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荷包和箭
韦南絮的目光同姜禾撞在一起,短暂的错愕后,她迅速低头。
她的神情杂糅着困惑、惊骇和羞怒,与姜禾气定神闲的模样天壤之别。
而此时太后却已脸色铁青,沉沉地看向卫尉军统领苏渝带来的东西,强忍怒火的唇角有些细微的颤抖。
人都已经死了,你们还要怎么样?
难不成要编造什么证据,再把脏水泼到哀家身上吗?
她胸口剧烈起伏着,冷声询问道:“什么东西?也值得苏统帅闯殿来送!”
苏渝面无惧意,恭敬道:“禀太后,这一根箭矢,粗看与寻常弩箭一般无二,可若细看,会发现它的箭头是三棱形,每一条边都有相同的弧度。它的箭杆用柘木制成,坚硬又不易折断,它的尾部,刻着工匠的名字,以及配发的军队名称:‘郎中令’。”
这是郎中令军的箭,是国君贴身护卫的箭。
国君的贴身护卫,怎么可能把弓箭遗失在长安君府中?
难道说赵政,曾经对长安君做过什么吗?
太后的情绪渐渐平复,她若有所思地端起茶盏轻呷,凤眼微抬,清声道:“查了吗?”
“回禀太后,”苏渝道,“长安君府上已被擒拿的护卫常柏青交代,数日前,长安君豢养在城外的杀手被铲除大半,对方使用的便是这样的弩箭。因为这件事,长安君风声鹤唳唯恐陛下治罪于他,最后才不惜铤而走险。”
原来是这样。
太后知道那个护卫。
就是他,在赵政宴请使团时把毒药下在酒器中,被苏渝抓获,牵扯出了长安君的叛乱。
常柏青的确是赵蛟的心腹。
太后神情变幻看向赵政。
豢养杀手虽然罪责不小,但远不到处死的程度。
“郎中令军?”面对太后渐生怒意的神情,赵政声音缓缓道,“若儿臣知道赵蛟豢养杀手充作私兵,第一件事恐怕便是大张旗鼓去搜寻,接着把赵蛟抓起来明正典刑,怎么会帮他灭口呢?”
毕竟对赵蛟来说,私兵被杀,重新豢养就是了。可若把柄到了赵政手里,随便利用便是谋逆的重罪,怎会替他抹除?
那么这些斩杀赵蛟私兵的人,目的便很明确:恐吓赵蛟,令他怨恨赵政。
太后恍然点头,隐隐约约发现,似乎长安君的谋逆另有蹊跷。
她那么聪慧的儿子,被她三番五次告诫不可忤逆兄长的儿子,怎么会愚蠢到带兵谋逆呢?
一定事出有因,一定是被人逼迫所致。
太后神情里的憔悴消失大半。
她按着凭几坐正身子。对真相的探索,想要洗脱儿子冤屈的渴望,让雍国太后精神大振。
“去清点郎中令军的弩箭了吗?”太后寒声问道。
苏渝点头道:“箭矢的发放和使用都有定额,经检查无一错漏。但是这根箭的确是郎中令军制式,故而微臣觉得奇怪,才呈送上来。”
雍国对于箭矢的管理是很严格的。
领用皆有记录,为了防止制作箭头的工艺被敌国偷偷学走,只要不是在战场上,就算是射进人身上的箭,也被要求拔回去上交处理。
在这种管理下,绝不可能被人偷出数百箭矢斩杀长安君私兵。
那么只有一个可能……
太后的头缓缓转向陪坐韩国国君的大雍相国韦彰德。
“韦相国,”她的声音低沉下来,却毫不掩饰语气中的怀疑,“你监造大雍兵器,无论刀枪剑戟,还是箭头杆簇,制作、查验、运送和签发,都是你来负责。韦相国能不能解释一下,铲除长安君私兵的人所用的箭矢,来自哪里?”
大雍兵器制作要求“物勒工名”,兵器上不光有制作兵器的工匠名字,甚至还刻有韦彰德的名字。
这是要追根溯源,只要兵器出现问题,从上到下无一免罪。
如今发生这件事,韦彰德是绝无可能逃脱责任的。
听到太后的询问,早就准备好措辞的韦彰德低头道:“回禀太后,半月前微臣被陛下禁足在府中,听说城南库房丢了一箱弩箭,库守已呈报陛下,想必便是贼人用的这些了。”
韦彰德回完话,面色肃穆地坐直身子,一脸俯仰无愧的模样。
太后的眼神像是要挖掉韦彰德身上的肉,可韦彰德的回答天衣无缝,她只能面色木然地转过头,问苏渝道:“另一样东西,哀家瞧着倒是熟悉得很。”
苏渝手里还拿着一个荷包。
墨色的荷包拳头大小,外面绣着瑞兽麒麟,里面鼓鼓囊囊,不知装着什么。
太后对内侍点头,那内侍便接过苏渝手中的荷包,送到太后面前。
太后左右端详一刻,抬头道:“哀家想起来了,这荷包,是南絮在长安君十五岁束发时的赠礼。”
苏渝垂头道:“禀太后,微臣觉得这荷包有异,是因为臣去搜索长安君府邸时,服侍长安君更衣的女婢自缢身亡了。微臣在她的居处找到这个荷包,听长安君府中人讲,这荷包每日都挂在长安君的床头,不知为何女婢把它取了下来。”
因为姜禾要苏渝留心香料等物,苏渝才把这个荷包拿了回来。
如今太后问,他便一五一十讲,其实苏渝也不知道这荷包有何问题。
服侍长安君更衣的女婢自缢了?
太后蹙眉冥思。
小小女婢,主子犯了错事,最多也是发送他处为奴,怎么便死了?
是在掩盖什么吗?
想到此处太后再不迟疑,下令道:“宣御医来!”说完又添了一句:“懂香料之物的御医。”
御医很快到了。
他剪开荷包,把内里香料放在银质小碟上,细细闻了闻,最后回禀道:“禀告王后,这里面所用多是檀香和龙脑香,正是长安君惯用的香料。”
怎么会?
姜禾抬头看向韦南絮,见她最初的惊慌已过,此时正小口抿着茶水,看着姜禾浅笑,眼角一点得意。
原来是抹干净了啊。
想必这女婢便是关键,只不过女婢已死,死无对证。而使用过的香料也已经被韦南絮拿走处理。
所以初见荷包惊慌,再过一刻便已坦然。
姜禾心中慢慢有了打算。
“姐姐,”旁边传来姜贲的声音,“贞吉还想吃烤肉。”
“等一等。”姜禾道。
她笑着对太后道:“臣妾听闻龙脑香来自南海,昂贵难得。不知母后能否让臣妾拿近了看一看。”
太后正因为没有从香料中查出什么,沮丧不快,此时听闻姜禾诉求,便简单地摆了摆手。
御医把香料连同荷包一起呈送到姜禾面前,姜禾却推开了香料,把被剪开一个口子的荷包拿起。
“贞吉,”她吩咐道,“给姐姐拿一些炭灰来。”
姜贲立刻应声,却又疑惑道:“去哪里拿?”
赵政目光看向大殿正中烤肉的炭炉:“那里。”
这是要火中取炭吗?
姜贲龇牙咧嘴地站起身,忐忑不安挪近炭炉,小心翼翼捧了些炉膛下冷掉的炭灰,送回桌案。
这一番动作惊得人人看过来,韩国国君个子小,更是忍不住起身细瞧。
姜禾已经把那些炭灰放入荷包,用细布垫着揪住缺口,摇了摇。
“不知王后殿下何意?”御医忍不住问道,太后也眯眼端详。
“本宫见御医只查看了荷包里的香料,未探究荷包,这才有此举动。”姜禾道,“荷包内部的香料太多,而炭灰吸附味道。这么摇一摇,再把炭灰倒掉,就可以闻一闻荷包外面是什么味道。若有香料过手,必有踪迹。”
姜禾说着倒出炭灰,把荷包拿起仔细看,再闻了闻。
殿内的气味有很多。
虽然她不用香料,但王族大多喜用香囊,殿内又有烤肉。
凝神细细分辨,排除了杜衡、甘松、和罗、丁香、乌沉之后,是……
是一种微腥又黏腻、浓稠又隐蔽的味道,让人血脉偾张六神纷乱,让人忍不住想要狂笑,想要……
南海腐木。
姜禾一时间有些失神。
“啪”的一声,有人打掉了她手里的荷包,把她从纷乱的思绪中拉了回来。
姜禾的神识顿时归位,灵台却仍旧浑浊。
太可怕了。
荷包外面的气味,大概是因为那女婢用过香料,反复取拿过这个荷包,蹭上去的。
可只是这么一点,就已经让平时不用香料的姜禾险些入障。
赵政已经按下她的手,把她双手锁住拉向自己怀中,对御医道:“你去闻。”
御医神情紧张地把那荷包拿在手中。
刚刚姜禾的反应他已经看在眼中,那是被香气所障一时迷乱。御医心中有了提防,便嗅得小心翼翼。
片刻后,御医把荷包放下,离席几步跪在太后面前,禀报道:“荷包的纹理中沾染了一种香料,是南海腐木。”
“药性如何?”太后微微起身问。
御医用手掐着大腿勉强回神,禀报道:“其药性热,能动肝脾、侵三魂、乱心惑智,凶险叵测!用量少则如同迷情之药,用量多则让人失魂落魄心神俱乱。”
太后震惊地跌坐回去。
“韦——韦……”
她喃喃出声,起身大声道:“韦南絮!韦南絮!”似乎只是喊出这个名字,便已经用尽了太后的愤怒和力气。
凭几在她面前被推倒,上面瓶瓶罐罐跌碎在地。
跪坐的韦南絮在御医说出南海腐木时便已脸色煞白。
她强撑的得意从容消失不见,大祸临头的样子让殿内众人再不怀疑是她对长安君做了手脚。
而此时的赵政并没有看向众人目光中的焦点。
他正低着头看着姜禾。
微微蹙眉,面露疑惑和担忧。
姜禾脸颊绯红,被他锁在怀里的手正拉开他的衣带。
那动作竟然行云流水又似在纠结崩溃。
“赵政,赵政,”她的声音低而急乱,“我中毒了,阻止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