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九品三分

风破平日里几乎是酒不离身。

他每次出门,可以忘了钱袋、忘了斗笠,甚至忘了系腰带、扎发髻,但两样东西绝不会忘:一是那根木杖,二便是那个酒葫芦,而且酒葫芦中必然有酒。

宁岳分和风破在一起时,也几乎见不到师父不喝酒的时候,吃饭的时候自然要喝,乏了要喝,闲了也要喝,就连教他练剑时也必然有只手里拿着那只酒葫芦。

不过,风破一旦把那酒葫芦的塞子塞紧,再系回腰间,那便意味着他有正事要做,或者要说。

这样的时候并不多,比如当年他决定要教宁岳风习武时;比如他告诫宁岳风习武之后不可恃强凌弱时;比如他将凤离剑交给宁岳风时;还有就是今日一早,他要带宁岳风出关时。

在宁岳风眼里,师父方才推开酒碗时的神情,和他以往收起酒葫芦时几乎一模一样。

果然,风破从托盘中荷叶上撕下一块,擦了擦双手,甚至还擦拭了一下自己的胡须,接着又整理了一下衣襟,然后才正色道:

“本门祖师曾言,天下剑法共分九品,九品又分为上中下。下三品以剑为器:一品破风,二品断水,三品飞鸿;中三品化剑为气:四品锋隐、五品气澜、六品惊涛;上三品则以意驭剑:七品未央、八品无极、九品归墟。”

风破语速很快,却字字清晰。

宁岳风明明听清楚了每一个字,却听得一头雾水,只能用一种迷惑的眼神看着师父,半天没说话。

风破瞥了一眼徒弟,微微一笑,“你小子发什么愣啊,有何不懂你直管问就是了,为师又不会收你的钱。”

“那何为破风?”宁岳风顺势问道。

“剑吟之声即为破风。”风破回道。

“就如此简单?”宁岳风顿时面露疑惑。

“简单吗?”风破反问道。

“简单啊……”宁岳风明显有些底气不足,“只要剑势一起,舞到急处便能搅动风声作响。”

“你说的那玩意儿,就算找个孩童拿根荆条挥舞起来,也能呼呼作响。”风破不禁乐了,“倘若这也叫破风,那你这六年的剑也算是白练了。”

“嘿嘿,师父莫怪,徒儿只是望文生义了。”宁岳风尬笑了两声,“徒儿愚钝,还请师父明示。”

“也罢,光说无益。”风破说着,突然伸手拿起了身边的那根木杖,手一抖便朝宁岳风挥去。

这一挥来得太突然,宁岳风有些措不及防,身子下意识地向后一仰,可他身子刚动了不到半尺,木杖便在半空中停住了,离他左耳堪堪半寸。

宁岳风只感觉一阵劲风从耳边扫过,不禁打了个冷战。

宁岳风尚在惊魂未定,风破突然又是反手一杖,向他右边扫去。

这一次,宁岳风根本未及反应,木杖又停在了他右耳边半寸处。

“师父,你这是……”宁岳风眼神里有一丝惊愕。

“放心,我好不容易教了你这么个徒弟,又怎么舍得伤你呢。”风破将木杖收了回来,“为师只是想问你一个问题。”

“是何问题?”

“方才我打你的那两棍,听起来有何不同?”风破问道。

“第一棍好似鸟鸣,但声音略显沉闷,第二棍则更加尖锐,却似有似无,有些像鹰唳。”宁岳风似乎明白了师父的用意。

“嗯,不错,不枉为师教你一场。”风破点了点头,“如此看来,你方才虽然有些慌乱,却也还能明察秋毫。”

“喔,我明白了。”宁岳风突然眼中一亮,“这剑越快,破空之声便会越急,若是急如鸟鸣一般便是破风了。对吧?”

“你瞧不起谁?”风破脸上刚刚浮现的笑意瞬间就消失了,“你是瞧不起为师,还是瞧不起你自己?”

“徒儿错了。”宁岳风虽然不知道究竟错在何处,但先认错总是没错的,“徒儿以为师父只是出手演示而已,并未发力。”

“哼,为师的确只是略微出手而已,可一旦出手,又岂能只有区区一品。”风破依然一脸愠色,“还有,若是你连一品的破风都躲不了,那为师也真是瞎了眼。”

“是是是,师父教训得极是。”宁岳风连忙回道,“那究竟何为破风呢?”

“哎。”风破突然叹了一口,“其实也不能怪你,怪只怪以为师如今的身手,怕是已经忘了何为破风了。所谓高处不胜寒便是如此了。”

此言一出,让宁岳风顿时又有些迫不及防,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诶,对了。”风破忽然想到了什么,“方才在谷口截杀时,那些胡人可有还手机会?”

“有,其中一人还劈砍了徒儿两刀。”宁岳风回道。

“那就是了。”风破道,“若是为师没有看错,这几个胡人勉强可算一品吧。”

“喔。”宁岳风目光往下一垂,然而自顾点了点头,“徒儿依稀还记得,这胡人挥刀之声犹如人在抽泣,咿呜作响,莫非这便是破风?”

“嗯。”风破点了点头,脸色顿时温和起来,“你小子居然还记得如此清晰,也算是难得。”

见宁岳风小脸上泛起几分得意之色,风破又马上道:“不过你也先别得意,论打架你小子的确有些天赋,但日后要行走江湖,此等一品破风之人也只是些喽啰而已。况且,所谓破风,其实并非只是为打人,还是为识人。”

“何为识人?”宁岳风立马收起了得意之色。

“凡习武之人,皆要学会听风辨位,可真正的高手却不止于此。”风破接着道,“以破风为入门境,通过兵器来袭时不同的破空之声,便可洞悉对手的武功如何,这才是破风的真正要义。如此,即使有人从背后偷袭你,你也能够知道来敌的深浅高低。这也是一种天赋。”

“那若是来人用的是其它兵器呢?”宁岳风琢磨了片刻又问道。

“刀剑一类的短兵器几乎同理。”风破回道,“若是长兵器或重兵器,破风之声自然不及刀剑犀利,依你的悟性,日后遇上了自然能够明白。”

“徒儿记下了。”宁岳风先点了头,然而又偷瞄了师父一眼,“只是有一事,徒儿还不太明白。”

“说。”

“师父方才那一棍算是几品?”

“你问的那是哪一棍?”

“第一棍。”

“勉强算五品吧。”风破淡淡地回道,“再慢为师也做不到了。”

“那第二棍呢?”

“呵呵,这一棍,天下能躲开的怕是不会太多。”风破笑了笑,“如何,这下你小子满意了吧。”

“满意,满意。”宁岳风乐呵呵道,“多谢师父赐棍,喔,还有赐教。”

说着,宁岳风起身从桌边拿起酒坛,往风破的酒碗里又斟满了一碗,然而恭敬地端到了师父面前。

“想必师父也有些说累了,先喝口酒润润嗓子。”宁岳风笑着道。

“你小子还挺会来事。”风破看了一眼那碗酒,“不过,酒暂且就不喝了,索性说完了再喝。”

“那接下来该是二品断水了吧。”宁岳风连忙坐了下来,一脸期待。

“那为师先考考你,你觉得刀剑能劈开水流吗?”风破先问道。

“这……俗话说,抽刀断水水更流,以徒儿的见识以为……怕是不能吧?”宁岳风回道。

“哈哈,当然是不能。”风破多少有些得意,“为师原本以为,你听多了那些评书,会以为这天下真有能一剑开江,一刀断河之人。”

“师父莫要取笑徒儿了。”宁岳风撇了撇嘴,“若是这二品之境便可开江断河,九品之境岂不是能翻天覆地,那还了得。”

“单凭这句话,你小子也可算作真正的习武之人了。”风破颇有些欣慰道。

“师父之意是……”

“其实自古以来,武学之道一直承载了太多虚妄之念,也生出太多非分之想,再经过文人的笔墨渲染,仿佛便真有了翻江倒海、上天入地之能。”风破道,“殊不知,武,先是庙堂征伐之术,然后才是江湖争雄之艺,若是真有什么万人敌,一人一剑便可扫平天下,那这样的人又怎会甘居于江湖之中,又怎么被庙堂所容呢?”

在宁岳风的印象里,他还从未见过师父像此刻这般深沉,虽然他那面无波澜,可宁岳风却似乎发现他的眼神里却藏着什么。

“师父,那断水究竟是何意呢?”宁岳风不由自主地压低了声音。

“所谓断水,其实只是取其意,而非取其实。”风破眼神一沉,“水虽不可断,但只要你的剑够快,便可剑过而水不知。”

“剑过而水不知?”宁岳风一愣,“莫非水也有知觉吗?”

“水自然是没有知觉,但你的对手却有。”风破接着道,“你不妨试想一下,倘若对手不知你剑从何来,也不知剑往何去,那又如何招架抵挡呢?”

“所以,剑过无痕,便是断水之境?”宁岳风回道。

“嗯。你小子悟性不错,一点就通。”风破点了点头,“那你不妨再说说看,何为三品飞鸿?”

“飞鸿……”宁岳风低眉思索着,“从字面之意来看,飞鸿自然是有飞鸟之意,可若是指剑疾如飞鸟却又不合,毕竟和一、二品相比,飞鸟掠空再快也快不过破风和断水啊……”

“喔,徒儿明白了。”宁岳风深思片刻突然叫道,“莫非这三品飞鸿并非是说出剑之快,而是另有所指?。”

“错。”风破摇了摇头,“三品飞鸿说的还是剑快。”

“啊。”宁岳风顿时一愣,“这又当何解?”

“你平日里猎鸟无数,难道只知道鸟肉好吃,就从未发现些别的?”风破问道。

“师父,那已经多年前的事了。”宁岳风不禁低下了头,“自从习剑之后,徒儿已经很少打鸟了。再说了,徒儿打鸟时,也不知道这飞鸟和习剑有关啊。”

“那我且问你,你打鸟时可有失手的时候?”风破又问道。

“自然是有。”

“那失手时,受惊的飞鸟会如何?”

“当然是惊得飞走了。”宁岳风完全不知道师父所问为何。

“那你可曾经注意过,鸟儿被惊飞时是如何起飞的?”

“起飞……”宁岳风眨巴眨巴眼睛,“自然是使劲扇动翅膀,然而就飞走了。”

“那你是如何知道鸟在扇动翅膀的,莫非你能看得清?”风破继续问道。

“那如何看得清……喔……”宁岳风恍然大悟,“师父的意思是,这剑疾如飞鸟振翅便是飞鸿?”

“嗯,还算你聪明。”风破点了点头,“你可知道,就拿你打得最多的黄雀来说,眨眼的工夫,它便可以振翅十余次,这还不够快吗?”

“可这和破风、断水又有何不同呢?”宁岳风追问道。

“当然不同。”风破道,“你要知道,出剑快并不算太难,只要肯下功夫苦练,一品破风、二品断水,很多人皆可一击而就。可与人交手,又有多少人能一击必杀呢?”

“师父的意思,飞鸿之境乃是指剑招的衔接之快,犹如飞鸟振翅,如此剑势便可连绵不绝?”宁岳风回道。

“差不多了。”风破道,“只不过还有一样,入三品飞鸿境者,剑便可快可慢,剑快已不是目的,而是手段。”

“喔,我明白了。”宁岳风又想到了什么,“所谓天下武功、唯快不破,这下三品之境正在于快字当先,从出剑到运剑,皆是以快制胜。”

“你说的对,可也不全对。”风破缓缓道,“唯快不破,不单是下三品的制胜之法,亦是中上三品的求胜之道。只不过……”

见师父突然停住了,宁岳风不免有些心急:“只不过什么?师父你别卖关子啊。”

“不是师父卖关子,是师父即使眼下说与你,你也未必能懂。”风破笑了笑。

“你老人家不都说,又怎知徒儿不懂呢?”宁岳风已是心痒难耐。

“快,可为象,亦可为无象。”风破捋了捋颌下的胡子道,“所谓风本无声,剑疾则鸣;气本无形,锋隐乃现;意本无象,道随法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