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想再见到你

午后一点半。

善解人意的老板在公司群里发话让大家提前下班,预祝大家新年快乐,并随手发了红包。影视公司就这一点好,放假比较早,此刻离正经春节假期还有一周。

佟夕收拾完东西,刚刚走到公司门口,手机响了,是个陌生的手机号码打来的。她接通电话,对方客客气气地问:“您好,请问您是莫丹女士的朋友吗?”

“是的,请问您哪位?”

“我是挽回工作室的张经理,莫女士好像是喝多了,在我们公司待了一个小时不走,麻烦您来一趟我们公司,带她回去。实在不行,那我们就只好报警了。”

佟夕很奇怪,问他怎么知道自己的电话号码。对方解释说:“莫女士是我的客户,她在我们这里填了资料,好友一栏填的就是您,并留了你的电话号码。”

“你把地址发过来,我这就过去。”

张经理火速给她发了条短信过来。她按照地址打车过去,果然在写字楼里见到了莫丹。莫丹果然是喝了酒,两眼发直,脸颊绯红,而且脾气特别大,气壮山河地拍着人家的桌子:“给我退钱!今天不退钱,我就不走!”

若不是亲眼所见,佟夕真不敢相信一向温柔如水的莫丹会如此强悍。坐在桌子后面的男人看见佟夕,如见救星:“您可来了。”

听声音,显然这位就是刚才给她打电话的张经理,她问怎么回事。

张经理噼里啪啦地开始解释:“是这样的,莫女士三个月前委托我们公司替她挽回婚姻。虽然没有挽回成功,我们也尽心尽力、全心全意地为她忙碌了三个月,也是要收一部分费用的,可是莫女士非要说,我们没替她挽回成功,应该全额退款。您看,我们当初是签过合同的,合同上说得清清楚楚。”

说完,张经理十分委屈地从抽屉里拿出一份合同给佟夕看。

佟夕还没来得及瞄一眼,合同就被莫丹一把扯过去,呼啦啦一挥,差点扇到张经理的脸上:“退费,不退,我不走。”

佟夕拉住莫丹四处挥舞的胳膊,把合同抢救下来还给张经理。仗着自己将近一米七的身高,再加上最近几年狂练跆拳道练出来一把力气,她把娇小玲珑、身高只有一米六的莫丹连拖带抱地往外带。

张经理紧随其后,佟夕还以为他要赶紧关门大吉,谁知道他拿出一张名片,笑容可掬地递给她:“如果您以后有需要,欢迎随时联系我。”

佟夕两手搂着莫丹,没空去接,也无意去接,客客气气地说:“多谢,我不会有这种需要。”

张经理毫不气馁地微笑:“以防万一,有备无患嘛。”

佟夕十分坚定:“没有万一。”

张经理笑容可掬:“那您慢走,欢迎下次光临。”

这服务态度和敬业精神让佟夕叹服,也多多少少明白莫丹为何会在这里一掷千金。双鱼座的莫丹是个极度不懂得拒绝的人,这种人往往要被伤得体无完肤了才会长一点记性。

莫丹闹了一场挺累的,再加上喝醉了,被佟夕送到家,就一头倒到沙发上睡过去了。

佟夕揉了揉酸疼的肩膀,打量着她的新居。这是离婚后沈希权分给她的一套公寓,看着还不错,只是屋内有点凌乱,看得出来,主人根本无心收拾。

茶几上一片狼藉,分散着一沓资料,佟夕看到“挽回工作室”几个字,好奇地拿起来翻了翻。各种挽回招数,真是让人大开眼界,而其中有很重要的一项,那便是如何全方面地改变自己,让对方眼前一亮,重新产生兴趣。

佟夕恍然大悟,怪不得莫丹最近一直穿着恨天高般的鞋子。莫丹对自己的容貌向来自信,一直素颜示人,唯一不满意的就是身高,偏偏沈希权这次出轨的对象是个模特,身高一米七八,可谓是锥心一剑,刺中莫丹的要害。

可是,佟夕分明记得,当初沈希权曾说过,他就喜欢莫丹这样小鸟依人的女生,喜欢莫丹看他时充满崇拜的眼神。

连这样甜得倒牙的爱情都能瞬间生了蛀虫,你说还有什么是可以相信的呢?反正佟夕是早就不信了。

莫丹清醒时,已经是黄昏,屋内没开灯,光线不足,却足够看见沙发上坐着一个人。暮光中的身影漂亮而单薄,只是看上去有些孤寂。

“咦,你怎么在这儿?”莫丹表情讶异,显然午后的事情她是一点都不记得了。

佟夕活动了一下略微僵硬的腰肢,把她今天在挽回工作室的光辉事迹说了一遍。

莫丹不敢相信自己会做出这种事,瞪大眼睛连着问了几遍“真的吗”。

“千真万确。”佟夕指了指旁边餐桌上的半瓶酒,很认真,也很真诚地夸她酒量真不错。

莫丹羞臊地捂住脸,解释说:“我最近一直失眠,想喝点酒催眠睡一觉,鬼知道怎么会跑到人家公司里闹啊。”

她清醒的时候,绝对不会这么胡搅蛮缠,张经理也是因为和她打了许久交道,知晓她平素温柔有修养,所以才容忍了她在办公室里闹了一个小时,既没有叫警察,也没有叫保安。

“你别再穿那种恨天高般的鞋子了,沈希权出轨不是因为你矮,你这会儿就是断骨增高变成一米八,他该变心,也一样会变。犯错的是他,又不是你,你好端端的,为什么要找自己的毛病?还根据对方的喜好来改变自己?呵呵,这不是胡扯吗。”佟夕毫不客气地说,“出轨的男人,你还要挽回,还要复合?

莫丹眼睛一瞪:“你以为我挽回沈希权是想和他复合?”

佟夕讶然:“难道不是?”

莫丹呸了一声:“已经扔掉的垃圾,我再拾回来继续用,我有病啊!我是为了报复!我等他甩了那个模特,我就立马甩了他!让他尝尝被抛弃的滋味,加倍双份的!”

这还差不多,看来莫丹的智商还在。佟夕松了一口气,说:“时间宝贵,何必浪费生命和过去纠缠,咱们有出息点,努力挣他加倍双份的钱!”

“要不是他让我在家闲着,我说不定已经成了知名画家!”莫丹越说越气,又忍不住开始痛骂沈希权是个浑蛋。

离婚的事情,她不想和任何人说,前几天还在微信朋友圈秀恩爱到天怒人怨,转眼间成了弃妇,她丢不起这个人。她唯一的倾诉者是佟夕。因为佟夕是她和沈希权共同的朋友。

佟夕很尽心尽职地洗耳恭听,心情十分复杂纠结。换作是除了沈希权之外的任何一个人,做出婚后出轨、始乱终弃的事情,佟夕只怕不仅仅是拉黑、绝交这么简单,一定会找人去修理一顿。

可这个人,偏偏就是沈希权。严格来说,比起莫丹,沈希权和佟夕更亲。

莫丹是佟夕认识聂修后才认识的朋友,而沈希权和她是浠镇同乡,相识已经十余年之久,对她亦兄亦友,还对她有恩。在她最需要帮助的时候,站在她的身后替她遮风挡雨、替她消灾解难的都是沈希权。所以,她一边对他的出轨大为气愤,一边又碍于情义不能和他绝交,夹在莫丹和他之间,搞得自己十分分裂。

等莫丹发泄完了,佟夕才告辞离开。巧的是,刚走到小区门口,她便接到了莫斐的电话,他的语气又是惊讶又是羡慕:“我的天哪,你们公司居然都已经放假了!”

佟夕美滋滋地说:“是啊,你怎么知道的?”

莫斐没回答她的问题,转而问她晚上有没有时间,要请她吃饭:“这段时间都是你陪着我姐,我得好好谢谢你。”

佟夕笑:“客气什么,应该的,不用请吃饭,心意我领了。”

莫斐期期艾艾地说:“其实吧,是一个朋友的私人会所新开业,送了几张代金券,再不去就过期了。”

如此一说,佟夕倒是没了一点负担,笑着说:“行啊,叫上莫丹一起,我刚好就在她小区门口。”

莫斐忙说:“别、别、别,我还有一件非常重要的私事要拜托你,不能让我姐知道。你等我十几分钟,我过去接你。”

自从和聂修分手后,佟夕和莫斐很少来往,实在猜不出他会有什么事要拜托自己,直到一刻钟后坐上他的车,才问清楚。

莫斐的女朋友的偶像刚好是佟夕公司的签约艺人,莫斐奉命替她要一张偶像的签名照。

佟夕打趣:“这种小事还用得着你大张旗鼓地请吃饭啊,打电话吩咐我一声就行了啊。”

莫斐嘿嘿一笑:“以后说不定经常要找你呢,她的偶像一拨一拨换得可勤了。”

佟夕笑意盈盈地打量他:“你不吃醋啊?”

“吃什么醋啊,那些偶像都是镜花水月,她只要对我不花心就行了。”

佟夕忍不住点赞:“哎哟,你这个男朋友真不错。”

莫斐偏过头,笑嘻嘻地问:“那你要不要再找个男朋友?”

佟夕摇头,唇边挂着敬谢不敏的微笑。

莫斐不死心,强力推荐有“男朋友”的各种好处,舌灿莲花,拿出了有史以来最强的推销水准。

佟夕面带微笑地听他说完,提出了自己的不同意见:“任何事情都有两面性,我承认你说得很有道理,但是,对我来说,男朋友是一种性能不可靠、救援不及时、关键时刻掉链子的非生活必需品。”

莫斐暗暗将这一条条罪状和某人对上号,发现自己只能干笑,完全没法反驳。

“售后维护也很费劲,一旦疏于保养便会不告而别,不翼而飞。”

莫斐继续干笑:“……”

“因为亲眼见证过这种产品的全部缺陷,我并不打算再入手。”

莫斐干笑之余,在心里替某人默哀……当年天真无邪的小姑娘,如今已久经沙场,心冷如铁,不是那么好追、那么好哄的了,兄弟,你前路艰辛啊。

说话间,车窗外开始飘起稀稀疏疏的细碎雪花,渐渐下得密了起来,这是今年冬天的第一场雪。

会所的确偏远,车子绕着外环线快要跑到梅山脚下,才在一栋中西合璧的小楼外停下。此时,地上已经白成一片,庭院里的树木也白了。

楼内装潢古色古香,暗金色的地砖,浅杏色的壁纸,走廊的墙上挂着水墨山水画,包厢的雕花木门外挂着篾片编织的帘子,房间里悬着宫灯,橘红色的光一丝丝透出来,有浮生如梦之感。

佟夕看着这些景物,心里一恍惚。

莫斐笑意盈盈地问:“是不是很像我们第一次吃饭时的那家饭店?”

是很像,那天一起吃饭的,除了莫斐和莫丹,还有聂修。

屋内摆设十分雅致,木桌,木椅,桌角的瓶中插着几枝梅花。佟夕不由自主地想起今日收到的梅花和黄玫瑰。那些花她没拿,都留在了办公室,只把两张卡纸放在了包里。因为不是汉字,也无从辨认笔迹,她好奇归好奇,却也懒得去猜,以静制动,以不变应万变,送花的人该出现的时候,自然会出现。她很早以前,就学会了沉住气。

莫斐很绅士地给她拉开凳子,替她铺开餐巾,说:“你先点菜,我去一下洗手间。别心疼钱,点贵的,反正有代金券。”

佟夕撇撇嘴,很豪气地说:“我是花钱小能手,一次能给你用完,你信不信。”

莫斐比了个OK的手势,嘻嘻一笑:“使劲花,反正不是我的钱。”

佟夕觉得他的笑容有点古怪,还以为他内急,笑了笑,也没在意。

莫斐去洗手间了,屋里陡然静下来,佟夕翻着菜谱仔细看着。话是那么说,哪能当真那么放肆,勤俭节约是美德,再者,莫斐和莫丹虽然是双胞胎姐弟,但是,她和莫丹成为好友,也是因为沈希权的关系。和聂修分手后,她和莫斐一年中难得见几次面,算不上很要好的朋友。

身后的房门响了一下,她以为是莫斐,也没回头,依旧看着菜谱。直到人走到对面,她才隐隐觉得不对,抬眸的同时,菜谱从手里滑落。

啪的一声轻响,像是炸在心里的一声惊雷,猝不及防地重逢了,她没有一丝准备,刹那之间,一种沉入水、要被狂潮淹没的窒息之感涌上来。

站在面前的男人几乎没变,只是清瘦了些许,愈发显得五官深刻,瞳仁如墨,看人的时候,有一层光潜伏在冷静的眼波下。

在反应过来这不是幻觉,也不是梦境的那一刻,佟夕起身就走,动作干脆利落,丝毫不带一丝犹豫。

聂修比她更快,上前两步,伸手将她拦住。

佟夕不假思索地抬手一挥,力气很大,可是横在面前的手臂没有动。聂修反而顺势将她的手腕攥住,叫了声:“七七。”

“我想和你谈谈。”聂修的声音反而很不冷静,语气凝重恳切,甚至带着请求的味道,这是她记忆中从未见过的模样,他一贯自信骄傲,没有低头的时候。

“我和你没什么可谈的。”

“关于分手的事。”

佟夕打断他:“我不想谈。”

关于过去,她不想提及,只想遗忘。甚至眼前的人,她都不想多看一眼,她转开脸看着桌角的花瓶。那一瓶梅花撞入眼帘,她突然明白,原来送花的人当真是他。

聂修低头看着她的侧颜,声音有些发涩:“对不起,七七。”

听到这迟到许久的道歉,佟夕心里一阵发酸。原来,时隔多年,她还是不能释怀。

“都过去这么久了,我早已不在意。”她语气超脱且无所谓。

聂修知道她说的不是真话,喉结动了动,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这一声道歉根本无法治愈万分之一的伤痕。

短暂的沉默,时间和空气仿佛凝固成一个巨大的铁块,压在心头,让人难以呼吸。佟夕不想和他叙旧,也不想再谈论任何关于过去的话题,她急于离开,可是,他握着她的手腕不放。

她到了冬天便手脚冰凉,他恰恰相反,手腕被他紧握在掌心里,热量透过肌肤,往四肢百骸里涌。被遗忘的身体接触的记忆都被唤醒。第一次牵手,第一次拥抱,第一次……只是那些曾经甜蜜的过往,此刻只勾起了她无法言说的抗拒。

她挣脱几次无果,冷冷地抬眸:“请你放手。”

她这样的反应,早在聂修意料之中,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也不可能在一夕之间就破冰化解。无论心里多么急,却也只能告诉自己慢慢来,他松了手,低声说:“我送你回去。”

“不用。”佟夕快步走出包厢,一路疾走,心里像是烧起一团火,莫名地气恼。不知道是因为被莫斐设计了,还是因为突然和聂修见面,抑或是,发现自己居然如此轻易地就被他的出现而牵动情绪,失去冷静。

走过古色古香的回廊,聂修在她的身后,保持着一步之遥的距离。

她比他矮了将近二十厘米,即便步子迈得再快,也比不上他的腿长,她总不能不顾形象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往外跑。

走到台阶下,外面已经是一片白茫茫的世界,鹅毛大雪下得又急又密,看架势仿佛是将攒了一年的雪都倾盆倒下。

天气不好,这里又偏僻,周围根本没有出租车的影子,佟夕此刻才明白,莫斐把她约到这里是有预谋的。她拿出手机点开打车软件,居然附近也没有车,真是运气“好”到爆。

佟夕将羊绒大衣的帽子戴上,严严实实地挡住整个脸颊,连视线的余光都被挡住。也不全是因为冷,潜意识里,她觉得这样就可以不用看见他的侧影,也不用让他看见她的脸。

“这地方不好打车,我送你回去。”聂修站到她的面前,用后背替她挡住风。这是他以往的习惯,冬天只要在室外,他都会站在风口替她挡风。可是,再多的温柔都不及分手时的那一剑。痛的感觉总是被记得更长久,也更清晰。

她条件反射般往旁边挪了几步,避开了曾经的“挡风板”,拨通莫斐的电话。

距离莫斐离开包厢不过三分钟,就算他此刻离开了,也不会走很远。

莫斐刚刚把车子开出大门,一看是佟夕打来的电话,头皮一紧,本来想装死不接,可是,手机不屈不挠地响,他只好硬着头皮接通,小声地赔着笑说:“什么事啊,佟夕。”

“你三分钟之内不来送我回去,我们以后绝交。”说完,她将电话挂断了。

电话里的声音清脆得透着一股寒意。莫斐知道佟夕的性情,无奈之下,只好掉转车头风驰电掣地开回去。

佟夕径直走下台阶,对身侧的聂修视而不见,如同他第一次见她那般。

那是她回国后的第一个生日。在老家浠镇的习俗中,十二岁这个生日特别重要。七夕那天,姐姐佟春晓在浠湖春天订了一个豪华的包厢,叔叔婶婶专程从浠镇赶来T市,堂哥刚入职不久,用攒了两个月的薪水给她买了一个金镯子,上面刻着梵文的六字真诀。

他学的是金融,毕业后进的是银行,却不耽误他研究风水命理,周易八卦。《红楼梦》里巧姐的生日就是七夕,而佟夕的父母在去年发生车祸离世……他嘴上不说,心里是蛮担忧这位小堂妹的命运,所以送了这么个礼物。

往年都是父母给佟夕过生日,请了同学来家里热热闹闹开个小派对,邻居家的两位小哥哥也会一起过来,拉着手风琴给她唱歌。那样的日子一去不返。

当着亲人的面,佟夕没有表露出一丝难过,只是找借口去卫生间的时候,在水池前用凉水冲着眼睛。水流到唇边,残余着微微的咸味。她走过回廊的时候,空气中飘来含笑的香气。她站在台阶上,仰脸看着夜空,心里暗暗地告诉父母,自己一切都很好。

一片寂静中,她听见了微弱的声音,像是有人在撕东西。她扭过头,看到九点钟的方向,有个瘦高的年轻人,站在垃圾桶前,穿着白色短袖和卡其色短裤。

佟夕原本只是无意地瞟了一眼,等发现他撕的是一张百元大钞时,视线定住,像是慢镜头一样地看着他的手。那是一双非常漂亮的手,骨节修长匀称,右手食指上有个黑痣,因为肌肤白皙,那一点墨色便格外醒目。很巧,她也有。叔叔说,痣长在这里,表示聪明,学习好。

一百块钱啊!为什么要撕掉?她心疼得都忘了自己的伤悲,眼睁睁地看着他将那张钞票撕得特别碎,撕成小到无法粘贴的碎片,扔进了垃圾桶。有两片小碎片掉到地上,他拾起来,扔进去。

准备离开的时候,他抬起头。佟夕这才发现他不过是个少年,个子虽然很高,但是看年纪,也不过比她大两三岁的样子,眉眼十分好看,但是,神情拒人于千里之外,仿佛蒙了一层霜的冷月。

她低着头下了台阶,两人成垂直的方向,交错而过。

或许这第一面的形同陌路,早就预示了他们之间的结局。

佟夕打开车门,莫斐一看她的脸色,便知结果不妙,十分乖巧地当不认识聂修,连个招呼都没打,带着她离开。

佟夕像是寒冰雕成的人,面无血色,沉默不语。车子经过桥上的一盏盏路灯,漫天雪花在光下飞舞盘旋,如梦如幻。她咬了下嘴唇,再次确定这场重逢并非是梦。

她不明白他为何要大费周章地让莫斐来安排这场见面。做不成恋人就做朋友这种事是莫斐干得出来的,但不是他聂修可以做到。她和他一样,都是当断则断的性格,分手就做好了老死不相往来的打算。

莫斐有点尴尬,赔着笑脸说:“聂修知道你不会见他,只好拜托我安排一下。你别生气。”

佟夕置若罔闻,过了一会儿才好像听见他在说什么,声音飘忽地嗯了一下。

莫斐即便没在现场,也知道这次见面是以失败而告终。当然,这都是意料之中的事情,挽回佟夕哪能那么容易。时隔三年,他们的感情变淡不说,当初还是聂修提的分手,挽回难度堪称极限挑战。

果然,聂修失败到这一面只见了三分钟,就算在“荒郊野岭”,他也没能争取到送佟夕回家的机会。看来,想在这十四天里挽回她是不可能了。这第一天已经完结,进度为零。

作为好友,莫斐实在不忍心。车子开了十几分钟,估计佟夕的气消了不少,他开始小心翼翼地替聂修说点好话,能帮一点是一点呗。

“聂修这几年一直单着。”

他的话没说完,就被佟夕打断:“我想听一会儿音乐。”声音轻飘飘的,却异常坚定。

“……”莫斐打开了车载音响,全程很明智地保持沉默,再也不提聂修两个字,只是在绞尽脑汁地想着还有什么招数。

佟夕一路沉默,直到车子即将开回到住处,远远看见星园小区的大门,才仿若如梦初醒,对莫斐说:“麻烦你把我放到超市门口,我要去买点东西。”

地面已经变成白色,车子碾过薄薄一层积雪,靠边停下。

推开车门,一股清冽的空气扑过来,佟夕仿佛从一个糟糕的梦境中醒来。她进了超市,喧闹的人群让她紧绷了一路的心情得以放松,失去理智的大脑也开始慢慢恢复正常。

她后悔方才见到聂修的反应有些过激。她应该表现得早已忘了过往,大人不记小人过,才是上上策。

她方才那么激烈,只会让他觉得自己还没从过往中走出来,还在记仇。所以,下次碰面,她应该冷静淡然一些,就当他是个陌生人好了,没必要和他翻脸,也没必要让自己生气上火。

她给自己做了半天的心理建设,让自己消气、平静,可是,一转念,不想再有下次,压根一点也不想再见到他。况且,他今晚被弄得这么难堪,依照他的傲娇脾气,也不会再有下次。

她买了许多东西,为后天去芦山乡做准备,日用品、饼干面包、果汁、矿泉水,还有一些洗漱用品,连带着陆宽的那一份。

提着沉甸甸的袋子走进小区,靴子踏在雪上,咯吱作响,她担心摔跤,一路低着头,没注意到楼前停着一辆车。

直到猝不及防手里一轻,佟夕吓了一跳,还以为有人抢东西,抬眼看去,愕然呆住。

聂修竟然等在她的楼下。

一愣神的工夫,聂修将她手里的袋子提了过去。

佟夕深吸一口气,压着脾气问他:“你怎么知道我住这里,莫斐告诉你的?”

聂修说:“我以前来过。”

佟夕本想问他什么时候来过,忽然又觉得无趣,早已过去的事情,还问什么。她伸手去他手里提袋子,他却拦住她:“我帮你提上去。”

“不用,我提得动。”

“挺沉的,我帮你拿上去。”

佟夕不耐烦起来:“你总不会还想着让我请你进屋喝茶?对不起,不方便,和我同住的还有个男人。”

聂修点头:“知道,一个四岁的男人。”

佟夕望着他:“你怎么知道?”

“我什么都知道,所以,向你道歉。”

佟夕态度冷淡:“我接受你的道歉,你可以走了。”

时隔三年的道歉,没有什么意义。当下,她只想让他快点离开自己的视线。她伸手去提袋子,他还是执意要送她上楼。

佟夕耐心耗尽,脾气压不住了,使劲一攥,说:“你放手。”

不知是不是因为声音太大,竟然把树上的雪给震了下来。噗的一声,一团雪擦着她的刘海掉到地上,眼前飞起一片白色雪花。

佟夕条件反射地闭了一下眼,后悔自己不该又没控制住自己。

聂修终于松开袋子,伸手去拨弄她头发上的雪。

他的手指碰到她的额发,她倏然一惊,睁开了眼。

聂修的视线从她的额头落到下颌,轻声说:“你瘦了。”

佟夕没有回他的话,转身进了电梯,并以最快的速度按了关门键。看到他被隔断在视线之外,没有追过来,她靠着电梯厢壁,重重地呼出一口气。

这一场突如其来的重逢,就像是心如止水,突然扔进去一块石头激起千层浪的感觉,实在让人心烦意乱,很想发火。

她胡乱地在厨房里弄了点晚饭,吃完之后,收拾厨房,习惯性地把料理台打扫得一尘不染。停手的那一刻,他看着干干净净的台面突然察觉,这是聂修的个人习惯,于是一赌气,把放到橱柜的锅又端出来,放到了煤气灶上,将抹布随手一扔,落到了水池边。

可是,过了一会儿,她进去倒水喝,发现锅和抹布十分扎眼,到底还是把锅放进橱柜,将抹布收起来。关上柜门,她有点无力,仿佛这是一场小小的战斗,这个回合,聂修赢,她输。

她一个晚上心情极度恶劣,做什么都没心情。屋里的电视机开着,放着《喜羊羊和灰太狼》。还是佟桦平时看的那个台,她没有去换,只是想让屋里有点声音。

太安静的气氛,会让她忍不住回忆往事。那些过往蠢蠢欲动地潜伏在无处不在的空气中,让她呼吸的时候,都感到不安、烦躁。放在茶几上的手机响了一声,她拿起来看到一条微信,点开是“远岫影业”发来的一个文档。

她心里感觉有些奇怪,点开看到的第一句话便是:七七。看到这个称呼,她心跳加速,没看中间的内容,直接往下拨到最后。

“我知道我做错很多,不管你是否原谅我,我都会尽我所能去弥补。聂修。”

看到聂修两个字,佟夕像是被什么东西刺中了眼睛,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就选择了删除。这条微信里写了什么,她一点也不想知道,她只想恢复平静如水的心境。

这一夜,佟夕翻来覆去睡不着,直到夜里三点才迷迷糊糊入眠,梦里乱七八糟的全是聂修。他永远都是自信从容的样子,好似这世上没有什么他得不到也办不到的事情。她在梦里告诫自己,不要沉迷,不要沉迷……她当年就是被他这样的风度给迷惑了。

她处于半梦半醒的状态中昏昏沉沉,一直醒不过来,后来是被沈希权的来电给吵醒的。

“你打算什么时候去芦山乡,我好跟陆宽说一声。”沈希权的声音有点沙哑,话语中夹着几声低咳。

“明天就去,今年放假早,我等会儿去拿车。”

沈希权在电话里叹口气:“你也真是固执,守了两年还不死心。我早就说了,他不敢回老家。”

“他妈刚摔断了腿,我不信他当真禽兽不如,过年都不回去看一眼。”

沈希权知道劝不住她,她认准的事情,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他顿了顿,又问:“要真抓住他了,你打算怎么办?”

佟夕咬着牙轻笑:“我当然想要一刀一刀凌迟他啊。”

沈希权吓了一跳,忙说:“你可别做傻事,你还有佟桦要养呢。”

佟夕答:“放心,我不会乱来。”

沈希权松了一口气,又问春节这几天佟桦怎么办。

佟夕说:“和许延做伴呢。”

“不如和我做伴,我一个人过春节好寂寞。”

佟夕很认真地回复:“那不行,你这种感情不专一、说变就变的男人,我怕你带坏佟桦。”

沈希权在电话里哼了一声:“没良心。”

海边湿冷,风寒入骨,一入冬,他便时不时地要发一场病。前天气温骤降,他又不幸中招。

往年有莫丹照顾他,给他端水喂药,今年他孤家寡人,在家休息几天,病却越来越重,昨晚断断续续地咳嗽了一整夜。三百平方米的房子,只有他和一个不住家的保姆,此刻还未到保姆的上工时间,他连个使唤的人都没有。

他孤魂野鬼似的飘下楼,在电视柜左边的抽屉里找出两片感冒药吞下去。吃完药,他无力再飘上楼,便窝在客厅给张秘书打了个电话,交代她一会儿过来一趟,把公司要处理的文件带过来,顺便再带一瓶甘草片,特别交代是××制药厂生产的。

佟夕随便吃了点早饭,便打车直奔南郊的租车行。

沈希权是跟三教九流都有打交道的人,认识的人特别多。租车行的老板姓赵,也是沈希权介绍给她的。这两年,她都是从赵老板这里租一辆车开到芦山乡。车子也不能太新、太好,不然在一个穷乡僻壤的地方太显眼,必然引起关注。她前两次租的都是昌河车,这个牌子的车在农村特别常见,而且车里宽敞,方便休息。

租车行位于南郊,位置有点偏僻,宽敞的院子里停了十几辆车,大门右侧有一排平房,靠里一间,就是赵老板的办公室。

佟夕每年都要来一次,熟门熟路地上了台阶。赵老板隔壁的一间屋子开着门,里面摆放着一张绿色台球桌。她经过时,无意地扫了一眼,看见一个男人的背影,弯着腰面朝里,手里拿着一根台球杆,正在进球。

她心里扑通一下,这身形怎么那么眼熟?转念,她又觉得不对,他怎么可能会在这儿,真是心里有鬼,见谁都像他。

赵老板已经等候多时,很热情地招呼她坐,把一份合同递给她,说车子刚刚叫人检查过,加满了油,只管放心开。

租车合同就两页纸,可就因为刚才那一眼,她乱了心神。一份合同,她看得分外慢,半晌没有动静。那个身影,真的很像,如果不是弯着腰,而是站直的背影,她一眼就能肯定。

赵老板不知她在走神,笑着打趣:“上班了就是不一样,比以前当学生的时候稳重严谨多了。”

佟夕回过神来,不好意思地笑:“在公司里经常审核合同,养成抠字眼的习惯了。”

签好合同,赵老板把一把钥匙递给她,说:“你去试试车。”

再次经过那间屋子,人已经不再。佟夕恍恍惚惚地松了口气,当真是看花了眼。

赵老板站在台阶上,指着三米开外的一辆昌河车,说:“你试试。”

佟夕上了车,在院里试了一圈,没什么问题。她高考完的那个暑假去考的驾照,不过平时少有机会开车。去芦山乡的时候,也都是陆宽开车,乡下路况不好,她技术不是特别好,也就不去逞强。有了佟桦这个负担之后,她变得特别惜命。

车子绕了一圈,开到平房前的台阶下,佟夕刹住车,扭过脸对赵老板打声招呼说再见。她刚要准备走,身边的车门响了一声,转头一看,副驾驶座上已经坐上来一个人。

佟夕握着方向盘,开始做深呼吸,竟然真的是他。T市这么大,居然能在这个偏僻的南郊偶遇?这绝对不可能。

佟夕不客气地问:“你怎么在这儿?”“跟踪”两个字在她心里打了个转,没被说出口。

“沈希权让我来的。”

佟夕咬着唇,怎么可能。沈希权和莫丹结婚的时候,聂修一直在英国,两人没什么来往。再者,前段时间,沈希权去英国散心,不知怎么碰到聂修。听莫斐说,聂修将沈希权狠揍了一顿,替莫丹出气。所以,两人眼下应该是老死不相往来的关系。

聂修将左手握在方向盘上,说:“我来开车。”

“不用,请你下去。”佟夕此刻能维持平静的语气已属不易。

“雪没融化,路面很滑,你开车技术不够娴熟,容易出事。”聂修的声音虽然柔和,但眼神和语气都透着不容置喙。以往她特别迷恋他这点,觉得特别有男人味,此刻却最讨厌,恨不得一巴掌把他推出去,或是一脚把他踢下去。不过,按照他的身高、体格,她也知道自己做不到。

两人僵持了片刻,佟夕怒道:“你老跟着我到底要干什么?”

聂修恳切地看着她,语气带着浓烈的歉意:“我把以前没做到的事都补上。”

佟夕闻言,喉咙哽住,声音有点变调:“不用,谢谢。”她没想到自己心里竟然藏着这么多的怨,被他一句话全都勾了起来。

“你见到我这么生气,是不是因为……”聂修只说了半截话,剩下的都含在眼神里。

佟夕不耐烦地问:“因为什么?”

聂修不做回答,默默地看着她。曾经心有灵犀的两个人,默契到一个眼神便知道对方在想什么。

因为她还没放下他,还耿耿于怀,还念念不忘,所以才如此介意,如此反应激烈?

聂修悄然松了口气,还好,激将法一如当年般好用。

佟夕不再坚持,主要原因就是这路况她实在没把握,还是安全第一。既然他们见都见了,也不在乎再多见那么一会儿,反正她不理他就是了。

回程的路上,她冷着脸看着窗外,一副心情不好、别和我说一个字的表情。

身边的男人很识相地保持沉默,像个尽职的司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