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共此烛夕

天色已晚,东宫的灯火一一点亮。万千灯光映出高高低低重檐攒角,缥缈如天上宫阙。

太子妃在侍女们的簇拥中踏入东院,屏退众人迈入殿内。

一眼看见正在伏案忙碌的朱聿恒,她向来雍容的面容不由得蒙上一层无奈之色:“聿儿。”

朱聿恒起身迎接她,却听她埋怨道:“母妃千叮咛万嘱咐,让你注意身体,又被你当耳旁风!”

朱聿恒指指案上堆积的卷宗,道:“前日出去了一趟,耽误的事务得补上,还要着手准备前往渤海事宜,安排好此间事务。这些都是大事,拖欠不得。”

“天大地大,在为娘的心里,只有孩子最大。别的什么大事小事,搁置几天怎么了?”

“今年灾祸频仍,若不及时处置,或将牵累黎民受苦、一地流离,怎可搁置?”朱聿恒扶她在殿内坐下,道,“而孩儿晚睡一两个时辰,又有何关系?”

“日后积劳成疾,你必有后悔的一日。”母亲忧心叹气道,“儿大不由娘,看来母妃必须要找个人,替我好好管管你了。”

朱聿恒一笑置之,没有接这个话茬。

“怎么,你不把爹娘的期望放在心上,难道连圣上都敢忤逆?再不把太孙妃定下来,你如何消受圣上赏赐?”见他这模样,太子妃只能再挑起话头,问,“前次在行宫内,几家闺秀你也都见过了,可有中意的?”

朱聿恒无奈道:“当时那情形,我哪有空去关注这些?”

“那也无妨,娘已替你相看过了。吴家那位姑娘真淳可爱,朝中亦颇多她祖父的门生;柳家的姑娘相貌最出挑,家族也算清贵……”

朱聿恒听着母亲点数,只笑了笑,干脆拿起自己未曾看完的文书,翻了起来。

太子妃有些不悦,抬手压在册页上,问:“那么,聿儿你的意思呢?”

朱聿恒淡淡道:“母妃知道孩儿想要的,并非那些。”

太子妃脸色微沉:“聿儿,你别执迷不悟。你的太孙妃,可以是任何人,唯独那个女匪,是绝不可能的。”

朱聿恒掩了折子,抬眼看她:“女匪一词,母妃勿再提起。行宫一案近日经查证,真凶已呼之欲出。此事我会妥善处理,请母妃放心。”

太子妃心下一震,口气微变:“我有什么不放心的?”

朱聿恒沉默地望着她,许久,才低低道:“袁才人之死,若真的需要一个承担者,那也应该是刺客,而不是阿南。”

太子妃敛容,嗓音微冷:“刺客不就是阿南臆造出来的?”

“我想,是不是臆造的,母妃应该比世上任何人都清楚。”

这语调平淡的一句话,却让太子妃拂袖而起,紧盯着自己的儿子,连气息都急促了几分。

见母亲失态,朱聿恒抬手挽住她,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示意她镇定下来。

他亲自去掩了门,拉她与自己一起坐下:“其实,孩儿早该叩问母妃,只是担心您受惊,又心知母妃绝不会做出令东宫动**之事,因此一直未曾开口。”

太子妃双唇微颤,翻转手掌紧紧握住了儿子的手,欲言又止。

“但事到如今,一切都已昭然若揭,母妃若再不对孩儿坦承,怕是孩儿有心也难以替您遮掩了。”朱聿恒目光澄澈,一瞬不瞬地盯着母亲道,“更何况,此事关系孩儿切身存亡,请母妃一定要告知,当时您在偏殿内休息之时,是否看见了那个刺客?”

“切身存亡?”太子妃紧盯着他,惊疑不已。

朱聿恒不忍对母亲讲述自己只剩数月寿命之事,便一语带过道:“是,个中情形十分复杂,待此事完结,圣上定会亲自与父王母妃详谈,如今……还不是时候。”

听他搬出圣上来,太子妃紧握着他的手,惊怔许久,才终于深吸一口气,艰难道:“是……我确实看见了刺客。”

见她终究开口,朱聿恒心头稍缓,等待她说下去。

“当时……我在偏殿内歇息,看见对面瀑布之下,有个刺客蹲伏,似要伺机而动。他的身上有血迹,腰间还赫然插着一把匕首!而你的父王和袁才人正在阁内安睡,刺客只需几步便可跨入阁中!”

朱聿恒问:“您当时为何不叫人,却反而用镜子去晃照袁才人?”

“当时殿内一片混乱,而瀑布水声太大,我纵然大声疾呼,对面的侍卫恐怕也不可能听到,反而会惊动刺客孤注一掷。我情急之下,抓起手边的镜子照向对面,将炽烈日光聚向袁才人,希望强光晃眼能让她惊醒,发觉刺客入侵。谁知……”太子妃声音微颤,低喑又急促道,“谁知那光线如此灼热,竟将她头上的绢花引燃了!我看见她慌乱起身拿起桌上的茶壶要浇在自己头上,不知为何却又放下了,反倒向着瀑布跑来……”

朱聿恒心中一闪念,再剧烈的光线,让绢花烧起来怕是也要一段时间,母亲当时怕是早知阁内熏了助眠香,仅用亮光晃刺是无法惊醒的……

但他终究没有当面揭穿她隐瞒的心思,只低叹一声,说道:“那壶内是刚送进去的滚烫热水,袁才人势必无法用它浇头灭火。而外面伺候的人取水又要一段时间,还不如两三步跑到外间高台,檐下全是瀑布水垂落,须臾间就能扑灭头上火苗。”

所以她惊慌地奔出右阁,头顶的绢花在燃烧中散落,金丝花蕊也掉落在了桥缝之内。

“可我不知道刺客竟如此凶残,在被袁才人撞见后,他竟不是跳水逃跑,而是下手杀掉了她!”太子妃神情灰败,抬手按住自己的额头,缓了一口气后,声音才算是稳了下来,“袁才人是荥国公之女,伯仁因我而死,邯王又来兴师问罪,所以母妃无论如何,都得遮掩住这个秘密,绝不能牵连到你与太子,使东宫陷于动**。”

“所以,您授意将绮霞打入刑狱,在她被孩儿洗清罪名释放后,又多次找人收拾她,就是因为她运气不好,偶然间看到了您照出的白光?”

“一个教坊司的贱人,也不知命怎么那么硬。”见自己所做的事情被儿子毫不留情地揭开,太子妃反而扬起了下巴,冷硬道,“别说一个乐伎,无论是谁——从司南到邯王,只要可能危及我们东宫的人,那母妃就算死,也要将他们一一扫除。为了你们,为了东宫,我粉身碎骨亦无憾!”

朱聿恒缓缓摇头,不知该如何劝解自己歇斯底里的母亲。

最终,他只劝道:“不必多费心机了,更别再利用此事做文章,借阿南和海客给邯王挖陷阱。母妃别忘了,在苗永望死后第二天,我便接到了圣上的飞鸽传书,让我远离江海,然后,行宫瀑布便出事了。”

太子妃脸色巨变,她死死盯着自己的儿子,仿佛要从他脸上看出一个答案来:“你的意思是……”

“圣上掌握的内情,比我们所能想象的还要更多。”朱聿恒声音低缓而清晰,道,“在他眼皮底下搞小动作,尤其还是阋墙之争,绝不明智。”

“可……爹娘已经行动,这一切,又该如何是好?”

“这倒也无妨,我会妥善安排一切。”朱聿恒的神情波澜不惊,只揽住母亲的肩紧紧抱了一抱,“阿南的冤屈会洗清,刺客会落网,邯王我也自有办法收拾。只希望母妃好好待堂儿,他失去生母已经惨痛,切勿再给他增添阴霾,以免袁才人泉下不安。”

儿子已经长大,肩膀比她更为宽厚,足以承担风雨,护佑东宫。

太子妃听着他肯定的话语,心乱如麻又觉得欣慰,在他的肩上默然靠了一会儿。

在儿子面前卸下了心头难以言说的重担,她有羞愧也有轻松。事到如今,原先劝婚的话已再不可能说出口,她与儿子又坐了一会儿,最后问:“你当真有那么喜欢阿南,甚至……不在乎她背弃过你?”

“在乎。”朱聿恒缓缓道。

她带着竺星河离去的那一刻,他是真的恨她。

直到现在,他心里依旧扎着那根刺,或许,永远也不可能拔除了。

但……在逃离拙巧阁的死阵之时,他紧握着她的手,跟着她在恍惚中往前狂奔,不知道前路何在时,他忽然有种万念俱灰的自暴自弃——

或许,他能拥有的仅此而已。

不知道前方在哪里,不知道是否有生路。可命中注定,她是这世上唯一能与他牵着手,在困境中冲突跋涉的那个人。

即使她并不属于他,可他的路途中,却唯有一个她。

等到心神略为镇定之后,太子妃匆匆离去。

朱聿恒站在殿门口目送她,深夜中一排宫灯簇拥着她走向黑暗的前方。

烛光中她一身锦绣,可再亮的灯也只能照出周身数步,谁也不知道前路究竟隐藏着什么。

夜风从开启的殿门外疾吹而入,引得殿内灯光一片摇曳。

无数团光芒自宫灯中洒下,打着转在朱聿恒的周身投下明明暗暗的影迹。

朱聿恒在殿内缓缓踱步,低头看着自己散乱的影子在金砖上的波动痕迹,想着母亲刚刚说的话——

刺客蹲伏在对面瀑布下的高台上,而且听母亲的口气,时间应该不短。

他在等待什么,还是在寻找什么?

可当时,父王与袁才人正在酣睡之中,本应是他最好的下手机会。

而那个一无所有的高台上,除了一套瓷桌椅、两个水晶缸之外,似乎便再无任何东西了……

他思索着,在灯下无意识地徘徊。

地面的金砖一格一格排列着,在摇曳的灯光下,有时蒙上黑色阴影,有时却显出白色反光,在光影中黑白交错。

这让朱聿恒想起阿南对照笛衣绘出的山河图,一个一个格子,黑黑白白,也是如此……

他抬头看向琉璃宫灯,恍然想起,那日阿南跃上高台穹顶,点燃那盏琉璃灯时,如同幻境的一幕。

原来……如此。

那看似空****的高台之上,有一盏关大先生亲手设计制作的琉璃灯!

如同醍醐灌顶,他拉开抽屉,抓起里面那个卷轴,大步走出了殿门。

天已经黑了,坊间静悄悄的,正是酣眠时刻。

可阿南租住的屋外,却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她不情不愿地披衣起床,先摸了摸自己的小胡子,然后提灯过了小院,隔着门问:“谁啊?”

“董大哥,是我呀,绮霞。”

阿南诧异地拉开门,照了照孤身在外的绮霞:“深更半夜的,怎么一个人来找我?”

“哎呀别提了,我今天搭江小哥的船出城玩,结果、结果有点事儿耽误了……现在都宵禁了,我回不了教坊司,幸好你这边离城门近,出入方便,我来借住一宿你不介意吧?”

阿南当然不介意,甚至还打着哈欠下厨房给她弄了两个荷包蛋,靠在桌上打量她:“看你容光焕发,是被什么事儿耽误了?”

绮霞吃着荷包蛋,眉飞色舞:“才不告诉你呢……要不帮我烫壶酒吧,我现在晕乎乎的,想喝点。”

“唉,对我呼来喝去的,却只给江小哥做鞋,董哥我伤心哪……”阿南给她烫上酒,端了碟花生米往她面前一搁,“对了教你个事儿,其实人手腕到手肘的长度和脚掌一样长,你以后再给人做鞋,不用特地去量臭脚丫了。”

“哎呀,你居然偷听我和江小哥说话,真不是个男人!”绮霞嗔怪地一拍筷子,又想起什么,“对哦,你本来就不是男人,哼!”

阿南顿时一惊,没想到绮霞居然已经察觉到自己身份了,她错愕之下,干脆也不掩饰声音了,问:“你……什么时候发现的?”

“我见天儿跟你待在一起,还同床共枕的,有时候早上醒来靠太近,就发现你的胡子是粘上去的了,不然我哪敢大半夜来找你借宿?”说到这儿,她才惊觉,“咦”了出来,抬手指着她瞪大眼睛,“你、你的声音……难道是?”

“是我。”阿南抬手轻拍她的后脑勺,感叹,“真是千瞒万瞒,瞒不过枕边人啊!”

“你你你……你是阿南?!”绮霞差点没跳起来,“我还以为你是太监扮男人执行公务,所以才受皇太孙宠幸!”

“什么宠幸?我们只是一起办事,各取所需。”这暧昧的形容让阿南心口猛然一跳,赶紧否认,“我们……只是合作关系!”

“合作什么呀,你们年纪轻轻的,就不能搞点男女关系?”绮霞有了点醉意,抬手扯掉阿南的胡子,捏着她的脸颊左看右看,“啧啧啧,你就每天用这种脸对着皇太孙殿下?要不要姐姐教教你,怎么让男人乖乖听话,永远逃不出你手掌心呀……”

阿南打开她的手,跟她碰了碰酒杯:“你先把江小哥搞定再说吧。”

绮霞笑嘻嘻地抿了两口酒下去,脸上终于露出点羞赧神色:“实不相瞒,你猜猜我今天……为什么这么晚才回来呢?”

阿南唬得一跳,不敢置信地瞪大眼:“你……?”

“唉,本来我真的只想和他坐船出去看看风景,散散心的。”酒不醉人人自醉,绮霞靠在椅背上捧着酡红的脸,“结果,我们穿过芦苇丛时,船身忽然一晃,我就趴在他身上了。”

“那趴一下也不至于……吧?”

“我摔趴下来时,把他胸前的铜锁给扯下来了,然后就掉水里了。”绮霞扶着脸,懊恼道,“什么嘛,一个小破锁而已,他却跟丢了命似的,说那是他从小戴到大的。我说你当时迟迟不救我还弄丢了我的金钗呢,我们两人就吵起来了,然后……”

阿南莫名其妙地看着她,绮霞自己也是糊里糊涂的,撑着头满脸绯红:“哎,总之……我说我捞不回来、赔不起,那我只能肉偿了!我就……我就把他压倒在船舱里了……”

阿南目瞪口呆地看着她,绮霞则盯着桌上跳动的灯火,两人一时都无语。

最终,还是绮霞灌了口酒,揉揉自己滚烫的脸,说:“我这回也是亏大了!以前客人留宿至少要一二两银子的,他那破锁能值几个钱啊!”

阿南只能问:“避子汤喝了吗?”

“喝什么喝,大夫说我这辈子都不会有孩子了!”绮霞把酒杯重重搁在桌上,又斜了她一眼,“阿南你很懂嘛,你和阿言……殿下上次大半夜把我赶出去,是不是也……”

“没有!我们啥事也没有!”阿南一口否决,但一想到那夜她被阿言压在**的情形,觉得自己的脸颊也烧了起来。

和阿言在危急时刻,确实顾不上许多,搂抱过好几次……

仿佛要驱赶心中这股悸动,也仿佛为了坚定信念,阿南斩钉截铁道:“我心里有人了,我有公子!”

绮霞这女人喝了点酒,满脑子全是邪念,笑嘻嘻地摸向她的脸:“那你和公子是不是也……”

阿南“啪”一声打开她的爪子:“我和公子发乎情止乎礼!”

“哈哈哈哈太好笑了,你都十九了,你家公子多大?这么大的男女天天凑一块儿,还一起发乎情止乎礼?”

“因为,因为……”阿南一时语塞,“你见到我家公子就知道了,他是神仙中人,你别亵渎他!”

“好好,你舍不得……那你家公子对你呢?”

阿南踌躇着,十四年来的一切在眼前飞速闪过。

第一次见面时,他牵着她的手将她拉上船;她出师时,他摸过她的头夸奖她;她在战斗脱力时,他也曾将她拥入怀中带她撤离……

可是,过往中无论何种接触,感觉与绮霞问的,都不是一回事。

见她迟疑着无法回答,绮霞又问:“那承诺总有吧?公子跟你说过吗?他什么时候娶你?有多在乎你?”

这一连串的问题,阿南全都无法回答。莫名的焦灼伴着热辣的酒劲冲上脑门,她驳斥道:“当然在乎了!我是公子手中最好用的一把刀,我为他大杀四方,所向无敌,他不在乎我还能在乎谁去?”

“哈哈哈哈,阿南你真好笑。”绮霞指着她气急败坏的脸,嘻嘻醉笑道,“有人拿刀杀人,有人拿刀切菜,你听过有人跟刀成亲的吗?凶器用完就得了,谁会抱着它睡觉啊?”

阿南一把抓住她的手腕,气得脸色都变了:“胡说!我家公子、公子他……”

可多年来,一直横亘在她心中的那个念头,忽然借着醉意,炸裂弥漫了她的整个胸臆——

或许从一开始,她的路就走错了。

他从来不喜欢南方更南之地,那些灼热日光与刺眼碧海终究留不住公子。

纵然她再喜欢海岛上四季不败的花朵,可最终他还是舍弃了那广阔的四海,奔向了心中的烟雨江南。

阿南,你这辈子最想要的,可能真的永远也得不到。

酒意上来,完全忘了自己说过什么的绮霞,趴在桌上沉沉睡去。

阿南恨恨地盯着这个揭自己伤疤的女人许久,才将她扶起来,拖到榻上给她盖了一条薄被,以免她着凉。

然而她却因为绮霞的话,酒也醒了,睡意也没了,坐在桌前托腮怔怔望着灯火许久,陷入了迷惘。

耳听得谯楼上二更鼓点响过,外面又传来两下不疾不徐的叩门声。

这风格,阿南便知道是谁来了。拉开门,外面果然是阿言,只带了一小队侍卫,提灯照亮了门外一块地方。

他举起手中卷轴向她示意,说道:“去行宫,我忽然想到了一个可能的线索。”

“这大半夜的,你还真不把我当外人。”阿南暗自庆幸绮霞已经睡下了,不然阿言深夜来访被她发现,肯定又要被她胡乱揣测一番。

正带上门要跟他走,朱聿恒的目光落在她脸上,却抬手拉住了她,反而将她往屋内带去。

阿南诧异地问:“怎么了?”

朱聿恒低声道:“你胡子没贴。”

“哦……刚刚被绮霞撕掉了。”海捕女犯阿南有点尴尬地摸摸上唇,随意指了指椅子,“坐吧,我收拾一下。”

朱聿恒闻到屋内扑鼻的酒气,又看到在榻上睡得迷迷糊糊的绮霞,不由得微皱眉头。

转到窗前,他看到桌上有阿南正在制作的东西,便随手翻了翻。

几条细若蛛丝的精钢丝,连在几片莲萼形状的薄铜上,以弹簧机栝相连,看来像是一种小装饰。

他看不出这是什么,便问正在对镜贴胡子的阿南:“这是什么?”

阿南一看他手中的东西,忙过来将它抓起,往抽屉里一塞,仓促道:“没什么,随便做做打发时间。”

朱聿恒瞄她一眼,便没再问。

阿南则觍着脸,一边贴胡子一边问:“对了阿言,你能不能给我弄点东西啊?”

“要什么?”

“帮我弄块昆冈玉,要昆仑与和田两地正中间出的青蚨玉,越透越好,越大越好。还有精钢丝,要在炭火中反复煅三百次以上……算了,把精钢给我,这个我自己来吧,不放心别人的手艺……”

杂七杂八说了一堆,她见朱聿恒一声不吭,便干脆写下来交给他:“一定要弄到啊,尽快。”

朱聿恒拿着备注详细的满满一张纸,眼前忽然闪过上次她将单子交给自己时的情形。

那一次,她也是这样将救竺星河要用的东西写了满满一张,还讨价还价让他给她尽量多弄一些——

然后她便用他给的东西,将他困在暴雨之中,带着竺星河头也不回地离去。

而这一次,她瞒着他做的,又是什么呢?

他看着她的单子,神情略冷:“这些东西,怕是不好弄。”

“就算不好弄,你也得帮我搞到,这回真的不能打一点折扣。”

“做什么用的?”

“羊毛出在羊身上喽,最终还是给你们朝廷用的……”

朱聿恒淡淡道:“你前次索要火油炸药的时候,也说是为我做的。”

“之前是之前嘛……”阿南揉揉鼻子,难得有些不好意思,“我这次可是说真的,不要不领情……”

朱聿恒正在垂眼思索,却听得旁边传来绮霞醉醺醺的声音:“不领情……你家公子确实不领情,十几年的情都不领哈哈哈哈……”

阿南错愕地转头看她,却发现她说完梦话加醉话,翻个身,又呼呼大睡去了。

阿言不会误会这是给公子的吧……

阿南无奈地抬眼,果然看见朱聿恒的面色沉了下来,那双一贯锐利的眸子也蒙着微寒。

但还没等她说什么,朱聿恒已将单子折好塞入袖中,声音微冷道:“行了,我知道了。”

阿南见他转身大步离去,只能赶紧跟上,一边在心里哀叹,有求于人也只能委曲求全了,只希望阿言生气归生气,东西可不能不给呀。

被水车管筒牵引上去的瀑布,日复一日地流泻在行宫双阁之间,奔流不息。

高举明灯,阿南随着朱聿恒走到瀑布之下,站在高台上。

朱聿恒以手中的灯照亮脚下密密匝匝镶嵌的小方砖,又抬头看向顶上的琉璃灯,问阿南:“你发现了吗?”

阿南现在有求于他,当然要好好表现。看着脚下铜钱大小的细方砖,她眼睛一亮,问:“难道说,我们从卷轴上转来的黑白方格地图,原本应该是填涂在这里的?”

朱聿恒略一点头,道:“我母妃在出事当日,曾看到刺客蹲伏于此。我猜测刺客必定是在地上画这个图案,而天下之大,他为什么要躲在这里描绘图案呢?”

阿南随着他的目光向上看去,头顶的三十六头琉璃灯,正在灯光下暗暗生辉。

她不由得脱口而出:“这灯就是那副地图的点!”

朱聿恒微一点头,将手中卷轴展开:“看来,我们首先要找的,是画面中心点。”

他们点数着八角高台的地砖,寻到正中心那块地砖后,又在黑白卷轴上同样寻找到中心点,将上面的黑白格子以墨汁转描到地砖之上。

等卷轴上那幅山河图案原原本本地出现在高台上之后,阿南以流光牵住檐角,一个旋身上了彩绘藻井,晃亮火折将那盏三十六头琉璃灯点亮。

朱聿恒熄掉了提灯,暗夜中只剩下琉璃灯光照彻高台。

三十六盏琉璃灯头彼此折射,光辉重叠映照,一朵巨大无比的青莲映在下方的地上,青莲上几颗特别明亮的光斑,如露珠般在那幅山河图上闪耀。

阿南从穹顶上跃下,和朱聿恒并肩站在这朵巨大的青莲灯影之中,屏息静气看向那几个地方。

长城内、黄河边、东海畔……

他们曾经历过的那些巨变,都清晰地出现在这幅简略的地图之上。

除此之外,还有西北弯弯一泓白线旁的一点。

阿南与朱聿恒一起站在灯光下看着这一点,想着曾在顺天城下看到的笛子与那句“春风不度玉门关”,问:“是离月牙泉不远的玉门关吗?”

“嗯,很有可能。”朱聿恒点了一下头,又转而去看它东面的一点,“这一点,似是贺兰山。”

再往东而去,则是渤海湾中的一点明亮光斑。

“还有一点,似在云南。”阿南用足尖点点横断山的一角,疑惑道,“关大先生不是一直在北伐吗?居然在南方也设了点?”

“可惜太模糊了,虽然可以断定大致地点,但却很难定到具体位置。”

阿南道:“毕竟只有三十六盏琉璃灯了,若是七十二盏的话,应该能清晰映照出来。”

“那阵法已经毁在钱塘海下了,琉璃易碎,又被沉埋在水下,如何寻回呢?”朱聿恒抬头望着那些大小不一、形态各异的灯头,皱眉思索。

“渤海之下呀!”阿南脱口而出,“渤海之下的水城既然与钱塘湾下的一模一样,二者必有关联。搞机关的人不会有半分差池,我猜想,既然钱塘湾有,那么渤海湾肯定也有一样的琉璃灯!到时候我们将琉璃灯捞起来,装在这盏灯上,不就能准确地知道阵法所在了吗?”

朱聿恒深以为然:“看来渤海下那个水城,我们势在必行。”

在卷轴上做好标记,灯油燃尽,高台上又陷入黑暗。

将提灯点亮,二人提水将砖上的墨汁痕迹冲洗掉,以免被人发现。

直到一切痕迹都湮没之后,阿南才丢下水桶,道:“还是那个刺客省事,瀑布暴涨将他留下的痕迹直接湮没了,不像我们还要自己清除。”

“刺客所掌握的地图似比我们清晰,就算是白天点燃这盏灯,也能照出痕迹来?”

“这就是对方用眉黛的原因啊。”阿南指指柱子上那个残存的青莲痕迹,道,“远山黛中掺了青金石,能反射微光,在白天的话,用这个是最好的选择。”

说着,阿南又忽然想起一事,若有所思道:“说起这个眉黛,我倒想起关大先生那些东西上的胭脂痕迹。傅灵焰与他同为九玄门的人,又同在龙凤皇帝身边,二人不知有没有联系。”

“随身带着胭脂、眉黛的人,多为女子。”朱聿恒将当时在场的人在脑中过了一遍,道,“按现场推算下来,此次在行宫中作案的,大概就只能是她了吧。”

“可刺客分明是用右手杀人,而且衣服颜色也不对呀……更何况,她是怎么从众目睽睽之下,骤然消失的呢?”阿南思索了一阵,见没有头绪,便也就先撂开了,“所有疑问,找到人后就能迎刃而解了,就像我们要是能找到傅灵焰,那一切都不成问题。”

“大海茫茫,她是否尚在人间也是个疑问,要寻找一个人谈何容易。”朱聿恒道,“此事还得着落于渤海水下,等我们寻到高台,寻到琉璃灯,一切都会有结果的。”

他们低低地商量着,在深夜的行宫内沿着青石台阶往下走,韦杭之带人远远跟在后方。

瀑布在道旁变成溪流,曲曲折折流向山下。

阿南手中的灯照亮他们脚下的道路。她脚步轻捷,朱聿恒与她并肩而行,有时候她的影子在他的身侧,有时候一转弯,却又叠在了一起。

明明暗暗的灯光之下,她离得那么近,却显得那么缥缈,若即若离,似远还近。

走到一处水潭边,阿南的目光忽如水波一转,“咦”了一声。

她举起手中灯笼往旁边照了照,抬手朝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低低道:“等我一下,我马上回来!”

朱聿恒停下了脚步,微举提灯照亮她的身影。

只见阿南折了一根小指粗的树枝,沿着台阶轻手轻脚走了下去。在走到最后一级台阶之时,她抬起手,又狠又快地刺向水中。

只听得波喇喇一声,一条大黑鱼从水中猛然跃了出来,原来已被她的树枝刺中。

阿南眼疾手快,提着树枝将鱼拎起来,扯过旁边的柳条穿了鱼鳃,兴冲冲地拎着鱼跑上台阶,举到朱聿恒面前:“看,好大一条鱼!我明天早上有鱼片粥吃啦!”

朱聿恒料想不到她竟然在行宫捉鱼,看她拎着鱼的开心模样,不禁哑然失笑。

韦杭之一行人训练有素,即使阿南拎着条活蹦乱跳的鱼叩开城门穿街过巷,也都保持了肃穆。只是偶尔挂在马身上的鱼蹦跳起来,尾巴啪一声拍在马匹上,他们的嘴角就要微微抽搐一下。

等回到住处已是四更天。阿南下马时忽然转向朱聿恒,问:“进来帮我下?”

朱聿恒随她进内后,才知道她居然要自己帮她烧火煮粥。

他转身要喊个人来顶替自己,阿南忙拉住他,轻声道:“别啊,我其实是想跟你说点事情。你闲着也是闲着,帮我看着点灶台里的火呗,好不好?”

夜灯下她笑容盈盈,灯光映照在她的眼中,跳着些令他心口微动的光芒。

不知怎么的,他就点了头,帮她把灶火烧起来。

阿南运刀如飞,几下剖了那条大黑鱼,剔除鱼刺,刷刷刷利落片鱼。

朱聿恒见火已经燃得很旺,便将几块细柴爿[3]往里面压了压,让火持续闷烧,将粥在锅中慢慢滚开。

阿南理着雪白的鱼片,朝着正坐在灶前烧火的他露出满意笑容:“火烧得挺好啊,看来之前当家奴的手艺没丢。”

朱聿恒丢了手中火钳,问:“不是有事跟我说吗?”

阿南见米粒已经烧得饱满绽开,便将鱼片下入粥中烫熟,盖上锅盖焖一会儿:“哦,是这样的……你看最近我们追踪‘山河社稷图’,也算是有了些重要线索,但这个具体分布和坐落地点啊,就算对照地图,朝廷也要勘探许久。”

朱聿恒点了一下头,没有回答。

“但你也看到了,我之前找黄河堤口的阵法时,是很准确的,几乎没有偏差。”她坐到他身边,用火钳拨着灶灰将明火盖住,托腮打量火光下他忽明忽暗的神情,“如果……我是说如果啊,现在我们查到的点不太分明,若我家公子愿意用五行决来帮忙找出详细所在,那我觉得肯定是件大好事,你说呢?”

朱聿恒盯着面前明灭的火光,沉默片刻,缓缓道:“他的问题,并非如此简单可以解决。有二十年前那场风云变幻在,圣上绝不可能允许他在疆域内行动。”

“可你是皇太孙呀,天下人都说圣上最疼爱你了,肯定会看在你的分上……”

“圣上不止我一个孙子。”

听着他干脆利落的回答,阿南的脸都皱成了一团:“可我家公子可以查到关大先生设下的阵法啊,难道朝廷会任由灾祸动摇社稷,也不愿揭过二十年前的旧事吗?”

朱聿恒的声音微冷:“所以你在被朝廷海捕之后,还胆大妄为回来潜伏在我身边,就是为了向我提议此事?”

阿南忙道:“主要是为了替自己洗清冤屈!现在我的冤屈已经洗清了,所以顺带问问嘛,而且这也是为了你、为了天下百姓,对不对?”

朱聿恒没理她,站起身拍去身上的草屑:“话说完了?我走了。”

阿南忙问:“那你到底是答应还是不答应啊?”

“我会与圣上商议的,或许他老人家能以江山社稷为重,考虑此事。”

虽然他口气不太好,但阿南听他话里的意思,不由得心花怒放:“那应该是很有希望?”

“未必,毕竟还要看竺星河如何抉择。”朱聿恒看了她一眼,抬脚要走。

“哎,等等。”阿南踮起脚尖,抬手将他脸颊上的灰迹拭掉,对着他笑道,“虽然你现在火烧得挺好了,可灰还是沾到脸上了啊。”

她贴得那么近,温热的呼吸甚至都喷到了他的耳畔。

他偏转头,想要毫不迟疑地转身走掉,谁知阿南却又笑道:“先别走啊,鱼片粥做好了,你辛苦烧的,不来一碗吗?”

她将他按在桌前,去院中摘了一把紫苏叶切碎,撒入粥中搅匀。见绮霞睡得正酣,便只盛了两碗端过来,给他分了一把勺子,两人对坐在桌边吃着鱼片粥。

“好喝吗?”她觉得鲜美异常,便有些得意地问朱聿恒。

他“嗯”了一声,说:“可以。”

“喜欢的话我下次再给你做。”阿南托腮望着面前的他,他吃得快速而文雅,一看便可知从小养成良好的习惯,和她这种蛮荒海岛上长大的人截然不同。

阿南是很爱喝鱼片粥的,她喜欢吃一切的海鲜,鱼虾贝壳她都爱吃,可公子却不爱吃海里的东西。

或许就像公子喜欢的烟雨江南,她却总觉得下都下不完的雨,让她憋闷。

相比之下,虽然阿言板着脸只说可以,但吃得比她还快还多,这让做饭的她真开心。

窗外天色渐明,屋内一灯如豆。饥肠辘辘的绮霞闻到香气醒来,迷迷糊糊睁开眼,看见阿南正坐在窗下用勺子舀着粥,眉开眼笑地与对面人扯着咸淡。

熹微的晨光映照出她对面人的轮廓,让绮霞大气都不敢出,把睁开一条缝的眼睛又赶紧闭上了。

造孽啊,看这模样,皇太孙又来找阿南共度了一夜?

可是,她醉倒之前,怎么恍惚记得阿南说的是他家公子啊?

尽管已一再精简并筛减了人员,但等到出发之日阿南登船一看,浩浩****十二艘楼船,从龙纹描金的主船到负责日常用度的料船,再到开道清淤的鸟船、护卫随从起居的座船,阵仗极大。

阿南身为朝廷网罗的下海好手之一,自然被安排在座船上,她乔装改扮后并没多少东西,随便把包袱往房间内一丢,转身正打量船只格局,就看见薛澄光从对面过来了。

“董兄弟。”薛澄光笑嘻嘻地与他打招呼,闲扯了几句今天天气不错之类的废话,话锋一转便问:“听说前次你去了我们拙巧阁?”

“是啊,和卓少一起去见识了一下,果然是人间仙境美不胜收——哦,还遇到了令妹,真是女中豪杰。”阿南靠在栏杆上,看看周围,又凑近他挤眉弄眼问,“对了,薛堂主知不知道当日拙巧阁内出了什么事?我们的船开出后,看岛上好像燃起了信号?”

薛澄光脸上依旧堆笑,盯着她的目光却显出一丝锐利:“这还要问你呢,听说你在阁内逗留了不短时间,然后匆匆跑上船,命人立即开船离开?”

“什么,竟有此事?”阿南脸上露出震惊神情,“那可是朝廷的船,我这种去混粮饷的小人物,能驱使得动那帮大老爷?难道是我喝醉后大发神威了?”

薛澄光若有所思地打量她贱兮兮的模样,又问:“或许是和你一起的那位仁兄说话比较有分量?”

“是吗?卓少居然这么讲义气,在我喝醉后还陪着我?”

看着她那抵赖到底的模样,薛澄光不由得笑了:“看来你真是醉得不轻。”

阿南脸上的笑更真诚了:“还是你们拙巧阁的酒太好,令妹又太热情了,不知不觉就喝多了。”

薛澄光“哼”了一声,似笑非笑地瞧着她道:“你还是早点想起来比较好,否则一旦下了这艘船,就没有你想不起来的余地了。”

阿南觍着脸道:“还是留点余地比较好。青山不改绿水长流,江湖就这么点大,日后还是要相见的嘛。”

薛澄光再不说话,朝她笑了笑,扬长而去。

阿南才不怕这个笑面虎。她当然知道自己在拙巧阁那一番动静肯定瞒不过他们的眼目。不过反正在官船上薛澄光不能对她下手,到了渤海之后她办完事就开溜,到时候就让拙巧阁满世界找董浪去吧,关她阿南什么事?

所以她浑不在意,在船上做做手工,偶尔和众人聚在一起探讨探讨渤海水城,日子过得轻松自在。

从应天沿运河一路北上至淮安,换河道转潍坊,往东北而行便入渤海。

山海相接处,巍峨城墙上,耸立的便是蓬莱阁。

舟行渤海上,阿南立于船头,仰望上方城阁。城墙依丹崖山而筑,高矗于海岸之上,任凭万千浪头击打,兀自岿然不动。

阿南正在赞叹着,却听身旁的江白涟低低地“啊”了一声。

她诧异地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却见仙乐飘飘,楼阁之上有一群乐伎正在演奏乐曲,想来是这边的官员为了讨好皇太孙而搞的这一出戏。

而在乐伎之中,一个身穿绯衣持笛而吹的女子,正是绮霞。

阿南也不由得“咦”了出来,脱口而出:“她怎么来这里了?”

“我啊,听说山东教坊正缺个笛伎,就逮着空缺赶紧来了。”

阿南登了岸一问,绮霞便委屈地往她身上一靠:“谁知这边催得急,这几天紧赶慢赶的,我累得脚到现在还虚软呢。”

“难怪你来得比我们快,原来是一路赶陆路。”阿南扶着她埋怨道,“你身体刚刚恢复,何苦为了这点钱搏命?”

“主要是,你们都走了,我在应天好无聊啊……”口中说着你们,绮霞的目光却一直往下方瞄。

阿南看了看无法上岸而待在船上准备的江白涟,将她的肩一揽,了然地笑出声:“行啊,那本大爷找你好好聊聊!”

下方的江白涟抬起头,看着台上亲热拥在一起说话的二人,目光在绮霞脸上停了停,赌气地狠狠转头,大步走进了船舱内。

“哎……”绮霞下意识地抬手,似想要留住江白涟。

“隔这么远,他听不到的。”阿南笑嘻嘻地将她的脸扳过来,“好好吹笛,不许分心。”

结果脸一转过来,就看到卓晏朝她们走来了:“董大哥,该去喝接风酒了……咦,绮霞你也在啊?”

阿南心中暗笑,你怕是一听到音乐就知道绮霞在了吧,还装模作样过来搭讪。

她口中应着,一转过屋角就赶紧贴在墙壁上,生怕卓晏吃醋为难绮霞。

一抬眼,朱聿恒正率人从走廊那边而来,她赶紧朝他打手势,示意别带人来这边。

朱聿恒止住了身后侍从,却快步走到了她身旁,眼带询问。

阿南只好将手指压上嘴唇示意他别说话,指了指墙角后。

那边卓晏的声音传来,带着浓浓的醋味儿:“认识好几年了,怎么感觉你我还没这些认识不久的人亲热?”

朱聿恒没想到自己屏退这么多人,居然被阿南拉着干起了听墙角这种完全不符合皇太孙身份的破事儿——听的还是下属的感情纠纷。

他有些无奈地瞧了阿南一眼,见她关注着那边的动静,眼睛都在冒光,只能按捺着陪她听那边动静。

只听绮霞笑道:“一开始可不都打得火热嘛,咱俩是情深日久了,细水长流。”

卓晏语气和缓了些,但还有些委屈:“我瞧着你跟他不一样。”

“哎呀,董大哥又给我治病又给我抓药的,对我有恩嘛……”

绮霞怔了怔,那应付自如的神情也破功了:“他……嗯,他不一样。”

卓晏没吱声,等着她说下去。

绮霞支吾了半晌,最后似是终于下定了决心,叹气道:“卓少,中意你的姑娘很多,你中意的也很多。你心里会疼很多姑娘,我只是其中一个,可我和江小哥心眼都小,装了对方就满当当的……”

卓晏冲口而出:“你傻吗?他是疍民,疍民一世在水上,是不会娶陆上姑娘的!”

“卓少说笑呢,我一个教坊的贱籍,还想着别人娶我?”绮霞笑笑,声音又低又轻,“我在岸上,他在水里,我们就这么相互贴着一点点就行了,其余的,我也要不起。”

见卓晏陷入沉默,阿南忙拉拉朱聿恒的衣袖,示意他和自己赶紧走。

“阿言,你说绮霞能脱离乐籍吗?”阿南似在询问,用的却是商量的口吻。

朱聿恒自然知道她的意思,说道:“这倒无妨,我吩咐一声便可帮她脱籍。可目前他们最大的问题是,江白涟是疍民。”

阿南自然也知道疍民只能娶疍民,绝不与陆上通婚,她有点泄气道:“这倒是,江小哥比绮霞还难。”

“刻在骨子里的习俗,有时比写在纸上的律令更有束缚力。”朱聿恒说着,见瀚泓已小步跑来,便转了话头,道,“先去接风宴吧。”

“那是替你接风的,我还是和绮霞下馆子去吧,想吃啥吃啥多开心。”阿南转身就走,挥了挥手,“别忘了我的青蚨玉啊,我现在万事俱备只欠这个了!”

吃饭不是阿南的主要目的,主要是为了寻找同伴给她留下的线索。

在最繁华的街市上转了一圈后,阿南心里有了数。

等吃完把绮霞送回去后,她晃晃悠悠到了驿站,不到一刻,有个戴着斗笠粗手大脚的汉子便拿着条扁担出了驿站。

门口负责盯梢的人一看他身上挂着枯枝草屑的模样,便知是送柴火来的,打量了几眼便不再关注。

“阿言,以后你想管我,可得找几个得力的手下呀。”阿南笑着腹诽,拿着偷来的扁担溜之大吉。

数声雁鸣,在渤海之上远远传来。

天高云淡,正值雁群南飞之际。竺星河目送长空征雁,不觉间已面向南方,遥望碧波广阔之外。

司鹫在他身后望了望天空,说:“可惜飞得太高了,不然我们把它打下来,今晚就有烤大雁吃了。”

竺星河略一皱眉,并不说话。

方碧眠在旁边看竺星河神情,对司鹫微笑道:“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大雁是最忠贞的,你把一只打下来了,另一只可怎么办呢?”

“还要管这个吗?我以前和阿南可打了不少。”司鹫挠挠头,想想又笑道,“你要是跟阿南说这个啊,她肯定会说,那就两只一起打下来呀,成亲都是要提上一对的!”

冯叔驾驶着快船破浪而来,站在船头的一人,身穿蔽旧布衣,头戴斗笠。

船速太快,船头在急浪上忽起忽落颠簸不已,那人却似与这大海有默契般,身形随之起伏微动,如钉在了船头。

竺星河望着那条身影,那一贯微抿的唇角此时缓缓扬起。

任由海风吹起他的鬓发衣袖,他向前踏出两步,站在船头最高处迎接归人。

见久违的公子站在熟悉的船上等待她,阿南不由得欣喜万分。等不及搭上跳板,两艘船头擦过之时,阿南一纵身便跃向了公子,笑声欢快:“公子,我回来啦!”

竺星河下意识地伸手去接扑来的她,但在即将碰触到时,又改成了拉住她的手臂,免得她站立不稳。

可阿南身手灵活,哪需要他的扶持,搭了一把后便已站定,笑盈盈地看着他。

竺星河打量她这一身糙汉装扮,还没来得及问话,旁边司鹫已经又惊又喜地叫出来:“阿南,你怎么搞成这样?我的天啊丑死了!”

方碧眠也笑道:“南姑娘你先坐下喝口茶,我给你打水洗把脸吧。”

“不用不用,我马上得回去,那边还有事情呢。”阿南忙制止她,一边对公子解释道,“我是瞅空跑出来的,待会儿还得回去呢。”

竺星河微皱眉头,问:“牵涉你的案子那么棘手,还没解决吗?”

“解决嘛……其实也差不多了。苗永望的死啊,行宫的刺客啊,我们也都心里有数了。”阿南接过方碧眠递来的茶水,着意多看了她一眼,见她神情温婉地望着自己微微而笑,毫无异状,便也朝她一笑,然后道,“但我还有另一件大事要办,相信能帮到公子。”

竺星河见她神秘的模样,便示意她随自己到船舱内。等她如常蜷缩在椅中找好了舒服的姿势后,才给自己斟了一杯茶喝着,问:“怎么?”

阿南略正了正身躯,道:“我此番回去,打探到了不少消息,也与阿……与朝廷有了接触,摸到了他们的口风。”

竺星河微扬眉梢,但并未出声。

“如今朝廷对关大先生在九州各地设下的杀阵束手无策,灾祸异变必然引得民乱纷起。虽然官府一直在追查线索,但目前拿到的地图依旧晦涩不明。”阿南凝望着竺星河,信心满满道,“我相信,天底下能帮他们的,只有公子的五行决!”

竺星河低低地“唔”了一声,若有所思地瞧着她,问:“你的意思是,朝廷如今要寻求与我合作?”

“是呀!我想这也是大好事。兄弟们可以解除海捕身份,换得在陆上的自由,公子不也一直希望能破除灾祸,拯救黎民吗?”阿南眼睛晶亮地望着他,道,“上次公子命我去救黄河堤坝,我势单力薄没能成功,如今有朝廷雄厚之力为靠山,公子一定能挽救苍生,实现心愿!”

“对吧!所以我一探到口风,知道此事有望后,赶紧回来找公子了!若朝廷真能给出足够诚意,并且出具妥善的合作方式,那我们大可在保持时刻抽身的警惕下,试探着与他们合作下——最重要的是,兄弟们能洗脱海捕身份,不至于被朝廷通缉,无法登陆。永泰行也不必倾覆,被牵连的人都能安然无恙,公子觉得呢?”

她筹划得热闹,但竺星河只端详着她,并未出声。

阿南终于停下来,迟疑了一下:“只是……不知公子的意思?”

竺星河搁下茶杯,那双幽深的眸子望着阿南,徐徐道:“阿南,你太天真了。”

阿南心口一震,看着公子平静又坚决的神情,喃喃问:“怎么……”

“你在与世隔绝的荒岛长大,掌握了世上最高深的技艺,能破解世间最艰深的阵法,你纵横四海无人可挡,可你……不曾见过权力斗争,不知道这世上最残忍血腥的东西是什么。”

如兜头被泼了一盆冷水,阿南默然看着他,双唇嗫嚅,一时什么也说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