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02 初绽2

繁星看着那人已经径直推车走远,才说:“无缘无故的,干吗骂人家,多不好。”

“嗨,什么无缘无故,我跟他仇可结大了我告诉你!”顾欣然提到就生气,“不说别的,你看见他那黑貂大衣了吗,一个大老爷们穿什么貂!一点也不环保!在巴厘岛的时候,竟然跟一群人炫耀丫在哥斯达黎加吃过盐焗海龟蛋,特别好吃!海龟蛋那是能吃的吗?!小海龟那么可爱他竟然要吃!最要命是我英文没丫好,辩论赢不了他,他还声称在哥斯达黎加吃海龟蛋是合法的!对了,还跟人宣扬去加拉帕戈斯群岛,你知道那是什么地方吗?加拉帕戈斯群岛是进化论的诞生地,有最完全的生物多样性展示,他还煽动一堆人去!丫就是个丧心病狂的毁灭者,地球总有一天会毁在这种人手里!”

顾欣然越讲越生气,繁星劝她:“算了,气坏自己不划算,既然观点不合,又是陌生人,何必念念不忘。”

顾欣然:“反正别让我再看见他,我看见一次打一次。”

结果两个人下到地下车库的时候,就又遇见了那个男人,只是车库冷,他已经把那件黑貂大衣穿在身上,繁星还真怕顾欣然冲上去,幸好那男人已经装好行李,拉开车门就上车启动走人。

引擎的咆哮声顿时响彻整个地库,顾欣然看着那辆跑车扬长而去,不由得更加愤恨:“你看这大马力跑车,多不环保!”

幸好顾欣然虽然是个环保主义者,涮羊肉还是吃的,跟繁星吃了一顿美好的涮羊肉,又掏出一包东西来递给繁星。

“什么?”

“给你的礼物,巴厘岛的木雕,据说特别招桃花,祝你早日找到意中人。”

繁星说:“谢谢。”

“本来呢是买给我自己的,看看今年能不能终结单身,哪想到你这么快就需要用到桃花,所以让给你先。”

繁星听她这么说,不由得有点黯然,顾欣然托起她的下巴,说:“得啦,是我口没遮拦不会说话。别伤感啦,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你那个男朋友,我看他不顺眼很久了,甩了正好!要知道,你可是上过两次头条的女人了,要对自己有信心。明星桃花不旺都上不了头条的,真的!这说明你桃花多旺啊!”

繁星被她逗得一笑:“哪有两次,就昨天一次。”

“看看,真是善忘的女人,你和CEO去纳斯达克敲钟那次呢?不也是头条。”

繁星愣了一下,她还真忘记了。幸好两次的照片没有人对比,更没有人认出两次照片里她是同一个人。

怀着这份忐忑,第二天上班,趁着午休时间,繁星就捏着零钱包上阳光房去了,她要再许个愿,千万不要被人认出来,不然两下里一联想,就真说不清楚了。

同事们都吃饭去了,阳光房里没有人,正月的太阳照进来,屋子里暖烘烘的,花花草草保洁阿姨早上的时候浇过水,此时也精神得很,连那两棵金钱橘树似乎都恢复了元气。

繁星找到前几天许愿的那个红包,打算掏出自己的发绳,重新装几块钱进去。

谁知道红包一打开,发绳竟然捆着两张簇新的人民币,粉色的百元票子被叠得整整齐齐。

繁星困惑得很,发绳是自己的发绳,只是重新打过结了,这钱是从哪里来的呢?

繁星又翻看红包,终于看到红包里面写着一行字。

“红包之神说,许愿是要放钱才灵的。”字迹飞扬凌厉,她一眼就认出来是谁。

繁星嘴角一弯,不由自主就笑了。她把两百块装进钱包里,下楼找到CEO写给她的那张欠条,还拿了支笔,重新上楼,将那张欠条连同发绳一起,重新放回红包里。

她在红包上写:“我的愿望没那么大,不需要两百块。”

五块就够了,她愉快地把零钱塞进去,合十许愿。

又过了一天,她上楼吃午饭,看阳光下金橘树上的一个个红包闪耀着金光,不知为什么她有点若有所思,吃着吃着,终于放下筷子走过去翻看。

果然,欠条、零钱及头绳都不见了,红包里空空如也,只是在那两句话的后面,又多了一句话,还是熟悉的字迹。

“你的愿望红包之神已经收到,等待它实现吧。”

繁星一时促狭,心想五块钱你竟然也要拿走,还是不是上市公司CEO?于是拿笔就在下面写:“红包之神啊红包之神,你如果真灵验的话,今天下午让老板给我们唱首歌吧。不然,把五块钱和头绳都还我!”

恶作剧完,她有点心虚,左顾右盼并没有人发现,纠结要不要划掉这句重新写,但划掉还是能看见,把红包摘下拿走吧,好像也不妥。

反正也不是什么非法要求,繁星索性坦然了,CEO明知道这是开玩笑,总不能跟自己一般见识。

再说,谁叫他拿走那五块钱的,还有她的头绳,她最好用的头绳,当年买了一整版,后来丢得差不多了,所以剩下的寥寥几个她格外珍惜。

下午茶时分,她刚安排完茶点,公关经理就像旋风一般刮到了她的办公桌前。

繁星惊讶地看着公关经理。

公关经理情绪明显激动,说:“你知道我们这里属于××社区吧?”

繁星本能地点点头又立刻摇头,她真不知道。

公关经理说:“没关系,我们公司也不经常跟社区打交道,可是每次有通知来,行政部还是抄送给我一份的。”他狠狠喘了口气,“你知道吗!今天我们要唱歌了!”

繁星呆了:“唱歌?”

“是啊!共建模范单位新春联欢,CEO终于开窍了,想通了,要搞好跟社区的关系了。赶紧的,会议室,舒总选了《我和我的祖国》,大合唱,所以你也有份!”

繁星怯生生走进会议室,公司几个麦霸早就接到通知聚集在这里,于是一众人在CEO的带领下,练习演唱了《我和我的祖国》。

繁星站在队伍里,都不敢拿正眼看CEO。

经过下午的练习,晚上就立刻参加了社区联欢,社区看到这么多年轻的姑娘小伙子,精神饱满,歌也唱得不错,社区工作人员可热心了,特别向他们推荐3月8日的活动:“单身联谊!都是社区所在写字楼的姑娘小伙子们,个个和你们一样,都是白领,素质高!一定会有缘分!”

唱完歌CEO请客去吃宵夜,一路上大家倒是蛮开心,只是老宋最不开心,因为社区工作的大妈拉着繁星的手讲了半天,一口一个闺女,让她一定要来参加3月8日的联谊活动,自己有个熟人的儿子可优秀了,那天一定要介绍给她认识。

老宋抱怨:“舒熠你怎么回事,你从来对文娱活动不感兴趣,你这不是心血**么。”

繁星吓得大气都不敢出,唯恐被人发现CEO心血**是被自己激得。

舒熠说:“合唱挺好的呀,是一种培养团队精神、有益团队建设的活动。”

说得这么面不改色这么理直气壮,不愧是CEO。

春节假期刚结束,很多餐厅还没有营业,又是晚上,走了半天才找到一家小店,大家也不挑剔,蜂拥而入。

羊蝎子热气腾腾,大家围坐啃羊蝎子,吃着吃着就热闹起来。老宋感慨万千:“此情此景,真是让我想起大学还没毕业那会儿,你们舒总,请我吃过一顿毕生难忘的羊蝎子。”

“这还有故事?”技术宅男们都来了精神,春寒料峭,还有什么比听老板的八卦更有趣,七嘴八舌叫了几瓶“小二”,一边赶紧给老宋倒上,一边说,“快快,宋总,现在有酒了,赶紧说故事。”

老宋瞟了一眼舒熠:“那我可真说啦?”

舒熠夹起一个饺子,特别淡定地蘸醋吃掉:“说呗!”

“我当时啊,跟舒熠打了一个赌,说谁输了就请吃饭,结果我输了,请舒熠吃羊蝎子。就在五道口,一个特别小的店,装修什么的比这儿差远了,穷学生嘛,没有钱,就选最实惠的地方。那个店小,桌子挨桌子,我把钱包放在牛仔裤兜里,没留意,不知道啥时候钱包就被偷了。

“我后面那桌,坐的几个人特别闹腾,一直在划拳,不时撞到我的后背,后来我跟舒熠分析,可能就是一伙小偷。可是最后结账的时候,我钱包没了,舒熠也就只带了几十块钱,不够付账的,我说得了,要不我留在这儿,舒熠你回去拿钱。舒熠说回去也没钱啊,得去银行取,那可是十几年前,柜员机都老远了,大晚上的,还不见得能找到。

“正发愁呢,舒熠看到旁边一桌也是学生模样,我不认识,他其实也不认识人家,就看人家穿着他们P大信院的系服,你们知道的,就是那种运动衫,长袖外套,原来大学都发那个当系服校服。舒熠多机灵啊,就跑去跟人套近乎,说自己也是信院的,丢了钱包,能不能借几十块钱结账,回头再把钱还人家。”

技术宅男迫不及待地问:“那借到了吗?”

“别急啊,听我说。这还有转折呢,当时对方有男生有女生,有个女生怪精明的,说,既然你是我们信院的,那这里有道题,你做出来了,我就相信你是我们P大信院的。

“我当时想,好嘞,套近乎说是P大的不就够了,还说是信院,这下好了吧,他一个物院的学生,能做出信院这题么?我都想,万一不行我就上,结果舒熠接过题目一看,唰唰地往草稿纸上写代码,真给做出来了。哎呀,最后那女生佩服得不得了,说是他们教授留的挑战题,全班都还没有人做出来呢。当时那女生立刻就掏出钱来,还一定不让舒熠还,说要交这个朋友,然后最精彩的来了,那女生问舒熠叫什么名字的时候,你们猜舒熠怎么说?”

繁星早已经听得入神,技术宅男甲斩钉截铁地说:“舒总当时一定说,不要问我叫什么名字,我的名字叫雷锋!”

老宋嘴里刚抿进去一口酒,差点喷了,赶紧咽下去,一边咳嗽一边说:“是人家借给我们钱,又不是我们借给人家钱,怎么能叫雷锋呢?”

技术宅男乙忍不住了:“宋总,那女生漂亮么?”

老宋一拍大腿:“你可问到点子上了,那女生可漂亮了,后来才知道,原来她就是信院的系花,跟管院女神唐郁恬齐名,人称‘管唐信卢’的卢安雅。”

骤然听到唐郁恬的名字,繁星忍不住看了舒熠一眼,舒熠泰然自若地吃着饺子,表情上看不出任何波动。

老宋眉飞色舞地讲:“这么漂亮一女生追着问名字,搁谁都肯定会说名字,不仅要说名字,还会留邮箱啦,留QQ号啦,结果你们猜怎么着,舒熠特别坦诚地跟人说,他叫宋决铭。”

“噗!”技术宅男丙终于忍不住笑喷了,“宋总,舒总对你真好。”

“我当时也这么想啊,心里暖烘烘的,心想哥们儿够义气,后来一想不对啊,他留我名字我的邮箱我的QQ,这回头钱可不得我还吗?”

舒熠这才慢悠悠地说:“你请我吃饭,当然你还钱买单。”

老宋说:“看看,我当年问他的时候,他也这么说。所以后来去银行取了钱,我专门跑到他们P大的信院去,还人家钱,等了大半天,卢安雅没来,来了个眼高于顶的小子,冲我翻了一个白眼,问,你就是宋决铭?我说是啊,那小子冷笑了三声,就走了。我当时压根就摸不着头脑,后来才知道,原来卢安雅有个仰慕者,听说卢安雅就喜欢宋决铭,所以约了我要华山论剑呢。”

“华山论剑?”技术宅男丁两眼放光,“那最后谁赢了?”

“反正我没输。”老宋施施然说,“就是那小子贼心不死,每隔几年,都要来找我们麻烦。”

技术宅男丁回过神来:“哎,那也应该不是无名小卒啊!”

“当然不是无名小卒。”老宋问,“舒熠,要不要说?”

舒熠直截了当地说:“长河电子的高鹏。”

技术宅男们都倒抽了一口凉气,公司曾经最大的竞争对手,这么多年来被追着打,公司还一度处于下风,但后来公司逐渐占据有利形势,已经攻守易势。但长河电子是全产品线的公司,庞大而可怕,目前仍旧可以卡着公司的上下游,不停地找麻烦。

老宋感慨:“这件事情告诉我们什么呢,不要随便做一个女生递过来的习题!”

技术宅男们哄堂大笑,老宋还在那里一本正经地强调:“真的,吓得我这么多年,都不怎么敢跟女生说话。”

技术宅男甲问:“那社区3月8日的联谊活动,宋总您参加吗?”

宋决铭想到此事就气恼,不由得看了一眼繁星,说:“我不参加,我心有所属。”

技术宅男们就起哄:“哦!这么多年,宋总您还惦记着卢安雅?”

“当然不是!当然不是!”老宋连忙解释,“卢安雅都在美国嫁人了,我现在喜欢别人。”

舒熠不动声色,说:“嗯,现在?”

技术宅男们又一阵起哄:“哦!当年还是喜欢人家的!”

这么一闹腾,大家哄堂大笑,也就带过去了。

舒熠说:“我酒喝多啦,都说不该说的话了。大家散了吧。”

拿起手机,仍旧叫不到代驾,也难以叫车。舒熠说:“没事,我坐公交车回去,这里正好有一趟路过我家小区门口。”

老宋问繁星:“你住哪儿,要不我送你吧?”

繁星说:“真不用了,宋总,我家跟您家不顺路。”

“她和我顺路。”舒熠一边穿外套一边说,“我们正好一班公交车。”

老宋看看繁星,又看看舒熠,说:“那好吧。”

大家一起在餐厅门口道别,舒熠和繁星一起走到公交站。说是正月里,节气还是寒冬,呵气成霜,两人一边走路,口中呼出大团的白雾。

晚上公交车班数稀少,站台上空阔无人,只有晕黄的灯光,照着明亮的灯箱滚动广告。

两个人在站台上等车,因为冷,繁星将手都插在大衣口袋里,太冷了,她轻轻地想要跺脚,但忍住了。

舒熠忽然说:“冷不冷?要不我们运动一下?”

繁星左顾右盼:“在这儿?”

“跳房子吧,你看地上这一块块石材,正好一格格的。”

这么古老的游戏,难为舒熠也会。

繁星老老实实承认:“猜拳我赢不了您。”

全公司都知道,别跟CEO玩猜拳,十次有九次他能赢。也不知道是为什么,或许连猜拳这样的小游戏都是有技巧的,而舒熠知晓技巧的秘密。

再说太冷了,她也不愿意把手从大衣口袋里拿出来。

“不猜拳。”舒熠指了指灯箱滚动广告牌,“背对着广告牌,然后说有还是无,回头看一下,如果广告上的产品是用我们公司的陀螺仪,说有就是赢,说无就是输,赢了可以往前跳一步,看在公交车来的时候,谁跳得最远。”

繁星问:“彩头呢?”

舒熠眉头微挑:“彩头?”

繁星说:“这样吧,我赢了您把头绳还给我,如果我输了,明天请您吃午饭。”

头绳实在是太难买到了,而且这么私人的物品,落在异性手里总是不妥的。

午饭多简单,随便给舒熠点份外卖就打发了。再说公关经理给的一百块她都还没用完呢,都还用不上她自己掏钱。

舒熠说:“行,你赢了我把头绳还你,而且请你吃午饭,你输了请我吃午饭。”

繁星欣然答应。

两个人背对着广告牌,像两个小朋友,一本正经目视远方,舒熠说:“你先选。”

繁星听见身后灯箱唰唰地轻响,正在换广告。

她说:“有!”

两人一齐回头,正是新款刚上市的手机,国产手机十有八九是用的公司陀螺仪,这一型号正是,繁星开心地往前跳一格。

舒熠背对着灯箱,唰唰换广告的时候,他说有,两人一齐回头,是护肤品。繁星非常开心,忍不住举起双手比了两个V字。

舒熠不服气:“再来!”

公交车十几分钟后才来,繁星一路遥遥领先,因为她总是说“有”,于是猜对了两个手机一个平衡车广告,舒熠有时说“有”有时说“无”,反倒一个也没猜中,繁星没想到自己能大获全胜,非常开心,远远看到公交车已经驶近,掏出公交卡:“老板,我赢了,请你坐公交车!”

舒熠说:“果然是人生赢家,这么阔绰!”

两人哈哈大笑,一起登上公交车,车子里空****的,也没有其他乘客,舒熠说:“要不要接着赌?”

繁星问:“怎么玩?”

舒熠说:“到站停下的一刻,看看广告是什么,老规矩!下一站你押什么,有还是无?”

繁星说:“有!”

舒熠说:“那我猜无。”

公交车一路晃**向前,眼看快到下一站,繁星远远就看到站台灯箱里是手机,开心得就要跳起来,结果车子一驶近,广告就唰唰地向上翻页了,繁星趴在窗上只说:“有!有!有!”结果等车进站停稳,广告正好换到了旅游广告,跟陀螺仪半毛钱关系都没有,繁星沮丧地垂下头。

舒熠笑眯眯地说:“不要紧,只是输一局,你还领先三步呢。”

结果一路猜过去,舒熠竟然每一站都赢,每猜必中,还没到繁星租住的小区那站,她已经输得惨不忍睹,眼看只剩下两站路,无论如何无法翻盘了。

繁星叹气:“不赌了,赌运太差!”

舒熠说:“其实……嗯,还是告诉你吧,这是有技巧的。刚才在站台上的时候,我记住了所有的广告顺序,还有更换的间隔时间。晚上这个点了不会堵车,公交车基本可以按时进站,而公交车的进站时间,会显示在电子屏上。”他说,“所以只要简单地心算一下,就知道公交车下次进站时的广告会是哪一个,于是就稳赢了。”

繁星一愣,旋即哈哈大笑,舒熠也笑起来:“抱歉,我从不打没有把握的赌。创业风险太大,习惯了不打没有胜算的仗。”

繁星敬佩地看着他:“愿赌服输,明天我请您吃午餐。”

舒熠一笑,从大衣口袋里取出一样东西:“好,午饭你请了,这个我还给你。”

繁星一看,正是那根头绳。

繁星也不由得一笑,伸手接过来。正巧公交车到站了,繁星匆匆忙忙用头绳扎起头发,一边扎头发一边说:“我下车了,再见!”

“再见!”

她扎了一个高高的马尾,平时在公司很少这样,因为头发扎得高,颈间还有无数毛茸茸的碎发,就像刚刚做完课间操的少女一般,她脸颊上还有红晕,也许是因为暖气,也许是因为刚刚大笑过,她回头挥挥手,说:“晚安!”

公交车的三级台阶,她连蹦带跳就下去了,舒熠只来得及挥一挥手,车子已经关门启动。车窗上有薄薄的水汽,像隔着一层毛玻璃,只看到她手插在口袋里,高高的马尾还在微微晃动,她并没有立刻回家去,反倒认真地站在站台上看着滚动广告屏。公交车正在加速,舒熠不由自主站起来往车后走,一直走到最后一排,隔着车后窗,还远远看到她站在广告屏前,大约是在仔细研究,到底有多少广告,间隔时间是多少。

这傻丫头。

舒熠脸上浮起一层淡淡的笑容。

他想起当初HR据说从雪片似的简历中海选了几份,由负责人力资源及行政的副总拿来给自己过目,毕竟是要给他当秘书,当时公司创业没多久,兵荒马乱,那副总也是技术宅男出身,特别诚恳地说:“舒总,我都挑过了,这几个是胸最大的。”

舒熠正好为了某个技术难点熬了个通宵,睡眠不足正是脾气最坏的时候,闻言差点没把简历扔出去,胸大无脑,秘书多么重要,能挑个无脑的来么?

舒熠都想选个男人来,毕竟秘书要经常一起出差,如果是个女秘书,多不方便,现在哪有女孩子愿意成天跟一群大老爷们出差的?

结果低头一看,第一份简历就是她,清清爽爽祝繁星三个字,还有同样清清爽爽的照片,根本看不出来胸大不大,简历倒是很漂亮,学校更体面,竟然是他的母校。

能考上P大的姑娘当然不会是胸大无脑,而且是最热门的专业,天晓得为什么竟然给他们这么不起眼的公司这么不起眼的职位投了简历,或许是应届生没有经验?等面试的时候一看,人比照片还要清爽,而且机灵,特别认真也特别细心,借完笔之后,端端正正放回桌上原位,连笔尖的朝向都没有弄错。

舒熠觉得就她了,这么认真细心的人,适合做秘书。

很长一段时间,舒熠都担心她突然回过神来要跳槽去投行或者基金之类的地方,所以她起薪就高,舒熠觉得秘书也是技术型人才,凡是不可替代的技术型人才,都值得比市面更高的价格。

结果她没有辞职没有跳槽,没有闹过任何幺蛾子,哪怕全公司最靠谱的副总还每年总要跟自己嚷嚷说,受不了了压力太大舒熠我不干了我要度假,她也一次都没说过类似的话。再苦再累,她好像都能应付。

所以公司上市前,员工期权计划最后递到他的办公桌上,他认真地将她的份额改到跟技术人员一样。

在他心里,她就是个技术人员,而且在这岗位上兢兢业业,无可替代。

繁星早上起来,一边打开电视听新闻一边做瑜伽。刚过完年交通顺畅,地铁也没多少人,所以她就走得晚。想起今天要请CEO吃午饭,昨天自己打赌真是输得心服口服,好像请他随便吃一顿不太显诚意。而且公司附近好些餐厅都还没有开门,也没什么可吃的。

每天买菜的人最发愁今天买什么菜,每天订餐的人最发愁今天给老板吃什么。繁星心想索性有诚意到底,自己做一份午餐带去给CEO得了。

她拿定主意后就立刻行动,看看冰箱里的存货,都是年后回来去超市随便买的一些东西,想了想不如做蛋饺。拿超市绞好的肉馅,现剥了几个虾仁,又加进荠菜提香,跟肉和到一起搅成馅泥,切了块肥肉做猪油,也不用熬,煤气炉上烤着大金属圆勺,筷子夹着肥肉在大圆勺上转一转,等油烤得吱吱响,将蛋液倒进去旋转摊开,就成了薄薄的蛋皮,再把馅放进去,趁着蛋液没完全干,把蛋皮揭一半起来包好馅封住,一个蛋饺就做好了。

她手快,一会儿工夫就包了二十多个蛋饺,数数够了,锅上蒸着米饭,上面一格蒸蛋饺,自己去换衣服化妆,等收拾好,蛋饺也蒸好了,拿便当盒装了米饭和蛋饺,另外还有一盒鸡汤,前两天电炖盅炖好冻在冰箱里的,她想想又切了点笋干,一齐装好了上班去。

上午舒熠很忙,他们很多客户都是外国企业,不过春节,他们休息了这几天,大客户们已经盼得眼睛都红了,所以舒熠开了整整半天的全球视频会议。老宋更惨,有个重点客户的新产品要九月发布,而双方已经就陀螺仪传感器能占据的尺寸和重量激烈争论了三个月,到最后老宋又要撂挑子不干了:“反正我们做不到!我告诉你,我们做不到就是全球没有任何一家公司能做到!有本事你们找别人去!”

气得那个印度裔高管都要亲自飞到北京来解决问题了,最后还是舒熠出面安抚:“我们会尽最大的努力,但我们不能保证最后的尺寸和重量合乎你们苛刻的要求。”

印度裔老头狡黠地笑着:“舒,你有办法的,我们的要求并不苛刻,我永远不会去找别人,我只相信你,全世界我都只相信你,如果我有女儿,我一定会把女儿嫁给你的!”

舒熠很想苦中作乐地说你相信我有什么用,别说女儿了,你哪怕自己要嫁给我也没用啊,研发团队能做出来就是能出来,做不出来我也没招。但他只是笑了笑,是,客户是要求苛刻,何止苛刻,简直变态,然而正是这些变态的要求,导致研发团队以及整个公司拼了命往前冲,一直冲,永不停止,于是他们就可以暂时地站在全世界最领先的高峰上,把其他人遥遥甩在身后。

老宋怪委屈的:“你!你就惯着他们那群变态,你这次满足了他们的变态要求,下次他们就会提更变态的要求!”

舒熠还没说什么,忽然老宋耸了耸鼻子:“好香……什么东西?这么香!”

繁星带着蛋饺到了公司,上班忙忙碌碌,看看已经十二点半,舒熠终于离开会议室返回他自己的办公室,繁星心想可算是能吃午饭了。她不好意思让别人知道自己给老板开小灶,而且她和舒熠又闹过绯闻,更怕别人说闲话,所以等大家都吃饭去了,才偷偷进茶水间用微波炉,先把鸡汤热了,然后下蛋饺和笋干。

繁星觉得挺遗憾,但北京新鲜冬笋太难买了,所以笋干也凑合,等饭热好,她就拿了饭盒装好,送到老板办公室去。

繁星没想到她去热汤热饭的工夫,老宋又进了舒熠的办公室,所以她敲门,一听见舒熠说“请进”,她高高兴兴端着饭盒就进去了,结果冷不防一抬头看见老宋,不由得一愣。

老宋一看她端着饭盒进来,那股食物的香气简直更诱人了,马上就伸手接过去:“哎呀繁星,你咋知道我在这儿?”

他既然伸手,繁星也不能不给他。

他揭开饭盒盖,用力吸了口气:“真香啊!是什么?”

繁星不好意思说这是给老板的不是给你的,只好闷闷不乐地回答:“蛋饺。”

老宋又惊又喜,抽出盒盖上的筷子尝了一口:“真好吃,你自己做的啊?”

繁星“嗯”了一声,老宋喜滋滋捧着饭盒吃起来,边吃边问舒熠:“你要不要尝一个?算了,不给你尝了,反正你南方人,天天吃这个。”

老宋稀里哗啦风卷残云,连汤都喝光光了,一转身从舒熠桌上纸抽盒里抽了张面纸擦擦嘴,说:“真好吃,就是淡了点,繁星,下次做咸点。”

繁星“嗯”了一声。老宋看看被自己吃得精光的饭盒,突然福至心灵,想起大学师兄说过追女生得有眼力见儿,得主动找活干,于是高高兴兴地说:“我给你洗饭盒去!”拿着饭盒就跑出去了。

等老宋走了,舒熠才对繁星说:“谢谢。虽然没吃上,但应该真的很好吃。”

繁星说:“您怎么知道,那不是给他的……”

舒熠说:“你都快哭出来了,我当然知道那不是给他的。”

繁星本来不知为什么扁着嘴,觉得怪委屈的,听了这句话,终于“噗”一笑,扭头跑了出去,过了一会儿,她又进来了,手里拿着一个更精致,比巴掌大不了许多的饭盒——早上准备的食物她分出来一份,本来是打算留给自己当午饭的,但现在她重新煮好,放在舒熠桌上。

繁星高高兴兴地说:“您吃这个吧。”

舒熠愣了一下,明白过来她是把她的饭又让给自己了。

“你吃吧。”

繁星急了:“都说了请您吃午饭,你就快吃吧,不然回头宋总又回来了!”

舒熠从来没觉得吃午饭吃得像做贼,繁星带着他偷偷溜上天台,在玻璃房子里,繁星大方地把自己常坐的那个位置让给他,自己坐在一旁的花架上啃三明治。舒熠要把蛋饺让给她一半,她死活都不肯,语气里还十分后悔:“我做了二十六个!所以给你那份,我就放了十六个蛋饺进去,只留了十个,要是早知道你会吃这份,我就多留几个了!”

舒熠吃着蛋饺,一口一个,因为是真的很香,喷鼻香,塞得嘴里满满的,全是食物芬芳的香气。太阳照得人身上暖烘烘,也许是因为太暖和了,鸡汤滚烫,吃得他一头汗,所以人也觉得有点晕,明明没喝酒,却觉得好像有点醉陶陶的。

繁星给他介绍桌上的植物:“这一盆多肉是我养的,放在桌上长得不太好,就挪上来了。”

舒熠很严肃地跟那盆植物打了个招呼:“嗨!初次见面,请多多关照。”

繁星“扑哧”一笑,接着给他介绍:“这盆芦荟,是财务部韩姐的,据说可以吃,还可以做面膜。这里这盆富贵树,是人家送你的,你放在办公室差点养死了,后来我跟行政说了,抬上来的……”

舒熠完全没印象,这棵树倒是看着有点眼熟,但是谁送的,这树什么时候从他办公室消失的,已经完全不记得了。

她对每一株植物都如数家珍,哪盆是谁的,是什么品种,几乎都知道。而且提到这些植物的时候,她眼睛奕奕有神,仿佛有光。每一样,每一株,她都逐个介绍,最后,她蹲在墙角对他招手:“这个也是多肉,要开花了,你看!”

他走过去蹲下,她轻轻地翻开叶片给他看,真是小啊,比米粒还小的几朵花,竟然是完美的五角星型,还有娇嫩的花蕊,特别小,但是真是漂亮的花。

她说话的声音轻轻的,仿佛怕呵口气就将那娇弱的花瓣融化了,她说:“这是我在垃圾箱旁边捡的,我还以为它活不了,但拿上来浇了水,一直慢慢地养,养了好几年,终于恢复了元气,你看它都开花了。”

离得太近,舒熠能看到她发顶一个雪白的旋涡,像乌黑的瀑布在这里打了个转,发丝如水般泄下去,她的头发也很香,不知道她用什么洗发水,淡淡的,清雅的,像栀子花,好闻,是南方家常的花儿,小时候妈妈买菜的时候带一把回来,养在清水里,可以让屋子里香一天。她还专注地在看那几朵小小的花,睫毛垂下,微微抖动,像茸茸的翅,轻轻地扇动着,舒熠不自觉靠得更近,她一抬头,正好撞在他下巴上。

这下两个人都有点尴尬起来,舒熠揉着下巴站起来,繁星将那盆开花的多肉放回墙角,默不作声揉了揉自己的发顶,不知为什么舒熠有点不想开口,连“对不起”三个字他都不舍得说,这一刻时光太美妙了,让他觉得自己一开口一定会弄砸了。

最后是繁星红着脸,迟疑说:“嗯,那个……我要问你一个问题……”

“什么?”

“你怎么知道,我在红包里放了东西?”

舒熠瞠目结舌,突然转身就往楼下跑,繁星欲言又止,又不好意思大声叫住他,只好怏怏地收拾了饭盒等物品下楼。

舒熠一口气冲下楼,进了自己办公室,调出监控录像,用最高权限把刚刚玻璃屋里的摄像头记录内容全部备份到自己用的单机,然后立刻清除了安保硬盘里的这个摄像头内容,删完之后还不放心,覆盖了三遍硬盘才罢手。

他好久没干这么心虚的事,简直比学生时代第一次看某种动作片还要紧张,动作一气呵成,密码都输得比平时快,检查再三以防疏漏,比黑进了美国中央情报局还要小心。等做完这一切善后工作,心里还在怦怦跳,心想同事们都吃饭去了,应该没谁这么闲能发现录像突然少了一段。

他还瘫在椅子里若有所思自我安慰,门“砰”地被推开了,老宋拿着饭盒走进来,幽怨地问:“你回来了?繁星呢?我洗完饭盒你们俩都不见了。”

舒熠觉得自己又恢复了常态,他好整以暇地说:“啊?她吃饭去了吧?”

谁知老宋一屁股就坐在了他的办公桌上:“哎,舒熠,正好,你帮我分析分析,你觉得,繁星是不是不喜欢我?”

舒熠愣了一下,说:“这我哪知道,你得问她去。”

宋决铭咂了一下嘴,说:“我这不是不好意思问她嘛……”

舒熠说:“让我说真心话?”

“那当然了,咱们俩谁跟谁!”老宋有种不妙的预感,瞅了一眼舒熠,“你有啥看法,难道还不愿意跟我说真话?”

“我觉得吧,你跟她没戏,你发现没有,她这人办事挺精细的,你呢,成天大大咧咧,除了在数据上不犯错,在生活中,简直是错误百科全书,完全没有常识……”

“那正好啊!我可以跟她互补啊!”老宋不服气,“你不也说过,我这种人就得有个管家婆来管一管。”

舒熠不动声色:“你是得有个管家婆来管一管,可也得人家愿意来当你的管家婆。”

“不是……”老宋急了,“那……什么,难道我条件还不够好么?我这么老实肯干,有房有车的,我爹妈也不跟我住一块儿,也不怎么管我,现在姑娘们不都喜欢我这种么?”

舒熠问:“你觉得繁星是一般的姑娘么?”

“当然不是!”

“那不就得了。我劝你啊,少剃头挑子一头热,别人家想什么、要什么、喜欢什么都没弄明白,就自以为是对人家好。”舒熠漫不经心地打量了老宋一眼,不动声色使出了最致命的一招,“而且繁星那前男友,长得比你帅,也有车有房的,繁星还不是跟他分手了。”

虽然被派出来的仍旧是个技术宅,但技术宅也有机灵的,这一个因为是火线突围来报信,被寄予重望,所以挺会办事的,借口上洗手间,蹑手蹑脚溜到舒熠办公室前,先低声问繁星:“舒总在吗?”

技术宅男一边问,一边还紧张地左顾右盼,唯恐被宋总发现,一声狮子吼逮回会议室去继续。

繁星说:“舒总在开电话会,说没有要紧事别去打扰他。”

技术宅十分失望,于是说:“那等舒总忙完了,拜托你跟他说一声,求他去会议室一趟。”

繁星觉得挺奇怪的,说:“不是宋总在跟你们开会吗,怎么还要舒总过去?”

技术宅快哭了:“别提了,今天宋总估计是被客户气着了,光公式都写了三黑板,我们整个组都跟不上他的思路了,舒总再不去救场,我们今天甭想睡觉了。”

繁星说:“好,等舒总忙完,我提醒一下他。”

技术宅男满怀希望地走了,繁星心想宋总这是怎么啦,难道是蛋饺吃多了?

她想想还是端着咖啡,拿了盒花茶去给宋决铭的秘书小勤,小勤是个成天嚷嚷减肥的姑娘,所以繁星跟她说:“花茶,德国的,在三亚免税店给你买的,减肥好用。”

“谢谢繁星姐!”小勤笑得眼睛都眯起来,“要不要坐一会儿,我这儿有低脂肪蛋糕,你尝尝?”

“不尝了,你留着下午茶吧。对了,你老板今天怎么了?”

“我哪知道啊?”小勤说,“中午还好好的呢,一个人美滋滋地洗饭盒,都不让我帮忙。后来从舒总办公室回来,就跟霜打的茄子似的,是不是舒总说什么了?”小勤朝繁星挤挤眼,“你在舒总那边听到什么啦?难道宋总又跟舒总吵架啦?”

“今天好像没有。”

小勤说:“所以才不对啊,宋总这都一个多月没跟舒总吵架了,他们俩跟两口子似的,越吵感情越好,这不吵架,就说明感情出了问题。”

繁星一口咖啡差点呛在喉咙里,咳嗽好几声,才说:“下回我介绍我闺密给你认识,你们两个一定聊得来。”

“是吗?”小勤好奇地问,“她也爱减肥吗?”

“不,”繁星说,“她也觉得宋总跟舒总是两口子。”

等舒总开完电话会,已经是下班时间了,繁星纠结了一下,还是跟他说了:“宋总跟研发团队在加班开会,您要不要过去看看?”

舒熠头也没抬,十指如飞地敲打着键盘发邮件,说:“晚上我约了人吃饭。”

繁星问:“您是私人约会?要不要安排司机送您?”

舒熠突然想起似的,抬头看了她一眼:“忘了订餐厅。”

繁星马上说:“我帮您订,要什么样的餐厅?”

舒熠说:“女孩子喜欢的就行。”

繁星心里不知为何有点异样,但一点也不动声色,提了两三个餐厅的名字,都是适合情侣约会的。

舒熠说:“这几个都去过,我不喜欢,换个新的。”

繁星说:“那我出去查一查,看看哪些合适,再来问您。”

舒熠漫不经心点了点头,繁星就出去了,打开电脑翻看了一下美食评价,完全不得要领,干脆打电话给顾欣然:“有没有适合约会的餐厅,推荐几个。”

顾欣然说:“你不能把我当美食编辑用啊!你起码得告诉我,你跟什么类型的帅哥约会吧,我才能对症下药,哦不,荐菜。”

“快点,江湖救急,我们老板要约会,我挑了几个,他老人家都不喜欢。都是跟前女友去过的,唉,估计怕睹物思人吧。”

“你们老板要约会,这太容易了!给他挑一贵的,巨贵!人均三万的那种,什么姑娘都能拿下。”

“吃什么东西能吃三万?”

“松露啊,哦,现在有点不是季节,怀石,跟猫儿饭似的,一会儿上来一点,一会儿上来一点,吃都吃三个钟头,不饿也饿了。”

繁星不知为什么不太起劲,也不想讨论这些细节,只说:“你随便给我推荐几家合适的就行。”

顾欣然不愧是混八卦圈的,不一会儿就甩过来好几家叉格特别高的餐厅,有的在某胡同,备注是无法停车必须步行数百米;有的是法餐厅,备注是侍者法国籍所以英文不好;有的是食材有特殊要求,不提前两周预订不接受临时光顾的客人……

繁星翻来覆去地比较,最后选了在胡同里的怀石料理,虽然大晚上吃日料,冷冰冰的,再出来吹一肚子风,走好远才能上车,但情侣约会嘛,当然多走一段才更适合发展感情。她这么坦然地想。

她选好了餐厅进去告诉舒熠,舒熠果然没什么异议。倒是出来之后,刚才那个溜出会议室的技术宅,已经在微信上给她连发了三个红包,可怜兮兮地问:“舒总能来救我们么?”

繁星用一个大红包回答他:“不能。”

技术宅嗷一声快哭了,连发了好几个大哭的表情,最后一个表情是泪奔着跑走。

繁星虽然有恻隐之心,但真的觉得自己爱莫能助。

繁星收拾着东西,难得老板今天决定不加班,她也可以早早下班。忽然手机嘀一响,竟然是老宋发来的信息,问她晚上能不能一起吃饭。

老宋回复说:“晚饭总要吃的,要是你有空,晚上我就不加班了。”

繁星想了想会议室里水深火热的研发团队,又纠结了一下,最终还是坚定地回答:“抱歉宋总,我晚上约了闺密看电影。”

她还是觉得不应该给宋决铭错误的暗示,所以断然拒绝。至于研发组的同事们,只好暂时对不起他们了,繁星愧疚地想,下次她一定自掏腰包,买好吃的点心弥补他们。

繁星收拾好了,等着舒熠出来,看他胳膊上搭着大衣,应该是准备下班离开办公室,就说:“舒总,没什么事的话,我就先下班了。”

舒熠挺自然地说:“一起吃晚饭吧。”

繁星一时没反应过来:“啊?”

舒熠说:“中午你请我吃蛋饺,所以晚上我请你吃饭。你自己挑的餐厅,应该喜欢。”

繁星脑中“嗡”一响,突然想到一个成语:请君入瓮。

胡同里竟然还是石板路,车只能停在胡同口外,繁星穿着高跟鞋走了足足几百米,深一脚浅一脚,差点摔跤,舒熠伸手牵住她,她有点不好意思,胡同里没有路灯,舒熠一手牵着她的手,一手拿手机照着她前面的路,雪白的一点光晕映在石板地上,散开来像是银霜,一团团,又像是冰糖,脆而甜。其实并没有下雪,北京的冬天干燥得很,空气清冽,又安静,听得见她高跟鞋踩在石板上嗒嗒地响。

整个餐厅只有他们两位食客,久久才上一道菜,果然跟顾欣然说的一样,跟猫儿食似的,一点点,非常精致,但是好吃。器皿也讲究,像山水画,有禅意。东方文化,总是一脉相承的。

舒熠电话设了振动一直闪,他都没接,繁星忍不住问:“是不是有事情?”

舒熠说:“没事,老宋开会呢,他开着会就喜欢给我打电话,尤其研发团队跟不上他思路的时候,他就把我当倾诉对象。”

繁星想起受苦受难的研发团队,有点不忍心:“要不您就接一下,也许他是有要紧事。”

舒熠说:“没什么要紧事。”停了停他又说,“吃饭最要紧。”

这顿饭真的吃了三个钟头,那位白发苍苍的日本主厨领着徒弟们一直将他们送到大门外,最后还深深地九十度鞠躬,感谢他们的惠顾,搞得繁星和舒熠也一起鞠躬还礼。

门口挂着和纸灯笼,光线柔和,繁星看着地下她和舒熠两个影子,并排双双弯下腰去,不知为什么有点不好意思,等说完告别的话转身,就自己拿了手机打开电筒照着路。

舒熠的手机已经没什么电量了,很自然一手接过她的手机,一手仍旧扶住她,两个人一起往胡同外走。

夜已深了,胡同里更安静,只听见她高跟鞋嗒嗒的响声,繁星心里很矛盾,不知道是希望能快点走到胡同口,还是希望能慢点走到胡同口。忽然听到舒熠说:“月亮。”

舒熠说:“你手这么凉,是不是没吃饱啊?”

繁星倒有点怀疑舒熠没吃饱,毕竟怀石料理分量真的不多,而且日本菜又清淡,几乎没什么脂肪。他一个大男人,吃了那么点猫儿饭,能吃饱吗?

繁星迟疑说:“要不,去簋街消夜?”

说完她有点后悔,刚吃完怀石呢,就去簋街,这要叫顾欣然知道,绝对大骂她丢尽了叉格界的脸。

果然,舒熠说:“别去簋街了。”

结果下一句他就说:“我们去五道口吃烤年糕吧!”

于是刚吃完怀石料理的两个人,又跑到五道口吃了一大盆烤年糕,特别小特别破的店,也没有几个食客,竟然深夜还开着门,舒熠熟门熟路地跟老板打招呼,又问繁星:“吃不吃辣?”

等繁星点头,舒熠就要了重辣。

果然很辣,烤得酥香脆软的年糕,浇一勺子酱汁上去,又辣又香,吃得繁星直吸气。舒熠说:“老板,再来两瓶北冰洋!”

一盆年糕见底,繁星这次是真的吃撑到了。舒熠还打包了一盒没烤过的年糕,递给她:“在家切成片,用雪菜煮一煮,也好吃。”

繁星本来想说不要,但听他这么一说,都觉得打包盒散发着一股诱人的香,不知不觉就捧在了手里。

舒熠觉得捧着打包盒的繁星简直像一只招财猫,笑眉笑眼,眼神里全是对食物的满满爱意。

舒熠觉得这个晚上特别美好,好几年他都没有如此放松和舒心过。吃怀石时她很严肃,坐得端端正正,像小狐狸坐着自己的尾巴,唯恐露馅似的,跟他说话的时候,她的眼睛才会变圆,充满了好奇;吃烤年糕的时候,她的眼睛又弯了,像是刚才人家檐头的月亮,但是暖暖的。

他觉得挺遗憾今天自己开车,不然就能跟她再一起坐公交车回家,他一定能想出比上次更有趣的游戏,再赢她一顿午饭,那该多么好玩啊!

上次他觉得好玩是什么时候?大约是七八岁吧,一群男孩子第一次学大人的模样打桥牌,他算牌比所有人都要快,都要准,那个下午他觉得很好玩,很有意思。从那之后,他再也没觉得有什么事好玩了,包括创业,包括上市,不过就是计划周详按部就班的成就感。

可是跟她在一起,真心觉得好玩。

繁星倒没想那么多,她家更近一些,到小区门口,就高高兴兴抱着年糕盒子下车,跟舒熠道别:“谢谢!今天晚上的晚餐真好吃。”

舒熠促狭地问:“是怀石好吃,还是年糕好吃?”

繁星说:“都好吃。”

舒熠第二天上班几乎是哼着小曲进的电梯,连前台都看出来他心情好,笑眯眯地起立:“舒总早!”

“早!”

他点一点头,不防旁边突然冒出个老宋,挂着两只黑眼圈像熊猫一样,幽幽地说:“你终于来了!”

舒熠说:“就叫你别熬通宵了,你看,你眼袋都出来了。”

宋决铭说:“那你帮我招呼一下客户,我先回家睡觉去了。”

舒熠问:“什么客户?”

宋决铭说:“给你打一晚上电话你都不接,高鹏突然约了今天上午要来公司。”

舒熠听到高鹏两个字都头疼:“还是你见吧,你们俩熟。”

“熟个头啊熟!”宋决铭说,“他见了我都恨不得跟我打架,你见吧。我不行了,我得回去趴一会儿。”

不等舒熠说什么,宋决铭已经背着电脑包逃之夭夭了。

舒熠只好摇摇头,走进自己的办公室。

繁星心情也挺好的,早上她已经将年糕处理好,今天午饭又有了着落,不用点外卖。而且今天舒熠也没什么重要的行程安排,除了临时有个大客户要来拜访。小勤说,本来是约了宋总谈事,但宋总回家补觉去了,所以改由舒熠接待。

十点,长河电子一行人准时到了,繁星出来前台迎接,心里还好奇,因为听老宋讲过当年的往事,不知道这位眼高于顶的高总,到底是何等人物。

结果一看,嘿,盘正条顺一枚帅哥,好长的腿,穿一件黑色羊绒大衣,大冬天还戴着太阳镜,因为高,简直像明星一般抢眼,就是看着有几分眼熟,繁星还以为自己是不是在哪儿看过这位时髦高总的照片,结果越回忆越觉得不对,尤其高总脸上那副亮晶晶的太阳镜,实在是……太眼熟了。

她出于礼貌不好多打量,引着客人进入舒熠的办公室。她先敲一敲门,说:“舒总,客人们到了。”然后扶着门,让客人们先进。

经过她身边的时候,那位高总说了声“谢谢”,繁星忍不住眼皮略抬,正好与他四目相对,虽然是隔着太阳镜,但连镜片都挡不住高总那邪肆的眼神。他微微一笑,露出一口细而尖的牙齿,简直像鲨鱼。用只有她才听得到的低声说:“没错,我就是机场那个傻叉。”

繁星差点失态,终于想起来,那天在机场和顾欣然遇见的黑貂男。

原来是他!

高鹏已经大踏步从她身边走过,呵呵笑着对舒熠伸出手:“舒熠,你这儿真不错!这都多少年了,不舍得请我们来坐一坐,每次总约我们在苏州园区那边,就这样打发我?”

舒熠说:“你不是喜欢实验室吗?所以才总是带你去园区。”

稍稍寒暄后,繁星趁机插话:“几位客人喝什么?有茶、咖啡、矿泉水。”

高鹏果然跟在自己家公司一样随便,往沙发上一靠,说:“我要咖啡,美式,谢谢。”

繁星出去置办茶水,又送进来,进进出出几趟。只听舒熠跟高鹏聊得火热,好像多年老友似的。

长河电子的人都带着笔记本和各种电子产品,谈了足足有两个钟头,他们讲的全是专业术语,繁星也没太关注。等终于谈完,舒熠亲自送到电梯,繁星自然跟在后面。那位高总也挺有意思的,电梯来了,繁星连忙按住开门键,他和舒熠握手道别,又对繁星伸手:“幸会。”

繁星只好腾出右手与他握一握,说:“谢谢高总。”

高鹏眯起眼睛,似笑非笑:“谢我什么?”

繁星中规中矩地答:“谢谢您拨冗来我司。”

高鹏又笑得露出一口白牙,这才走进电梯,对着舒熠挑衅似的一笑:“代我向老宋问好。”

繁星觉得这位高总简直像是来砸场子的。幸好舒熠跟平常一样,浑若无事。一直走回办公室,看看时间,很高兴的样子:“吃午饭了!今天中午吃什么?”

繁星问:“您想吃什么?”

舒熠说:“有什么吃什么。”他好像挺放松似的,“简单点,我饿了。”

繁星不由得抿嘴一笑,说:“我做了年糕。”

舒熠由衷地高兴:“这个好!”

繁星出去拿了饭盒,用微波炉热好,趁人不备拿着饭盒送进CEO办公室,舒熠多机灵啊,一看她拿着饭盒进来,什么都没说,站起来对她使了个眼色,就往外走。

两个人做贼心虚,没有搭电梯,溜进安全通道,爬了一层楼去阳光房,坐在那盆多肉面前吃年糕。

繁星早上在家就将年糕分成了两半,一半裹蛋液煎了放糖,做成了糖年糕,另一半加了雪菜,煮了年糕汤。

她喜欢吃甜的,舒熠喜欢咸的,皆大欢喜,两个人都吃得津津有味。

舒熠说:“昨天晚上吃年糕,今天中午又吃,不知为什么,竟然一点也不觉得腻。”

繁星用筷子搛起最后一块糖年糕,问舒熠:“你真不试试甜的?”

舒熠怕她吃不饱,于是摇头。

繁星就把最后一块糖年糕也吃了,吃到嘴角沾了糖粒,晶莹透亮的一颗,被太阳一照,像一颗特别小的小钻石,熠熠发光。她一直不知道,也不擦,就在那儿喝桂圆红枣茶,她有点贫血,冬天总是喝这个。舒熠见惯了她那只玫红色的保温杯,看她捧着杯子喝了口茶,那颗晶莹的白糖粒仍旧挂在她嘴角,摇摇欲坠。

他不由得心猿意马,问她:“甜不甜?”

繁星愣了一下,拿着杯子有点迟疑:“这个我喝过了,要不,我下楼拿一包给你尝尝?”

舒熠站起来,忽然一扬手就将西服外套脱了下来,就势往后一甩,西服被他这么一甩,半空中铺张开来,像一只张开翅膀的鹰,缓缓落下,铺开在一片枝叶上,压得那一片植物都被弹起晃了晃,衣服垂下,正好严严实实盖住角落里那只安保摄像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