chapter.13 谁是你的心上蔷薇
01.
我睡了一个漫长的觉。
当我昏昏沉沉醒来时,有那么一瞬间,我以为自己回到了初中。我睡在那张睡了十几年的小**,稍一动作它就发出“咯吱咯吱”抗议的声响,爸妈在房门外压低着声音说话,隐隐约约还能听见我妈在数落我爸:“你早点回来行不?夏昕昨晚一直在等你,等到她睡着了你都没回来,你这是做人家的爸吗?”
我爸的话依旧很少,小声应了我妈一句什么,我没听清。
在我上初一的时候,那些事情还没发生,我爸每天除了上班还要去给学生补课,每天早出晚归,很多时候我就趴在书桌边写作业,不管我妈怎么劝都不愿意回房间睡,可最后还是睡着来了,醒来是在自己的那张小**。第二天早晨就能听到我妈絮絮叨叨地数落着我爸,说他自顾着别人家的孩子放着自己的闺女不管不顾,我爸总是板着脸,不搭话也不生气。
我就这样躺在**听着外面刻意压低的说话声,兀自地发呆。
我爸轻手轻脚推开房门时似乎没料到我会睁着眼一动不动躺在**,被我吓了一跳,随即板着脸,像训他的学生那样训我:“醒了还不起床,什么毛病,都快中午了!”说完就转身走出门。
我妈在后边扔了他一个白眼,小声道:“别理你爸,他刚刚要来看你睡得好不好,被发现了,死要面子!起来吃早餐,妈给你下面吃!”
我窸窸窣窣地从**爬起,顺手拉开窗帘。
窗外弥漫着浓雾,像一个巨人呼吸出来的白烟,像一个罩子笼罩住这个世界。窗玻璃亦是一片白茫茫,我伸出手贴上去,冷得打了个激灵。
吃完早餐我爸又要回学校,据说高三生们要补习到年二十八,他出门前训了我几句,又问了几句我的工作,最后叮嘱我要好好工作好好听领导的话后匆匆出门。我转头看我妈:“师母,你看谈老师怎么老把我当成他的学生训,我是他女儿呢!”
我妈十分不赞同:“你以前不也是你爸教出来的。别说了,快帮忙打扫卫生吧!把碗洗了,地板拖了,等下和我一起去擦窗子。”
我瞠目结舌地看着我妈:“昨天回来我还是你的宝贝,今天就降级为保姆啦?”
这份保姆工作从年二十五做到年二十九上午,最后一天我爸也加入到这个行列,大清早就洗了大门贴上了对联。当我站在大门边审视着刚大扫除完毕焕然一新的房子时,我的手机响了,傅亚斯是名字在屏幕上不停地闪烁。
我看了正在争论着年夜饭要做什么菜的父母一眼,按下通话键。
“喂。”
“喂,夏昕。”电话那头很吵,傅亚斯的声音很低沉,“先祝你新年快乐。”
“新年快乐,万事如意。”我随口问道,“你在哪里,怎么那么吵?”
他似乎愣了一下,声音有些飘:“没,在外面。你最近在忙什么,回家开心吗?”
他没说我也没继续追问,和他瞎聊了几句,就在我们结束通话前,我听到了一个奇怪的声音,我从来不知道自己的感觉是这么敏锐,我打断他的话,问:“你在哪里?”
他似乎没想到我突然这么严肃,顿了一下,道:“我在外面。”
“外面是哪里?我怎么听到一个男的带我们这儿方言说要去文冠路?文冠路就在我家后面!你在哪里?”
好一会,我才听到他沙哑的声音:“汽车总站。”
除夕的车站比往常更加喧闹,提着大包小包的旅行匆匆而过,脸上洋溢着喜悦与焦急。
傅亚斯穿着一件黑色的中长款呢子大衣,一只手插在口袋里,一只手按着手机,冷冷清清的表情与周遭的兵荒马乱格格不入。
他整个人萦绕着一种萧索孤独的气息。
我在他距他二十来米的地方停下来,心里一阵难受,我大声地喊着他的名字,看着他像电影中的慢放镜头一样转过头来,慢慢地浮出一个笑。
他快步朝我走来,最后停在我面前。
我看着他,问:“你怎么来了?”
“夏昕,我没想过来打扰你。”傅亚斯斜着嘴角,垂着眼不知道在看什么,但他依旧是笑着的,只是那个笑看起来极其不自然,我甚至觉得他是局促的,“我没想过来打扰你,我只是想来看看你生活的城市,给你打个电话而已。我已经买好回去的车票,等下就走。”
那种奇怪的感觉越演越烈,在傅亚斯解释了之后。
“你要回去过年吗?”
“大木和萧明前几天回家过年了,车店也关了。我原本想和他一起过年,但我昨天去看他,他,他不愿见我。”
傅亚斯笑着说出这句话,眼眸里却覆盖了浓浓的失落与孤独,像每个冬天早晨萦绕在窗外的烟雾。这样的傅亚斯看起来温润无害,却依旧让人不敢靠近,唯恐一不小心便将他碰碎。我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竟对他脱口而出:“要不你来我家过年吧,现在回去太晚了。”待我反应过来,话已经顺着空气成功传播到傅亚斯的耳朵里。
阳光下,傅亚斯脸上的表情瞬间变得生动起来,在他惊喜又紧张的情绪里,我始终无法无法将那句“我刚刚是开玩笑”的话说出口。
傅亚斯就像他所说的一样,并没想过来打扰我,只是来看一看便走,他几乎什么都没带,包括换洗衣物。我和他一起去了商场,买了一身换洗衣物,走出门时他似乎又想到什么,对我说“你等等”之后迅速地冲进商场,再次出来他手上除了那套新衣服外还有两大袋看起来像是礼品的东西。
在我错愕的眼神里,他轻轻地微笑:“是给你叔叔阿姨的礼物,第一次去你家作客,不好空手。”
从商场回到家,已经将近傍晚,当我妈看到傅亚斯时,她的表情五光十色,隐隐约约有一种叫做惊喜,我知道她在想些什么,及时开口打断她:“妈,这是我大学同学傅亚斯,今天他来我们这儿出差我便叫他留下来过年。”
傅亚斯虽有些诧异,但入戏得很快:“叔叔阿姨,过年好,我来打扰了。”
“不打扰不打扰,小傅是吧,来坐坐坐。”
因为我爸的学生经常来我家,往年也有家在外地的人来我们家过年,所以我爸妈并没觉得奇怪。傅亚斯像变了个人般,风度翩翩彬彬有礼,在椅子上坐得笔直,连我爸那种不苟言笑的人都难得地多说几句,一板一眼地问着我在外面发生的事。
我妈悄悄拉着我进了厨房,像间谍一般鬼祟:“夏昕,你和妈说实话,这是你同学吗?还是你男朋友?”
“妈,真是我同学。他,他爸妈都在外国,他一个人过年怪可怜的,所以我就把他叫过来过年。”我脸不红心不跳地和我妈说谎,“真没骗你。”
她一边摇头叹气说着“可惜了可惜了”,一边低着头切水果。而客厅里的傅亚斯不知和我爸说了什么,逗得他少有地哈哈大笑,还从柜子里拿出了棋盘,要和他对弈。
傅亚斯紧绷着的神经慢慢放松,换了个放松的姿势坐在柔软的沙发里,像我爸的学生那样喊他老师,我听见他说:“谈老师,我下得不好你别生气。”
灯光下,他笑得特别美好。
我爸已经很久没有这么放松。
自彭西南去北京后,再没有人陪他下棋。他教的学生一届一届地毕业,偶尔回来探望他也是稍坐便走,极少有人能像傅亚斯这样,和他对弈好几个小时。
往年吃完晚餐我们全家都会守在电视机前看春节联欢晚会,结果我爸有了棋友后,连晚会也不看,直接拉着傅亚斯去往椅子上一坐:“来,我们再来下几盘。”直到我们看完春节晚会,他才在我妈的催促下才恋恋不舍去洗澡。
我家没有客房,傅亚斯晚上睡的是书房的小床,那张床很小,我爸偶尔批改作业晚了会睡在那儿。
“我家有点小,你别介意,晚上冷我给你多抱一床棉被。”我将手中的被子递给他,“快睡吧,明天我带你出去玩。”
傅亚斯抬起头,小声地和我说了谢谢。待我走出门才听到他后面的半句话:“谢谢你让我过了一个这么温暖的年。”
第二天一大早,我还在睡觉就听到我爸的声音:“将军,小傅,这盘你输了。”我刚走出房间,便看到我爸和傅亚斯坐在昨晚的位置,正下棋下得欢快。见我开门,傅亚斯回头看了我一眼,目瞪口呆。
我还没反应过来我爸已经拉下脸:“这么这副模样,快洗漱去。”
待我洗漱完出来我爸已经收了棋盘,和傅亚斯一起坐在餐桌前,打破了他规定的食不言寝不语,激动地和傅亚斯讨论着棋局。我望向我妈,她无奈地对我摇头:“他已经疯了,早上一大早就把人家小傅叫醒,说要和他下棋,人家小傅都没睡醒,给他弄得一头雾水”
“没事师母,我醒了已经。”傅亚斯像只温暖柔软的兔子,笑得特别无害,我打了个寒战,坐下吃早餐。
傅亚斯一直在我家住到初四,接下来的两天只要眼睛一睁开便被我爸拉去下棋,直到睡觉时间到了才放过他。直到离开前一天,傅亚斯让我带他到处去逛逛我爸才依依不舍让我带他出去玩。
出了大门,我对傅亚斯说:“不好意思,很久没人陪我爸下棋了,他棋逢敌手,太兴奋了,你别介意。”
他侧着头看我,脸上的表情很淡,却是微笑的:“我很开心,我也很久没有下棋了。”
“你看起来不像会下象棋的人?”我问出了心里的疑问,“谁教你的?”
“我爸。”傅亚斯垂着眼,声音不大。好一会儿,我才听见他接着道,“我已经有很多年没和他下棋了。”
气氛一下子变得尴尬,傅亚斯说完这句话后,又回到了之前的状态,整个人笼罩在沉沉的阴郁里。我不知道该如何打破他的悲伤,只能故作欢快地对他说:“我带你去我小学看看吧,那所学校快拆了,我以前还翻过墙逃过课!”
他走在我的右边,迈着和我相同频率的步伐。我化身成为导游,带着他到处乱逛,去小学看我从前坐过的课室和桌椅,去小时候我们喜欢爬的小土坡,去以前我最喜欢去的文具店和小卖部。起初我只是打算带他逛一圈,没想到经过那些熟悉的地方会勾起自己的回忆,我突然兴奋起来,像只麻雀叽叽喳喳地和他讲着我以前的生活。我沉浸在自己幸福的回忆里,一直没发现傅亚斯始终是沉默的。
我又一次发现时光的力量十分庞大,当走到初中时,我甚至可以云淡风轻地对他说:“这是我的初中,我爸以前也在这儿教过书,不过我初中时发生了很多事,有一段时间我不大愿意回来。但现在我知道,过去就过去了,它不算什么,再悲伤苦痛,它都是过去,不会跳出来再演一遍。”
“我的学生生涯没什么值得铭记,只有一片黑暗。如果问我,人生中最美好的事是什么,我想是遇见你。即使我们曾让对方难过、伤心、绝望,但这都无法以泯灭你曾经给我的美好。”
傅亚斯抬起头,眼睛像黎明的天空,透着朦胧的光亮。
傅亚斯是在大年初四清晨离开的,最难过最不舍的人是我爸谈老师。他听到傅亚斯说要离开后,他将眉头皱得死紧,好一会儿才挤出一句:“以后有空就和夏昕多来玩,别客气,把这里当自己家就好。”
我瞠目结舌地看着他,简直不敢相信那是谈老师说出来的话。
我妈给傅亚斯塞了一大袋土特产,保持着她特有的风格:“小傅呀,这些你带着车上吃,喜欢吃什么和师母说,下次师母给你邮过去。有空就多来玩,不过下次来别乱买东西了,那些什么营养品我们吃不上,别浪费钱……”
傅亚斯认真地听着他们讲话,时不时点头,像小鸡啄米似的。他低着头,所以我并不知道,在听到谈老师与师母说话时,他像个幼儿园的小孩听到第一句夸奖似的,激动得差点红了眼眶。
我送傅亚斯去车站,他对我说:“你家人真的很好,像你一样。”
傅亚斯离开后的第三天,我亦要离开家回去上班。临行前,我妈鬼鬼祟祟地将我拉进房间,忧愁地看了我整整十多分钟才在我催促下慢吞吞地开口:“夏昕啊,你老实和妈说,到底是不是?”
“妈你要我说什么?”
“你是不是和那个医生散了?”
我怔了一下,对上我妈明亮的眸子时有些心虚,将脸别开:“为什么这么问?”
“如果不是散了,你回来这么多天,除了周舟和几个同事,我怎么都没听你给那个医生打电话?”以往神经粗得像电线杆子的妈妈突然变得敏锐,“而且你看起来不像恋爱的人,反而像电视里那些失恋的女孩子,总心不在焉。”
我咬着唇,好一会儿才点头,妈妈叹了口气,拍拍我的肩膀,没再说什么。
去车站的时候,我死活不让他们送,我妈和我争了许久都没拗过我,无奈地骂了一句“死孩子”就愤愤进屋去了。我知道,她其实是不想看我的背影,这些年,每一次我从家里离开她都要哭一场,仿佛我要去的是刑场。我甚至不能在她面前说这样的话,因为她觉得那不吉利,会给我带来灾难。
我爸谈老师沉默地帮我把行李提到门口,伸出手似乎想要摸我的头,抬起却又突然放下。我吸吸鼻子,嬉皮笑脸:“爸,想要摸我头就说,这里没外人,你摸吧,我不会介意!”
他被我戳破心思显得尴尬,板着脸看我,我继续笑,笑到他无奈地摇头叹气,忍俊不禁:“你啊,总是这样没心没肺。”
“哪能,没心没肺我早死了。”
他爸瞪了我一眼,板着脸开始每次分别都必需的演讲:“谈夏昕,在外面要准时吃饭,不要熬夜知道吗?在公司上班要听领导的话,好好工作,不能耍小孩子脾气,不能欺负同事,和人好好处。该花的钱不要省,不该花的不能乱花,知道吗……”
无论听过多少次,每次谈老师说这番话我都会下意识地站直身体,像他的学生挨训一般。我爸话并不多,说完这番长篇大论或许自己也觉得奇怪,拍拍我的肩膀,道:“你走吧,别误车。”
我没有回头,一步步往与家背驰而行。
即使没回头我也知道,爸爸一直站在原地看我,目光温柔。
02.
我从没想过自己开开心心结束假期回到办公室面对的会是那样一个场景。
当时于我,就像噩梦一般。
后来我想,那其实也不能算是噩梦,那更像是一只手,轻轻将我从美梦中推醒,告诉我,别做梦了,该回到现实了。
当我推开办公室门时,我便发现了异样,那些落在我身上的目光,带着窥视、鄙夷,玩味,伴随着窸窸窣窣的低语和冷笑。可当我抬起头,看向他们,一切又归于平静。我慢慢地走下座位,看到那张报纸时,我很奇怪自己竟没有感到震惊,只是非常的难受。
我说不出那种滋味,就像你走在路上,有人拿着一桶臭气熏天的屎尿泼向了你,然后一走了之。面对众人惊恐恶心的表情,我不知该怎么办,只能尴尬难堪地站在原地。
这样的情况我并不陌生,就在三年多以前吧。
那天和往常并无区别,我照常去上课,一路上却发现同学们看我的眼神异样,直到我抵达课室周舟才将她的ipad连上网,打开了学校的BBS。那时啊,我几乎要崩溃。
我的父亲与他曾经的学生我当时的辅导员张诗诗的往事被有心人挖掘,还有母亲自杀,我约张诗诗出来谈判,却错手将她推下楼梯使她流产,这些都被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写了出来,加上各种猜测和华丽的描写,将我描写成了恶毒残忍的巫婆。
而现在,我又一次被推到风口浪尖。
两年前的旧报纸已有些发黄,边角略微破损,但上面字体却清晰:女大学生心狠手辣,残害母女所谓何故,与之一起的是我的照片。虽然文章中用了化名,照片也打了马赛克,但学校却没隐去,认识我的人一看便知道那是谁。
窗外是大片的乌云,似乎要下雨了。
同事们似乎都在工作:打印、粉碎、校对、排版,但只要我低下头,那些目光便肆无忌惮地飘了过来,没有一个人来和我说话,没有一个人来问我。我用力地瞪着电脑,“噼里啪啦”打字,努力不让眼泪掉下来。
最后,我决定冲杯咖啡让自己清醒一些。
在我将热水倒进杯子里时,小优恰好推开了茶水间的门,咖啡香伴随着湿热的雾气往上溢,她脸上挂着一种似笑非笑的表情:“夏昕啊,我想和你说个事!”
“你什么都不用说,我知道是你!”
“不,是你的好朋友林朝阳,你不是推荐我去跟她买保险吗?只是一份意外险,她就将你卖了。你看看你,多可怜,还抵不过这几百块钱!”她漂亮的眼睛弯成了一条线,“我还以为她骗我呢!没想到还真给我找到了资料,说来奇怪,那件事也算轰动,但居然没有多少媒体报道,也不知道是哪个贵人帮了你!可是啊,终究还是给我找到那份报纸,你说是不是因为你太作,连老天都看不下去呢!看着你这样,我真是开心呀!”
她的笑刺眼得不行,我几乎没有犹豫抬起了手,可我还没碰到她,却被反手抓住。只是一眨眼,她的眼睛在空气中迅速涨红,铺盖上大片的水雾:“夏昕,你为什么打我,那张报纸不是我放的呀,我相信那不是你,你不会那样做的!可是你为什么打我……”
她的声音很大,带着剧烈的哭腔。几乎是同时,两个男同事就迈进了茶水间,震惊而愤怒地瞪着我。
此时,小优已成功将眼泪从眼眶里挤出,看起来多么的楚楚可怜。我越过她,在众人不可思议的眼光里端着水杯走向办公室,透过玻璃门的反光,小优脸上的悲伤已转化成不可思议。
我的另一只手,紧紧地攥成了拳头。
整个办公室乱哄哄的一片,我看到许多张嘴张张合合地说着什么,可我什么都没听见。从茶水间到座位不过几十步的距离,我却走得异常艰辛,就像童话故事里的美人鱼,一步步都像踩在刀尖。
我很想把手中的杯子砸了,用玻璃碎片和大吼大叫告诉他们那不是我做的,是那家小报社对我的诬陷。可这又能怎么样,没有人会相信,有时候语言在文字面前,是不堪一击。
我一直没有哭。
直到当天下午开会,从社里几个老记者指桑骂槐说了一大通伦理道德和个人作风,再到主编当着众人的面严厉将我训斥了一顿,字字句句都是“要好好和同事和谐相处,不能搞办公室政治,不能欺凌弱小”。
可我仍是没有哭,我在心里不停地对自己说:你没有做过,你别怕,那不是骂你。
若是以前,面对这样的局面,我可能会垂头丧气听着训斥。而现在,我看着他义正词严的脸,脑中尽是他与小优狼狈为奸的画面。
我咬着下唇,好不容易才让自己把那些反驳的话一句句咽回去。
这两件事经过坊间的流传,我在几天之内成了办公室最不受欢迎的人。娱乐部财经部本就和我们社会新闻部不来往,现在连我们办公室的人都不怎么样搭理我,犹如我是一只到处乱咬人的疯狗。
除了柯姐。
她似乎丝毫没听到那些流言,每天午休拉着我一起去吃饭,下班等我一起下楼,在下午茶时间把丝袜奶茶让给我。我问柯姐:“她们都说我冷漠无情蛇蝎之心,你难道没有看过那份报纸吗?也不怕我像对小优那样对你吗?”
她白了我一眼:“别人说你怎么样关我屁事,我知道自己看到的是什么样子。”
我的眼泪就这样猝不及防地砸了下来。
我在办公室的日子是从未有过的艰难。
所有人都以为我会辞职,一开始,我也以为自己会受不了这样的冷暴力——没有人和你打招呼,没有人和你说话,即便你帮了别人的忙仍会得到“多管闲事”的回复,他们不是把你当空气,而是把你当成臭气熏天的沼泽,碰到你都要去洗手来摆脱难闻的臭气。
我也以为我会受不了,我会辞职,好几次在文档上打下辞职信时又十分不甘,我并没有做错什么,我为什么要离开!所以,我又关了文档。
就在这样不停地反复与纠结中,我度过了最难熬的一个月,迎了三月的第一天。
现在想想,那一天注定是不平静的。
寒冷逐渐褪去,那天下了开春来的第一场雨。淅沥沥的雨从午后一直延绵到傍晚,给大地披上一件湿漉漉的衣裳。
我没有带伞的习惯,所以当三三两两的同事公用一把伞走向了公车站时,我只能独自在媒体大厦楼下便利店躲雨,那个一个黑影突然闯进我的眼帘时,我正准备冲进雨里。
他浑身湿透站在大雨里,像一个忧郁的影子。
我大声地喊出他的名字:“傅亚斯。”
他像电影里的慢放镜头,缓慢而迟钝地回过头,没有焦点的眼睛慢慢定格在我脸上。他的头发是湿的,身上是湿的,眼睛也是湿的,被雨水浸泡过的双眼红得像染过鲜血。我看见他开口说话,却听不到他的声音,只能根据他的口型读懂了那句话。
他对我说的是:夏昕,我爸死了。
说来奇怪,我和那个男人仅见过三次面,我早已将他的样子忘得一干二净,唯一残留在我脑海中的大概只有他那居高临下的强大气场。他站在病房门口,冷冷地睥睨着我,仿佛在说:你这样的人,怎么配和傅亚斯在一起。每每想起都觉得胸口像被大石压迫一般,呼吸艰难。
可当傅亚斯那句话传递到我大脑时,我在震惊后的第一感受是悲伤,一股难以言喻的悲伤——他死了,那傅亚斯怎么办?
傅亚斯站在雨中,像一个被剪断线的风筝,迷茫而无助。
我慢慢地走向雨中那个薄如蝉翼的身影,他靠在我的肩膀上,把头埋在我被雨水打湿的衣服里。
“夏昕,我爸死了,他不要我了。”
隔着湿透的两层衣服我都能感受到这个人的身体的滚烫,像一锅沸腾的热油。
第二天的报纸铺天盖地的重复着一条新闻:因贪污入狱的前任市长傅年在狱中自杀。
我没有将报纸带回,在进门的时候用力地将报纸揉成一团扔进垃圾桶。
我猜想我们办公室现在估计又是兵荒马乱的一片,或许主编会因为我们的头条标题不够别人劲爆而破口大骂。
我没有去上班,我请了假。
前一天晚上,我将发着烧的傅亚斯送回家才发现他发着高烧,看起来平静无比的人其实已经烧糊涂了。我不敢丢下他一个人,就着他家少得可怜的食材勉强煮了一锅粥和小菜后灌他吃下,自己也吃了一点。喝完粥后那人一直迷迷糊糊地乱说话,吓得我连出去卖药都不敢,用冷水毛巾帮他退烧。
一整夜我都没怎么样睡,那个一觉睡到清早的人烧却没退,额头似乎更烫了。我无法劝服傅亚斯和我去医院,只能拿了钱去药店给他买药。
当我从地毯下摸出钥匙开了门却发现在**躺了十三个小时的高烧病人在我出去卖药和买吃的这一个小时里消失了。
我摸了摸还温暖的被窝,被子卷成一个球的形状。
即便我恨不得将傅亚斯大卸八块,我仍旧无法在这个时候丢下他一走了之。所以我只能愤愤地翻来覆去将那个不让人省心的人骂了许多遍,锁了门出去找他。
在我们这漫长的一生里,我们要经历许多让人悲伤无奈的事,而死亡,是我们最无法承受却又抗拒不了的痛苦。
我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一条鲜活的灵魂从这个世界消失,无可奈何,却无能为力。
一个人极度悲伤的时候会去哪里?大多的人会回答:找个熟悉又安静的地方躲起来。
当我从傅亚斯公寓下来,站在十字路口,我竟不知道该往哪走。
现在想想其实很可笑,在我们恋爱那将近三年时间里,我们拥有回忆的地方寥寥无几,我甚至不知道该从哪里找起。
我像一只无头苍蝇,只能莽莽撞撞到处乱闯。我能想到的地方,我都去了一遍:从前的大学,关闭的酒吧,修车店等等。可连傅亚斯的影子都没有找到。
我不停地拨打他的电话,那边提示的永远是:“你所拨打的电话未能接通,请稍后再拨。”
找遍这些地方用了好几个小时,看着渐晚的天色,我心慢慢往下沉,犹如站在海边,慢慢地往下沉。就在我即将放弃的时候,脑中一晃而过一个地方,我想了想,决定去那里找他。
当我抵达江边时,天已完全黑了,在一片朦胧的月光里,我看到他迎着风站在沙滩上,背影孤独凛冽。
看到他的那一刻,我悬着的心终于回归到原处。
“傅亚斯。”我大声地喊他的名字,“你在那里干吗?你快给我回来,你知道不知道我到处找你啊,你知道不知道我很担心你啊!我连班也不上了,只顾着到处找你你知道不知道啊!”
他缓慢地回过头,脸上的表情是木讷、呆滞的,他就这样怔怔地看着我,好一会儿才认出我是谁:“夏昕,是你呀!”
我小跑到面前,气喘吁吁地停下。
傅亚斯的双眼似乎被蒙上了一片薄纱,灰蒙蒙的,死气沉沉。
我张了张嘴,一大堆想说的话就这样梗在喉头,一句都说不出。他眼中的悲伤像汹涌的潮水,蓦地席卷而上,将我淹没。
我犹豫了一下,伸出双手,轻轻地拥抱着他,手轻轻地拍打着他的背部,像小时候妈妈安抚我一般。
他将头埋在我的头发里,哭声慢慢地传出,像惊慌失措的孩子:“夏昕,我爸死了啊,他死了啊你知道不知道,我妈死了,我爸也死了,我什么都没有了你知道吗?”
我知道,再多的安慰在这个时候都是徒然的,所以我只是用力地抱着他,一句话都没说,听着他委屈地和我控诉:“他永远都是这样一意孤行,我和他说过多少次等等我,等我把他弄出来,可是为什么他一次都不肯听我的,甚至连最后一面都不见我!”
“他总是说我在他的庇护下成长,没有他我什么也不是。我已经用实际行动告诉他,我不是没有他就什么都不行,可是他却看都不看一眼。”
“为什么他不等等我啊!为什么他不肯见我!我知道我以前错了,我不该和他争吵,他就真的那么恨我吗?连过年都不见我,还让我以后都不要再去看他。我知道他不想拖累我,我知道他怕我难过,所以他直接这样一了百了,他有没有想过我,有没有顾及到我?他永远都觉得自己是对的,永远都不肯听别人的意见,即使进去了,他还是不觉得自己有错。他以为自己死了就可以不拖累我,他以为自己是对的,其实他错了!他错得离谱!”
“现在,我什么都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这个世界就只剩下我,孤零零的。”
我用力地吸着鼻子,眼泪顺着脸庞缓缓下滑。
“你还有我。”我用力地抱紧他,“你还有我。”
十三岁的时候,我差一点失去母亲,时至今日回忆起当时的感受,我还是有些呼吸困。
怎么和你们描述呢?就像一只张牙舞爪的手划开你的皮肉伸入你体内取出你血淋淋的心脏,而你无法昏迷,甚至不能闭眼,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的动作,咬着牙承受这掏心之痛。
我无法想象,若是推进手术室的母亲回不来我会怎样。只是这样浅浅地回忆,我都觉得痛苦难当。
在我看来,傅亚斯坚强得可怕,除了那夜在江边的失控之外,其余的时间,他都镇定得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那天被我从江边带回后,他的体温烫得吓人,被我强制拉去医院打了针才把退烧。接下来的三天,他始终昏昏沉沉的,病得迷迷糊糊,可我却没再见到他崩溃或失控,老老实实地吃饭吃药,若不是我阻止,或许他还要回车店工作。
我请了三天班,加上周末整整五天没有回报社。他病好后的第一句话便是:“你回去上班吧,我没事,别耽误了工作。”
见我不放心,他挤出一个在我看来特别惨淡的笑容,调侃道:“难不成我要像女孩子一样要死要活?你明天别来了,小心旷班太久被开除!”
第二天我回到报社,当然没有被开除,却发生了比开除更愤怒的事。
在知道小优与主编的事后,我一直是淡定的,不带一丝鄙夷,只是有些无法理解他们这段相差二十岁的忘年恋情。
但在销假后回到报社,翻着几天前的报纸看到我请假前做了两天的专题后面却打着“记者林优”时,我的大脑像被扔进一串鞭炮,“噼里啪啦”地炸开来。
我抬起头,看见坐在我对面的小优,她似乎感觉到我的目光,转过头,朝我微微一笑,像胜利者睥睨着失败的对手。
我的手不停地颤抖,像犯病的羊痫风病人。
我用了整整半个小时才让自己冷静下来,这半个小时里,对面的人一直在看我,那道冰冷的目光若有似无地徘徊在我身上,直到我拿着报纸敲开了主编室的门,他的“请进”音还未完全落下,我已经推开门将报纸瘫在他面前。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我,表情是疑惑和不解,若不是我亲眼看到他和小优的苟且,我真的以为他是不知情,他的演技出神入化,简直可以去角逐奥斯卡最佳男主角。
我沉默地矗立在办公桌前,直到他主动开口:“小谈,什么事?怎么一脸怨气,又和谁闹矛盾了?”
我看着他那张少有的和蔼可亲的脸,深吸了一口气:“我只想请问主编,我做错了什么?为什么你要这么对我?”
“你说什么我听不懂,事情还是说清楚好,请问我怎么对你了?”
我不想与这老油条玩文字游戏,单刀直入,指着头版的大标题:“为什么我做的专题会写着小优的名字?在六天前,我将这份稿子放在您的桌子上,您当时还拿了一份资料让我去复印。”
“小谈,你和我开玩笑吗?这是林优的稿子,她在一个星期就拿给我了。”
“这是我写的稿子!”
“有什么证据证明?”
“我电脑里有存档,可以证明是我写的。”
他笑了,像在看一个笑话:“要是这样,我电脑里有莫言的书稿,这样是不是能证明写《生死疲劳》和《蛙》的人是我,拿诺贝尔奖的该是我?小谈,即便这是你写的,那又怎么样呢?这是说大学生犯罪的专题,不说读者大众,就说我们办公室,把你的名字写上,在办公室会有多少的说服力?”
我用力地咬着下唇,一股恶心感顺着胃直往上顶。
我拿起桌子上的报纸,用力地摔在这个人的脸上,连同这一年多来受的委屈:“去你妈的证据,去你妈的说服力,老子不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