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丁忧
陈焘把笨重的行李搬进了船舱,就对船家说,可以出发了,又帮着船家拔篙张帆。船从圩尾下划到蓼溪码头,从中洲岛东头一晃而过,进入了梅江宽阔的江面。
陈炽看着弟弟忙碌的身影,又为父亲的去世而伤感。客家人习俗,所谓养子送终,但陈炽远在京城,送终的只有陈焘。弟弟这些年也努力考学,县试、府试都先后过了关,1885年去省城考了拔贡,但乡试不利,只是叙议知县。这知县候补也不知何年才能轮上,于是弟弟就在家照顾父亲。人们常说,每个父亲都希望有两个孩子,一个是梦想,一个是现实,一个远走高飞,一个身边尽孝。弟弟就是留下的这一个。
陈炽为国,陈焘为家,父亲算是有一个安慰,但陈炽终究难以原谅自己。弟弟真是父亲持家的好帮手。自小到大,陈炽对弟弟甚严,弟弟受到责骂,但从无怨言。陈炽对弟弟心生怜爱,说,你歇息一下吧,你不来接我,我可以自己叫个仆夫回家的。
弟弟说,仆夫照顾得不周到,你这么多行李容易弄乱。再说,你这些年在外头,有些山路已经改变,万一走错就会耽误回家,母亲在家里等着你。陈炽说,这些年我在外,倒是辛苦你在操持家业,替我尽孝!弟弟说,我们终是一家,不分你我,我还记得你写给我的诗呢!说罢,陈焘开心地读了起来。
《豫章与舍弟别》。思劳之竹,生有骈枝;陇头流水,分离无时。昔俱垂髫,督尔勤惰;挞之不怨,曰兄爱我。雪屋深镫,伊吾对读;心魄相感,岂曰手足。鸿雁之影,乘春远飞;赖尔承志,亲颜悦怡。尔躯孱瘦,亦复多病;药饵稍间,益勤温清。同兹罔极,俾尔独劳;骨月衔感,宁唯漆胶。
长河之水,去家十里;游子出门,惘惘行李。尔之送我,必于河干;临歧相视,珍重加餐。冉冉停云,荒荒落月;每缘思尔,惆怅明发。章门握手,颜色如初;促坐深语,明镫照余。征驹在门,又分南北;江波无际,黯黯秋色。别尔远去,含情未申;祝尔康晏,长欢二人。
陈炽看到弟弟忙碌而快活的样子,甚是欣慰。陈炽他没有回到舱中,而是立于船头眺望,熟悉的青山与河流,让陈炽心中温暖而伤感。爷爷和作舟先生都已去世。刚过花甲的父亲也去世了,岁月之手忽然抚到了他的额头上,前无遮挡,后无可倚,从此生命只剩归途。
正在沉思,陈炽听到弟弟在问,按信中的时间算,你是昨天应该回来的,昨天我就来到小镇来接你了,但等了一天不见你。
陈炽说,我这次回乡,走的不是京杭大河运,而是海运。1872年上海成立了轮船招商局,从英国和德国购入了四艘汽船,分别叫伊敦、永清、利运、福星,利运号来往于上海至天津。这次回乡从北京坐车到天津,再从天津乘轮船到上海,从上海到福州,在福建从陆路从汀州回瑞金,这样省了不少时间。但是,没想到在县城耽误了几天。
陈焘问,你是在县城看望朋友去了?
陈炽摇了摇头,说,我这次回到县城,住在城外一个叫猪寮下的村子。这个村子有个杨公嫁女,听到我从京城回来,就邀请我参加婚礼,特意留宿了一个晚上。这杨家嫁女遇到一个难题,事情紧急,要我前去帮忙。
话说钟杨两家都是县邑大姓,常借一些婚嫁之仪互相较量考验对方。这杨家新娘嫁给钟家,钟家抬来了接亲的轿子,轿边有副对联,但只见上联没有下联。杨家以为红纸脱落,要接亲的人及时贴上,这样方显吉利。谁知接亲的人说,钟家素知杨家人才辈出,不敢擅自把对联写完,只等杨家补对,寓意是新娘新郎各有来处,走到一块。
杨家听了,知道钟家故意为难。这时,正好有人说陈炽回到了瑞金,不妨请来礼敬一番,既可增光门楣,又可对付难题。陈炽听了杨家友人的请求,放下行李,就走到轿子前,一看上联是:海底擒金龙刺血染针启凤柬。陈炽略加沉思,就在杨家铺好的红纸上挥毫写下:天上捉玉免拔毛箍笔写鸾书。钟家接亲队伍回到宗祠,出对人钟庚看到下联暗暗赞叹,打听是谁对的下联,一听杨家来了个贵客叫陈炽,就甘拜下风。
杨家为表谢意,特意把陈炽留到府上,好吃好喝地招待。陈炽跟杨府跟他们族人谈起猪寮下的地名,说,我属兔,人们传说我是月光精,就该住到月宫成为玉免,但如今我跟却跟猪有缘,在京城就住过猪市口,在这里住在猪寮下,看来我是吃猪肉的命!但是,京城的猪市口如今皇上给改了名,叫珠市口。我看这猪寮下,也该改名,叫珠栏厦如何?
族人听了,自是欢喜,此后村子就有了文雅的新名号。乡民高兴地说,有了好地名,娶亲嫁女就不会由于村名被别人家笑话了!说起婚嫁之事,陈炽就跟杨公说起了两个女儿。陈炽自感对不住结发妻子刘氏,想要为两个女儿分别在县城找了个好人家。眼看长女、次女十五六岁了,这次回乡丁忧在家,正好可以尽力物色夫家。
杨公说,婚嫁讲究门当户对,我倒想为你介绍县城的一家大户。
陈炽听了,惊喜地问,是谁呢?我可曾听闻?
杨公说,我们县城的富商张谅张老板。张谅字益成,来瑞金经商时看上了云龙桥边河背街的肖家女子,原是有妇之夫,肖家不同意,但张谅决心坚定,设法迎娶进家。这个肖太太一连为他生了8个儿子和3个女儿,已有四个儿子长大成人,分别取字为:文敏,字洛书;文德,字雁书;文安,字鱼书;文海,字龙书。四个小分别叫文渊、文鸣,文恩、文忠。张益臣家资万贯,在县城对岸的南北岗买地基建造了三栋大房子,建起横屋十八间,还捐钱弄了个同知衔,这样的大户人家,正当与陈大人攀亲。
陈炽听了,大喜过望,说,还请杨公出面,这几天趁有空就前往说合。陈炽亲往张家,说定了把长女芭蕉嫁给张益成的次子张文德。
杨公又问起陈炽的次女翠竹。陈炽说,乡绅钟观澜有两个儿子,一个叫钟莆生,跟我是好友,我们早年在县城有约结成姻亲,议定我女儿嫁给他弟弟钟光国。光国字崧寿,号骏生,是个附贡生,捐了个监大使。杨公说,这张家是富商,这钟家也是望族,人才辈出,陈大人千金皆有良姻,可喜可贺!
那几天,陈炽特意抽空为女儿的事,呆在县城。他分别上门结识了两位亲家,耽误了几天,回到小镇也就迟了一天。他没急着回村,是知晓父亲的葬礼早在十天前就已按吉日如期举行,那时他还在京城刚出发。
陈炽说,我也是紧赶慢赶,希望能赶到父亲上山的葬礼。但这山海遥远,还是不能及时赶回,身不由己。陈焘看了看大哥,伤感的神色笼上陈炽的脸庞。接着,他又跟弟弟讲起了京城迟滞的原因。
陈炽接到父亲去世的电报,还是1891年冬。那时他军机处起早一份文件,《呈递出洋游历人员行采访事宜节略》。出洋人员到底该考察哪些内容?陈炽详细阅读了《使西纪程》等驻外使节的书档,感叹中国对外国了解太少。天朝不知道地球是圆的,自以为居于天下中心,夷夏之辨只限于周边几个少数民族,后有扩散到周边国家。
一条,十条,一百条,两百多条事宜,完全是陈炽出于自己对天下的打量。节略写到一半,陈炽突然接到家乡的电报,父亲去世了!陈炽丢下工作,早早下班回到家中,坐在房间里里发呆。这时,陈炽为了军机处上班方便,由同事满班章京惠梦宁介绍,就在宫内驾部安了新家。陪着他的家乡之物,是那只随身的砚台。陈炽想起了父亲教他研墨的情形,不禁泪流满面。
父亲一生何其勤奋,迁居横背潜心考学,却屡遇波折,最后无官而回,专心孝敬久病的爷爷。父亲只能把最大的希望寄寓在陈炽两兄弟身上了,但自己突然放弃状元及第,一心沉醉于新学研究,并没有给家族带来多大的荣耀!到现在,陈炽虽然兼职了军处机章京汉头班,但实职还是户部四川司员外郎,一个从五品的官阶,跟张益臣捐钱取得的功名一个级别!
陈炽立即跟大臣汇报了家中的白事。户部尚书、军机大臣翁同龢上呈了他的请假条。这意味着陈炽要放下一切公务,回乡丁忧。这是古代隆重的礼制,是对父父子子的强调,以三年守墓的丁忧形式来固化久远而神圣的三纲五常。陈炽在京城做好了回乡的准备。如果立即收拾行囊,他一个月便能回到家乡,赶上父亲的葬礼。
但是,那个重要文件还有一半,陈炽不能放弃。这也是恩师翁同龢交给他的重任。这些年,陈炽也算是个非常努力和上进的书生。他考进了国家部委,在户部见习,还算是一个称职的见习生,不说全心全意,至少对那些账册弄明白了八九分。当然,就像后世的见习生一样,他后来忙于考研,想通过乡试会试弄个正途的文凭。弃考之后,他回到户部又热心时务,撰写了不少调研文章,深得长官看好。
这一切指向他心中有更大的目标——著书立志。在这个过程中,陈炽也是对得住朝庭的俸禄的。或者话说,一个优秀的人,在普通的岗位上也能发光,也能露出优秀的一面。陈炽在军机章京岗位上大胆工作,通过户部长官上呈。比如《务农恤商劝工说贴八条》,陈炽结合游历考察,认真思考了农、工、商的情况;比如《为胪陈直省及沿边险要地形宜绘制分总舆图等各条款事禀文》,对纸上江山有中肯的陈述。翁同龢频频为陈炽的条文点赞,对陈炽格外关注,为此,他不想让工作半途而废。
他继续撰写《呈递出洋游历人员行采访事宜节略》。他忍着悲伤,一边想着故乡的土屋,一边想着天下的轮廓。为了安慰陈炽,二月初三那天,翁同龢亲自陪着陈炽来到京城郊外,为父亲举行了悼念仪式。临别时,又送给了陈炽一笔慰问金。
陈炽不能匆匆回乡,其实还有另一个原因。他自从看到《富国策》就开始萌生著作一本书的愿望。这跟写一篇奏片不同,写一首诗文不同。陈炽经过了十年有酝酿,开始不知道自己要写什么,但他每天在砚台上积累各种素材,慢慢有了清楚的思路。他要写一百篇文章,来构建和阐释心中的天下,心中的国家,心中的时代。
而这份《呈递出洋游历人员行采访事宜节略》,就是他收集素材的重要方式。但是,这个计划面临中断。他不得不离开工作的岗位,从时事信息丰富的京城回到边远的故乡。那里信息闭塞,能不能完成著作,他心中没数。他在小镇的老春酒楼顺口一说,自己要建一百间房子,就是指这部著作。
但是,它连名字都还没有想好。陈炽有些焦虑。一边是父亲的葬礼,一边是著作的准备。他做好回乡的准备,收拾的行李越来越多,特别是资料过多,不得不舍下。《万国公报》,龚自珍《明良论》,林则徐《西域置行省议》,魏源《海国图志》,容闳《西学东渐记》,王韬《普法战纪》《扶桑游记》,冯桂芬《校颁庐抗议》,薛福成《筹洋争议》,马建忠《适可斋记言》,陈虬《治平通议》,何启和胡礼垣《新政真诠》,郭嵩焘《使西纪程》,还有宋育仁新作《时务论》,郑观应书稿《盛世危言》……这些书报,陈炽放下又拿起。
在京城驾部的新居,书房是陈炽最重要的起居空间。但是,突然回到老家林屋,一间书房要缩减成变成一只书箱,真是太难了!
为了回乡的准备,他还分别给两位朋友写了信。他跟江西老乡李盛铎写信,感谢他特意发来唁电,同时叫他帮着请个内行的风水先生,对父亲的营葬之事再行复验。当然,陈炽想到三年的村居时日,他又向李盛铎借一本《三希堂法贴》影印本,有空时练练书法。
另一封信,是写给湖南的陈三立。他跟陈三立讲起了父亲,父亲的生平和墓志铭。他希望陈三立帮父亲写一份墓志铭。考虑还将迟滞京中,让陈三立把墓志铭寄到了京城。
说完,陈炽就走进船舱,从行李中找出了那份墓志铭,交给弟弟阅看。在江风浩**之中,墓志铭发出刷刷的声音。这让陈炽感觉父亲的灵魂在陈三立的文字中飞舞。
《清故候选教谕瑞金陈君墓志铭》。君讳某,字蔚堂,宁都瑞金人也。曾祖某,岁贡生,例赐举人,县令恽敬,以文学屈一世,独从之游。称曰,陶轩先生。著有诗文集若干卷。祖某。父某。君敏毅质强,覃精六籍,研披渟涵,英英挺振,始应有司试,会构寇难,转徙厓谷,凡数岁,君手卷吟哦,不辍所学。寇平,人县庠食饩,旋举癸酉乡试,以腾录案牵引,停礼部试三科后,计偕三上,仍不策。乃就教谕候选,自是罢归不复出。君廉公好义,善平纷难,县故假万山中,俗尚桀悍,雠杀械斗,日月有闻。独君所居乡,渐摩德让,终君之世,无冤结巨狱。县人叹异,争归服焉。君学务大谊,旁通医术。初,父病风痹,久卧床箦,营权方剂,精枯魄挫,以是羸非人,医亦锐进。晚岁退闲,闵物观化,四方造诊,盈接门闾,所起活无算。君自言:“穷老无所施于世,颇以自娱,脱吾汶汶之耻而已。”光绪十七年某月日,卒于里第。年六十。几配某恭人,子二人。炽军机章京,户部四川司员外郎,才雅达时变,有名当世;焘候选知县。孙四人。明年某月日葬君某里某山。炽书来督铭,铭曰:山丛丛兮桂幽幽,天回地奥蛇龙游。奇灵结盘光滂浮,偃蹇干祀纷萧蒌。罗生酋出脱辈俦,异文智故旁雕锼。君也闻颏托绸缪,教术炜烂张鲁邹。安辔逸步孰躏蹂,蹶而整驾噤万喉。埃泥枢牖回精眸,纳摩一世心则孤。癞驱才子双骅骝,开阖九寓穿神州。赤电烧海飙云愁,取从君怀蜚光猷。隆漠伟业道所收,以声玄石符来休。
陈炽在这飞舞的灵魂中,顿时觉得天地悠悠,生命真如白驹过隙。纵有东坡《前赤壁赋》之旷达,难免不为易逝的人生而伤感!他日,会是谁为自己写墓志铭呢?
弟弟读完,双目已红,哽咽地对哥哥说,这么好的墓志铭,可惜没有赶上葬礼,这次大哥回来,我们把墓志铭刻到哪里去呢?
陈炽说,我滞留京城的时候,收到了陈三立的墓志铭,知道赶不上葬礼,就想到这墓志铭也许只能迁葬时再埋入墓中。听说父亲葬礼不顺,路上遇到乡民阻碍?
陈焘说,我们叫了个风水先生,到白溪寻了块墓地,谁知山场素有争议,村里别姓乡民出葬之日拦在路上,不让我们进山,好不容易出钱协商,才允许落葬。
陈炽说,这真是天意!父亲的墓志铭与迁葬之事如此契合,看来是上苍的安排。我这次回乡,准备另叫风水先生为父亲再择吉宅迁回,看看这禾塘水口境内,可有好地方,这样三年守墓也便于亲近。
说话之间,客船已在滔滔江水中到了禾塘村口。陈炽两兄弟把行李刚刚搬上岸边,就听到一行人哭着跟船家商量,求他赶紧送人到小镇医治。陈炽一听,说这船上行正是逆流,坐船反而比走路慢,得赶紧走陆路。乡民说,坐船可以顺流而下去曲洋小镇,那里听说也有名医。
船家正要拨篙,乡民又叫停下。乡民问,这两位可是横背陈医生的公子?陈炽点了点头。乡民哭叫起来,说,求两位大人救救我家人!原来有位乡民被蛇咬了。用草药治蛇伤,正是陈斌的拿手本领。陈炽的父亲陈斌,由于照顾老人多年,成为梅江边的名医,人们有疑难杂症,都第一个想到他。乡民本想去横背找陈炽的父亲取蛇药,但路上听到陈斌去世,只好另寻别处的医生。看到陈炽两兄弟,就认定医术必定父子相传,看到眼前就是名医之后,就心生希望。
陈焘听了,赶紧扶起村民,说,所幸这些年我陪着父亲懂得了一些草药,我带你去山中拔些草药,但这是我哥的行李担子,希望帮着我挑到横背去。陈炽就说,我自己挑,你们赶紧救人要紧。
乡民听了,千恩万谢,匆匆跟着陈焘去了。余人也赶紧抬着病人回家,等候草药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