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怒海鸣銮2

一听这声音,阿南怔了怔,立即放下正要攻击的臂环,几步涉入水中,将那团黑影拉住,定睛一看,原来是江白涟背负着绮霞,带她潜到了此处。

借着“日月”的微光,向朱聿恒匆匆见了个礼,绮霞便紧紧抱住阿南,与她一起靠着洞壁坐下,边咳边哭道:“阿南,吓死我了!我们掉进水里还被卷进旋涡,冲到了地下海洞中……那个洞很小,很快就被水淹没了!白涟背着我在水洞中摸索了很久,幸好下面是相通的,能找到你这里太好了……”

恐怕不太好,我们也无计可施走投无路呢。阿南心想着,苦笑着抚抚她湿漉漉的头发,见她手中紧握着个瘪瘪的气囊,知道这肯定是江白涟随身携带的,才能让她坚持到现在。

她问江白涟:“你们那边被水淹没后,你找了多久?唯一的路只有这里了?”

江白涟点头,道:“我几乎找遍了外面的洞窟,所有地方全都被水淹没了,水城外又不知怎的全是旋涡,根本逃不开。我看这边也挺危险的,水势难保不涨上来,咱们得赶紧想个法子逃走。”

阿南点头,看向绮霞,问她:“你感觉怎么样?”

“不怎么样啊,胸闷气短,还一直……呕……”绮霞冷得打战,抱着她又干呕了出来。

江白涟借着“日月”的微光看着她恶心作呕的模样,目光又往下看向她一直护着的小腹,神情忧虑而迟疑。

“不管怎么样,如今唯一的办法,只有让绮霞试试看,能不能以古谱《阳关三叠》解开这水下机关,打开去往前方的通道了。”

“其实……其实我上次也是随便一说,要是不行的话,那、那可怎么办?”绮霞紧张地拿起洞壁凹痕中的骨笛时,手在微微颤抖。

毕竟,她上次说得那么肯定,其实都只是猜测而已。可如今箭在弦上,所有人的性命系于她此举,万一猜错了,洞内四人连同她腹中的孩子,都将殒命于此,让她怎能不压力倍增。

阿南揽住她的肩,道:“别担心,再差也不过是没效果,那我们就齐心协力再去寻找下一个出路,毕竟天无绝人之路,总有办法的。”

绮霞看向江白涟,见他也向自己点头,才稍微安了下心。

她摸索手中的骨笛,这应该是用仙鹤的尺骨制成,笛子打磨得润如象牙,入手极轻。

阿南举起手中“日月”,帮她照亮笛子。

定了定神,绮霞将骨笛凑到唇边,试了一下音。

鹤骨笛音色如凤鸣鹤唳,清匀幽远,与竹笛截然不同。

只听得笛声响彻水洞,在洞壁与水浪间回转,那幽咽之声并不甚响,却激得水浪逐渐湍急。

耳边传来哗哗的声音,阿南以手中珠子照去,珠光朦胧,依稀可见内侧洞窟的水逐渐激湍,似乎被什么巨大的力量所搅动,拍击向他们脚下所站的岩石。

阿南与朱聿恒对望一眼,觉得这幽暗窒息的水底洞窟中似透进了一丝光亮,前方顿时明朗了起来。

江白涟上次下过内侧水洞,此时自然一步跨到水边,尝试着准备下水。

阿南对他道:“我怀疑这水下的机栝与‘希声’相似,都是利用声音让虚耳受损导致身体失控。”

江白涟点头,问:“我堵住耳朵再下水?”

“堵住耳朵怕是无用,你双手按住左右听会穴和风池穴,才能使虚耳隔绝侵扰,不受振动。只是常人用这个姿势可能潜不下去。”

“这倒无妨,我在水里就算绑了手脚也能游。”江白涟说着,见前方水势已逐渐加大,心知已不能再耽搁,当下深吸一口气,反手按住阿南所说穴位,潜进水中。

见他入水,绮霞心下涌起一阵紧张。她一边吹着骨笛,一边努力回忆当初收集来的古谱,但年月太久未曾温习,记忆终究是有点模糊了,她如今又寒冷又惊吓,胸口忽然一阵作呕,气息凝滞,笛音骤然一断。

水面顿时一震,虽然他们未曾听到什么声音,但那交错的水花陡自内侧喷涌而出,令绮霞顿时慌了神,捏着骨笛一时不知所措。

“不要停,继续!”阿南疾声道。

绮霞呆了呆,赶紧深吸一口气继续吹奏笛子。她竭力控制凝滞的气息,一边流泪盯着水下,一边将那古谱《阳关三叠》吹下去。

笛声幽咽,在水洞之中混合了浪涌声、回音声,一叠三叹,百转千回,一根小小的骨笛却似奏出了千丝百竹万人合唱的声势。

幽深洞穴之内,乐声久久回**,与水洞下涌出的浪潮相激,汇成声势浩大的合奏。

朱聿恒听出这水声在应和笛声,不由得缓缓靠近阿南一些,与她一起专注盯着水面。

《阳关三叠》层层相递,原本哀伤婉转的曲子,在洞中回**,一叠更比一叠高亢,那涌起的水浪也一波更比一波高涨,直至绮霞吹出最后一声,笛声**气回肠之时,浪涌也到了最高点,只听得轰鸣之声不绝,狂涌而出的水浪向他们直扑而来,声势浩大。

阿南眼疾手快,一把抱住绮霞,带着她紧紧贴在洞壁上。

浪头扑过,三人都是浑身湿透,绮霞盯着内侧水洞呆了半晌,“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她扑到水洞边缘,边哭边喊:“白涟,白涟!”

那狂涌的水流依旧汩汩向外,眼看内外洞的水一起升高,已经没到了膝盖,阿南赶紧将她拉起,说道:“站高一点,我先帮你把皮囊里灌满气,等水漫到胸口,带你一起下水……”

话音未落,水面哗啦一声,只见一条人影破浪而出,大口喘息着爬了上来。

洞内幽暗,但绮霞早已扑了上去,紧紧搂住了他:“你没事吧?”

“没事,你的笛声引动了水下机关,那浪涌果然可以抵消水下怪象,如今水洞已畅通无阻。”江白涟抹了一把脸,看向朱聿恒与阿南道,“我顺着洞窟往前探了一段路,前方水路很长,但已隐约透出光亮,也有了出水面。我怕你们在这边担忧,因此看到出口便立即返回了。”

“有光亮有水面,可以出水底洞窟了?”阿南虽觉惊喜,但看看朱聿恒的情形,又有点担忧,问江白涟:“你说水路很长,具体大概是多长距离?”

江白涟估摸了一下,说:“我全速游过去,大约不到半盏茶工夫。”

不到半盏茶,对于他和阿南来说,勉强可以通行,但对刚刚呛水醒转的朱聿恒与不会水的绮霞来说,绝不可能。

阿南正在犹豫,却听朱聿恒道:“你和江小哥先送绮霞过去,然后你带回气囊接我即可。”

阿南看看这涌起的水浪,刚刚还是没膝,如今已经到了大腿一半,再看这洞中空间,抿唇匆匆道:“若水漫上来了,你贴着墙壁,尽量往高处攀爬。”

“我会的。”朱聿恒应道。

水涨得极快,事不宜迟。江白涟负起绮霞,阿南在后方搭住她,要带她下水。

绮霞担忧地看看正在洞壁上寻找攀爬点的朱聿恒,嗫嚅道:“这边如此危险,要不……你们先带殿下过去……”

江白涟看着朱聿恒,也一时不敢开口。

朱聿恒利落道:“我留下比你好,至少我会水,即使漫过头顶我也可以浮上去坚持一会儿。”

“记得在入水之前调整呼吸,吸两次,呼一次,这样入水时间可以久一点。”阿南匆匆教他呼吸法,之后便不再浪费时间,拉着绮霞便跃入了水中。

水下洞穴一片黑暗,幸好江白涟对水流极为敏感,带着她们循着流动的方向一直向前而去。

阿南与他一起护着绮霞,一边往前游,一边竭力记住水下路径,以免待会儿走错路径。

在黑暗之中穿行,时间显得格外漫长。

就在阿南都觉得窒息之时,蜿蜒的洞窟在前方拐了个弯,他们转过角度,面前水面忽然开阔,上方涟漪隐隐,透着五色光芒。

正用皮囊吸着气的绮霞虽然神志昏沉,仍不免“咦”了一声。

江白涟拉着、阿南推着绮霞,两人将她送出水面。

一经出水,五彩光芒顿时扑面而来。

呈现在他们面前的是个高约十丈的巨大空洞,洞壁斑驳嶙峋,显然已被海浪蚀空多年。但在海面之下,却有明亮圆转的光辉如巨大的日轮投射在洞壁上方,在日轮的正中,是一尊放射光辉的佛像。

光轮足有十丈之高,中间的大佛坐像也有七八丈,正俯瞰着他们。五色光辉随着水波流转,金色大佛在**漾波光中显得有些模糊,但依稀可见面目端严沉静,头结螺发肉髻,端坐在青莲之上。

“这……这海底怎么会有佛光?”绮霞瞠目结舌,而江白涟早已拉着她一起在佛像前跪下,连连叩拜。

阿南从水中钻出,仰头看向这大佛,心中忽然想起某年南海之上,她与公子曾一起见过的佛光。

可那只是天边依稀模糊的晕光投影,哪像面前的佛光般绚烂清晰。

那时司鹫悄悄跟她说,一起看过佛光的男女,以后必受庇佑,能有美满姻缘。

可如今看来,海上的虚幻影像,自身都是转瞬即逝的东西,如何能护佑凡人的情意。

她与公子已是背道而驰,今生今世哪还有一起走下去的可能。

心如刀割,钝痛弥漫在胸口,令她呼吸都开始不畅。

她深吸一口气,将这突然涌上心口的思绪强行压下去,心中暗恨起自己,在这般危急之中,为什么还要在意那些伤感心情。

想到阿言还在漆黑洞窟中危在旦夕,她立即抄起气囊灌饱扎紧,一个猛子扎下,沿着原路返回。

顺着记忆的路径,她快速潜回洞窟中,刚穿过水洞便心口一凉。

刻着阳关诗句的那个洞穴,早已被水彻底淹没。

她急忙往洞顶浮上去,手一伸却摸到了石头,原来上面早已没有了任何足以让人呼吸的空洞,整个洞穴都被水灌满了。

她估算错误了,这水来得比她设想的还要快,还要多。

她心下大急,立即摸着洞壁,四下搜索朱聿恒的踪迹。幸好,在前洞的入口,她依稀瞥见了一抹晦暗的珠光。

她立即扑上前去,却见朱聿恒的身影半沉半浮在黑暗之中,随水漂流。

她一把抓住他的手,将他扳转过来,一手解下气囊,想要按在他的口鼻之上。

朱聿恒转过身来,脸上却已罩了一个气囊,夜明珠的微光下他看见了阿南,浸在水中的眼睛亮了亮,似乎想要说什么,但水中无法开口,只紧紧拉住了阿南的手。

阿南不知他这气囊从何而来,亦不知他一个人时发生了什么,环顾周围只觉诡异无比,当下便拉起他,带他顺着水道急速游向前方。

穿过黑暗的洞窟,终于来到那个被佛光照亮的洞穴中,两人都是疲惫至极,趴在石壁上喘息不已。

缓过一口气,阿南抓过那个气囊看了看,问:“哪里来的?”

朱聿恒摇了摇头,说道:“我在洞中等你回来,谁知不久后水势便飞速上涨,很快将整个洞窟彻底淹没。我算了下江白涟离开的时间,估计自己撑不到你回来,正在绝望之际,水中忽有人影从我身边游过,将这个气囊塞到了我的手中。我循着他离去的方向追去,但他早已消失在了前方黑暗的水洞中,直到你来接我,他也没再出现。”

“奇怪……”阿南嘟囔着,拿过他那个气囊,翻转过来看了看,眉头忽然微皱起来。

朱聿恒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只见气囊的接口处,烙着小小一朵火焰痕迹。

“这是?”朱聿恒抬眼看她。

“这是傅灵焰、也是拙巧阁的标志。”阿南的手指摩挲过那朵火焰标记,神情不定,“难道说,拙巧阁的人也进来了?薛澄光带进来的?”

但拙巧阁的人过来,又为何不光明正大现身,只暗地里给朱聿恒一个气囊,又立即离开呢?

“而且,水阵已经发动,周边青鸾乱舞,连那么远的码头都受影响,凭薛澄光那点道行,又如何能潜进来?”

事发诡谲,在这怪异的情境之中,两人一时也探讨不出个所以然,也只能先撂开了。

朱聿恒起身环顾周围,见洞中并无任何可供出入的口子,便问江白涟:“此处可有通道?”

“有,就在斜下方。”江白涟指着水底,脸色十分难看,“只是,下面那一道坎,咱们怕是过不去。”

他是最讲究口彩的人,听他都说过不去,阿南心知必定艰难无比。

但她抿抿唇,立即道:“过不去也得过,我潜下去看看,你们做好准备。”

绮霞一把拉住她的手,说:“要不算了吧,阿南,咱们就在这儿待着,我相信朝廷一定会倾尽全力来救殿下的……”

阿南摇了摇头,抬手轻拍她的手背,道:“阵法发动,这水城马上就要和钱塘湾下面一样,夷为平地了。如今出口已被青鸾所封锁,我们困在其中无法逃离,如今唯一的办法,只有尽快寻到阵法中心,将其摧毁,让这些青鸾气流彻底停止,才有逃出生天的希望。”

绮霞脸都青了:“所以……我们还得去破解阵法?这……这么大的海底,这么纵横交错的水下洞窟,怎么找得到阵法中心啊?”

阿南自然也知道希望渺茫,但她用力握着绮霞的手,道:“至少我们不能坐以待毙。拼一把还有希望,不拼一把,只能被水城埋在海底,永远也出不去了!”

五彩佛光下,绮霞的脸色一片煞白,她捂着小腹,喃喃道:“可……可我不会水,我不想拖累你们……”

“什么拖累,你可是救了我们所有人的大功臣,我们能到这里,全都是靠你。”阿南搂住她,与她碰了碰额头,低声道,“别担心,就算你不相信我,也要信你的江小哥,我们一定会带你走出去的!”

时间紧迫,再者此间诡异莫测,绮霞也不肯独自留下,最终商议决定,大家一起前往通道。

目前最难的一点,是他们尚未知晓水下的具体情况,就算循着洞窟而入,也未必能顺利上到水城。

“薛澄光既然能准确地打出地下洞窟,他必定对这个水城有所了解。可惜当时我并不知道如今的变故,又担心他察觉到我的身份,没有多套套他的话。”阿南对朱聿恒说着,隐约带着懊悔。

其实她还有点心事未说出来——当时因公子的关系,她感觉对朝廷的行动不便过多参与,因此并未太过用心,如今真是追悔莫及。

“谁能未卜先知呢?我们只要知道,拙巧阁与此事必有关联即可。”朱聿恒坦然处之,举起手中的气囊向她示意,“而且,他们说不定在水下已经有了行动。”

“嗯,先下去探一探虚实,反正目前我们这境况,不会更糟了。”阿南捡起一块小石子,找了块比较平坦的石头,画出了水城的大致轮廓,然后圈定城门口,说道:“这里,就是将我们吸进去的洞穴。江小哥你估摸我们在水下穿行,如今应当身在何处?”

江白涟看着水城,迟疑地比画着,一时不敢确定。

水下洞窟九曲十八弯,又全在黑暗中摸索,他纵然在水中如鱼儿一般,但危急之中,亦记不得大致方位了。

就在他迟疑之际,朱聿恒接过阿南手中的石子,毫不犹豫地在水城中心偏东的地方画了个圈,说道:“应该在这里。”

阿南侧头看他:“你确定?”

毕竟,她来来去去游了三次,却还不太敢肯定自己的路径,而朱聿恒才跟着她游过一次而已。

“嗯。”他声音不大,却坚定不移。

毕竟是独步天下的棋九步,阿南一想他连日月这么复杂的武器都能迅速掌控,这瞬间能进行亿万次计算的脑子,就算当时处于黑暗与疲惫中,记下这么一条水道自也不在话下。

因此她毫不犹豫,根据自己上次在钱塘湾下水的记忆,将这座水城粗略再描摹了一遍,说道:“这么看来,我们应该已经接近水城中心了。按照青鸾水流的角度来估计,直接垒台至那种高度相当困难,更不可能在水下暗流中屹立这么久。我估计这座城很可能依山而建,高台建在城中最高的山顶,按此推断,我们的位置可能就在街道与山峰的交界处。”

几人都点头赞成她的推断。既然确定了方位,接下来便是寻找通行之路。

江白涟道:“我下水查看时,发现这佛光从下方洞窟中射出,想要接近一些,可下方光线太过迷幻,根本无法睁开眼睛,我试了好几次,发现水中还有诡异响动,只能返回。”

“诡异响动?”绮霞紧张地盯着他。

“对。我自小在水中的时间比船上还久,对于水下动静比常人都要敏感些。就算我潜入最黑暗的水道、最深的海底断崖,我也不曾有那种怪异的感觉,就是……总觉得那个水中,不仅仅有光,还隐藏着其他可怕的东西,那种感觉……我说不上来,但就是很危险,千万不要接近!”

“佛光普照,可是大欢喜大慈悲的事儿啊……”

阿南抬头看向投射在岩洞之上的佛像,这随着水波映射的青莲大佛,是当初青莲宗起事的依凭。

但关大先生此人行事,看来似乎并不在意神鬼之说,他既将如此强烈的佛光罩在此处,必是有所企图。

阿南思索着,扎紧自己的衣袖,对朱聿恒道:“下水后尽量不要离我太远。我觉得关大先生设下佛光的用意,可能在于影响我们的视力,掩饰暗中的机关。到时候我们目不能视,说不得全靠你这个棋九步了。”

“放心,我会跟紧你的。”他毫不迟疑道。

阿南朝他扬唇一笑,又转而看向江白涟与绮霞,见绮霞在江白涟的宽慰下,长长吸气平定情绪,确定已经准备好,便示意他们下水,当先纵身跃入水中。

阿南当先,朱聿恒居中,江白涟带着绮霞游在最后,四人向下潜去,游向下方透出佛光的洞窟。

越是接近,眼前佛光越是强烈。

如阿南所料,他们的眼睛在水下本就难以正常视物,此时光线闪耀中,更是无法睁眼。

朱聿恒凭感觉随着阿南下潜,他聚精会神地倾听着周围的动静,可除了他们游动时搅动水流的声音之外,周围一片寂静。

阿南游动的速度渐渐慢下来,越发谨慎小心。

缓慢的潜游中,周围的水流舒缓地从他们身边穿过。在这一片温煦中,朱聿恒微一侧耳,听见了其中细微繁杂的几缕急促声音。

那声音极细微又极尖锐,就如划过耳畔的春日细雨,轻得让人察觉不到存在,却确确实实已经濡湿了肌肤。

他立即示意后方江白涟不要接近,一手迅速拉回阿南的身子,带着她向侧边急转,避过那几丝雨线般的波动。

在强烈佛光的笼罩之下,眼前尽是绚烂波光,阿南只感觉灿烂之中有几线冰凉的寒意从身旁掠过,迅疾划过肌肤,那锋利的感觉令她毛骨悚然。

她顾不得自己的眼睛,猛然抬头望向洞窟中射出的佛光。

庄严神圣的佛光放射出万千条五彩光芒,毫光似幻化成了有形之物,一条条细微的光芒密集且迅速,在水中拖曳着淡淡微光,如万千丝绦聚拢,铺天盖地而来。

情势危急,他们立即向旁边洞窟扑去,寻找避身之处。

这水下密密麻麻全是洞口,二人慌不择路,拉着朱聿恒扑进洞中,抬眼一扫屋内,顿时叫苦不迭——山洞内除了朽烂难辨的几堆东西外,只有几具石棺。

看来,这是被人当作水下墓穴了。

毫光如附骨之疽,光芒闪烁不断,万千白光如有生命的飞鸟般一起从洞口狂涌进来,随着水流疾卷而进,对他们紧追不舍。

阿南一个箭步上前推开了石棺盖。朱聿恒虽不知道她在这危急时刻为什么还要去动石棺,但见棺盖沉重,还是立即上前与她一起抵住棺盖,用力向洞外推去。

水中毫光本就是随水而动的轻微之物,此时棺盖被猛然前推,水压卷起巨大水流,裹挟着那些正要扑近他们的毫光,在屋内卷成了一个巨大的气旋。

那些纷乱的毫光被水流迅速卷入,成了一道白光旋涡,随着水流旋转汇聚,然后与沉重棺盖一起坠出洞窟,回旋撞击着消失了踪迹。

但两人一时还不敢动弹,怕还有剩余的白光未被引走,唯有紧紧贴在一起,一动不动地等待室内水波一起安静下来。

水波缓缓静止,追击的光芒随之逐渐散去。

等到一切安静下来,朱聿恒才从身上摸出气囊,吸了两口缓解自己因水下剧烈运动而引发的窒息,又递给阿南。

阿南水性虽好,但也已经憋不住了,深吸了两口后才忽然惊觉,这是阿言刚刚吸过的。

想到自己的唇正碰触着他刚刚碰过的气囊,自己与他也正在水下紧紧依偎,她感觉有些怪异,将气囊塞回他的手中,脸颊不自觉地别开。

这一偏头,她看见了地上落着三两条闪着微光的东西,随着他们的动作,又在水中闪烁了一下。

阿南抓住一根细看,正是一条磨得极细极利的银色小针,只有水波晃动之时,它才现出一抹淡淡残影,否则几乎不可能被发现。

这针的质地不知是何种物什,入手极轻,形制极细,所以能随水流转。一旦有东西接近佛光引发水波卷动,这些针便会被唤起,循着水流的方向,袭击接近的人。

而这些针扎入目标物后又微微震**,显然会顺着血脉往里钻进去,直至到达心脏,令人暴毙。

阿南拿起来向朱聿恒示意,让他小心这东西的特性。

手掌一紧,是朱聿恒轻轻握住了她的手。

他摊开了她的手掌,阿南只觉得掌心触感轻微,是他伸出食指,在她的掌中迅速地一笔一画,写下了“诱引”二字。

她错愕地看向他,他却只抬手指了指自己,向她点了点头。

水下洞窟朦胧幽暗,阿南迟疑的面容恍惚不清,似乎难下决定。

而朱聿恒将她的手再紧紧地握了一握,便拉着她站起身,游出了洞窟。

外面江白涟正带着绮霞慢慢游近洞口,见他们出来,明显松了一口气。

阿南举着针向江白涟做了个游动的姿势,询问他那些毫光都去了哪儿。

果不其然,江白涟抬手指向佛光射出的洞窟,那些细小光针又聚拢回了洞口佛光之中,静静潜伏着,等待着对下一波接近者发动袭击。

阿南见绮霞紧抱着江白涟的手臂半浮半沉,拿着手中气囊呼吸着,怕是支持不了多久,便对着朱聿恒一点头,转身贴着洞窟向佛光而去。

见阿南似要从这团佛光中穿过,绮霞心下大急,赶紧拉拉江白涟,示意他去阻拦阿南。

然而江白涟还未动弹,却见朱聿恒已经毫不犹疑地跟上了阿南,随她向着那凶险万分的佛光正中央而去。

就在五色熠熠的光彩照亮他们身影的瞬间,悬浮于光芒中的光针察觉到水波流振,立即被挟带发动,向着拨动水流的他们而来。

阿南当即折身,一拉朱聿恒。

他与她配合无间,抬手之际,日月光华盛绽于昏暗海中。

薄薄珠玉映着绚烂佛光,携带着无数股水波,如同巨大的千瓣莲华开放在他们身前,护住了靠在一起的身躯。

佛光中那缕缕透明的光针随水而动,顿时随着玉片的牵引散成千百股白线,如织机在纺织时的纱线随梭翻飞,万千细毫跟着日月搅起的水流,骤然聚散。

朱聿恒抬手操控精钢丝,内层幽绿明珠击打外层青蚨玉,那巨大的莲华光辉再度扩散,激起更多水流扩散向外。随着水流激湍搅动,佛光上那些白光如箭雨、如飞蝗,齐齐追逐着珠光玉片飞去,似万千流星飒沓,划过海底水域,共同奔赴向激流最汹涌之处。

趁着所有致命光针都被朱聿恒引走之际,阿南抬手向江白涟略一示意,头也不回地率先钻入了洞窟之中。

佛光如一束巨大的阳光从洞窟内向头顶的海水射去,阿南投入这万丈光华,就如纵身扑入了炽烈的日光之中,身影迅速便被吞噬殆尽。

朱聿恒只来得及看了她一眼,便不得不再度收敛心神。面前的水流旋涡已越来越大,汇聚的毫光也越来越多,朱聿恒的日月也只能一而再、再而三地互相撞击、扩散、收缩、再扩散,搅动水流的幅度也越来越大,才能将所有光针圈禁在日月光辉之中。

水流阻滞,朱聿恒知道自己不可能坚持如此强横的力量太久,可他已将如此巨多的毫光都汇聚于此,若一旦停下或速度减缓,所有细针将同时扎入他的身躯,到时断无生理。

因此即使水压让他的胸口沉闷难耐,即使长久未曾呼吸的窒息感让他的动作难以支撑,他也无法停手,只能利用日月制造更大旋涡,即使明知此举是饮鸩止渴,也唯有不管不顾地持续下去,替阿南争取到尽可能多的破阵时间。

阿南已经扑入了洞窟之中,迅速接近了端坐于正中的佛像。

这洞窟十分窄小,被修整成浑圆形状,一尊佛像端坐青莲之上,正好将整个洞窟堪堪填满。

佛光自背后射来,照亮了法相庄严。它在水下数十年依旧金身鲜明,熠熠生辉,如同神迹。

阿南透过佛像肩膀,看向洞窟后方射来的绚烂光彩,猜测是建造时引来了上方光线,又以五彩琉璃重重折射,使洞中光线与水光相映,才将这座佛像扩大投映于空中,形成佛光幻象。

其实海底光线并不甚强,但经过两重折射之后,光芒被聚拢至中心一点,他们又陡然从黑暗的水洞中潜行出来,因此一眼看见佛光,顿觉格外光华耀眼,庄严绮丽。

而这释放出来的光华配合周围护卫的万千光针,便形成了华光万丈动人心魄的佛光景象,在这大慈悲的佛像中隐藏了最深重的杀机。

这些针既然总是聚拢在佛光之中,必定是佛光中有什么东西在控制它们。

阿南扬手,试探着将握在掌中的一枚光针挥出。

只见光芒微动,那毫针果然随着水流向面前的佛像漂去,但在即将触到佛像之际,又悬停在了两三尺开外,不再接近。

阿南心下了然,这佛像应该是具有强烈磁力,足以将光针吸引而来,但洞窟中又埋下了斥力,让它们无法接近,只能一直分散悬停于佛光之中。关大先生用极为精确的计算,控制这万千光针微妙悬浮,水流平缓时为佛光增添光彩,水流变化时则成为看不见的杀人利器。

而现在,唯有摧毁这佛光异象,收束万千毫光,才能为他们打开逃生之路。

仰头看向洞窟之外,朱聿恒的日月光华幽碧,倒映着绚烂佛光,一波波璀璨花朵于昏暗死寂的海底绽放开谢,如此绝艳夺目,却也让她清楚地知道,这盛景难以坚持长久,阿言再怎么坚持,也已是强弩之末。

她游到雕像后方,用力去推佛像,意图将它推出洞窟,解除磁力束缚,吸附所有毫针。

然而一推之下她才发现,这雕像的青莲伸出数根铁条,扎进下方地面,无论她怎么用力,依旧纹丝不动。

阿南果断抬手向后面游进来的江白涟示意,让他将洞口的宝幢丢过来给自己。

洞窟陈设与寻常庙宇近似,门口有双双宝幢相对,供桌上也有铜炉烛台,供奉佛香。

宝幢上的锦幡早已在水中腐烂殆尽,但宝幢的杆子却不知做了什么处理,依旧泛着青灰的金属光泽,并未生锈。

江白涟一手护住绮霞,一手抓起光杆在水中往前一送,无声无息便穿过水波滑到了她的面前。

阿南用脚尖挑起杆子,将它插入了青莲之下。

她的动作幅度稍大了一点,上方的水流立即被搅动,有一两簇漏网的毫光被水流裹挟着,向着她直冲而来。

江白涟立即抬手抓起另一根杆子,在洞窟中挥舞了两下,以杆尖搅动光针,让它们被更大的水流卷走,以便阿南能专心去撬那青莲。

外面光彩缭乱,绮霞仓皇地转头看去,只见朱聿恒已经承受不住胸口窒息,一手操控“日月”,空出另一只手去摸腰间的气囊。

可面前万千毫针无孔不入,他稍稍分心,便是数条白光乘虚而入,向他攻击而来。他不得不松开气囊,操控日月立即回防,才将那些随水而动的攻击化解。

但与此同时,他的口中也冒出了一连串的水泡,已呛到了水。

他身体蜷在水中,整个人痛苦不堪,可双手一直未停,依旧坚持着让面前的日月光华阻挡住万千白光。

绮霞咬了咬牙,狠狠从气囊中吸了口气,然后将江白涟向外一推,示意他去朱聿恒身边,自己则在洞中连滚带爬,虚浮着以狗刨的姿势接近阿南。

虽然连身体都站不稳,但她还是抓起案上一截蜡扦,扶着洞壁爬到阿南的身边,将其插入青莲座下,要帮阿南将上方佛像一起顶起。

阿南抬头看向洞外,江白涟已游到了朱聿恒身边,将他的气囊解下,按在他的口鼻之上,暂时缓解他的气息。

但这般续气也保证不了多久,她知道自己要尽快解决这佛像才行了。

抓过绮霞的气囊吸了两口,她将手中的杆子丢给游回来的江白涟,把香炉踹到莲座下方,定好位置,示意江白涟以此为支点,架起宝幢为杠杆。

随即,她拔身向上,一手撑在上方洞壁上,双脚顶在佛像肩上,向绮霞和江白涟示意。

三个人一起竭尽全力,将青莲连同上头的佛像顶向前方。

只听得咔咔声连响,佛像摇摇欲坠,泡在海水中已锈烂的铁条终于齐齐崩断,下方青莲彻底脱离了地面。

巨大的水流卷起污浊泥水,洞中佛光一时黯淡。佛像在摇晃中向着前方重重倒去,仰面沉重地倒在了供桌之上,又在水中翻了个跟斗,滚到了离洞口不远之处。

阿南落地,与江白涟一起架好杠杆,将它撬动再往前翻滚出去。

在轰然声响中,佛像坠下洞窟,向下跌落。尘灰在水下无声弥漫,头顶的佛光黯然消失。

脱离了平衡磁力的洞窟,大佛身上的引力顿时暴增。那些正纠集于日月旁的毫光,此时仿佛有了统一的目标,齐齐脱离了朱聿恒面前的水流。

紊乱的水流乱搅成团,万千光针在水中汇聚成数匹白练,随着大佛携带的水流向下坠落,如仙袂如云雾,簇拥着佛像消失在了下方黑暗的深渊之中。

朱聿恒手上一松,日月光华骤然收回,而他疲乏之际,整个身子瘫软于水中,脱力地向下坠落。

腰身被人揽住,一双手臂搂住他下落的身躯,在乱卷的海水中给了他向上的力量。

是阿南将他拦腰抱住。她双腿打水,托着他向着上方洞窟而去,带他一起奔赴绚烂光彩。

没有了佛像的遮挡,五彩佛光透过水波从洞中冲出,照亮了整条通道。

那一边,隐约有光线在波动,似乎在等待他们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