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洛阳
洛阳,大夏西京。
和有一百零八坊的盛京相比,洛阳全城共分七十二坊。虽然城池略小,但其繁华程度丝毫不亚于盛京,甚至在城的北面同样建有一座宫城——当年夏太祖称帝时,最早便是以洛阳为都城,直到大夏历二十六年,才迁都至盛京。
此后,洛阳便一直以西京为号。
西京之所以是西京,除了是大夏的开国都城之外,还有一个原因:此地比盛京更靠近翟氏一族的祖地陇西,从而成为了不少翟氏皇族的定居之地。
当年随太祖起兵,并立下赫赫战功的太祖胞弟翟世杰在受封秦王之后,便被分封到此,并以秦王之爵领关陇道按察使一职,统领关陇十四县,其中陇西六县便是当年太祖起兵的龙兴之地。
话说大夏全国共设九州六府十三道,其中十三道皆是设在边境地区。除了关陇道之外,其余十二道每道下辖县城均不超过五座。边境无战事时,每道负责为对应的边关守军提供补给,这便是“以道养边”之策。
不过,关陇道是个例外。
关陇十四县虽然土地算不上肥沃,物产也不够丰富,但对于大夏而言,却是“人杰”之地——在夏朝开国二十四将中,有十七人出自关陇,位列公侯者也有十人之多。
因此,关陇十四县不仅是翟氏一脉的龙兴之地,也是夏朝的根基所在。
既然是“根基”之地,关陇道也自然比别处要高出一等。
翟世杰以秦王之爵出掌按察使,在十三道中自然是无人可及,而且按察使一职还是世袭,到如今执掌关陇道正是翟世杰长孙翟明基。
而自按察使以下,关陇道的各级官员也皆比其余各道、州、府要高出一品,以翟氏祖地晋阳县为例,其县令为正五品,比京县县令还要高出半品。
官高一等,民自然也不例外。
在关陇道各县,军户所分得田地比其余州、府、道要多出一倍,而普通农户的赋税则减半。因此,在夏国也流传着一句话:宁做陇西民,不当陇东官。
不过,这日子一长,关陇地区的人便日渐骄横起来,尤其是对外乡来的人,自有一种高高在上的感觉,甚至连京城来的人,在他们眼里也是“关外”人。
所以,当宁岳风进了洛阳城,寻了间客栈,在柜台前向掌柜要个上房时,掌柜先是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然而甩出了一句话。
“看小哥这样子,是关外人吧?”
“关外人如何?关内人又如何?”眼见掌柜一脸冷漠,宁岳风也是气不打一出来。
“小哥若是关外人,老夫也不和你计较了,只是要提醒你一句,此地可是西京,与别处可大不一样。”掌柜用眼睛瞟着宁岳风,手里也没有闲着,还在账本上写着什么。
“如何不一样?莫非此地的客栈不接客?只养狗?”宁岳风越看那掌柜越来气。
“你这是什么话?”掌柜终于把眼睛抬起来了,“好端端的,为何出口伤人?”
“喔,我骂谁了?”宁岳风回道,“在下好端端来住店,有没有上房,你明说便是,莫非关外人就不配住上房?”
“一间上房五百钱,客官可要?”掌柜勉强挤出了一丝笑容。
宁岳风也不回话,从钱袋里掏出了一块银子,足有二两左右,然后往柜台上一拍。
“够吗?”宁岳风盯着掌柜道。
“够……够了。”掌柜连忙避开了宁岳风的眼神。
“门外那匹枣红马,也记得喂了。”宁岳风道,“另外,一会儿送些酒菜到房里来。”
言罢,宁岳风头也不回地便朝楼上走去。
不一会儿,一个小二屁颠屁颠地追了上来,将宁岳风引到了房内。
等在榻上躺下,宁岳风心里还余怒未消,不禁骂道:“狗眼看人低!”
不过,骂完之后,他还是有些心疼银子。毕竟是五百钱一间房,比京城的客栈还要高出许多。
他又摸摸了腰间的钱袋,心里盘算着,这要是在此住上三五日,身上的盘缠怕是有些吃紧。
可是一想到掌柜方才那副嘴脸,他心里又如何咽得下这口气。
等吃过了酒菜,宁岳风便出了客栈,随意在街市中闲逛起来。
他原本是想从掌柜那里打听一下杨家的所在,可如今只能作罢。
偌大个洛阳城,难道还找不到一个打听的人吗?宁岳风心里道。
不过,他很快就发现,这洛阳城里的人还真是有些“特别”。
尤其是当他开口说话之后,无论是街边小贩,还是茶楼里的小二,甚至是酒肆里的酒保,皆是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仿佛是自己欠了他们钱一般。
一气之下,宁岳风在一家酒肆又花了一两八钱银子打了一壶葡萄酒,那酒保才勉强露出点笑脸。
不过,当宁岳风想借机打听一下杨家所在时,话还没有说完,那酒保就一个劲地摇起头来。
就这样,宁岳风在街市上转悠了大半个时辰,又花出去了二两银子,可不仅什么也没有打听到,还看够了一堆冷脸。
他是万万没有想到,自己连杨景修的人还没见到,却先在这些“关内人”面前碰了一鼻子灰。
难道整个洛阳城里,就没有一个可以好好说话的地方了吗?
宁岳风想来想去,终于想到了一个地方:青楼。
青楼这种地方,只要足够的银两,里面的姑娘便是百依百顺,到时候再问点什么,那是再容易不过了。
况且,此等烟柳之地,客人皆是来自四面八方,总不会再瞧不起什么“关外人”了吧。
不过,宁岳风心里也在犯嘀咕:照这客栈和酒肆的价钱来看,这洛阳城里的花销比之盛京是有过之而不及,而青楼这般的场所更是挥金如土之地,自己还有钱去吗?
回到客栈之后,宁岳风仔细清点了一下身上的盘缠,发现只剩下了不足十五两了。而且,要不是在燕山还“劫”了那镖师二十两,自己眼下已经是身无分文了。
十五两银子倒是也不少了,要是在凉州,足够快活好几月了。
可自从到了雄州,再从雄州进京,接着又到了洛阳,宁岳风才逐渐意识到何为“穷家富路”,况且,还是通往京城、洛阳之路。
这青楼还要不要去,的确是个问题。
按照宁岳风的估算,就算只是在洛阳待上三五日,这食宿的开销就得要四五两银子。而且,那一两八钱的葡萄酒肯定是不能再喝了。
若是再加上返回京城路上花销,以及回京之后的用度,至少七八两银子又没了。难不成自己回京之后,要去加入丐帮不成?
如此一算,剩下的银子也就只有三四两了。可这点银子够去趟青楼,尤其是洛阳城里的青楼吗?
就算勉强够,可万一遇到什么意外需要用钱时,又该如何?
宁岳风躺在榻上想了许久,也没有拿定主意。
正当他迷迷糊糊有些犯困时,楼下忽然传来了一阵吵闹声,声音还越吵越大。
宁岳风正在心烦,听到吵闹声心里更是火起。他腾得从榻上蹦了起来,推开房门便朝楼梯口走去。
等走到楼栏往下一看,又听了一会儿,他心里却乐开了花。
原来是楼下来了一队不良人,清一色的皂衣,手持短棍,只有为首的一人腰里别着一把横刀。
不过,和宁岳风在别处见过的不良人不同,这队不良人的幞头上皆插着一支如簪花般的羽毛,甚是扎眼。
听领头不良人说,他们是在缉拿一名盗匪,一路追到此地,眼见着那名盗匪进了客栈的院子,然后就没有了踪影,所以才闯了进来。
客栈掌柜则一个劲儿地解释,他一直就在柜上待着,根本就没有看到有陌生人进来,更别说是什么贼人了。
不良人执意要搜查客栈,掌柜则坚决不肯,于是便吵了起来。
宁岳风之所以心里乐,多少是有些幸灾乐祸:这狗眼看人低的掌柜终于碰到惹不起的人。
不过,眼见掌柜虽然态度恭敬,却丝毫不肯退让,宁岳风却又乐不起来。他也没有想到,这掌柜面对官差时一点儿也不怂。
“这店家倒是硬气。”宁岳风不禁自言自语道。
“那不是他硬气,是他背后之人硬气。”忽然,边上传来一个声音。
宁岳风扭头一看,只见边上站着一个白面短须的男子,看样子也是来看热闹的。
“阁下何处此言?”宁岳风好奇心顿起。
“小哥当是关外人吧?”那男子又说出那句让宁岳风浑身不适的话。
“是又怎样,不是又如何?”宁岳风没好气地回道。
那男子一见宁岳风脸色,连忙笑着道:“喔,小哥误会了,在下的意思是,你刚到此地,怕是不知道这间客栈的来头。”
“喔,有何来头?”宁岳风连忙问道。
“其实啊,这洛阳城里的客栈几乎皆是有来头的,尤其是像这般能起三层楼的客栈。”那白面男子接着道,“就比如,从这归兴坊一直往南的四坊,所有像样些的客栈其实皆姓杨,这间隆兴客栈自然也是。”
“杨?哪个杨?”宁岳风一愣。
”哦,此杨是陇西杨,而非博望杨。”白面男子回道。
“阁下接着说。”宁岳风顿时来了兴致。
“若只单说客栈,这洛阳城内便可分七八家,五姓七望便占去两家,更别说还有一众勋贵之家。”白面男子接着道,“说起来,这杨家只占了四个坊,已经是算少的了。”
“那除了客栈,还有啥?”宁岳风接着问道。
“那多了,酒肆、茶楼、歌坊、青楼、米铺、布庄、车行、脚行,就这么说吧,凡是能赚钱的行当,哪样买卖里少得了这些豪门世家。”白面男子道。
“可不是说为官者不得从商吗?”宁岳风又问道。
“话是如此,自古士者也羞于与商者同席,可谁还会和白花花的银子过不去呢?”白面男子道,“再说了,洛阳的这些豪门世家大多是有爵无职,你要说他们不是官,也可以。大不了再假他人之名便是,你还担心无人去攀附巴结吗?”
“那这些豪门之间不会相互争利吗?”宁岳风越听越觉得有意思。
“争斗自然是有的,不过再如何争也是豪门之间的事。而且这些勋贵几乎皆是出于关陇,沾亲带故多了。所以,渐渐也划分好了各自的地盘,有钱大家一起赚。”白面男子道,“就拿这归兴坊来说吧,但凡你出门花了钱,最终都会流进杨家的口袋里。”
“原来如此,怪不得满大街就没一个好脸色。”宁岳风有些愤愤道。
“这位小哥想必是已经见识过了。”那白面男子忍不住笑了,“也怪你眼光差了些,偏偏进了这归兴坊。”
“此话忘讲?”
“小哥有所不知,既然这归兴坊里的商家多姓杨,那脾气自然也便大了些,看不起人也不奇怪。毕竟陇西杨氏在五姓七望中也是高门中的高门,家主杨公佑庭在致仕前曾执掌中书省多年,有几人能比?”白面男子道。
“呵呵,皆说打狗还要看主人,看来这狗凶不凶还真与主人有关。”宁岳风道。
“小哥也莫动气,其实除了那些自恃有人撑腰的商家之外,这归兴坊内寻常百姓倒也不至于此。”白面男子又道,“要说这洛阳城里人有些自视甚高倒也不假,毕竟是西京,可碰上投缘之人,也绝不会冷脸相待的。”
“那阁下为何会在此地?”宁岳风听明白了,可又好奇起来。
“那自然是因为此处的客栈要便宜些。出门在外,又是为了自家营生,当然是能省则省。”白面男子倒也不隐瞒。
“啊!”宁岳风差点叫了出来,还好忍住了。
五百钱一宿还是便宜的?他心里暗道,这洛阳究竟是个什么鬼地方!
说话间,楼下的吵闹像是结束了。
那领头的不良人见掌柜不肯妥协,只得恨恨地甩下一句话:你且等着,别有什么把柄落在我手里!
然后悻然离去了。
看着这队不良人离去的背影,宁岳风不禁感叹了一声:“在这鸟地方,当差也当得如此憋屈,倒也是奇了。”
“不然。”白面男子立即接过话,“要是放二十年前,这班差人绝不会善罢甘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