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山路湿滑黏腻,其中杂木繁多,上山的警察一个拖着另一个,一路寻找落脚点费劲地往上爬,爬上斜坡,前方是一处较为平坦的开阔地,也是发现尸坑的地方。
魏恒几次婉拒要搀扶他的陆明宇,凭借一己之力,再借以雨伞爬到了半山腰。
尸坑得以被发现的形式颇为戏剧性——大雨冲毁了土质表层,导致山坡出现一个斜切面,从环山路经过的行人就发现了嵌在土层间的一具尸骨。率先赶到现场的是派出所的民警,民警控制住现场才向刑侦支队通报支援。雨过天晴,阳光经过空气中的水雾反复折射,让天色比雨前的还要明亮,但是再明朗的阳光也遮盖不住一具具尸体散发出的经年陈腐的尸臭味。
勘查组的警员们在现场拍照,取证。然而魏恒看到从坑里抬到地面的几具尸体时,已经预感到勘查组的采证是一场无用功。尸体早已不新鲜,当初埋尸的踪迹早已被时光泯灭,被丢在了随之逝去的历史遗迹中。
魏恒朝下陷的尸坑边缘走去,站在尸坑边,问陆明宇:“怎样?”
陆明宇皱着眉头,脸色极其不好看,嗓子里塞了什么东西似的,咽了好几口空气才说:“不乐观,还没见底。”
魏恒看着两米深的坑底里拿着铁锹刨尸的警员,忽然产生一种那个坑深不见底的错觉,好像埋在坑里的尸体直达地心,只要他们不停止,就能不断地挖出尸体。现场没有人说一句多余的话,人人面色沉重,预感到了即将面临的是一桩多么棘手的案件——在一个尸坑中挖出多具尸体,是芜津市极其少见的重案。
坑里的小吴察觉铁锨碰到了一个硬物,直觉和经验告诉他,那是人的骨头。
他抬起头对陆明宇说:“宇哥,又是一具。”
陆明宇只摆了摆手,示意他们接着干活,然后对魏恒说:“魏老师,赶快联系邢队吧,这么大的案子,咱们搂不住。”
魏恒点点头:“你给他打电话。”
陆明宇不再言语,掏出手机走到了一边。
魏恒叫了小吴一声,道:“衣物一件也不能落下。”
不远处铺着一张军绿色帆布,挖出的尸体暂时地排列在上,两名法医正在按照“出土”的顺序为八具尸体编号,几名女警戴着白手套在尸体身上腐烂严重的衣物里寻找能够证明他们身份的物件。
“尸体已经完全转为尸蜡。手、脚、肘部位呈白骨化,死亡时间在四年到五年前之间。”
魏恒刚走到秦放身边,就听到秦放如此说。
魏恒的目光在每具尸体上停留了几秒钟。当看到标号为“6”的尸体时,目光忽然定在尸体脚上,道:“死亡时间在2013年10月到12月之间。”
秦放忍不住转头看他:“这么细致?”
魏恒指了指“6”号尸体脚上那双灰褐色,依稀还可辨认logo的球鞋:“看那双鞋,是PPMA在2013年6月发售的联名限量款。死者身上除了那双鞋,没有一件名牌,所以那双鞋应该是盗版仿制品,正版流通后,盗版会在四到五个月后面世。这几具尸体身上的衣服都是外套和毛衣,可见死亡时气温比较低,但没到下雪的程度。所以他们的死亡时间大致在2013年10月到12月之间。”
秦放听完想了想,笑道:“还真是。”
魏恒上前蹲在一个正在为尸体搜身的女警身边,戴上手套在尸体额头部位触摸,随后又同样触摸另两具尸体的额头,忽然扬声问:“谁带水了?”
一名法医道:“我有。”
魏恒指着“6”号尸体额头正中间覆盖着一层泥垢的位置,道:“冲干净。”
法医:“魏老师,这会破坏尸体……”
话没说完,就见秦放蹲下去夺走他手里的矿泉水瓶子,还拿了一只软刷,把尸体额头部位的泥垢小心翼翼地冲洗掉,露出附着在骨头上干枯粘连的皮肉。
魏恒闻不到尸臭似的,俯下身子近距离观察尸体额头上的圆孔,沉声道:“是枪伤。”
秦放也看出来了,也摸了摸魏恒刚才摸过的两具尸体:“全都是额头中枪。”
魏恒道:“而且是近距离射击,射击方向由上而下,入口处呈扩裂状,射击距离在一米以内。”
说着,他忽然把一具尸体翻转,面朝下,背朝上,看到了尸体的双手被一段麻绳捆绑于背后,绳结是很常见的死结,但是却是加固的双层绳结。
“卧槽……”
“这他妈……”
“呕……”
尸坑那边忽然传来几声叠加的粗话,魏恒连忙回头看:“怎么了?”
小吴脸上泛青,即将快吐了的样子:“魏老师,少说还有五六具!”
魏恒愣了愣,在场刑警哗然。
一个尸坑里连续不断地发现十几具尸体,或许还远远不止,在场所有警员的心理防线都在面临着前所未有的挑战。陆明宇匆匆赶回指挥工作,又有两具尸体被运到了绿色帆布上,魏恒同样在他们的额头上发现弹孔,且双手被捆绑于背后。
在挖出第十二具尸体的时候,杂木林中忽然响起一阵纷叠的脚步声,魏恒回头一看,见王副队带着人姗姗来迟,随之而来的还有徐天良。
徐天良踩在泥泞里一路朝魏恒小跑过去,气喘吁吁道:“对不起啊师父,我来晚——呕!”
小徒弟没见过这么大阵仗,看到一堆尸体的时候,脸上顿时呈青紫色,捂着肚子跑到一边去了。
魏恒没理他,留意看了看王副队的脸色,见他神色匆匆的,貌似也被重案所困扰,连个正眼都没瞅自己,于是松了口气。
王副队走到尸坑边缘往里看了看,立刻让随行的几个警察下去帮忙,然后又转到停着尸体的绿布前,和秦放说了几句话,对魏恒视而不见。
魏恒巴不得不搭理他,更不把他的冷遇放在心上,抬脚朝陆明宇走过去。不料他才走了两步,王副队忽然严词厉色地叫住他:“魏恒。”
好嘛,现在连“魏老师”都不叫了。
魏恒回头:“有事吗,王队长?”
王副队抬手指了一圈,神色颇威严:“我问你,这是怎么回事?”
魏恒:“……死人了,尸体被挖出来了,接到报案了,警察出现场了,怎么了?”
王前程两条浓眉一拧,不加掩饰地流露出对他的反感:“你少扯这些没用的,我问你,你这工作怎么主持的?一把手怎么当的?为什么不叫支援?!”
王前程到底是老刑警,老资历,在支队里还有些威信。现场忙碌的警员听他勃然发怒,全都静止了片刻,然后装作没看到魏恒正在被他刁难,各自低头忙自己的事儿。
魏恒默了片刻,然后笑道:“叫什么支援?我们不就是支援吗?”
王前程不屑地哼了一声,道:“你还真把自己当盘儿菜,这么大的案子,竟然不通知市局,不让市局派痕迹学专家来,现在现场已经被破坏了,如果这件案子破不了,全都是你的责任!”
这话虽然乍一听有些道理,但稍一琢磨,全是放屁,连围观群众都听得出来王前程在故意给魏恒使绊子,八成是王前程见案件棘手,十有八九要砸在手里,这才迫不及待地先给魏恒丢个水包,意图在市局责问的时候把魏恒推出来承担责任。
徐天良虽然很怕王前程,但是他更敬重魏恒,于是捂着肚子跟小产了似的跑过去,皱着脸说:“王队,下这么大雨,再说时间过去这么久,就算当时留下了证据,现在也没了。市局再怎么问责,也问不到我师父头上啊。”
王前程奚落他:“师父?你前段时间不是还跟在邢朗屁股后面跑?现在又认下一个新师父?到底是你师父挑的你,还是你挑的你师父啊?”
徐天良板着脸,尽力把腰挺直了,道:“王队,您对我师父有偏见,您不能因为邢队把队里的事都交给他管就处处针对他。我觉得邢队这么做,肯定有他自己的道理。”
这番话说得在场刑警纷纷侧目,向徐天良投去看英雄般的一瞥。
这个实习生是头一个敢当着王前程的面,捅破天窗说亮话的人。虽然徐天良说的是实话,但是这话说得实在不讨巧,没法找补不说,还极其容易和王前程结下梁子。徐天良只是一个没有背景的实习生,要是王前程执意给徐天良使绊子,徐天良落不到什么好处。
王前程被他气愣了,张了张嘴,竟一时说不出话。
魏恒很无奈地在心里叹口气,小徒弟把话说绝了,他只能破罐破摔吸引王前程的火力,便道:“王队刚才说请市局派专家来?”说着笑了笑,“我就是专家,还叫什么专家?”
说完,魏恒径自扭过头,朝陆明宇走过去。
果不其然,王前程顷刻转移火力对准了他,怒气冲冲地追过去和他动起手:“我让你走了吗?你站住!”
老刑警力气大,王前程拽住魏恒的胳膊粗鲁地向后扯了一把。陆明宇见状,连忙上前阻拦:“王队,有话好说!”
魏恒被他拽住胳膊的时候也恼了,咬着牙横起一肘就朝他的肩膀撞了过去,这么一推一搡就挣开了王前程扣在他胳膊上的手。但是地上本来就泥泞湿滑,魏恒站的位置又是个斜坡,和王前程比画的这一下又很突然,导致他没有站稳,连连往后跌了好几步。
就在他预感到自己即将要躺进泥汤里的时候,后腰忽然撞上一条手臂,像一条坚硬有力的栏杆一样横在他身后。
魏恒定了定神,转头看向揽住他腰的人。
邢朗的脸乍然出现在他眼前。
邢朗戴着墨镜,鼻梁高挺,稍厚的下唇干燥泛白,身上那件皮衣蒙着一层淡淡的烟草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