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逝水流年1

阿南其实很想告诉公子,我知道的。

十四年前,她离开那座孤岛,被送去了公输一脉学艺。

用了近十年时间,她顺利出师,成了当世无人可及的三千阶。又用了三年时间帮助公子平定四海。

其实现在想来,那可能是自己最好的时候。

那时她还年轻,心中除了公子一无所有。她曾经纵横四海,拥有广袤无垠的天地,可她的人生,其实也很狭窄。

狭窄到,枯槁孤单的人生中,唯一的方向与期盼只有公子。

他喜欢的,她便去做;阻碍他的,她便去铲除。风雨无阻,坚定不移。

十七岁时,她随公子回归故土。明面上,公子是按照父母的遗愿落叶归根,可她知道不是的。

她永远记得老主人去世那一日,在狂浪扑击的断崖上,痛哭失声的公子。

“我知道,公子您的心里,一直记挂着二十年前的国仇家恨。”阿南声音低低的,但她那双比常人都要亮上许多的眸子一直盯着公子,一瞬不瞬,与她的话语一般,毫无犹疑,“两年前,我跟着您踏上这条路时,便知道这会是条不归路,但我那时早已下定决心,就算死,能为公子而死,也是司南死得其所。”

说到这里,她却缄默了下来。

可踏上这片陆地后,她按照师父的吩咐去拜会各家门派,与公子分别之后,才发现,这个世界太大了,大得超乎了她十七年人生能想象的范围。

名山大壑,荒漠草原,她从未见过的人烟阜盛都市繁华,万千人欢笑与忧愁之处、安居与迁行之所。

在海上的时候,她面对的全是海匪盗贼,只需要按照公子的吩咐,一往无前地斩杀恶徒便可以了。

可在这世上走了一遭,她已不再是当年那个只有公子的小女孩。她的生命里,出现了萍娘用性命保护下来的囡囡,有过将母亲遗骸托付给她的葛稚雅,以及为了保护她宁可承受最难堪折磨的绮霞……

还有,无数次在生死的天平上,毫不犹豫选择脚踏死亡,将她送上生路的阿言。

她想要保全他们,更想在公子陷入深渊前一刻拉住他,阻止这滔天洪水,让每个人都能走上最好的那条路,在日光下从容度过自己的人生。

“我至今依旧是这样想的,我和兄弟们都愿意为公子豁出性命,百死无悔。”阿南直身正坐,一反素日的慵懒散漫,姿态与神情都无比郑重,“可万一,公子现在走的这条路错了……”

竺星河没回答,只是看着她的目光中带上了寒意。

“我知道公子身负血海深仇,也知道当今皇帝为了登基手上沾染了多少血腥。”阿南凝望着他,道,“可是公子,二十年过去了,朝廷已不再是当年的朝廷,纵然我们有必死的决心,可我们区区百人之力,要撼动这万里江山谈何容易?到时只怕兄弟们徒然牺牲,无法建功立业。”

“这么大的事,当然不容易。”竺星河嗓音低喑而肯定,“回来的这两年,我们已在朝中联络到了诸多旧人,地下势力亦遍布大江南北,深入民间。朝廷虽一时打击永泰行,但我相信,浮云终究不能蔽日,人心所向,必是我们这一脉正统!”

“虽然如此,可是……咱们在海上纵横万里、无忧无虑,又有什么不好呢?”

就让陆上依旧一片盛世繁华景象,让万千百姓依旧安居乐业,他们又何苦一番图谋,令神州血雨腥风生灵涂炭?

“公子,我们在海上的时候,难道不比现在快意百倍?我们诛盗贼、平匪窝、定四海,兄弟们在海上叱咤风云,千洲万岛共奉您为四海之主……我真想,真想永远这样下去……”

“我自也留恋与你一起在海上肆意横行的日子。可是,我与你不同,我的人生,背负了太多责任。江山易主的国仇,父皇在孤岛郁郁而终的家恨,忠于我们的臣子惨遭枉死,我能将一切弃之不顾,只管自己在海外独善其身,过自己开心快活的日子吗?”

他血淋淋的质问,让她无言以对。

许久,她勉强道:“至少,咱们徐徐图之,不要和青莲宗的人在一起。他们趁着灾祸纠集灾民烧杀抢掠,甚至为了维持民乱,他们可以暗杀求赈济的官员,公子……您霁月光风,怎么能与这些人为伍?”

“也不算为伍。之前青莲宗与我们会面约谈,颇有诚意,当时又正巧有官兵来袭,抵御之时我发现与他们联手合作还算顺手,因此便多接触了些。”竺星河不愿与她多谈青莲宗的事,只道,“对我而言,世上能令我重视的人不过寥寥数人。所以有些事情能让青莲宗出手也好,毕竟我不希望你……还有其他兄弟,为了我而舍生忘死。”

阿南摇头道:“但公子,就算借助青莲宗和乱民,我们要颠覆天下,也是蚍蜉撼树,谈何容易……”

竺星河垂眼,冷声道:“但当初若是蓟承明的计划成功,或许那个匪酋已经葬身于顺天,这九州大陆已经变了天。”

即使心中早已盘旋疑问,但听他此时提起,阿南不觉悚然。

顺天那场灾变若按照蓟承明的计划实施,皇帝、太孙与满朝文武一夜之间尽殁于地火,前朝炆帝子嗣归来,确是足以改朝换代之举。

可,望着公子眼中惋惜的神情,阿南只觉脊背一阵冰冷,汗湿了内衫:“公子是指……以顺天百万人为殉?”

“匪酋当初起兵谋逆,事后又清算臣民,所杀之数怕是早过了百万。”竺星河冷冷道,“若顺天民众殒身能换得天下太平,我相信他们九泉之下亦能瞑目。”

阿南额头微麻,她望着面前的公子,十四年来被她捧在心口奉若神明的这张面容,此刻忽然模糊起来,让她一时看不清晰。

“阿南,我暗地联络当年旧人,借用当年那些阵法,就是为了你们着想。毕竟贼人已经坐大,真刀真枪上阵胜算太小,我不能拿你们的性命冒险。”竺星河抬眼看她,轻叹一口气,目光中有温柔也有坚决,“蓟承明挖掘出的关大先生阵法,正是我们的大好机会,我想你也不会让我们放弃这大好机会,让兄弟们徒增伤亡吧?”

“可……可您当时还曾让我去黄河边阻止灾变……”

他没有回答,只以暗沉的目光望着她,缄默不语。

阿南忽然在瞬间明白过来——

所以,公子只让司鹫陪她去黄河。

他不是让她去阻止灾祸的,而是帮他探路的。

他要确定自己五行决的结果,确定自己可以推断灾祸的确切细节,最终实施他的计划。

所以,她心中所设想的一切都是梦幻泡影。

公子需要的,是动**的乱世。关大先生留下的那些巨大灾祸,与青莲宗一样,正是他的助力。

他绝不可能帮助阿言,破解“山河社稷图”的。

外面传来呼哨声,船已经靠近了目的地。

前方码头严整,是一个渤海中地势颇佳的小岛。

阿南转头看着面前井然的屋舍与巡逻人员,心道公子果然厉害,来这边不过短短月余,已经布置得井井有条了。

“这边离陆上有段距离,不是轻易可以整顿好的。这岛是青莲宗之前的据点,我们合作之后,便接手了此间,倒也省事。”像是看出了她的心思,竺星河道,“水能载舟,亦能覆舟。青莲宗虽是一群乱民,但若能为我所用,散沙未必无法聚力。”

阿南终于在心里叹了一口气。公子毕竟还是没有跟她说实话。

海客与青莲宗的合作,并不仅仅只是他轻描淡写的那些而已。

阿南沉默地跟他踏上岸,便听方碧眠温柔含笑的声音传来:“公子,您接南姑娘回来啦?大伙儿知道了都很高兴,正设了酒宴要为南姑娘接风呢。”

“走吧,别让大家久等了。”竺星河神情如常,对阿南笑道。

虽然心事重重,但阿南个性素来开朗,踏入院中见到诸多熟人,一激动也就暂时抛却了烦忧,与大家叙起话来。

“南姑娘,你可算回来了!知不知道俞叔添了个孙儿啊?赶紧和他喝一杯!”

“阿南你好没良心啊,把我们抛下说走就走,还不快自罚三杯?”

“来,咱兄妹走一个,这回你再敢走我就跟你急知道不!”

席间热闹非凡,觥筹交错间笑语连连。

阿南与他们多日未见,再加上如今心情郁积,杯到酒干来者不拒,不多时便面带酡红,兴奋得就差与众人勾肩搭背了。

“阿南,你醉了。”公子见她失态地靠在司鹫身上,便走到人群中,亲自将她扶住。

“没醉,我高兴,真的……回到陆上这么久,今天大家终于又重聚到一起,就像当年在海上一样,我……我真是开心极了!公子,我真的好想回到海上,我们回去做海匪头子好不好……”

她像只网潮般,双手不住地往公子身上摸搭,差点要缠上去了。

竺星河看着满院望着他们笑的兄弟,只能无奈道:“方姑娘,你扶阿南去屋内歇息一下吧。”

阿南一边喊着“我酒量很好我没醉”,一边趔趄着被方碧眠拉进了早已为她收拾好的厢房内,倒在**便没了动静。

方碧眠推了推她,见她没反应,便帮她脱了鞋盖好被子,出来对公子抿嘴而笑:“南姑娘倒头就睡,看来是真醉了。”

竺星河对众人道:“大伙适可而止,以后别再这么灌酒了。阿南毕竟是个姑娘,和咱们这群男人不一样。”

听他这样说,冯胜先笑了出来,道:“公子所言极是,只是这丫头太能逞强,比男人还彪悍,我们老忘记她是个小姑娘这回事。”

“也不是小姑娘了,不知不觉也十九啦。”常叔叹道,“我还记得五年前她忽然跑来婆罗洲,差点被我们打出去的情形呢。”

“那可不,一个黄毛丫头说公子救过她,她努力学习了九年,现在出师来找公子报恩了。”冯胜大笑道,“谁会记得九年前救过的一个小孩啊,我还以为是哪股海盗混进来的奸细呢!还是公子记性好,一下就认出了她。”

竺星河道:“我曾去拜访过公输师父,是以与阿南见过几面。”

“总之,公子与阿南姑娘缘分不浅啊!”俞叔新添了孙子,众人给他敬的酒不比阿南少,此时带着醉意道,“公子,您与南姑娘……都老大不小了,犬子比您还小四岁呢,都、都给我生孙子了,你们啥时候……让咱兄弟喝喜酒啊?”

方碧眠持酒壶的手轻轻一颤,目光偷偷地看向了竺星河。

却见竺星河笑了笑,语气平淡道:“匈奴未灭,何以家为。如今我们正在颠沛之中,哪有心力去想成家的事?”

“那匈奴没灭时,汉朝人就不成亲不生娃了吗?咱在海上讨生活的时候,把脑袋都提在手里过日子,还不各个都有了孩子?”冯胜亮着一贯的大嗓门,道,“再说了,正因为咱们现在不安定,您才更要早点成亲!多生几个小主子,我们这群老家伙也就安心了!”

“怎么,俞叔孙儿的满月酒没喝够,大家都急了?”竺星河笑道,“我自己的事,自己心底清楚,无须大伙牵挂。”

“但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公子还记得否,老主故去之时,心中也记挂着此事。”一直在首席沉默的魏乐安终于开了口。他年岁最长,又是公子开蒙的老师,说话慢悠悠,却自有权威,“这些年南姑娘为您出生入死,居功甚伟。所谓凤凰于飞,直上九天,公子志存高远,若有长风相送岂不是更好?而南姑娘,一直以来便是您双翼之风,既然她能伴您翱翔天际,岂不是公子命定佳偶?”

“嗨,我知道了!”说到佳偶,冯胜一拍大腿,道,“这有啥,南姑娘好,方姑娘也好!公子是干大事的尧舜,两个姑娘一个助您前程,一个体贴周到,大可效法娥皇女英嘛……”

方碧眠脸上一红,赶紧别过身去,不敢看众人一眼。

竺星河声音微寒,打断他的话:“冯叔,你喝多了。”

庄叔在后头扯了冯胜一把,冯胜闭了嘴,不防醉醺醺的俞叔却插嘴道:“是我们这班老、老家伙不中用啊,随公子回来后寸功未建,甚至还让公子身陷险境,全靠阿南才把公子救回来……呜呜呜,我老俞愧对老主啊!”

竺星河的眼前,浮现出阿南救自己离开放生池时,那紧盯在朱聿恒身上的目光——那是十几年来,她从未曾对他表露过的眼神。

而她这次回来,也是为了劝说自己,帮助朱聿恒解开“山河社稷图”……

不自觉的,他手中的酒杯重重搁在了桌上,砰的一声响。

他一向都是和颜悦色,自幼从未失态过。因此声音虽然不大,但众人见他神情阴沉,心中都是一惊,忙拉住了俞叔。

“我失陷敌手,是因为认出了对方身份,为伺机动手才故意被擒。就算阿南不来救我,我也自有脱身之法。”他淡淡开了口,道,“至于其他事情,我自己心里有数,无须多言。”

说罢,他起身离去,头也不回。

天色已暗,院中挑起了灯笼,照着狼藉的席面。

一场接风宴闹得如此不愉快,大伙都陆续散了。方碧眠默不作声地带人收拾东西,头压得低低的,不敢抬一下。

司鹫端着解酒汤从她身边绕过,进了厢房内,刚把东西轻手轻脚放在床头时,却发现一动不动躺在**的阿南,眼睛睁得大大的,似是茫然,又似是出神。

他心中一惊,不知她什么时候醒的,是否已经听到了外面的议论。他结结巴巴道:“阿南……你,你醒了啊?”

阿南“嗯”了一声,看到他捧来的醒酒汤,便坐起来喝了两口,皱起眉头:“又酸又涩,下回帮我多放点糖啊。”

见她神情无异,司鹫才略微放心,无奈道:“哪有醒酒汤放糖的,快给我喝掉!”

“我说要就要嘛,哪来这么多废话。要是阿言的话,我要多少糖他肯定给我加多少。”

司鹫嘟囔:“阿言阿言,口气这么亲热,你在外面认识了多少乱七八糟的男人?”

“我认识的男人可多了,绝对超出你和公子的预计。”阿南埋头喝汤,含糊道。

司鹫毫不留情奚落道:“反正就算认识全天下的男人,你最终还是要回来守在公子身边的。”

“你真懂我。”阿南笑嘻嘻道。

司鹫见阿南还是这副脸皮奇厚的模样,倒也放下了心。等她喝完,他帮她掖了掖被子,说:“睡吧,明天早上我给你做敲鱼面吃。”

“不用了,趁现在没人看见,我悄悄走。”阿南将被子拉起,蒙住自己的脸,声音有些发闷,“你懂吧,司鹫……我不知道明天起来,怎么面对大家伙儿……”

司鹫急道:“这有什么啊,你喝醉了,什么都没听到啊!”

“可我醒来了……我都听到了。”阿南低低道,“我真丢脸,要让这么多人替我当说客。”

可,纵然有这么多人为她说话,依旧没有打动公子。

她用被子胡**了揉脸,强迫自己清醒一点。

跳下床,穿好鞋子,她紧了紧自己的臂环,说道:“我走了。”

“那你什么时候回来啊?”司鹫见她马上就要走,急忙拦住她问,“你就这么把公子拱手让给她?怕什么,大家都站在你这边!”

“我当然不让,我是要回去解决掉这件事。”阿南脸上的神情变冷,声音也沉了下去,“无论是她,还是青莲宗,都别妄想沾染公子,将他拖下水!”

司鹫尚不明白她的意思,阿南已将他的手一把推开,快步往外走去。

在经过正堂的时候,阿南见里面有灯光,朝内看了一眼。

竺星河正坐在灯下,方碧眠弯腰小心翼翼捧住他的手臂。

他被牵丝剐后的伤口比朱聿恒要严重许多,再加上逃离时伤口在水中泡了太久,如今手腕上肉痂虽退,尚留着浅色疤痕。

方碧眠正用毛巾沾了温热的药水,轻轻柔柔地帮他洗去旧药粉,又换了干净帕子,帮他将药水小心拭干,才无比轻缓地帮他上药。

她那嫩生生的手跟新剥的春笋一样细长白嫩,动作就如毛羽轻拂,柔软得令人心动。

阿南冷冷的目光从方碧眠的手上移开,转到公子脸上。

而竺星河正抬起头,目光不偏不倚与她撞了个正着。

他微一皱眉,将手臂从方碧眠的掌中抽回,站起身想说什么,但阿南已朝他笑了笑,转身一扬手便下了台阶。

她大步出了门,挑了艘自己喜欢的小舟,解开缆绳一脚将它蹬到海中去,然后纵身跃上船头。

酒已经醒了,她身形在船头只微微一晃,便立即站住了。

耳听得身后脚步声响,她回头看见公子已走到了门边,站在台阶上看她。

但,看着阿南决绝的姿态,他终究还是停下了脚步。

悬在檐下的灯照亮了他的面容,他深深盯着她。之前发生的事毕竟还让他有些不自然,他并未开口,也未上前。

而阿南朝他一笑,丢开缆绳扬头道:“公子,告辞了。”

她的笑容蒙着淡薄月色,已没有了以往望着他的热切。

竺星河觉得心口微紧,双脚不自觉地向她的方向走了两步。

可她船已离岸,再难回转,他最终只道:“去吧,我等你回来。”

“或许,等我处理好了一切……”她一扯面前风帆,夜风催趁,小船如箭般破开面前暗浊的海浪。

她回头转舵控帆,控制着小船朝西南方而行,任由自己的话被疾风吞噬。

竺星河再也没有听到她后面的话语。

阿南在海上出生,在海上长大,大海于她就是生命的一部分。

但这一夜,她第一次感觉到大海原来如此寒冷。

在永远温暖的南海之上,她喜欢随时跃入水中,凭着冷暖水流和风向的交融,不需任何星斗与罗盘,便能清楚明晰地前往她想去的任何地方。

可这是渤海。入秋后的夜风呼啸着从她单薄的衣衫中扎入,带来虽不刺骨却令她酸楚的凉意。

认准前路,绑好风帆,阿南脱力地躺在小舟之中,望着漫天灿烂星辰,把认识公子以来的那些日子,一点一滴地回忆了一遍。

从五岁开始,她不知疲倦地拼命努力,尽自己所有力量终于站在了公子身旁,也让全天下人都知晓了她对公子的仰慕。

她时时刻刻贴着他、念着他,可究竟公子是怎么想的、他的心意如何,她其实从未得到过确定的答复——

就像这次一样,终究她还是得不到想要的结果。

渤海并不大,海风鼓足她的船帆,月亮西斜之时,彼岸已在眼前。

她狠狠甩开所有纠结的情绪,对自己说,那又怎么样。

她能踏平四海,又何惧脚下的荆棘。

只是现在,她需要一点时间来修整心中的痛苦酸涩,当然更需要的是,将那些荆棘全部铲除。

她不信公子会把心心念念的苍生抛诸脑后,更不信他会为了复仇而葬送百万民众。那个背后搞鬼的人,连同青莲宗,都是她此行的目标。

她从船上站起身,扬头看向前方。

明月皎洁,那一波波扑上蓬莱阁城墙的波浪在月光下明亮耀眼。沿海而筑的城墙之上,所有灯笼全部点亮,海浪上幽蓝的荧光与火光交织,炫目瑰丽。

在这些明彻光芒的映照下,阿南一眼便看见了站在城楼之上的那条身影。

辉煌灯光映在海中,海上海下燃着两片艳烈火光,拥着她的归舟,也照亮伫立在蓬莱阁前俯瞰她的朱聿恒。

她的船慢慢驶近,而他沿着城墙快步向下,在她靠岸时,灿烂的灯火已经照亮她脚下的道路,明亮地延伸向他所走下的台阶。

在黑暗阴冷的海上漂泊了这么久,而他已带着温暖光明迎接她的到来,让阿南的心口涌起难言的微悸。

她的眼眶微微一热,但随即便绽开了笑容,毫不迟疑地从船上跃下,快步走向他:“阿言,你怎么在这里?”

天都快破晓了,难道他在这里等了一夜?

朱聿恒站在她面前,却别开头看着面前的大海,声音平淡道:“正巧要来处理一些事情。”

依旧是端严的姿态与整肃的面容,可周围的灯光在他的脸颊上洒下浓浓淡淡的晕红色,令他那伪装的淡定消失殆尽。

即使情绪低落,可阿南还是望着他笑了:“我不信。大半夜的,处理什么呀?”

他凝望着她,心道:还能是什么?

她从驿站消失了,而官道陆路上没有搜寻到任何踪迹,他知道她是出海去了——

而且,必定是去了竺星河留驻的那个岛。

而原因,应该便是她从他这边打探了口风,要回去与她的公子商议与朝廷合作之事。

他等了半夜,而她迟迟未曾出现在海面之上。那时他心中已经打定了主意。

若她带着竺星河回来,那么,这会是较好的结果。以后他会豁出一切说服祖父,促成他们与朝廷的和解。

若等到天亮她还未回来……或许,再等一两天,她再不出现,则表示所在的这一伙海客,是不可能归顺朝廷了。

既然如此,到时他便会下令,所有船舶集结出海,夷平匪徒乱党占据的那座岛屿。

哪怕要以他的生命为殉,他也要清除掉青莲宗与前朝余孽,不会容忍这山河动**的因素存在。

只是……

明明已经做好了所有打算,可他望着漆黑的大海,却觉得焦灼与恐惧在啃噬着他的心。

他知道自己在害怕。怕阿南真的不回来了,怕自己真的要下达那一道格杀勿论的命令。

他曾失去过、也曾失而复得的阿南,他寄予巨大希望与憧憬的阿南,他真的怕她不回来,就此在大海上化为灰烬。

天色一点一点亮起来,煎熬一分一分堆积。他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却没想到,阿南居然独自一个人回来了。

显然,她没能说服竺星河,可她还是离开她的同伙们,回来了。

他的目光从她散落的湿发上,慢慢移到她苍白无血色的唇上,迟疑片刻,问:“你看起来不太好,怎么了?”

“哦……渤海有点冷。”阿南当然不能对他倾诉自己与公子的事情,便抱着自己的双臂,随口扯道。

朱聿恒身边人手众多,伺候周全,他抬手取了件赤红簇金羽缎斗篷将她拢住,挡住黎明前最寒冷的夜风。

斗篷太长太大,阿南提着它的下摆,看着四周通明的火光,问:“你怕黑吗?点这么多灯。”

朱聿恒顿了顿,终于回答:“怕你不熟悉这片海域,在黑暗中寻不到回来的路。”

阿南提着下摆的手一顿,看着面前的他,还有他身后那条铺满灯火的道路,一直不曾掉过的眼泪此时忽然涌了出来。

比公子不愿承诺时更为委屈伤感的一种情绪,如同浪头铺天盖地而来,将她淹没。

她抬起手,仓促地用自己伤痕累累的手掌遮住眼睛,顿了片刻,才低低说:“阿言,我们走吧。”

踏过一级级明亮的台阶,转过一片片明明暗暗的光影,他们并肩向上方巍峨凌虚的蓬莱阁而去。

天边的墨蓝转成鱼肚白,又变成炫目的金红。

阿南在最高处回头望去,渤海之上的浓云已被万道霞光冲破,一轮耀眼的太阳正从碧海之上跃出,给她、给阿言、给整个世界镀上了灿烂金光。

一群人齐聚渤海边,当天下午便在蓬莱阁内碰头,组织商议如何下水的事情。

薛澄光作为本次活动的主要负责人,摊开水兵们测绘的水图,向大家粗略讲解了一遍:“渤海要比东海浅很多,因此潜下去的难度不大,下水人手自然也可以调度更多。不过渤海浑浊,行动起来视野无法像东海那么广,下方水城的范围也更大,因此大家队形务必要紧凑,一定要聚集在核心周围,以免错过指示。”

众人都应了。阿南昨晚一夜没睡,今天补了觉还是有点懒洋洋的:“那得给核心做个标记啊,搞鲜艳点下水。”

薛澄光道:“这个自然。届时你还是负责率领飞绳手,这回下水的人多,共有五十个弩手,已经在水下练了几天飞绳了。我们已经做好了彩标,到时你插标下水,飞绳手们好跟着你行动。”

阿南苦笑:“得,我自作自受,这下插标卖首了。”

“少胡扯这些不吉利的话,大家都要插。”薛澄光说着,看看下方海边的船,说道,“董兄弟,我看你和江小哥挺熟,就请你去向他转述一下今天说的要点。疍民没法上岸,还挺麻烦的。”

等散了会,阿南抄起自己涂抹的纸笔,下到码头一看,绮霞与江白涟正坐在船沿说话。

绮霞兜着一捧林檎,一边啃着一边絮絮叨叨说着些街上琐事。什么街边卖果子的阿婆给的斤两很厚道,对面铺子的布庄老板就很抠之类的。

江白涟则修整着自己的鱼钩,听她这些废话也听得认真,偶尔应和几声。看见她**起的脚将裙子掀上了脚背,便抬手将她的裙角按住,以免她白生生的脚露在外面。

阿南在心里暗笑,这码头除了你俩再没别人了,还怕绮霞的脚被人看了去?

她笑嘻嘻地走过去,跟他们打招呼:“江小哥,明天就要下水了,我来跟你讲讲大伙刚商议的事儿,还有下水后要走的路线。”

江白涟忙将渔网鱼钩收好,示意她进船舱。阿南一掀船舱帘子,见这条贴布绣的帘子崭新,上面的五彩鸳鸯拼得脖子都歪了,那手工拙劣,一看便知出自没做过女红的人之手,当下便朝着绮霞笑了出来。

绮霞毫不知羞,还喜滋滋地问:“好看吧?”

“挺好挺好,我就知道你心灵手巧。”阿南睁着眼睛说瞎话,展开自己带来的简图,给江白涟讲解了下水中情形。

“你别看薛澄光这人整天笑嘻嘻的,其实个性十分强硬。依我看来,他下水后行动必定粗暴迅速,到时候江小哥可千万要注意,他们叫你别离得太远,但也别太近了,没得被他的手段波及。”

江白涟点头应了,又道:“董大哥毕竟是走江湖的人,我看你与薛堂主交往也不多,怎么看出他的惯用手段的?”

阿南笑而不语,心想,我以前和他打了多少交道,我能告诉你吗?

“董浪”在这对小情侣中是不受欢迎的人,看着江白涟那不时瞄瞄船外绮霞的目光,阿南自然不会自讨没趣,把事情和明天的出发时间交代清楚,就起身告辞了。

跳上岸之时,她又故意凑近绮霞,看着她手中的林檎问:“好吃吗?”

“好吃,酸酸甜甜的。”绮霞很自然地分她一个。

阿南将它在手中一起一落抛接着,离开码头走上了城楼。

快到台阶尽头时,她随手抓住林檎咬了一口,顿时酸得整张脸都皱了起来。

“这也太酸了,绮霞什么口味啊,还说好吃?”阿南不敢置信地转身回头,看向江白涟的船,想居高临下喊一声谴责她。

谁知她一回头,却看见绮霞的身子正从船沿跌落,双膝跪着摔在了岸上。

阿南大惊,还以为她是不小心,谁知绮霞尚未爬起来,已惊叫一声,似被人扯着般,骨碌碌地滚进了草丛之中。

阿南情知不好,绮霞定是被人勾住了衣服扯进去的,便立即丢了林檎,沿着台阶向下奔去。

可她已走出不短距离,更在城楼之上,即使再怎么三步并两步,也无法在片刻间赶到。

下方江白涟被绮霞的叫声惊动了,从挂着鸳鸯的绣帘内冲出,一步踏上船沿,看向声音来处。

阿南抓住栏杆纵身下跃,落在下方一级台阶上,俯头看见那近一人高的荒草丛中,似乎有武器的亮光闪过。

她立即对江白涟大喊:“草丛里有人,有刀!”

高大的荒草剧烈摇晃,绮霞的呼救声在里面仓皇而凌乱地响起,可她应该是被凶手抓住了,始终未见逃出来。

江白涟站在船头,看向草丛又看向自己的脚下,死死盯着距离船沿不到一尺的条石岸,恐惧侵袭了他身上每一寸肌肤。

疍民世世代代,永不踏上陆地一步。

这古老的训诫在他的血管中流淌,已经变成了深入骨髓、誓死恪守的规矩。

他年幼时曾见过滩涂上的曝尸。阿妈告诉他,这是违背祖训上了岸的疍民,被族人驱逐,又不被岸上人所接受,最终死无葬身之地。

可……他抬头看向前方摇晃的草丛。绮霞的身影在其中趔趄着一晃而过。他心下一惊,赶紧抄起竹篙竭力扑撩草丛,试图够到绮霞。

顾不得是否会暴露行迹,阿南抬手射出流光,勾住栏杆再跃下一级台阶。

下方是极高极陡的城墙,流光长度不够。阿南抬脚踩住城墙上突出的一块砖头,险之又险地趴在墙壁上,再度以流光降下身体,向下急坠。

江白涟探出的竹篙在草丛中一停,终于被人抓住。

透过蓬乱摇曳的草丛,他看见抓住竹篙的人正是浑身血迹的绮霞。他心下一喜,赶紧将她拉出草丛:“抓紧,不要放手……”

话音未落,后方一条蒙面黑影赶上,狠狠踩在绮霞手上。

竹篙脱手,绮霞被抓住摁在地上,对方高举起手中雪亮的匕首,向着她狠狠刺下。

阿南终于落了地,向着码头边狂奔而来。可匕首刺下只需瞬息,而她离草丛却足有半里,须臾间怎么可能到达。

幸好凶手身量瘦矮,绮霞在危机之中猛然发狠,一脚狠狠蹬在对方的腹部上,将他一脚踹开,一骨碌爬起来就要逃离。

可地上全是草根纠结,她慌乱之中脚尖被绊住,再度栽倒在荒草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