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选择

黄昏时下了一场雨。停雨后,天幕上挂着两三粒星星。陈金来到陈英锷家的小院时,几个孩子在房间写作业,而老人正在灯下抄写着什么。一边放着毛边纸的老族谱,一边是常见的信纸。28克白打纸,红色条格。那是范站长留下的材料纸。

陈金探头一看,老人的钢笔字刚劲飘逸,毛笔字转为钢笔字的人才有的笔法。繁体和简体夹杂。老人看到陈金来了,说,以为下雨不来了呢。陈金探头一看,问,这抄的也是陈炽的资料?

陈校长说,是的,这些都是陈炽撰写的文章,一篇是《陈长者墓志铭》,陈炽为父亲的好朋友陈为理写的,一篇是《里坑陈氏族谱序》,这是我从禾塘村下心田借来的陈氏族谱。还有一篇《宁都州城内白溪陈氏俊卿翁祠堂记》。我抄下来,要寄给曹老师和赵先生,收入陈炽的文集里出版。老校长端了两张椅子,说,我们到小院里,凉快。

陈英锷没有直接跟陈金讲起陈炽的故事。他说,我快古稀之年了,经历过不少风波,许多事情弄不明白。我这年纪了,照理说该耳顺了,该不惑了,那其实那只是不去想,不去思考,其实是还有疑惑的。陈炽虽然是我家伯祖,我家大爷,其实我没读懂他的书,毕竟我文化不深。赵先生来了,我把疑惑提出,他跟我一讲,我才知道先祖都思考过。

陈炽有这么厉害?你跟我讲讲。

陈英锷反问,你上过中学,现在是不是有一门课叫政治?你是当作杂科还是正科?陈金说,小学初中语数才叫正科,到了高中政治也要考的,也是正科了!陈英锷说,学过“政治经济学”?陈金说,高中学过,比如剩余价值之类。

陈英锷说,陈炽研究的,就是“政治经济”。赵先生说,《富国策》原著叫做“政治经济学概要”,我们中国人翻译成了“富国策”。你说不想学英语,说陈炽也没读过英语,但陈炽翻译《富国策》就知道,英语是多么重要!他为什么要重新翻译,就是通过懂英语的朋友知道原著了不起,而中国非常需要这些知识!赵先生说,外国的好东西要学过来,不学好英语不行啊!所以你一定要学好英语和政治!

陈金说,有机会继续上学,我要向陈炽学习,学好政治和英语!

陈英锷说,先祖的那几本书,至今对我们还很有启发!你说,现在是什么年代?对,改革开放年代。赵先生跟我们说,你们有没有想过,现在的改革开放,跟陈炽所在的晚清时代,构成非常有意义的对比。你看,那时是变法,现在是改革。那时是被动打开国门,现在是主动打开国门。那时是不平等条约,是坚船利炮,现在是招商引资,是劳动法。所以,遇到的许多问题惊人相似。

陈金说,我们国家现在不挺好吗?能遇到什么问题?

陈英锷说,如果不是赵先生讲,我也不知道。你别看改革开放了,分田到户了,我们国家就欣欣向荣了。但是国门打开了,好多人就朝西方看过去。学洋人的科学技术也没错,但有些人就说中国不行,制度不行,要走西方的路,闹起了“资产阶级自由化”。赵先生是担心,这思潮光批判一下是止不住的,需要陈炽这样的人能把道理讲清,这就叫意识形态。那些人表面不说了,但心里不服,几年后还有可能兴风作浪。所以,改革开放的年代,仍然需要像陈炽这样的思想家,能像《庸书》一样把道理讲透。

陈金说,难道陈炽真是天才?能知晓百年后的事情?

陈英锷说,那倒不是。赵先生说,陈炽不愧是近代思想家,读了他的书之后许多问题迎刃而解。现在虽然不是晚清时代,但国门刚刚打开,许多人看到西方的先进发达,看到外国的光怪陆离,不由得膝头软了下去,主张全盘西化的大有人在,否定中华文明的大有人在,崇洋媚外思想非常普遍。作为当代的知识分子,赵先生常会和同学同事争起来。这跟陈炽那年代境遇非常相似!

陈金问,那赵先生和陈炽总是能说服别人吗?

陈英锷说,是的,我的伯祖,我的大爷,那可真是目光远大,认真比较了中外文化各自的特点,各自的优势,对全盘西化当然不赞同,对封闭自大同样大加反对。他认为守住中国优秀传统,又要吸引外来的文明,做到中学为体、西学为用。后来的鲁迅,后来的领袖,都这么提倡。几个老人在我家院子里,听到陈炽天文地理,无所不晓,就顺势问起眼下的事情。为什么办了人民公社?为什么又要分田到户?为什么要出门打工?为什么一会儿割资本主义尾巴,一会儿又鼓励个体户,鼓励乡镇企业?为什么国家重视科教,但传说造原子弹的工资不如卖茶叶蛋的?读书到底有没有用?……

陈金急切地说,这么说,到底是陈炽厉害,还是赵先生厉害?你倒是跟我说说。陈英锷说,你到时读读陈炽的书就知道了!陈金说,陈炽的书里怎么会讲到人民公社,讲到分田到户?!你说的是什么话,又是传说吧?赵先生在骗人!

陈英锷说,那倒不是,赵先生说的,是用《重译富国策》的许多学问,可以解释今天中国发生的事情。

陈金问,《重译富国策》是本什么书?

老人说,好多名词,我也听不大懂,书中讲了生财和用财,讲了生产和分配,讲了生产力和生产关系。陈金说,生产力,生产关系?我们中学的政治课学了,这是政治经济学的名词,是马克思研究的内容呀!老人说,学问学问,就是大家都在学都在问,不断研究不断发展的吧,所以这本书吸引了我大爷。

赵先生说,《生财》讲的是如何提高生产力,比如“人功”“资本”“分合”“多寡”“损益”。办人民公社,是我们中国的一个尝试,好不好试了才知道。人民公社搞大集体,是符合“分合”“多寡”之理的,就是资本合起来,分工劳动提高效率,可以买机器种地,推广新技术。我们瑞林的人民公社,就是这么试验的,看起来也不错。

但人民公社办着办着,就太快了,也有不对之处。《用财》讲财产分配,讲生产关系,讲角逐、田限、工价等等。人民公社有分工合作,按劳分配,本来符合《富国策》的道理,但后来大家拘守一格,不论什么村子,都搞起了大食堂,农具全部归到一起,反对单干户,农民日受拘挛,如坐囹圄,如被桎梏,开始受害者不多,外面看来热热闹闹,升平景象,但实际上生计日艰,生机日蹙,所以合久必分,就变成了家庭承包,分田到户。农村人越来越多,人多地少,就需要劳动输出,出门打工,就是“损益”原则。

陈金听了越加佩服,就问,陈炽的书什么时候出版,能买到吗?

老人说,明年吧,赵先生说明年就能编辑完毕出版发行。赵先生得了陈炽的真学问,但赵先生却谦虚地说,这不算自己的学问,他只是用上了陈炽的学问,就像陈炽当年用上洋人的书。《重译富国策》,并不是真正的一字一句翻译,而知道个大概意思,就用自己的话来思考,来解释,要阐述。

陈金说,那你现在什么都想通了?什么都想明白了?

陈英锷说,那能呢!我还没有读透陈炽的书,也没有弄懂自己所经历的世事,大爷的书,只是教给了我们理解的方法。再说,他自己也有许多没弄清楚,但他一生朝弄清楚努力,所以成了思想家,所以会比一般人通透。

陈金说,现在人们喜欢说难得糊涂,思想得太多就好吗?

陈英锷说,一个国家,一个民族,总要有明白人带领,才不会走上绝路,特别是在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候。如果没有明白人,民族就会完蛋。陈炽那个年代,同样有许多人稀里糊涂,如果不是陈炽他们喊起来,要变法,要革命,国家就要亡了!一个人同样,如果钻进了死胡同,没想明白,就会走错。

陈金说,我现在也对自己的人生没有想明白,我听父亲的话留在村子里,又想出门打去,又想着去复读。你经历了这么多,你说说,这人的一辈子,到底什么是对,什么是错?

陈英锷叹了口气说,在任何时候,活着才是对的,走上绝路就是错的!顺着时代,就是对的,逆着时代,就是错的!千万不要走到人民的对立面,跟大众作对。我活了六十多年啦,在梅江边起起落,当过国民党的军需主任,当过小镇的区长,当过校长,在瑞林寨也算是人上人,算是文化人,但后来又被打成地主,在村子里一直抬不起头。现在,我老老实实当农民,虽然辛苦,但平平稳稳的过日子!

两人聊得兴起,不觉夜深。老伴走了过来,为陈英锷老人披了身外衣。几个孙子已经写完作业,上床睡觉去了。一钩弯月呆在小院上空,似乎不愿意离开。田野上,虫子们的大合唱此起彼伏。夜色并没有掩盖赣南小山村的生机,夏天为天地注入强劲的力量,推动斗转星移,银河闪耀。

陈英锷说,无数个夜晚我坐在这个小院里,总是会悲伤地想起那个夜晚。想起我大哥逃山前的那个夜晚。那天,我们两个聊了好久。我感觉得当初活下来是对的。那个晚上我的选择是对的。

那年新政府刚刚成立。有人从梅江上游带来消息,翠微峰的黄镇中被解放军打下来了!解放军的炮声多么响亮,梅江两岸都震动了!这个黄镇中,一会儿当红军,一会儿当白军,带了多少乡亲上山去,想据险顽抗!我和大哥加入了国民党,又当过区长,情感上站在黄镇中一边,希望他站稳脚根,虽然我们都不喜欢这个大土匪。我们原以为就像“头届红”,红军来了只是暂时的,但解放军的炮声震碎了我们的梦!

要不要逃?逃到哪里去?那个夜晚,我和大哥在横背的天马山庄望月兴叹,相对无语,一直坐到凌晨。我说,我们无处可逃了,这次不比一九三一年,我们可以逃到南昌去!那时我爷爷在省参议院,红军一来赣南我们就逃到了省城。但这次,解放全中国,能逃到哪里去?我们就老老实实呆在家里,等着新政府,拥护新政府,哪个朝代不活人?

再说,我们虽然当区长或乡长,虽然当联保主任,还不是维持小镇的秩序?还不是为了梅江边的安宁?我们成立了乡民代表会,就是专门监督外派官员。有一个叫刘永年的湖南人,来我们智乡任警察分局局长,这人为官不公、贪污渎职,我们向上级检举揭发,判了他三年徒刑。我们没有杀人放火,没有作威作福,没有欺压百姓,这新政府也不会拿我们怎么样!我跟弟弟说,我们没必要逃!

但我大哥害怕。他说,还记得那一年吗?1931年,红军来了,我们和育埰叔三人逃到南昌。1935年红军走了,我们回到梅江边,育埰叔的儿子英钰一家四口有三人遇害,幸亏范站长的奶奶出手相救,抱走了三岁的贤泽。那时,村里人就是拿天马山庄说事,拿青砖小院说事。他们妒忌我们家,向苏维埃政府举报,说我们家是地主。英钰明明是个木匠,就在上坪做木匠的地方被抓起来了。他媳妇明明是个摆小摊的,也被杀害了!你说留下来,会没有危险吗?

我一听,心里也害怕起来。是啊,谁知道新政府中有没有我们的仇人。一红一白的时候,梅江边遇害的人那可是一大批一大批,小镇西头的河滩上,蓼溪的树林里,时常尸体成堆,或捆着五花大绑的人。那个救贤泽的范奶奶,不是同样遇到危险?1934年那年,听说她丈夫的二弟帮亲人挑猪肉过黄石,被苏维埃判了通匪之罪枪毙了。惨痛的事情,已发生在十五年前的家族里。但有什么办法?逃到山上,躲不了多久!留下来或许还有一线希望!

那天夜里,我们想起了大爷,想起了伯祖在去世的时刻。陈炽,多么英豪的一个人,却也在京城走到了绝路。那是晚清。中国历史的至暗时刻。变法的同仁一个个倒下。北京菜市口的鲜血,谭嗣同留下的诗,让陈炽无法走下去了。我们一直谈到乌啼月落,天快亮了仍然说服不了对方,就决定各走一路,他带枪上山,我留在村里。我们约定不论谁活了下来,都要保护好祖上的庐墓。

政府的人来到了村子里,我们的房子被没收了。我们家划成了地主。政府没拿我怎么样,给了我活下来的机会。但英钊逃走的消息让政府紧张起来。上面派来了武装人员,说是进山清剿敌对分子,肃清残余势力!我那时才知道,大哥带枪上山躲到天子峰,真是大错特错。翠微峰那么难打,四野的炮一轰就挡不住,天子峰能藏得了多久!我亲眼看着弟弟被人绑着,从山上押了下来。大哥看了我一眼,凄凉地笑了笑,就被押走了!

我一直记得大哥凄凉的笑容!后来我们一家被“吊户”搬到了这里。梅江边兴起了各种运动,几十年过来了,我老老实实埋头劳动,种地,烧炭,犁田,插秧,各种农活都能拿起来,自食其力。村子里文化人少,我听从安排,开会为大家念报纸,走村串户写标语,到村学教书。终于摘掉了地主的帽子。在课堂上,我又可以跟孩子们讲陈炽的故事了!

是的,陈炽是我们梅江边的光荣。我也看报,听收音机,知道政府是人民的政府,知道中国站起来了,知道了人造卫星和原子弹!我的大爷,我的伯祖,担心中国老被洋人欺侮,不会了!陈炽的故事激励着我们后人,要报国,要富强,要学西方,要守住中国人自己的东西。

我终于知道当农民有多么不容易,也慢慢想通一些事。做苦力的人,没出路了就会造反,长毛是这样,红军是这样。但穷苦的人只有遇到自己的党,才能真正团结起来成事业。红军离开瑞金离开梅江,绕个大弯子又从北方打了回来,解放全中国!想通了,就是苦点累点,也是甘心的。任何时刻不能绝望。陈炽有不对的地方。我大哥有错误的选择。我活下来了,替他们看到了现在的社会,我相信自己的选择是对的!

现在,省里的专家来研究陈炽,说明他的思想是对的,所以需要研究出来,看看中国人是怎么走过来的。人们纪念他,研究他,不是说他当了多大官,发了多大财,而是他让中国人打开了思想,打开了眼界,看清了世界。我老了,如今只一个心愿,就是希望政府出面,保护好陈炽的墓地和故居!

陈英锷仿佛找到了知心朋友,终于把心事和盘托出。几十年了,他不敢跟别人说,只能像头牛沉默地劳作。一个地主,旧社会留下的遗民,摘了帽子他没有什么感觉。一身泥水冲刷了原有身份,他早就适应巨大的落差。作为一介平民,想到家族往昔的荣耀,和光同尘,当然也隐隐心酸。

他终于等来省里的专家,替他重新擦亮祖上的荣光。这荣光就像月亮升起在他家小院里,不再被地主的帽子遮掩。而陈金,这个支着下巴的乡村青年,正在分享这份荣光。老人在讲述这种荣光,也感受到被分享的快乐。只是老人没有想到,这个年轻人分享的方式将更加彻底。

面对即将跌入低谷的人生,陈金升起了另一个梦想。这个梦想,被陈炽的故事所唤醒,被专家的研究所煽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