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怒海鸣銮1

听到朱聿恒这风轻云淡的一句话,邯王的脸顿时涨成了猪肝色:“二叔倒要问你呢,你孤身跑来海上,还从二叔手里抢这海客女匪,怕是不妥吧?”

“再不妥,也未必有二皇叔此举荒诞?”朱聿恒扬起下巴,向着后方示意,“堂堂王爷夤夜在海上率众混战,杀敌争功,怕是会成笑谈?”

他身后的韦杭之闻言,不由得侧目偷看了他一眼,心道,那堂堂皇太孙,又为什么要率众暗夜出海,一往无前呢?

“渤海并非二皇叔封地,可你在此处私自用兵,事先又未向朝廷报备获批。被侄儿发现也就算了,若被有心人上报到圣上面前,届时二皇叔准备如何自处?”

邯王心下一惊,顺着他的示意看去,只见远远的海面上,朝廷船队已经遥遥而来,艨艟巨舰集结成队,声势惊人。

他立即道:“二叔我也是立功心切,朝里有些浑蛋污蔑我与青莲宗、海客们有瓜葛,是可忍孰不可忍?再说了,你此次奉命主理登莱事务,二叔把他们对付了,于你也有好处是不是?”

“那便多谢二皇叔了。”朱聿恒笑着拱手道,“二皇叔脾性满朝皆知,相信圣上也定不会信那些流言蜚语,二皇叔大可放心。”

“那就再好不过。你先忙这边要事,下次你到二叔那儿,陪叔多喝两盅!”邯王回头看看越发逼近的船队,哪里还敢与朱聿恒多言,目光恨恨地在阿南身上转了转,最后撇下一句,“对了,这个女匪可彪悍得紧,侄儿你可要小心啊!”

朱聿恒一笑置之,并不多言。

邯王船队迅速转舵,朱聿恒的目光移向了邯王身后的傅准。

傅准居高临下,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悬于腰间的日月,目光在阿南身上一扫,便轻咳着随邯王离开了甲板。

朱聿恒转头看向踏在破碎船板上的阿南。

她刚刚经历了一场大战,又在海中翻覆落水,如今发丝散乱纠结于脸上,狼狈不堪。而她一贯明亮的眼睛,如今也蒙上了一层恍惚,望着他时,神思不属。

朱聿恒向她伸出手,示意她到自己的船上来。

阿南怔了片刻,终于慢慢地握住了他的手,跃了上来。

松开他的手时,她才觉得有点不对劲,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掌,然后一把拉回朱聿恒的手,掰开他的指尖。

果然,他的手指之上是道道极细的血痕,那是在操控“日月”时,太过专注而被精钢丝割出的口子。

她呆呆地看着他这些纵横交错的伤口,声音低不可闻:“痛吗?”

“还好,”朱聿恒收拢了自己的手指,平淡道,“我刚拿到这东西,还不熟悉操控手法,等多练练就好了。”

“是我的错,我不该想当然的。”阿南紧握着他的手,道,“傅灵焰的日月由冰蚕丝悬系收缩,而我考虑失当,用了更易获取的精钢丝……等回去后,你以冰蚕丝替换,携带更轻便,攻击范围可以扩得更大,手也不会受伤了。”

朱聿恒听她话中口气,不觉心口微凛,问:“你不随我回去?”

她道:“回去!我得赶紧去救绮霞,‘希声’破解法被青莲宗的人知道了,我现在很担心她会出事。”

朱聿恒垂眼看了看自己的手,点了一下头,并未出声。

阿南随身携带着流光的替代品,打开臂环将它安装好,船队已经到来,护送他们返航。

水上那一场大战太过惊心动魄,阿南疲惫脱力,到船上后勉强吃了点东西,便躺下休息了。

船行海上,一路西进。在微微起伏的船上,朱聿恒抽空将送来的公文翻阅了一遍。

南直隶这一拨的赈灾物资已安全运至下游灾区,各地以工代赈发动民夫排涝筑堤后,秋播正有条不紊地进行。

在这勠力同心的情况下,目前修补堤坝的过程进展颇为顺利。青莲宗如今元气大伤,登莱一带被裹挟的民众大多返乡安居。目前此次洪灾已基本得到恢复,只要后续没有其他变故,山东地区已趋向平稳。

后续变故……

朱聿恒望向窗外,碧海之下,隐藏的那一处水城,究竟会不会是关大先生布下的又一个杀阵呢?

眼看蓬莱阁遥遥在望,朱聿恒放下手中公文,走到蜷缩在睡榻上的阿南身边。

她一直一动不动,他以为她睡得香甜,可走近一看,才发现她一动不动地看着窗外,眼睛睁得大大的,盯着外面碧蓝的大海,不知已望了多久。

她脸上有种迷离的恍惚,那是已从梦境中醒来,却尚未彻底清醒的模样。

他知道她望着海的那一边,在想着什么,也知道她在留恋的梦境是什么。

朱聿恒不觉心口微闷,沉声问:“在担心你的同伴?”

阿南慢慢摇了摇头,说:“他们在海上纵横多年,不至于逃不出邯王的包围……我现在,只想尽快回到岸边,把绮霞救出来,否则……我这辈子都对不住她。”

朱聿恒望着她低落的侧面,想宽慰她之时,一开口脑中却陡然划过了一个念头——青莲宗要杀害绮霞。

阿南如此焦急,看来青莲宗已得知了绮霞的藏身之处,而且阿南说,他们也知道了破解“希声”的方法。

而将这个秘密泄露,甚至指派青莲帮众的人,应该就是与青莲宗关系匪浅的竺星河……

他心口大震,忍不住看向阿南幽微沉郁的侧面,明白了她为什么如此失望决绝地离开海客们,以必死的姿态,不顾一切地孤身阻拦邯王。

她不是去殿后的。

眼睁睁看着十几年来信赖依托、敬之爱之的人崩塌溃散,她在那一刻,是真的绝望到想把自己埋葬于大海,永不再看见这个世界。

但他不知如何劝解她,他也知道这样的心境下说什么都没用。

思索了片刻,他吩咐人送来衣服和梳妆盒,递给她道:“马上靠岸了,你先收拾一下吧。”

这一夜她赴海蹈火,已经蓬头散发,就连身上都还穿着那件艳红水靠。

阿南本是最爱美的人,可此刻她看着梳妆镜中的自己,只喃喃摸了摸脸,低低道:“这么丑,难怪……”

难怪这么多年,她也无法得到公子。即使他最后对自己说起挑个好日子,恐怕也只是不想让她去救绮霞吧……

他和方碧眠在一起,就是江南烟柳燕双飞,而她这只竖着脖颈毛的鹰隼飞在旁边,又算什么?

心中涌起难言的酸涩,她把镜子一扣,疲惫道:“大海可真讨厌啊,这头发上岸后要好好洗洗了。”

“确实,还是陆上好。”朱聿恒见她这与往日大相径庭的沮丧失落,便拿起梳子试着在她披散的发上梳了梳。

其实他只是想比画一下的,可一梳才发现,她在海里泡过的头发纠结干涩,上面还附着干掉的盐粒,把梳子卡得根本梳不下去。

自然而然的,他就坐在了她的身后,慢慢替她梳起了头发。

“可,再怎么险恶,我的家与归宿,都在大海上。”阿南望着窗外茫茫大海,低低道,“我从海上来,总有一天终究要回到海上去。”

她身上有海水咸腥的气味,偎在榻上的身躯透着漫不经心的慵懒,令传说中南方之南最深的海中那些迷人而缥缈的鲛人,都似有了具体模样。

朱聿恒握着她的头发,沉默一瞬,道:“陆上也未必不好,尤其你爱热闹,名山大川呼朋唤友,对酒当歌秉烛夜游,未必不比海上快意。”

“可惜……热闹也不是我的,我终究……”

或许她此生此世,终究是那个被遗弃在孤岛上的小女孩,注定要在海天中孤零零度过一生。

她蜷起身子,抱紧自己空落孤寂的身躯时,却感觉到了阿言轻柔帮她梳理发丝的指尖,温柔又小心翼翼,生怕扯动她的乱发弄疼了她。

她血气充足,乱蓬蓬的头发既浓且长,垂垂及地。他将它们拢入怀中,置在膝上,手指穿过她的万缕青丝,从下至上慢慢梳顺。

阿南紧闭上眼睛,强行抑制自己眼中即将汹涌的热泪。

在最伤心的时刻,无论是谁,对她稍微好一点,都让她更感绝望与痛楚。

“算了吧阿言……就这样吧。”她拼命忍住自己的眼泪,颤声说着,将自己蓬乱的头发从他的手中扯回,抓过旁边一根银簪胡乱将头发盘起。

朱聿恒望着她强抑的眼泪,隐隐为她心疼,正要开口劝慰她时,脚下平稳行驶的船忽然一顿,外面传来了隐隐的惊呼声和金铁交鸣声。

他示意阿南少安毋躁,立即起身去查看情况。

阿南狠狠擦掉眼泪,从窗口一眼便看见了外边的情形。

蓬莱阁下的水船码头依旧停着密密匝匝的船只,她越过如林的桅杆,依稀看到了江白涟的小舟。

她尚未来得及松口气,却见蓬莱阁中有火星迸射,随即黑烟滚滚突起。

阿南抄起千里镜一看,有青布裹头的人在城墙上鬼祟放火。看这火急火燎来劫人的模样,那位方姑娘在青莲宗的地位肯定不低。

水手们抛下巨大船锚,在船沿搭上跳板。岸上的人在呼喝着救火。

心里记挂着绮霞,阿南稳定心神,竭力抛开所有低落思绪,奔到甲板上。

越过层层叠叠的船帆,她看见几个青布裹头的汉子正持刀跳上江白涟的船,显然是青莲宗众已经寻到了此处,要趁乱偷袭绮霞。

江白涟十分警觉,在周围的混乱中早已察觉到动静。他从船舱内跃出,见对方持刀袭来,便立即抓起旁边的鱼叉,抵挡住攻势。

可对方人多势众,趁着他在前方拒敌之际,有两三人绕到船尾,一把扯掉那条绣得歪歪扭扭的鸳鸯门帘,直扑船舱。

绮霞从舱内逃出,却被逼到船尾,下方便是汹涌海水,周围的船又忙着靠岸去蓬莱阁救火,在一片混乱中她走投无路,吓得脸色煞白,大声呼救。

跳板尚未搭好,阿南也顾不上许多了,流光闪动,勾住对面的桅杆,身影闪动,立即飞扑向江白涟船上。

可距离太远,中间隔了无数混乱移动的船只,她一边左挪右闪一边冲向前方,眼睁睁看着那些人欺近绮霞身旁。

只见仓皇的绮霞似是想起什么,赶紧摘下发间的“希声”咬在口中,按照阿南教的捂住耳朵,用力一吹。

谁知对面的人看见她拔下“希声”时,便立即按住了耳孔与听会穴。绮霞用力吹着“希声”,远处船上的人都被惊动,面露难受之色,而面前的凶手们反倒毫发无损。

阿南一个起落,踏在了对面的船沿上,看见绮霞脸上露出错愕惊诧的神情,想着这手法是公子泄露给青莲宗杀手的,顿时心口又急又痛,不顾面前距离还有多远,奋力向前扑去。

围攻绮霞的青莲宗众虽然双手捂耳,但脚下毫不留情,后方有人飞起一脚将呆愣的绮霞踹倒在地,绮霞惊叫一声,下意识便捂住了自己的肚子,任由下巴在甲板上磕得血流不止。

两船之间的距离太远,阿南竭力一跳,挂在了旁边的船舷上,纵身翻上,向着那边奔去。

青莲宗的人已几步赶上了绮霞,挥刀就向她砍去。

眼看刀子即将落到绮霞背上之时,旁边一柄鱼叉直刺入杀手肩膀,在惨叫声中,江白涟一脚踢飞那人,抬手拉起绮霞,带她躲入船舱,以身子与船篷为遮挡,将她护在了后方。

江白涟身手灵活,船上又十分狭窄,对方一拥而上,却互相碍手碍脚,一时难伤他们。

此时阿南已跃上船头,流光疾闪间,青莲宗众哀叫着纷纷倒下。

江白涟松了一口气,赶紧抱住蜷缩在角落中的绮霞,却发现她一直捂着肚子死死护着,忙问:“哪里受伤了?”

“没……没有……”绮霞抹掉下巴的血,搭着他的手刚想站起来,船身忽然一阵剧烈动**,她惊呼一声,又重重跌扑在船上。

阿南及时稳住身形,只觉脚下大海中传来轰然声响,船身连同水波同时猛烈震**,波光粼粼的海面之上,有一圈巨大的涟漪向四下飞速散开。

“青鸾!”阿南脱口而出,震惊不已。

船下的海面中,一只硕大无朋的青鸾痕迹飞掠而过,携带着海浪猛烈扑击在码头之上。

码头陡然剧震,所有船只倾斜震**,在惊呼声中,船上人纷纷落水。

阿南知道这里的水城与钱塘湾一般,水下高台无休无止在发射青鸾水波,可这一直在海下的波光,为什么会突然射向水面?

尚未等她找出缘由,日光下原本宁静的海面已狂涌波动起来。

青鸾翔集,群飞的气流直激水面,水花冲天而起。

激流直扑半空,就如接连不断的巨大青鸾自水下跃出,挟带着铺天盖地的呼啸声与倾泻而下的水珠,覆盖在集结的船队之上。

在那巨大无比的激**中,码头大大小小的船只互相挤压倾轧,甲板船身全都在咯咯作响,只听得哀叫之声不绝,落水的、被挤扁挤伤的人不计其数。

“上岸!”在剧烈的颠簸中,阿南一把拉起绮霞,示意江白涟赶紧带她走。

然而,他们刚奔到甲板上,便只觉耳边一片轰鸣声响起,仿佛有利锥刺入头颅,剧痛无比。

在海浪的轰然声响中,勉强爬起来的人身躯再度失去平衡,不由自主地向前倾倒,“扑通”“扑通”连声,船上的人几乎同时摔倒在甲板上,手中武器坠落,撞击声不绝于耳。

阿南立即按住耳边穴道,在激**中背靠船舱稳住身躯,一抬头却发现旁边一艘船的桅杆正朝着他们直直倒下来。

她当机立断,一把推开江白涟和绮霞。

巨大的桅杆重重压在船上,甲板断裂纷飞。江白涟和绮霞躲过一劫,但也双双落水,掉入了海中。

但阿南已顾不上他们了。她看见越过船只来寻她的朱聿恒,正被困在对面那艘倾倒的船上。

那艘船桅杆断裂后,龙骨轧轧作响,整艘船都在撞击中变了形。韦杭之率众竭力扑去救助朱聿恒,可海中的青鸾与脑中的轰鸣交错,维持身体平衡已是妄想。

朱聿恒握住面前的栏杆,稳住自己身形,黄花梨的坚实栏杆本已撑住了他的身体,但在下一刻,旁边一艘船的虚梢急撞而来,栏杆顿时粉碎崩裂。

船身倾斜,水浪飞激,朱聿恒与散碎的栏杆一起直坠入海。

水浪迅速吞噬了下坠的身躯,咸腥海水从朱聿恒的口鼻灌入,直呛肺部。

朱聿恒咬紧牙关,想要浮出水面,可身体却在陡然之间一僵。他只觉得肩颈一阵剧痛,随即疼痛蔓延全身,让他整个身躯都在水中抽搐起来。

这熟悉而绝望的疼痛,让他的心口顿时与海水一样冰凉——

这一次,是阳跷脉。

剧痛自脚踝而起,顺着双腿外侧上达腹胸,直冲肩颈,最终那可怖的剧痛汇于风池穴,让他头痛得几欲炸裂,意识失控。

不是预料的十月初,他的第四根奇经八脉,在九月底爆裂了。

胸口剧痛,是他的肺已控制不住,在窒息之中吸入了第一腔水。

他忍不住呛咳起来,可越是咳嗽,周身的海水越是涌入他的口鼻之中,肺腑如被撕裂,身体开始抽搐。

就在眼前的一切蒙上昏黑,他陷入痛苦绝望之际,一双有力的胳膊自后拥来,有人紧紧抱住了他的腰。

这拥抱的熟悉力度,和上次在西湖中抱住他的,一模一样。

可他浸在冰冷的海水之中,连勉强睁开眼睛的力量都没有,只下意识地“唔”了一声,动了动自己的肩膀。

他知道阿南会了解他的情况的。

果然,她毫不犹豫便在水中将身体上升了半尺,撕开了他的衣襟,看向他的肩膀。

日光透过动**的水波,光线跳跃闪烁,诡异而恍惚。

她看见朱聿恒的肩颈相接处,一条血脉正肿胀成狰狞的猩红,在可怖地突突跳动。

“山河社稷图”的第四条血脉,发作了。

在这样危急的境地,在距离他们设想还有数日之时,它命中注定,却又突如其来地降临了。

波光粼粼的水下,朱聿恒肩颈上跳动的血脉诡异无比。

阿南的手按在了跳动的那一点上,感觉那里面有个东西在左冲右突,意欲从血脉中冲破而出。

她只犹豫了一瞬,便立即抬手,臂环中薄刃弹出,利落地划过那截正在诡异跳动的血脉,一刺一转间,一片薄薄的血雾顿时喷出,弥漫于海水之中。

本就光线恍惚的水下,掺杂着血色,此时显得更为诡异。

朱聿恒的伤口被海水所激,整个人顿时**起来。

阿南一手按住他的肩,低头凑到他的伤口处,用力吸吮。

与上次的淤血不同,她的唇明显碰到了实质性的东西。

她立即张口,模糊间看见自己吐出了细长的一根粉色东西,在水中漂**。

朱聿恒意识昏迷,因为疼痛与呛咳,在水中抽搐不已。

她一把抱住他,匆忙地将那根东西抓在掌心,便立即带着朱聿恒向上游去。

可上面的动**尚未停止,他们刚要冒头,只见水面波动,一条船橹忽然坠下,在距离他们不到半尺的地方直插入水,差点砸到朱聿恒头上。

阿南无奈,只能转身拼命打水,带着窒息的朱聿恒向旁边水域游去。

渤海水质黄浑,她向那边游去时,依稀看见身旁另一对游动的人影,模糊辨出是刚刚掉下来的江白涟与绮霞。

绮霞并不会水,此时显然已经呛到了,江白涟亦带着她竭力往平静海面游去,想将她托举上去换口气。

阿南跟在江白涟身后,带着朱聿恒一起向前。

就在他们即将逃离混乱船舶、冒出水面之时,忽觉耳膜一痛,下方那可怕的水波震动再次袭来。

阿南低头一看,深水之中有无数道纵横乱波向他们袭来,那碧绿的波光似是扑面飞来的青鸾,挟着万千气泡与尖锐啸叫,以势不可挡的姿态,要将他们吞噬。

阿南心知不好,伸出双臂用力勾住朱聿恒的肩膀,带着他竭力向上方游去。

江白涟也带着绮霞,拼命打水企图冲出水面。

可就在他们距离海面只有数寸之遥时,那青鸾终于还是与尖锐啸声一起赶上了他们。

在这无比仓皇紧急之刻,阿南抓住最后的机会,摊开自己那一直紧握着的手掌,看向那根她从朱聿恒体内吸出的东西。

细细的、长约半寸,在他的体内大概已经很久了,上面包裹了一层薄薄的粉色血肉。

水波激**,将她掌中东西冲走,她仓促间抬手抓去,指尖一捻,血肉化在水中,露出里面青绿色的、一端粗一端细的刺状物。

青蚨玉。

它莹润地折射着波光,那点青碧光芒仿佛针一般刺入她的眼睛,让她在一瞬间隐约窥见了朱聿恒身上那“山河社稷图”的秘密。

仅只容她一闪念,那铺天盖地的青鸾,已将他们彻底吞没。

他们不由自主地紧紧抱住了对方,锋利的水波在他们身上划出无数伤痕,周身顿时被淡淡的血色包围。

随即,青鸾的尾羽与翅膀在水中搅起巨大浪潮,涌动的暗流在水下疯狂冲击。他们来不及做任何挣扎,便被水波卷在当中,在疯狂如水龙翻卷的涡旋之中,向前冲去,再也没有机会冒出水面。

肩上传来阵阵尖锐抽痛,朱聿恒的睫毛微微颤动,却无论如何也无法睁开眼睛。

湿漉漉的身体很冷,眼皮很沉重。他竭尽全力想要控制身体,最终却只能让手指轻微地动了动。

周围水声潺潺,耳边传来轻微的窸窸窣窣声,还有一声低低的轻唤:“阿言?”

那是阿南的声音。即使沉在这样的黑暗中,浸在无边寒冷中,但因为她的声音在自己耳边响起,他便觉得安心起来。

她俯下身贴近他,温热的气息扑在他的面颊上,温暖的掌心覆盖向他,轻轻贴了贴他冰凉的额头。

似是被那点暖意激醒,他用力睁开眼,眼前是另一片黑暗。

许久,他的眼睛才模糊寻到一点亮光,是阿南手中举着的一束微光,碧光幽荧,照亮了他们周身。

“醒啦?”她俯身专注地望着他,微光照亮了她的眸子,灿亮如昔,里面饱含的关切驱散了周围的暗寂,将沉在黑暗阴冷中的他重新拖回了人世。

她手中所持的光芒,正是“日月”上的夜明珠。见他只茫然望着自己,阿南想到他“山河社稷图”发作,又呛水昏迷,便轻轻将他上半身扶起靠着,让他舒服一点。

失去意识前的一切渐渐在他脑海中浮现出来,在那湍急的水涡中,紧紧抱住他、也被他所紧紧抱住的,确实是阿南。

心口弥漫着安心的暖意,借着幽微的珠光,朱聿恒靠在她身上,艰难转动眼睛,终于看清了身处的世界。

他们在一个狭长的潮湿洞穴中,周围全都是水,唯有中间一块突出的石头将水面分为两部分,给阿南与他提供了栖身之所。

“猜猜这是哪儿?”阿南问他。

他缓慢转动脖子,四下看去,而阿南让他倚坐在洞壁上,起身以手中的夜明珠照亮了对面墙壁。

只见洞壁上凿着两句诗:劝君更尽一杯酒,春风不度玉门关。旁边是小小一个长条凹痕,中间搁着一支骨笛。

朱聿恒恍然想起之前阿南对他描绘过的情形,愕然问:“我们被卷入了……水城洞窟中?”

“嗯。我估摸那青鸾自此而出,机栝有如此巨力将它推出,也必有强悍的后坐力,因此造成了旋涡,将我们卷回了此处。”阿南若有所思道,“关大先生天纵奇才,必定是借助了这里的地势,不然,他一介凡人,如何能制造出这般震天撼海的机关?”

朱聿恒对机关阵法之学涉猎尚浅,见阿南都推断不出是何手段,便只点了点头表示赞同,目光看着那支骨笛,艰难道:“不知江白涟他们如今怎么样了……是不是也和我们一起被卷进来了?”

“应该是的,我当时看到他们了。只是和我以前猜测的一样,地下洞窟似乎并非只这一处,如今不知他们被卷入了哪里,希望他们也能和我们一般幸运才好。”阿南担忧道。

朱聿恒勉强振作精神,道:“江白涟身手不凡,水性更是万里无一,我相信他会护好绮霞的。”

阿南叹了一口气,在他身旁坐下,说:“只能希望吉人天相了。”

海中洞窟幽深阴湿,他们身上又都是湿漉漉的,寒冷让他们不自觉地靠在了一起。两人肩膀相抵,让这湿冷的洞窟仿佛也温暖安定了些。

阿南靠着他的肩膀,想起什么,一手举起“日月”,一手拉下他的衣襟,照向他的伤处。

朱聿恒也恍惚记起自己落水后身上血脉剧痛的那一刻,借着阿南手中的光,他低头看向自己的颈肩与胸外侧。

幽荧碧光之下,他们看见那条血色浅淡的阳跷脉,一时面面相觑。

想象中的可怖血线并未出现,他的阳跷脉只显出浅浅红痕,反倒是他锁骨旁被阿南剜过的痕迹,因为泡了海水而伤口翻白,看着更为可怕。

他艰难抬手覆住这针刺般疼痛的伤口,抬起眼望向阿南,却看到她脸上渐显出一抹若有所悟的笑意。

朱聿恒望着她脸上的笑意,不觉问:“你当时……发现了什么?”

她将他的手取下,凑过去仔细看了看那伤处,确定只是皮肉之伤,才道:“阿言,我下水后看见你血管在突突跳动,便想着是不是该如上次一般,先将淤血清掉,让你的意识及早清醒过来。于是我确定了跳动之处,朝着那一点割了下去——你猜我发现了什么?”

她将当时发生的一切详细对他说了一遍,朱聿恒虽精神不济,但他何等机敏,立即便明白了她的意思。

他抬手去摸日月上的弯型青蚨玉,而阿南干脆拉出一片,用手指在上面轻弹,其他玉片便此起彼伏,竞相发出清空的声响,在这山洞之中如仙乐奏响,久久回**。

“我之前受伤寻医之时,曾遇到一个妇人带着女儿看病,因婆婆恨她连生数个女儿,便在女婴身上扎针,以求不要再来女胎。那女孩当时也颇大了,她体内藏着那些针刺,居然侥幸如常长大……”

“世间竟有如此恶毒妇人?”朱聿恒听着她的话,脱口而出之际,又悚然问,“难道说,我身上这玉刺,也是如此而来?”

“确有可能,按照那玉刺外面包裹的血肉来看,可能已被植入有十数年了——我猜测,可能在你尚不记事之时,有人以淬毒青蚨玉制成细刺,又以某种手法隔绝毒源,将其扎入你体内,是以你一直毫无察觉。”阿南说着,又以手弹了弹青蚨玉,道,“我知道有些阵法便是以青蚨玉驱动,在最关键的机关阵眼之中设置一片母玉,设阵者手中留一片子玉。必要时击碎子玉,母玉随之破碎启动机关,这样便不需自己身处阵中亦能操纵。而如今看来,对方是反向利用了这个方法,要以阵法来操控你的生命。”

“所以,对方利用青蚨玉应声的特性,在我体内种下了子玉,又在关大先生当年所设的机关之中埋下母玉。如此……六十年一到,机关一处处启动震碎母玉之日,便是我身上子玉破碎、毒性发作,‘山河社稷图’一条条发作之时?”

阿南点了一点头,说:“有可能,但目前都还只是我的猜测。”

朱聿恒默然按住自己胸前那几条狰狞血线,低低道:“‘山河社稷图’按照奇经八脉所设,所以我的体内,还有四根淬毒的青蚨玉……”

就像四只静静蛰伏的凶兽,只等关大先生其他阵法启动之时,子玉破碎,剧毒随经脉游走,“山河社稷图”剩下的四条血线便会呈现,最终如毒蟒缠身,彻底绞杀他所有生机。

阿南沉默地再看了一眼他胸前的血痕,将他的衣襟轻轻理好,说道:“阿言,若这次我们有幸生还,你回去可以查查看小时候接触过的人。另外就是,看看有没有办法确定它们在体内何处,是否能将其取出。”

朱聿恒没有回答,只摸索着握紧了她的手。

距离“山河社稷图”的秘密,终于又近了一步。可惜,是在这般危急情境之下。他根本不知道是否有办法与她安全逃离,回去拯救自己。

两人在朦胧幽光之中,双手交握,似可凭着这点肌肤的触感汲取对方身上的热意,来抵挡此时的彻骨阴寒。

她停了片刻,又俯身贴近他的耳畔,压抑气息,以极轻极轻的声音道:“但是阿言,这还有难以解释之处——青蚨玉纵然会应声,那也要经过极精确的手法,而且超过一定距离便无法接受感应了。对方要如何才能保证阵法发动之时,你就在近旁,近得足以让身上被植入的毒刺因共振而破碎呢?何况按照常理来说,那次西湖与钱塘湾的距离,隔了千山万水,我不信那母玉能引发你身上的子玉破碎。”

朱聿恒心口微震,但声音亦与她一般,压得如同呓语:“你是说,真正控制我身上子玉,让它与杀阵同时发作的那个人,就在我的身边?”

阿南低低“嗯”了一声:“这也解释了,你第一条血脉为何会发作两次。我想,或许是对方以为蓟承明能引动地下阵法,所以在你身旁击碎了母玉,让你的子玉发作,谁知蓟承明功亏一篑,而你的毒刺后来在地下又与母玉应声发作,才造成了发作两次的假象。”

“所以,对方手中必定有控制我的母玉,同时也知道关大先生那些阵法的详细情况,才有机会做得如此天衣无缝。”身处绝境,虚弱无力,可朱聿恒的口气依旧沉静而坚定,“只要我能出去,这恶毒小人定然无处遁形!”

两人不再说话,似乎这昏暗洞窟之中蛰伏着那股威胁他们的力量,在时时窥探他们。

静静倚靠了片刻,阿南站起身,说:“之前你昏迷时,我去看过外面的情况,青鸾海啸一直震**在水城周围,根本无法出去。我再潜水去看看外面的情形……”

她说着,往外面的水面走了两步,然后“咦”了一声,脚在水面量了量,声音顿时发紧了:“水面在上涨!”

朱聿恒一惊,问:“这里要被水淹没?”

“是……外面水涡乱卷,动**的水势必然影响到里面,海水倒灌也在所难免。”阿南估摸了一下仅剩的范围,道,“只有一丈方圆了,若这水再漫上来,我们只能及早潜水,下去寻找别的洞窟,希望能找到另一个容身之处,否则……”

她没有再说下去,但他们都是心中雪亮。

否则,海水淹没这里时,他们将注定无处可逃。

朱聿恒一手按着隐隐作痛的胸口,一手扶着墙壁,勉强起身走到她的身旁,道:“你去吧,一定要逃出去,我们不能两个人一起被困在这里。你出去后,若有机会,可以带人下来救我。”

阿南自然知道这是最好的选择,但把他一个人抛在这随时会被淹没的水下洞窟中,怕是绝难有生还机会。

正在她犹豫之际,忽听得水下一阵动**,然后哗啦一声,一团黑影从中爬了出来。

黑暗洞窟中,只有一点夜明珠的幽绿微光,此时忽然出现不明生物,阿南下意识便摆好警戒之姿,口中叫了一声“阿言退后”,飞脚便向黑影踹去。

那黑影在水中极为灵活,倏忽一下便换了方向,险险避开了她踢来的脚。

随即,伴随着呛咳声,一声急促而慌乱的声音在洞中响起:“阿南?是你吗阿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