渐渐习惯你在我身边了

除夕夜佟夕在微信群里给高中同学拜年,大家听说她回来了,就约她一起聚餐。

佟夕好几年没回浠镇,难得大家聚聚,也就没推辞。

聚餐的地方就在镇中心的来福酒店,离佟家很近,聂修要开车送她过去,她说:“没几步路,不麻烦你了。”

回乡过年的同学还挺多,二十多人热热闹闹地吃了一顿饭,喝酒猜拳,又笑又闹,个个都比高中时候活泼开朗,经过几年的历练,仿佛脸皮都厚了一层,尤其是男生。

佟夕好几年没和同学见面,一开始也特别高兴,到了后半段,就觉得自己不该来。

当年班里暗恋她的人不少,碍于她叔叔,都没敢表示。等上了大学,她陆陆续续地收到不少表白信,那会儿她正和聂修热恋,自然统统拒绝掉。

这里面最坚持不懈的就是副班长李江州,佟夕当年是班长,和他接触比较多,他总抱有幻想,觉得自己比别人更得佟夕的青睐。

今日再见,佟夕比以往更明艳照人,一颦一笑都美到发光。李江州喝得有些醉,胆子变得很大,趁着真心话大冒险的环节,当着众人的面再次表白。

佟夕十分尴尬,起身说:“我还有事,先行一步。”

李江州执意要送她。

佟夕当然不想惹麻烦,直接说不用,拿着包就离开了包厢,李江州在后面追她。

佟夕头也不回,快速下了台阶,突然从旁边走过来一个人,牵住了她的手,竟然是聂修。佟夕吓了一跳,问:“你怎么在这儿?”

“我在等你。”

正说着,李江州走到台阶前,看见佟夕身边站着个男人,怔了一下,停住脚步。

聂修也没说话,只是看了他一眼。

佟夕本来想要抽出手,但一想到李江州就在身后,就任由聂修牵着手走了十几米远,才把他的手甩开,很不领情地问:“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吃饭?”

“叔叔让我来接你。”

“几步路,用不着。”

聂修说:“我不放心,陪你走回去。”顿了顿,他又说,“而且,幸亏我来了,正好给你当挡箭牌。”

言下之意,他出现得及时而正确。佟夕故意加重语气说了声“谢谢”。

聂修蹙着眉想了想:“那个男生有些面熟,好像是你们班的副班长?”

佟夕吃惊不已:“你怎么会记得他?”

“当然记得。毕业合影照里,他站在你旁边,把头偏向你这边,挨得非常近。”

佟夕恍然记起,当初她把毕业合影照拿给聂修看,他指着李江州问这人是谁。

佟夕只说是副班长,都没提副班长对自己有好感之事,没想到聂修居然都记得那么清楚。

“学霸的记忆力果然不同凡响。”佟夕的夸奖带有调侃的意味。

聂修却毫不客气地收下了:“过奖。”

佟夕瞥了他一眼,你说你一个前男友还吃什么陈年老醋呢?她岔开了话题:“同学聚会没什么意思。时过境迁,我们都变了。见到故人,反而是失望更多。”

听上去是在说同学,可是,聂修问:“你在说我吗?”

“你想多了。”佟夕玩笑似的问,“你对我难道不也是很失望吗?以前的我可不是现在这样。”

聂修摇了摇头,沉声说:“我没有失望,只有心疼。”夜色中,她看不清他的五官,却很奇异地能感受到他的眼神。

佟夕笑容一顿,慢慢地,眼睛里有些发涩,从河面上吹过来的风,湿冷入骨。夜晚的浠镇如同一个梦境之城,远处间或有几声狗吠,不时响起爆竹声,零零落落,不绝于耳。

佟夕低头走上小石桥。一级一级的台阶,仿佛一段一段的岁月,她和他各自度过了三年互不问津的时光。她不知道他变了没有,反正她已经变了很多,心态突然间就老了,没了少女心。后来因为工作关系,她经常接触到言情小说,同事捂着胸口嘤嘤地说“我不行了,我的少女心要萌炸了”,可她无动于衷,毫无触动,出现了典型的孤独到老的苗头。

越过桥头,就是佟家所在的巷子。两人转进巷口,突然从巷子里蹿出来两个七八岁的小男孩,扔了几个鞭炮过来。

佟夕正想着心事,猝不及防被吓了一跳,急忙往后一退,不巧一步踏在两块石板的中间,鞋跟竟然卡在了缝隙里。幸好聂修在旁边,及时伸手扶住了她的腰身,她才不至于摔倒。

若是正常的情况下,佟夕必定是立刻推开他的搀扶,这次却反常地攀附着他的胳膊没撒手。

聂修觉出不对,问她:“怎么了?扭到脚了?”

佟夕发窘地说道:“鞋跟卡在石缝里了。”她一米七的个子,平素都不穿高跟鞋,今天同学聚会,难得换一双高跟短靴赴宴,结果便出了状况。那鞋跟卡得也是蹊跷,她扶着聂修的胳膊,费了好大的力气,居然都拔不出来。

聂修蹲下来,脱了她的鞋子,把她的脚放在自己的鞋面上,然后握着鞋帮使劲一提,倒是将鞋子拔了出来,不过鞋跟断了。

佟夕忍不住心疼:“我的七百块啊。”

聂修提着没鞋跟的靴子,笑着安慰:“我回去赔你一双。”

佟夕开玩笑说:“不用了,我要找市政管理处的人赔。”

“我背你回去。”聂修说完,也没给她犹豫拒绝的机会,弯腰就将她背了起来。

佟夕只穿着一只鞋子,也只好如此。昏暗的巷子里响起沉稳的脚步声,她恍然又想起往事。

高三的那年冬天,他带着她去浠湖边拍照,拍冬天的落日和湖上的冰雪。她想在他面前臭美,穿了一双崭新的高跟鞋,结果两只脚都疼得不行。

聂修背着她,沿着湖边的小径走上度假村的观光道。她搂着他的脖子,在他耳边细声细气地说话。

他说你别说话,嘴里进风很冷。其实是她对着他的耳朵说话,呵气如兰,让他心猿意马,难以自持。

“我第一次背你也是在浠镇。”聂修只说了这一句,便没再继续,可佟夕知道,他此刻肯定在脑海中回忆那一幕。两人过去就是这样,常常会想到一块去。奇怪的是,他们分手了三年,居然还有这样的心有灵犀。

佟夕伏在他的后背上,感觉到他身体细微的变化,那是一种被衣服掩盖着的成熟男人的力道。

走了小一段路,他的手机响了起来。佟夕正要从他的背上下来,他却没停步,让她把手机拿出来,替他接通。

佟夕从他的大衣口袋里摸出手机,接通放在他的耳边,听见他用英语和对方交流。

佟夕的英语也不错,但是他话里太多医学专用词,听得她一知半解、不甚明了,只知道是在说工作上的事。

他打完电话,佟夕忍不住问:“你什么时候回英国?”

“初五。”

她天天期盼他快点走,然而,此刻,心里涌上来的情绪并不是解脱和高兴。

聂修问:“你是不是掰着手指头盼着我赶紧走?”

佟夕窘了一下,低声说:“那倒没有。”

“这话我听着明显不像是真话。”

佟夕莞尔:“那你要听真话吗?”

“算了,我还是不听。我怕受不了打击要跳河。”

“这河水不深,淹不死人的。”说完,她突然想到自己落水的那一幕,如果不是聂修,只怕现在自己已经挂了。

她心口一软,顿了顿说:“真话就是,我并没有掰着手指头盼你快点走。”

聂修半真半假地问:“我可以理解为你舍不得吗?”

佟夕解释:“你别误会。T市又不是我的,你想待多久都可以,我没有权利干涉你的去留。”

聂修叹气:“这句无论是真话和假话,都一样不好听。”

佟夕忍不住噗地一笑,温热甜香的气息软软地喷到聂修的耳后。他想,真好,她今天晚上笑了两次。

大年初一就这么一晃而过。初二这天是佟建文陪周余芳回娘家的日子。周余芳的娘家就在镇外,往年都是佟建文骑车带着妻子回去,今年聂修在,执意开车送他们过去。

等聂修送了夫妻俩回来,佟夕正陪着佟桦在看动画片。聂修走过去,将佟桦抱起来,放到自己的腿上,问他:“要不要和叔叔一起出去玩?”

佟桦高兴地点头:“去哪儿玩?”

“度假村。”聂修望着佟夕,“一起去?”

佟夕看着佟桦兴致高昂,也不好阻拦,但是,让聂修一个人带佟桦玩耍,她绝对不放心,即便聂修素来稳重,但是他毕竟是个从来没看过孩子的男人。她就算不想去,也一定要跟着。

天寒地冻,度假村里最受欢迎的项目莫过于泡温泉。聂修要了一个独立的小庭院,围墙内种满了常绿乔木,玻璃暖房外面便是私人温泉池。佟夕此行就是为了陪佟桦,等聂修带着佟桦换好衣服下了温泉池,她便坐在玻璃暖房里,隔着透明玻璃墙,看着外面的一大一小。

因为不放心聂修带小孩儿,玩手机的时候,她时不时地朝着外面瞄一眼。目光所及,她不可避免地会看到聂修的身材。他从初中起就经常打篮球,身体修长结实,而现在的这种结实,明显是在健身房里练出来的,胸肌腹肌纹理分明,说不出地性感。

佟夕本是无意看他,然而,当他的目光和她碰到一起,她还是忍不住窘得脸上发热。他的身体,她也不是第一次见,然而,那时他身为男朋友,她怎么看都合适,现在却是怎么看都不合适。

天地良心,她真的不是要看他,实在是不放心佟桦和他在一起。“监视”了十几分钟后,她感觉他带孩子还算靠谱,便拿着手机,走到了玻璃房右角的休息区。那里摆放了几盆琴叶榕和巴西木,刚好可以遮挡住彼此的视线。

佟夕躺在摇椅上,看着手机视频,耳朵还听着外面的动静。佟桦从出生,佟夕就帮着佟春晓带他,早就养成了耳听八方、眼观六路的习惯。

手机视频看了一半,突然听见佟桦一声尖叫,她腾地一下从摇椅上跳起来,急速走出玻璃房,却看见他耶了一声,举起一个胜利的手势。

佟夕还以为他呛了水,赶紧问他:“怎么了?”

佟桦笑嘻嘻地说:“聂叔叔和我打赌,说我叫一声,小姨会在五秒钟内跑出来。”

佟夕瞪了聂修一眼,捏着佟桦的小脸:“狼来了的故事,你忘了吗?”

佟桦眨着大大的眼睛:“没忘,可是我没骗人啊。”

佟夕摸摸他的头发:“小朋友不能泡太久,赶紧出来吧。”

佟桦赖在水里不肯出来,聂修从池子里站起来,把小孩儿从水里捞出来:“我带你去玩别的。”

这一日过得飞快,佟桦在度假村玩得乐不思蜀,不肯回去。晚饭,佟夕请客,吃的自助餐,慰劳辛苦了一天的聂修。亲眼看到他带孩子的细心细致,她不禁也认同了叔叔的说法——他将来肯定是个好爸爸。

晚上八点,三人回到家里。佟建文看见佟夕和聂修一人牵着佟桦一只小手,顿时笑逐颜开:“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们一家三口呢,看着可真和美。”

佟夕窘得无话可说,也没好意思看聂修的表情,赶紧抱起佟桦上了楼。

眨眼间,初三也成为日历上被撕掉的一页。

初四早上,佟夕睁眼看到手机上的日期,心里先是一恍惚,也不知聂修是上午走还是下午走。她昨夜忍着没问,不想让他误会自己惦记着他的归期。

吃早饭的时候,聂修主动对佟建文说自己上午要回市里。

佟建文说:“不是明天的飞机吗?”

聂修说:“我回去收拾一下行李,几个朋友晚上要请我吃饭。”

佟建文扭头看着佟夕:“你初八上班不是?那干脆和聂修一起回去,顺便明天送送他。”

佟夕说:“不用我送,他有人送的。”

“你这孩子怎么一点礼节都不懂呢。佟桦等过了元宵节再回去,反正幼儿园开学晚,到时候我送他回T市。你今天先和聂修回去吧,刚好搭顺风车。”

佟夕低头搅动着碗里的白粥,噘着嘴说:“我还想在家里多住两天呢,回去了,一个人多没意思。”

佟建文无奈,只好不提了。

临行前,佟桦对聂修依依不舍,抱着他的脖子,情真意切地问:“叔叔,你什么时候再回来和我玩儿啊?”

聂修看了看佟夕,说:“你小姨不想让我回来。”

佟夕忙说:“我哪有!”

聂修立刻反问:“那你想让我回来?”

佟夕卡壳:“……”

佟建文把佟桦抱进了院子,让佟夕送一下聂修,明显是给两人留出单独相处的时间。佟建文的撮合之意这么明显,佟夕有点尴尬,想要微笑,都觉得嘴角很僵。她说:“你慢点开车,注意安全。嗯,提前祝你一路顺利。”

聂修目不转睛地看着她:“晚上傅行知和莫斐他们为我饯别,你和我一起去吃顿饭吧。”

佟夕被他恳切的眼神乱了心神,视线垂到他的脚下:“我都和你一起吃了三四天的饭了。加上住院的那几天,都有十天了。”

“这次不同,我要走了,你都不送一送?”聂修的语气里充满了伤心和幽怨。

佟夕几乎没有勇气抬起头,低着头强词夺理地说:“我这不是正在送你吗?”

“……心真狠。”

这句话让人无法招架。佟夕飞快地说了声再见,一闪身便跨进了院门。

大约过了一分钟,外面响起汽车发动的声音,车轮碾过石板路面的声音……渐渐,一片沉寂。

佟夕背靠着木板门,悬着的心脏慢慢回落。古老的庭院,光秃秃的葡萄架,空****的荷花缸,枝叶零落的欧月,萧瑟的味道悄无声息地充盈了每一个角落,年的味道这一刻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一切不过源于骤然间少了一个人而已。他在的时候,她没感觉到家里的热闹,直到此刻,才陡然感受到孤寂和失落。

佟桦举着一台学习机兴高采烈地扑过来:“小姨,这是聂叔叔送给我的新年礼物,他藏在我的玩具箱里!”

听到“聂叔叔”这几个字,佟夕情绪愈发地低落,心里像是空了一块,空洞地进着风。

佟建文也说:“多一个人不觉得热闹,少一个人就冷清很多。”

周余芳埋怨:“谁让你不叫佟鑫回来。”

提起儿子,佟建文就变了脸色:“眼不见,心不烦,他不回来更好。”

佟夕教佟桦怎么用学习机,奇诡的是,平时都觉得时间飞快,今天却异常缓慢,仿佛凝固冻结了一般。她无精打采地熬了一个小时,直到接到一通电话,才提起精神。

打电话的人叫张立恒,是房产中介公司的一个业务员。佟春晓过世一年,佟夕找到这家房产中介公司,想要把房子卖了。香樟园的位置不错,周围交通便利,这套房子户型也好,看房的人挺多,但是,一打听这房子里出过事、死过人,便再也没了下文。价钱比同样的房子便宜十万八万也没人肯要。

没想到,张立恒竟然带来一个好消息。有人对香樟园的房子很感兴趣,想要下午去看房。

佟夕问:“那你有没有告诉他房子里出过事?”

以前张立恒都主张瞒着不说,结果好几次都是在签合同之前,对方反悔。佟夕索性让他别隐瞒,以免耽误彼此的时间和精力。

“说了,他不介意。这位吴耀祖先生是个海归,个近期回国创业,公司就在香樟园附近,所以想就近在周围买一套二手房作为员工宿舍。”

原来是当员工宿舍,难怪不介意。佟夕说:“那你和他约个时间吧,我这几天都有空,随时都能带他过去看房。”

“那行,我先和他约好时间,等会儿回复你。”

过了一会儿,张立恒打来电话,说:“今天下午两点钟行不行?”

“没问题。我两点钟在香樟园等你们。”挂了电话,佟夕便对佟建文说自己要赶回市里一趟,有人要看房子。

佟建文忍不住嘟囔:“你说你这丫头多倔,刚才聂修要回市里,你和他一起走,不就成了,这会还要去坐大巴。”

佟夕笑:“那会儿不知道有人要看房啊,这电话早打一个小时就好了。”

平时从浠镇去市里的车特别多,两小时一趟,可是春节期间司机休假,只有早八点和下午一点两趟车。佟夕买了下午一点的车票,急忙给张立恒打电话道歉,说自己三点半才能到,让他转告一下那位吴先生。

下午三点钟,大巴车准时开到市里,佟夕下了车径直打车奔向香樟园,比约定的时间提前五分钟到了楼上。

她从包里拿出钥匙,打开房门。久无人住的房间,有一种难以描述的沉闷和孤寂。她的目光落到客厅的某一处,心脏像是被人紧紧地揪住,无法呼吸。

她疾步走到窗前,打开了所有的窗户。冬天的寒风吹透了整个房间。她抱着双臂,迎着风,从心里到身体,都是冰冷的感觉。事情过了三年多,她依旧忘不了那一地的血。

房门开着,她听见上楼的脚步声和男人的交谈声,转过身,看见张立恒带着一个年轻的男人走了进来。

男人黑发中挑染了几缕白色头发,时髦的翻毛领大衣,脚上是一双黑色马丁靴。这位吴耀祖先生听名字很传统,没想到真人如此时尚,乍一看,就跟从时尚杂志上走下来的模特一般。

佟夕背对着窗户,整个人被淡淡的一圈光影笼罩着,容光艳绝而清冷,若不是发丝被风吹拂,吴耀祖几乎要把她当成完美无瑕的玉雕美人。

他真是没想到房主竟然是一个如此年轻、如此貌美的姑娘,惊艳到有些失态,竟看呆了。

佟夕走上前和他打招呼,说:“你好,吴先生,我就是房主。”

吴耀祖这才回过神来。他毕竟是国外长大的青年,哇了一声后伸出双手,毫不吝啬地夸赞道:“佟小姐真是太美了。”

佟夕笑了笑,和他握过手,领他看房子。他一边看房子,一边看佟夕,眼神热辣而专注。

房子虽然年限比较久,但是重新装修过,家具也都是新购置的,完全看不出破败。吴耀祖看过房子,又拍了一些照片,貌似非常满意。

张立恒又在旁边舌灿莲花,说香樟园的位置有多便利,附近学校、医院、地铁一应俱全。

吴耀祖连连当头,笑意盈盈地看着佟夕:“房子我很满意,佟小姐我们加个微信吧。以后有什么事也方便及时沟通。”

佟夕顶着他热辣辣的目光,很明显地感觉到他醉翁之意不在酒,但也没办法拒绝,和他加了微信好友。

看完房子,佟夕送两人下楼。吴耀祖的车子就停在楼下,是一辆非常招眼的红色跑车,和他本人倒真是非常相配。

张立恒是骑电动车来的,车把上还挂着特别花哨的挡风布,和吴耀祖的跑车一对比,真让人感叹投胎是个技术活。

吴耀祖知道佟夕不住这里,殷勤地问:“佟小姐住哪儿?我顺路送你。”

佟夕笑:“谢谢,不用了,我男朋友一会儿来接我。”

吴耀祖失落的表情也很夸张:“你有男朋友了啊?”

佟夕促狭地眨眨眼睛:“是啊,你不是夸我漂亮吗,没男朋友的话,你不觉得奇怪?”

吴耀祖笑嘻嘻地点头,说:“没错,没错。”然后,他潇洒地挥挥手,开着他招摇的红色小跑车离开了。

佟夕站在楼下,双手插在口袋里,看着那辆红色跑车,不知不觉想起大一那年,聂修送她去报到,借了傅行知的红色跑车,和吴耀祖这一辆很像,也是这般招摇热烈的颜色。那时候,她爱他的心,也是火一般热烈。

她慢慢走出香樟园的大门口,站在路口,四下张望,春节的T市可真是清静,大街上到处都是出租车,招手即停。

此刻再赶回浠镇有点太晚,可能也没班车,她打车回到星园小区,刚刚进门,莫丹打来一通电话,问她从芦山乡回来了没有。

佟夕出事也没告诉她,她还以为佟夕和往年一样去了芦山乡。

佟夕说:“我在自己家。”

莫丹期期艾艾地问:“哦,那个……你知道聂修回来了吗?”

“我知道。”

莫丹声调一拔:“你知道?你怎么没告诉我?”

“我以为莫斐早就告诉你了。”佟夕也没想到莫斐居然没提。

“他天天和他的女朋友腻在一起,早就忘了他还有个亲姐,见色忘姐的东西。聂修明天要回英国,晚上傅行知请他吃饭,让莫斐叫上我,我才知道这家伙居然回来十几天了。你们居然都不告诉我,是不是都忘了还有我这个朋友?爱情靠不住,亲情靠不住,友情也靠不住啊。”莫丹说着说着,声音都有点变调了,因为离婚,她最近真是非常脆弱,情绪波动很大。

“我不是故意瞒着你。”佟夕连忙把自己在芦山乡遇险,然后大病一场,在医院住到过年的经历说了一遍。

莫丹听得一头虚汗:“我的天哪,怪不得你这段时间都没和我联系。我还以为山里信号不好。多亏了聂修,不然,真是不堪设想。”

“是啊,多亏了他。”佟夕的声音低了下去。

“我听莫斐说,聂修想和你复合?”

“嗯。”

“那你的意思?”

“我没那个意思。”为了证明自己的决心,佟夕提高了声调,听上去很坚决。

“那你晚上要不要一起去吃饭?”

“……我还是不去了吧。”

莫丹沉默了一会儿,叹道:“感情的事真是很烦,剪不断,理还乱。”她在说佟夕,也说她自己。

佟夕低声说:“还是当断则断吧。”这句话,佟夕是说给自己听的。

挂了电话,佟夕一个人坐在房间里。石英钟嘀嗒嘀嗒地走动,显得房间里愈发孤寂。

她不想承认自己居然习惯了有人陪伴,短短十天的时光,聂修将她三年的习惯打破。她起身去收拾房间,打扫卫生,只有闲的时候才会东想西想,忙到身心俱疲的时候,就不会胡思乱想,这是她的经验。

夜幕一点点降下来,窗外沉入光怪陆离的世界,偶尔有烟花点亮夜空。佟夕把阳台上滴水观音的每一片叶子都擦了一遍。突然间,放在茶几上的手机响起来,她隔着沙发看着手机,迟疑了几秒钟走过去,看到屏幕上跳动的是莫斐的名字,莫名其妙地心跳加快。聂修此刻正和莫斐在一起。

“新年好。”佟夕语气平静轻松,丝毫听不出心里的波动。

“我听莫丹说你在市里,你既然来都来了,就一起吃顿饭呗,又不是吃你,你怕什么。”电话里面传来说话声,有莫丹的,有傅行知的,可是没有聂修的。

佟夕哼道:“谁说我怕了。”

“不怕,那你就来啊,再怎么说,聂修也救了你一命,你就这么对待你的救命恩人啊?你咋这么无情无义呢?”

莫斐在用激将法,佟夕无动于衷,沉默着不回答。

“聂修闷头喝酒,话都不多说一句,我看着都心疼,你过来劝劝他,明天还要坐飞机呢。”

佟夕沉默了一会儿,说:“有你和傅行知,还有莫丹,几个人都劝不住,我能劝得住吗?”

“一万个我们,也抵不上一个你啊,你不知道他心里想什么啊?”

佟夕:“……”

“我把地址发给你。不念过去,也看在现在的分上,你来一趟成不成?”

莫斐挂了电话,给她发了条微信。看到地址,她心里一沉。

浠湖春天四个字,像是一扇通向回忆的窗,那是她和聂修第一次相遇的地方。

佟夕最终还是在犹豫了半个小时后,去了浠湖春天,主要是莫斐说的那句话打动了她,不念过去,也要看在现在的分上。聂修这次回来做了许多事,都让她无法太过绝情。

包厢里热热闹闹,傅行知和莫斐、莫丹都在,却不见聂修的影子。桌上的菜几乎没怎么动,茅台酒瓶却已空了一个。

傅行知眉飞色舞地拍了下桌面:“完了!我刚和莫斐打赌你不会来!”

莫斐喜笑颜开的拍手:“我就知道佟夕不会这么狠心。”

“哎哟,我去,一年的油钱啊!”傅行知捂着心口,直喊着心疼,却是一脸嬉笑,没见输得这么高兴过。

莫丹惨呼:“完蛋了,我也赌你不来,我输了一年的电影票!你不是说了不来吗。”她嘴上埋怨着,眉眼里却都是促狭的欢笑。

佟夕略有点尴尬,轻声问:“他呢?”

莫丹努了努嘴:“喝多了,在里间休息。”

佟夕愣了一下,目光扫过那个空酒瓶。他很少喝白酒,也从没听说他喝醉过。

莫斐走到门口,推开房门看了一眼,说:“睡了。”

佟夕轻轻走过去,里间里亮着一盏落地灯,灯罩下有橘色的光,投射到地板上,像是一团圆月。聂修躺在长沙发上,一条腿支在地毯上,身上盖着的羽绒服滑落了一半。静悄悄的房间里,他的呼吸有点重,高挺的鼻梁在清俊的脸颊上落下一个阴影。

莫斐正要叫醒他,佟夕拦住莫斐,小声说:“让他睡一会儿吧。”

她轻轻走近,将羽绒服拿起来,重新给聂修盖好,而后,转身离开,轻轻地带上房门。

莫丹问她吃饭了没有。佟夕说:“还没呢。”

“来一起吃吧。”莫丹拉着佟夕坐下,正对面是聂修的位置。他的餐盘里干干净净,什么都没有,旁边放着一碗鱼羹,还剩三分之一的模样。

佟夕忍不住说:“空腹喝酒容易醉,你们怎么不拦着他。”

莫斐立刻说:“我说拦不住,你还当我是骗你呢?你问问莫丹,我们劝了没有。”

莫丹忙说:“这事怨我,要是我不提你来市里就好了。”

“你说你要是在浠镇也就算了,聂修一听莫丹说你来了市里都不肯过来,哎哟,我都不忍看他的表情……”莫斐摇头,叹气。

佟夕硬生生被他说出了几分内疚,连忙解释:“我本来就没打算来,刚好今天下午有人要看房子,我这才赶过来。”

傅行知一听房子,便立刻接话:“哪儿的房子?”

其实聂修回来第一天就去找了傅行知,让他出面找人去买房。他对佟春晓的房子了解得一清二楚,不过为了不引起佟夕的怀疑,也是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地明知故问。

佟夕说:“我姐的房子,在同季路那边的香樟园小区。”

傅行知立刻以行内人的身份说道:“那一片房子应该好卖。同季路那边有个二小,也是不错的学校。现在教育资源比医疗资源还重要,我们新开发的楼盘,和实验小学签了合同,简直不要太抢手。”

话题故意朝着实验小学引,佟夕果然关心起来,问房子多少钱一平方米。傅行知报了个价,把佟夕吓一跳,学区房果然价格惊人。

“我正打算买个小户型呢,没想到这么贵。”

傅行知笑嘻嘻地道:“你要买的话,肯定给你打折啊,给你个内部价。”

佟夕又惊又喜:“真的吗?”

“当然,就算你和聂修分了手,咱们也还是朋友啊,给你走个内部价没问题。如果不是按揭,直接付全款,还能折上折。”

佟夕忙说:“我肯定是付全款。不过,要等香樟园的房子卖了才行。今天看房的人对房子挺满意,我估计能成。只是,就算要卖,等签约办手续再拿到钱,还得好久,我就担心你那里的房子被人一抢而空了。”

“不急,不急,我这边楼盘刚刚开始售。我回头给销售经理打声招呼,给你留一套,你要多大面积的?”

“香樟园的房子卖不了高价,估计折算下来,能买你这边一套八十平方米的,不过我还要留点装修的钱,所以,买个六十平方米的差不多了。”

傅行知暗自服气,因为聂修交代的正好是五六十平方米的:“没问题,回头你有时间去挑挑户型。”

莫斐道:“你看,来和朋友聚聚不会吃亏吧,我一年的油钱和电影票也有了,佟桦上学的事也办了。”

佟夕笑嘻嘻地双手合十:“老天保佑,让吴老板赶紧签约把房子买了。”

傅行知端起酒杯,笑意盈盈地抿了一口:放心,“我”会保佑的。

佟夕好久没这么高兴过,倒了杯酒送给傅行知,再三感谢。

傅行知接过她的酒杯,却端在手中没喝,一本正经地说:“我刚好也有个小事要找你帮忙。”

佟夕言笑意盈盈地一口答应:“我能帮的,一定帮。”

傅行知说:“你肯定能帮。”他还没说什么事,突然身后的房门被打开了,聂修抱着羽绒服走了出来。

佟夕和聂修的视线隔空相碰。他漆黑的眼将她上下逡巡了一遍,仿佛难以置信。

佟夕扯开嘴角,对他笑了笑:“你醒了。”

聂修没有说话,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仿佛这屋子里没有别人,只有她和他。旁边的三人都看戏似的,默然不出声。

佟夕的笑容被淹没在他的目光里,他的眼神中太多情愫,像是汹涌的海潮。她难以承受这样的目光,逃开了去看傅行知:“你刚才说让我帮忙。”

傅行知如梦初醒似的哦了一声,笑嘻嘻地指着聂修:“就是想让你帮忙送他回去。他明天上午去机场,晚上不回梅山别墅,住灵溪路那边。”

聂修走近,拉开傅行知旁边的椅子坐下来,冷静地说:“我叫了代驾,别为难她了。”如果不是沙哑的声音和略带迟缓的动作,很难让人相信他喝多了。

他永远都是沉稳有度、不失分寸、不失风度,耀眼而遥远。大概唯有她见过他最狼狈的样子,满身泥泞,头发凌乱,胡碴初生。

佟夕握着酒杯的手指紧了紧,说:“不为难,我送你。”

傅行知和莫斐齐齐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那我们就放心了。来、来,聂修再吃点东西。”

聂修摇摇头:“胃难受,不想吃。”

佟夕道:“再点一份粥吧。”

聂修没吭声,也没反对。

傅行知对莫斐挤挤眼睛:“你看,果然就听佟夕的话,我们说什么都没用。”

佟夕正觉得尴尬,刚好手机响了,是叔叔的电话,问下午看房的结果如何。佟建文刚说完,手机被佟桦抢了过去,问小姨什么时候回来,然后又撒娇让她给他买小火车。

佟夕一听到佟桦的声音,脸上立刻就带出宠溺温柔的表情,声音温温软软:“好,你早点睡觉,不要调皮。”

“我最爱小姨了。”佟桦对着手机很响地亲了一口。

莫丹在旁边也听见了,不禁笑:“好可爱。”

佟夕笑:“是啊,两三岁的时候最可爱,肉嘟嘟、香喷喷的,我特别喜欢揉他的小肚皮。”

莫丹托着腮羡慕地说:“我妈曾经说过,不生个孩子,你永远都不知道你可以爱一个人爱到什么程度——可以为孩子付出一起,甘愿为他赴汤蹈火,万死不辞,恨不得将心都掏出来给他。”

佟夕含笑点头:“是这样。”

莫丹被她一副过来人的样子逗笑了:“你没生孩子,是体会不到的。就算你很爱佟桦,把他当成自己的孩子,可还是不一样。”

佟夕笑:“是吗,那我可能体会不到了。”

莫丹叹气:“和沈希权在一起时,我特别想要孩子,一直没怀上。现在我反而特别庆幸,我们没有孩子,不然,离婚就不是这么简单的事了。”

佟夕听到这里,笑容顿消。那个秘密像是一块石头沉甸甸地压在她的心里。莫丹非常渴望生孩子,而沈希权并不想养育一个和自己没有血缘关系的孩子。

原先她认为离婚是因为沈希权出轨,所以坚定不移地站在莫丹这边,可是现在知道了真相,她心里又很同情他,她并不认为他很自私。因为她非常清楚养育一个孩子,要付出多少心血,不仅仅是金钱和时间,还有爱和责任。小到教他养成良好的生活习惯,大到培育他成才,让他有生存立足的本领。漫长的一生,你都要为他操心。没有血缘关系,真的很难做到那么无私。

吃完饭,一行人离开酒店。傅行知的代驾先到,他先行一步离开。不一会儿,聂修叫来的代驾过来开车。

莫丹凑到佟夕的耳边小声说:“你送他到门口就成了,可别进屋,酒后容易乱性。”

佟夕脸色一红:“你想什么呢?”

莫丹捂着嘴说:“这是一个熟知男人本性的已婚妇女的忠告。我担心你们把持不住,他明天误了飞机。”

佟夕窘得脸色通红,打开车门坐到了后排。

聂修和两人道了再见,也跟着坐到了她的身边。

代驾问具体地址,要开导航,聂修报了星园小区的地址。佟夕忙说:“先把你送回去,我打车回家。”

聂修揉了揉太阳穴:“我没事,只是不能开车,脑子很清醒。”

深夜的街道,几乎没有行人,街道两侧挂着喜庆的红色小宫灯,偶尔听见稀疏的燃放烟火的声音。

车子停在小区门口,佟夕下了车,聂修也跟着推开车门。佟夕说:“你早点回去休息。”

聂修:“我送你进去。”

佟夕没有反对,和他一起走进小区的楼下,停住脚步。有些话,她在心里堵了一晚上,还是觉得一吐为快比较好。

“聂修,我不是故意不来,只是不想给你希望……如果那样,最终你会很失望。”

聂修笑了笑:“我明白。我希望我们即便不是男女朋友,也还是很好的朋友,不要老死不相往来。”

佟夕垂着眼帘,没有回应。她不是那么小气的人,关于分手,早就不再怨愤。

不愿意和他做朋友,是因为她很清楚自己喜欢什么样的人。这么多年,唯有他让她动心过,而且那么快的动心。她不敢保证自己会不会再次动心。她只有防患于未然。可这个原因,她不能说。

聂修说:“你不要有任何负担,我并没有要求你回报什么,只是想弥补以前该做而没做到的而已。你不和我复合,是我早就预料中的事情。但是,我并不会因为预知这个结果而就此放弃。我做事一向不问结果,只问有没有倾尽全力。”

他越是这样说,佟夕越觉得难受,嗓子里像堵了一团东西,沉甸甸的,一直从喉咙压到心口。

聂修把手放到了她的头发上。她一动未动,任由他的手指沿着头顶慢慢摸下去,直到发梢:“下次见到你,你的头发应该长到第三根肋骨的位置了。”

他的手指离开她的发梢,伸到她的面前:“再见,七七。”

佟夕握住了他的手,声音仓促而哽咽:“再见。”

“沈希权说你的心破了洞。希望我下次能把它补好。”

佟夕在眼泪涌出之前,从他掌心里抽出手,飞快地转身。

远处的烟花,在夜空中璀璨绽放,寒冷的冬夜也有这么美丽的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