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大巧若拙

在纷纷扰扰的花炮与人声之中,江白涟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忽然在船头一仰头,抬眼看向了她们。

绮霞本是个没脸没皮的人,但此时被他一看,下意识便偏转了头,有点羞恼地轻踢了阿南一脚。

阿南却不以为意,笑嘻嘻地朝下方的江白涟挥手,喊道:“江小哥,你今日英姿不凡啊,我请你喝一杯!”

江白涟见新娘被迎走后,也没他什么事了,便跟女方家的人说了一声,跳到了旁边自己的小船上,划到岸边来接阿南和绮霞。

朱聿恒见阿南连案子都不查了,提着酒兴冲冲跳上了江白涟的船,略皱了皱眉。

卓晏心思灵透,立即道:“有酒无菜,喝起来没劲,我给他们带一点。”

他从酒楼里订了几个下酒菜,让伙计端着托盘,送到江白涟船上。

船舱狭小,阿南和江白涟盘腿坐着,绮霞正郁闷地闭嘴托腮,吸取了之前的教训,不敢在他的船上多说话。

看见卓晏送来的菜,阿南欢呼一声,把托盘用小板凳垫着,充当起了小桌。

卓晏一拂自己的罗衣下摆,在绮霞身旁坐下,笑问江白涟:“江小哥,我带菜来,蹭点酒可以吧?”

“求之不得。”江白涟说着,给他满上了酒。

绮霞在旁边幽怨道:“酒可以多喝,话可要少说,江小哥船上忌讳多,卓少你掂量着点。”

“在水上讨生活的人,自然得谨慎些。”卓晏与江白涟碰了一杯,又看向阿南,“董大哥是跑船的,想必与江小哥颇有话题。”

“江小哥的人生可比我精彩多了,我们正聊他出海捕鲸的事儿呢。”

卓晏唬了一跳,问:“捕鲸?古人云,鲸鲵吸尽银河浪,又说那个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那可是比山还高、比岛还大的巨鱼啊!”

“确实很大,但几千里是夸张了,我们当时围捕的那条,估计得有十来丈长,喷气之时声浪如雷,掀翻了我们好几艘船。”

卓晏不由得咋舌,问:“如此危险,兄弟们几个人一起去的,又是怎么想到去捕鲸的?”

江白涟道:“当时是拙巧阁领头,雇了沿海一带所有好手齐聚。我任先锋探路,董大哥的大舅彭叔率领三十六名飞绳手,我记得还有几个闽粤的大哥,那水性真叫了得!我们一共十八条船出海,结为罟朋[2],飞绳系上铁钩,万标齐射,那鲸鱼在血浪中挣扎,虽脱不了钩子,但鱼尾拍得我们好几艘船身开裂,真是好生吓人!”

几人听他讲述捕鲸的事情,仿佛看到了那万分危急的时刻。

绮霞更是揪紧了衣襟。明知他如今就坐在自己面前,却还似担心他会出事般,目光紧盯着他不敢移开。

“那鲸鱼力大无穷,拖着我们的船在海上乱转,又钻入海底,十八条大船亦拖不住它的身躯。眼看我们一群人都要没命,彭叔向着后方料船疾呼,打手势示意大家弃了飞绳,赶紧逃命吧。正在此时,有一人从船舱中出来,走上船头,那动作似在撮口而呼……”江白涟回忆当时的情形,神情似有些恍惚,因情势太过危急,惊恐之中便有了些虚幻,他一时不敢确定自己的记忆,“那人清清瘦瘦的,站在颠簸的船头做了个撮口呼喝的动作。周围浪声太大,我并未听到他发出的是何声音,可那条巨大的鲸鲵不知怎的便重新浮上了水面,虽依旧在水中滚动挣扎,但幅度越变越小,最终筋疲力尽,无力反抗。我们十八艘大船一起往岸边划去,飞绳拖着身后鲸鲵巨大的身躯,身后东海化为血海……”

阿南听着江白涟的讲述,冷不丁插了一句:“料船上那个人,就是你说在风浪之中撮口而呼制镇鲸鱼的,是拙巧阁的吧?”

“应该是。我们其他人出海后都相熟了,事后你大舅和我们凑在一起时,也常说起当时,我们都想弄明白那人究竟是如何在这种险境之中喝制鲸鲵的,只是所有人都毫无头绪。其实我们也不知道拙巧阁要这种大鱼做什么,但他们给的酬劳丰厚,人人都很开心。”

“他捕鲸自然是为了鲸须啊!”阿南咬牙切齿,郁闷道,“真是我命中该有一劫!”

江白涟诧异地看着她:“你和那人认识?他是谁啊?”

“不提了,反正我吃瘪了。”阿南笑了一笑,不知怎的有种疲惫从心底升起,她下意识地就往绮霞身上靠去。

卓晏抬手就将绮霞的肩揽过来,厌弃地将他搡开:“董大哥,喝醉了就别往姑娘家身上凑了!”

“小看我了吧?我可是千杯不醉的量。”阿南笑嘻嘻的,故意想去抚绮霞的背,对面江白涟把托盘往她怀里一塞,说:“得了,我也得去看看新郎官那边有什么要我帮忙的事儿了,这边先散了吧。”

阿南的手被他拦住,无奈只能接住托盘,若有所思地瞧瞧江白涟又瞧瞧卓晏,再看看面色微红似还沉浸在江白涟所讲的惊险故事中的绮霞,笑道:“行,那我们下次再来听江小哥讲海上的事儿!”

行宫的瀑布依旧在奔涌着,为楼阁殿宇蒙上一层绚烂虹霓的同时,也带来了初秋难得的清凉。

重回行宫,站在左右两阁之间,阿南与绮霞都只觉恍然如梦。

唯有朱聿恒牢记正事,一到阁前便问绮霞:“当日你说出来寻找阿南之时,曾经被一道白光灼眼,以至于后来未能看清刺客?”

“是,当时碧眠虚弱昏迷,我心里慌得不行,所以就去寻找阿南……”说着,绮霞一边回忆当时情形,一边往外走,在殿门外站定:“就是在这里看到的!”

阿南查看四下角度,道:“看来那白光绝不是瀑布的反光了。”

绮霞见她如此熟稔自然,诧异问:“董大哥,你也来过这里?”

阿南干咳一声,把声音压沉:“听殿下介绍过本案的基本情况。”

朱聿恒担心她露了马脚,等绮霞把一切都交代清楚后,便吩咐卓晏先带她下去休息。

阿南站在绮霞记忆中的地方,回头朝殿内望去,然后,她看到了几扇紧闭着的门窗。

她循着直线走去,来到窗前。那房间的殿基由巨石垒成,足有一人高,窗户更是伸手难及。

阿南转头问跟随在他们身后的行宫太监:“当时这里是什么人在?”

那太监一看便道:“这是行宫左殿的偏殿,直面瀑布。当日殿内混乱,女官们护着太子妃殿下在此歇息过片刻。”

阿南随口“喔”了一声,转头去看朱聿恒,却发现他望着上方窗户,又看向对面楼阁,神色略有古怪。

“怎么了?”她问。

朱聿恒摇摇头,将心中一些不应升起的念头强压下去,示意众太监宫女都退下,然后才道:“你是朝廷海捕罪犯,只需尽心戴罪立功即可,其余事情,不必多想。”

“没良心!你怎么只记得我做过的错事,不记得我当初救了你、救了顺天,也帮了杭州的事儿啊?”阿南白了他一眼,“我当初豁命救你也没见你感激我,现在回来帮你也不见你感念我,我怎么这么贱呢?”

说罢,她郁闷地转身,大步走向了那间偏殿。

朱聿恒默然,只觉胸口血脉微微波动,类似于抽搐的微痛顺着“山河社稷图”贯穿他的身体。

她确实豁命救过他。

在顺天的地下,他身上的经脉被机关牵动而发作之时,为了让他清醒过来,她解开了他的衣服,帮他吸出了淤血——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她是这世上,与他最亲密的女子。

心口的悸动似要冲破这些时日郁积在胸口的愤恨,将他整个人淹没,让他再也维持不住疾言厉色的表象。

他唯有竭力深深呼吸,压下心口的悸动,以免自己心口厚厚修筑的堤防被她攻破。

闷声不响的两人,一前一后踏入了那间偏殿之中。

行宫毕竟少人来,又只是片刻歇息的偏殿,因此里面的陈设十分简单。墙上挂着大幅祥纹织锦,靠墙放着一榻一椅。

床榻对面便是四扇长窗,窗下是供整妆的桌台,设了一面镜子一个妆盒,里面是空的。毕竟太子妃殿下随身女官必然带着妆奁,行宫提供的肯定不合用。

阿南在室内转了一圈,明明可以问朱聿恒的,却偏要去问太监:“太子妃殿下在此休息,有谁进出过这里?”

“当时殿内一片混乱,殿下身边的女官都在正殿帮扶各家闺秀。再说此间狭窄,因此奴婢与侍女们都守在门外,不敢惊扰休息的太子妃殿下。”

“一个人啊……”阿南自言自语着,走到窗前,将桌上的镜子拿起来照了照。

镜子磨得很亮,她对镜摸了摸自己那两撇小胡子,又看了看正对面的右阁。

朱聿恒闷声不响,目光从镜子转向瀑布。

而阿南已将镜子放下了,指向九曲桥,说:“我去对面看看。”

走出深殿,外面热浪扑来。他们在热辣的日头下走过玉带拱桥,来到右边殿宇。

“好热啊,这大热天的在外面简直受罪。”阿南出了一身汗,一边用手扇风一边抱怨着,就去桌上寻找茶具,想要倒一杯水。

出乎她的意料,桌上空空如也,居然没有任何茶壶茶杯。

她终于回头看向朱聿恒,腮帮子鼓鼓的,却不说话。

朱聿恒示意太监去取水来,目光盯着外面的瀑布,对着空气解释道:“煮茶有炭气,肯定要远离寝殿。”

阿南白了这个别扭的男人一眼:“要喝冷的呢?”

“宫中人手多,吩咐一声马上便能现做四季渴水。”

阿南心道,毕竟皇家风范,喝点水都要喊人,这也太麻烦了。

过了不久,外边茶水送上来,却还是滚烫的。

阿南吹着杯中茶,在殿内转了一圈,走到窗边望向外面。

窗户正对着瀑布,越过瀑布便是左阁那个门窗紧闭的偏殿。水光幻彩,琉璃屋瓦雕梁画栋,一片氤氲彩光。

阿南迎着水风感叹道:“要不是袁才人离奇死亡,这里简直是神仙宫阙。”

坐在桌前的朱聿恒未曾听清,他望了望她,迟疑片刻,终于起身走近她,问:“你说什么?”

“没什么,感慨而已。”阿南喝着手中终于不再烫的茶水,抬头望望瀑布,“这瀑布声响太大了,足以遮掩很多声音啊……对了,在殿内香炉撒助眠香的人是谁,查到了吗?”

“查到了。”朱聿恒皱眉道,“是袁才人身边的女官,香也是袁才人找人采买的。”

阿南有些诧异:“是她自己?”

朱聿恒转头,示意韦杭之将当日殿中当值的太监宫女叫来。

其中一个年长的宫女道:“奴婢们当日将殿内安置好后,袁才人便吩咐我们都退下,说太子殿下睡眠不好,略有声响便会惊觉。奴婢领着人出去时,看到袁才人身边的女官拿出一包香往炉内撒,袁才人看了看,让她再拆一包,说是瀑布声音太吵了,怕殿下睡不安稳。”

朱聿恒补充道:“女官也已招供,袁才人为邀宠而擅自使用助眠香。”

阿南思忖着,又问那几个宫女:“袁才人出门之时,你们曾听到声响吗?”

“瀑布声音很大,奴婢们候在门外,从始至终并未听到任何动静。期间怕茶水冷了,奴婢还送了一壶新的进去,当时殿下和才人都在安睡。但奴婢出来后刚将冷茶送去膳房回来,就听到大家说袁才人出事了,奴婢当时还吓了一跳,心说我刚刚进去时还毫无异样呀!”

听她这么说,阿南便将桌上的茶壶提起,又给自己倒了杯茶。

夏日炎热,茶水滚烫,她捏着杯子略一沉吟,又问:“当时窗户闭了吗?”

宫女摇头:“如此暑热,怎么会闭窗呢?这通天彻地的八扇门全都开着,可以直接通向后方瀑布。”

“好,我知道了。”阿南等这群宫人都退下了,才转头看向朱聿恒,指着对面的偏殿道,“我心里有个猜测,是关于这两个左右相对的阁内,两边都无人时发生了什么……你呢?”

朱聿恒紧抿双唇,没有回答。

他之前心中油然升起的怪异感觉,此时终于化成了可怕的预感。

左右两阁,白光,绮霞遭受的追杀,对阿南的仓促定罪,甚至阿南所不知晓的他幼弟的灾祸……都意味着同一件事情。

只是,这太过可怕的猜测,阿南不愿说,他也不愿接受。

他们沉默地站在瀑布前,雪浪般冲击而下的瀑布离他们尚远,但水风潜来,让朱聿恒扶在窗口的手上凝结了细小的水珠。

他的手因为收得太紧,上面有青筋隐隐显露,令这双举世无双的手增添了一丝不和谐。

阿南在心里默然叹了一口气,轻轻拍了拍他的手,示意他先不必担忧:“别怕,或许这也说明不了什么。毕竟,我看见刺客杀袁才人的时候,你和你娘正在殿内呢。此案错综复杂,一定还有什么我们所未曾窥知的真相。”

朱聿恒没有应她,但终究还是慢慢地展开了自己的手掌,深吸一口气,道:“我并不怕,因为我相信她。”

阿南便不再说什么,只指着瀑布,说道:“还有,我要上去看一看这瀑布。毕竟,在出事前后瀑布的那两次暴涨,我真的很介意。”

瀑布从两山之间流泻而下,左右双峰高耸,十分险峻。

这座行宫是当年关大先生为龙凤皇帝所建的避暑行宫,在夏秋两季炎热之时,以水车牵引下方池水而上,顺着粗大的竹筒将水送到山顶蓄水池中,化成瀑布流下,用以消暑。春冬二季则停止引水,上方蓄水池水位降低,瀑布自然消失。

朱聿恒指派了负责检修水管的老兵带她上山。阿南对照着地图,沿着水车向上攀爬。

双峰陡峭,沿途是一节节粗大的水管,为了避开岩石及过于陡峭之处,管身亦非笔直而上,而是弯折成各种角度,曲曲折折,沿山而上,倒是让她有了攀爬上去的借力之处。

竹筒是当年关大先生设计,以类箍桶的手法拼接,每一根都足有两尺粗细。虽历经多年风雨,但只要稍加维护,依旧滴水不漏。

她随口问老兵:“这边一般多久检查一遍?”

“山顶上下往来不便,因此我等只每旬沿水管上来检查一遍。前次瀑布异常时我也曾上来查过,当时周围草木有被冲刷的痕迹,可能是池水暴涨之时殃及,其余并无异样。”

一路说着,阿南身体轻捷,不多时便攀上了崖顶,站在了蓄水池旁。

水池由条石砌筑而成,池水碧绿,周围长满了灌木草丛,郁郁葱葱青绿逼人。阿南拨开草丛看了看,有些灌木上有折断的痕迹,但因为过去了多日,已长出新芽,草丛更是早已恢复生机。

水池出口处拦着三层细格铁栅栏,以免有脏物随瀑布流下,污了下方水池。

阿南看了看,问:“这水里没有鱼吗?”

老兵“咦”了一声,诧异地探头看去,道:“不可能啊,这池中一直都有很多大小鱼儿的!它们原是顺着水管上来的,数十年来在池中逐渐长大,最大的该有一两尺了。因池水清澈,我每次上来清理杂物都会看见它们在水中嬉戏,并不怕人……怪事,怎么那么多鱼儿都不见了?”

“所有鱼儿都突然不见了?”阿南直起身,看着水池正在思索,忽听身后传来脚步声。她回头一看,朱聿恒已带人爬了上来。

她诧异地挑挑眉,笑问:“殿下怎么亲自爬山上来了?”

朱聿恒没回答,只示意韦杭之带着众人去守住崖下的通道,等众人都散开了,才压低声音,道:“我想……若你要检查机关的话,可能要下水。”

“真是想到一处去了,我正要下水呢。”阿南朝他一笑,见水池边已经只剩他们二人了,便抬手利落地撕下唇上胡子和加浓的眉毛,又从怀中掏出自己随身的东西,一股脑儿交到他手里,再脱了外衣丢给他,只剩了里面一件贴身的细白布衫:“帮我拿着,我去去就来。”

朱聿恒下意识接住她丢来的衣服,抬眼看见她在日光下蹦跳着活动身躯,忍不住在她身后低低问:“为什么?”

但他的话刚刚出口之际,阿南已经钻入了水中,潜了下去。

他望着碧绿水面的层层涟漪,下意识收紧了十指,紧抓住她残留的那些温度,仿佛这样便能抓住自己不愿承认的虚幻期望,哪怕只有一瞬。

这么竭尽全力,是为了她自己,为了绮霞,还是……如当初在黄河边、在楚家、在顺天地下一样,是为了他?

蒙在他周身的树荫清凉,怀中的衣服还留着微温。

池水中涟漪渐散,碧水如一块巨大的玉石镶嵌在遍布青苔的池壁之间,平静无声。

因为这太长久的寂静,朱聿恒的心口忽然掠过一丝恐慌。

这毕竟是关大先生所建造的机栝,阿南未经准备便贸然下去,若有个万一,她是否会被这深不见底的碧绿彻底吞噬?

——至少,也该在腰间拴一条绳索,让他能有一丝救她的机会。

他正想着,面前凝固般的碧绿哗啦一声,陡然动**起来。

水下的波涛在不断起伏,阿南却迟迟未曾钻出水面,只看到暗流在绿色的水面下波动。

朱聿恒抱紧了阿南的衣服,大步走近水池,紧张专注地看向水面。

一瞬间,他脑中闪过要跳下去寻找阿南的念头,但未等这念头实施,水面泼剌一声,阿南的头已钻出了水面。

朱聿恒暗暗松了一口气,而她向岸边游来,抹了一把脸后看见站在池畔的他,脸上满是古怪的神情。

她抬手抓住池壁,半个身子埋在水下,抬头望着他欲言又止,却就是不肯上来。

朱聿恒以为她是脱力了,便俯下身,将自己的手递到她面前,示意要拉她上来。

阿南张了张嘴,顿了片刻,然后才有点艰难地说道:“那个……你转过身去。”

朱聿恒疑惑的目光从她湿漉漉的脸上滑下,不自觉地看向了她隐在水下的身体。

她胸前的衣襟散开了。大概是在水下被什么东西扯住了衣服,原本束紧的胸部也散开了,半露的胸口在不断波动的水面下隐约起伏,让他心口猛然一跳,脸也热了起来。

他将怀中的衣服丢到了池边草地上,然后飞快地转过了身。

耳中听得哗啦啦的出水声,随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应该是她在穿衣服了。

朱聿恒盯着面前的矮树,竭力收敛心神。

却听后面的阿南搞了许久,终于叹了口气,郁闷道:“阿言,来帮我一下。”

他转过身,一看见她的模样,顿时身体又是一僵。

她背对着他站着,夏日小衫面料轻薄,又在水中打湿了,她的背笼罩着日光与波光,仿佛只蒙了一层水雾。

他素来知道她身段柔韧修长,却不知道她的腰那么细,腿那么长,在湿衣和日光的勾勒下,简直令人目眩神迷。

胸口有股灼热的血一下冲上了脑门,他第一时间移开自己的目光,尽量悠长地深吸进一口气,又尽量平静地吐出,勉强抑制自己的失态。

而她却毫无察觉,指指自己背上松脱后又缠成一团的布头:“你替我系紧吧。这东西在后背绞成一团了,我的手受过伤,那个角度我实在使不上劲。”

朱聿恒声音带着一丝喑哑:“我给你拿件外袍,帮你罩住。”

“那可不行,那不是要被人发现我是海捕女犯了?”阿南苦恼地圈臂抱住自己,这个时候真恨不得自己胸小一点了,“行了,男子汉大丈夫别婆婆妈妈的,你就当自己还在冒充太监嘛,反正……”

反正她之前被他骗了,还牵过他、抱过他呢。

朱聿恒抿紧双唇,慢慢走过去,将那些缠住的布条解开,虚按在她的后背上,替她将乱缠的死结打开。

而她抬手将自己湿漉漉的头发抓起,免得被他束在衣带中。被她刻意染黑的肤色已经有些变淡,蜜色的肌肤上尤带水珠,修长脖颈上一缕未被拢住的发丝蜿蜒地贴在皮肤上,暧昧地钻入衣领之中,令他心口有种难抑的冲动,很想伸手顺着衣领滑进去,帮她将这绺发丝挑出来。

但最终,他的手只是按照她的指点,将她束胸的布条理出来,将两头交到她的手中,然后沉默地退后两步。

“唉,真没想到,我阿南上得高山下得沧海、进可袭营退可布阵,现在却没办法再摸到自己脊背了。”阿南一边哀叹着,一边用力将自己的胸裹好。

朱聿恒轻咳一声,道:“我们下去吧。”

“等等吧,我先把衣服晒干。”阿南将头发解开,用手梳着发丝,对水照了照,“虽然有点狼狈,但这趟下水也算是有收获,你知道我在水下发现了什么吗?”

“水下有机关?”

“只是增强水势的一些小机关,其余没什么异常。不过我在条石壁的青苔上发现了几处刚被刮出来的痕迹,很长,略呈弧形。”

朱聿恒问:“看得出如何导致的吗?如果水下没有被动手脚的话,那两次瀑布暴涨,刺客是如何做到的?”

“你猜猜?”阿南笑吟吟地朝他一扬下巴,“我下去的时候,看到池里的鱼基本全都消失了,只剩下几条小鱼。唉,这些可怜的鱼啊,我好同情它们哦,这可真叫殃及池鱼……”

朱聿恒没说话,只微皱眉头,显然不满她这说正事时东拉西扯的模样。

阿南是个挺不讲究的人,在灌木的阴凉处坐下,拍拍旁边的草丛,示意他和自己一起坐会儿:“太阳这么大,你就这么站着,热不热啊?”

朱聿恒默不作声,看了她拍出来的草窝子一眼,终究还是在她身旁坐下了。

阿南示意他将东西拿给自己,对着水面粘自己的眉毛胡子,又用胶水在脸上涂抹,将自己柔和的肌肉走向拉扯得更像男人一点:“阿言,我心里隐隐有个猜测,这个刺客,或许不是冲着杀人来的,而是冲着关大先生,甚至是……‘山河社稷图’来的。”

朱聿恒问:“何以见得?”

“我们可以从行宫下手拿到钱塘水城的线索,对方当然也能。而且,这个刺客对于行宫的布局和利用,比我们更为了解。当初我们因为袁才人的死与香炉中的羊踯躅,一直找错了方向,以为对方是来行刺的,可如今看来,或许对方只是想潜入高台,寻找什么东西,只是被袁才人阴差阳错撞破了。”

朱聿恒思忖道:“可是高台上除了两个水晶缸与一套瓷桌椅,一无所有。”

“甚至现在水晶缸也被瀑布冲走了。”阿南苦笑着,想不明白便先抛开了,转而说了其他,“对了阿言,一直没机会告诉你,我这次回去,遇到一个名医,打听到了一些‘山河社稷图’的事。”

朱聿恒心口微微一跳,没想到她抛下自己后,居然还关心自己的病情。他别开头,声音冷淡:“什么名医,知道得比魏延龄还多?”

“你肯定想不到我找的人是谁。”阿南在心里暗自腹诽他那臭脸,又不得不好声好气哄他,“那是魏延龄的同门师弟,但是他比他师父和师兄都多了解一点,因为他出海了,而且在海外遇到了傅灵焰!”

阿南将魏乐安所言一五一十对他复述了一遍,见朱聿恒听到傅灵焰儿子的情况时,脸上虽然还笼罩着沉郁之色,但眼睛微亮了起来。

胸口那一直沉沉压着的东西,在这一刻终于有了消融的迹象。仿佛长久以来一直在黑暗死寂中独自跋涉的人,终于听到了彼方传来的声音。

他兴奋的心情,应该和她当初听到此事时一模一样吧。

“别忘了,关大先生和傅灵焰,都是九玄门的杰出人物。”阿南不由得朝他一笑,“关大先生设置的阵法会触发你的‘山河社稷图’,傅灵焰又与‘山河社稷图’颇有瓜葛,那么我们何不从拙巧阁下手,去查一查线索呢?”

按捺下心口的澎湃,朱聿恒强自镇定:“所以现任拙巧阁主傅准是?”

“傅灵焰创立了拙巧阁,取大巧若拙之意,摒弃门派之见,无论师从何门何派,皆可加入。她后来渡海而去,留下幼女继任拙巧阁,生下的孩子便是傅准。”阿南说到这里,一脸烦闷,“哎,我最崇敬的人就是我最恨的人的祖母,真是气死我!”

朱聿恒默不作声,似在思索什么。

“对了,朝廷现在与拙巧阁关系如何?我猜一定不错吧?”阿南说着,又白了他一眼,“不然的话,那天晚上你怎么可能对我的机关了如指掌,又那么迅速就解开我的迷药?肯定是傅准那个浑蛋领着拙巧阁,把我的底摸得透透的,全都卖给你了!”

朱聿恒并不正面回答,只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拙巧阁既在我朝疆域之内,与朝廷合作绝无坏处。”

阿南绾好半干的头发,想了想,道:“我想去一趟拙巧阁。”

朱聿恒口吻淡淡:“你不是在傅准手上败得很惨吗?”

“难道因为落败过,我就一辈子绕着他走?”阿南噘起嘴,恨恨道,“我不但要去拙巧阁,我还要掀翻了它,不然对不起我在那里度过的伤心时日!”

“我不会让你去兴风作浪。”

“什么叫兴风作浪?你想都想不到,我手头可是掌握了拙巧阁干坏事的证据。”阿南扫了旁边一圈,俯身凑近他,低低道,“江白涟对我们聊起了他之前随着拙巧阁捕鲸的事,傅准他抬手间便制服了受伤暴怒的鲸鱼,你知道他用的是什么手法吗?”

她凑得太近,气息让朱聿恒的心口略微一滞:“什么?”

“声音,听不见的呼哨声。”

朱聿恒睫毛微微一颤,想起了绮霞吹奏那支他拆解出来的曲子时,他们无法站立的情形。

阿南满意地看着他,说:“反应很快啊阿言,一下子就想到了苗永望的死。”

不是一下子,而是我早就有了这方面的线索,朱聿恒心道。只是他心有芥蒂,并未与她探讨此事,只问:“拙巧阁的人早就知道你擅长变装,你连我都瞒不过去,又怎么瞒得过那群老江湖?”

“怕什么?我之前变装都没人察觉到,就是这回不知怎么的,栽在了你的手上。”说到这里,阿南又有点好奇,问他,“对了,你是怎么发现我的?明明所有人都被我骗过去了啊!”

望着她紧盯自己的那双明亮眼睛,朱聿恒没有开口。

毕竟他怎么能回答她,因为她对他而言,是这世上最不同寻常的存在。无论她变成什么样,他都可以在茫茫人海之中,一眼将她和其他人分辨出来。

可惜……这世上对他而言最特殊的她,心中亦有个特殊的存在,可以碾压所有一切,让她在暴风雨之中抛下痛苦不堪的他,不惜一切地离开。

他的神情变得冷淡,语调也变得冰凉:“头发干得差不多了吧?下山。”

“是是,下山。”阿南嘟囔着,拍拍屁股随他起身,觉得这个男人实在有些莫名其妙。

好好的,怎么说翻脸就翻脸啊?

“所以你会帮我去拙巧阁吗?”

“未必。”

说是未必,但第二天,阿南就拿到了朝廷发的腰牌与名帖,成了前往拙巧阁议事的一员。

“这个阿言,嘴上很硬气,行动很诚实嘛。”阿南满意地打听好了具体事项,开始收拾东西。

绮霞最近和“董浪”打得火热,听说他要出公差,便过来给他送了些点心果脯。

“出门不比在家,路上要是饿了,千万记得吃东西。”

“还是小娘子会疼人。”阿南笑嘻嘻地收下了,又看看她的气色,“最近身子怎么样?有继续喝药吗?”

“有呀,我可不能辜负董大哥您的心意。”绮霞扯扯裙子笑道,“近来已不再见红了。只是大夫说落下病根了,以后怕是子息艰难……嗤,我这种人哪需要孩子啊?倒省了我买避子汤的钱呢!”

阿南抚抚她的肩,心口愧疚,但又无法说出口,只道:“养好身体最重要,你给我乖乖喝着!”

“行啊,反正你出钱,我当然听话啦。”绮霞笑着和她一起歪在椅中,两人嗑着瓜子闲聊。

七七八八闲扯几句,绮霞看着她的模样,忽然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董大哥,你这歪歪倒倒蜷缩在椅中的模样,和我认识的一个人可真像。”

阿南自然知道她说的是谁,便逗她问:“什么人啊?”

“是个挺好的姑娘,你别打她主意,她可不是我们教坊司的,保准让你吃不了兜着走。”绮霞白了他一眼。

阿南笑道:“我哪有空打主意,现在就够烦恼了。”何况哪有人打自己主意的。

“你整天没点正事,还会有烦恼?”

“别提了,我得罪了一个人,现在努力巴结他,可热脸总是贴人家冷屁股上。瞧他那对我爱答不理的模样,真是好没意思。”阿南抬手揽住她的手臂,“你教教我,该怎么办才好?”

绮霞哑然失笑:“我又不知道对方是什么样的人,又不知道你是怎么得罪他的,我哪知道你该怎么办呀?”

“那个人……”阿南想着他在激战之中指挥若定的模样,又想着他给自己当家奴时忍辱负重的样子,不由得笑了出来。

他啊,人前大老虎,人后小猫咪……

但终究,她只是说:“那人吧,像只猫……你也知道猫是最难哄的。”

“这有什么,是猫咪你就上小鱼干嘛。”绮霞道,“你想想他有什么需要的、你有什么拿手的。要是他需要的正是你拿手的,那就再好不过了,有什么哄不好的?”

“唉,他需要的可没那么简单……”阿南缩在圈椅内叹了一口气,不知怎么的,就想起了昨日阿言帮她整理衣物的那一刻。

明明他动作那么轻缓,明明他们以前有过更亲密的接触,可他的手虚按在她背后的那一刻,她人生第一次觉得,有只猫咪在轻挠自己的心。

一贯厚脸皮的她,如今想想还有些后悔,不应该钻到石缝里查看池鱼的,以至于她要向他发出那么尴尬的求助——

现在的阿言,一定在心里暗自嘲笑她吧!

阿言并没有嘲笑她。

他沉坠在一个虚幻怪异的梦里。

黑暗之中,一双晶亮的深琥珀色瞳仁打开,呈现在他的面前。

是一只懒洋洋的黑猫,踱着缓慢轻盈的步伐,招展着那骄傲的尾巴,高高跃起,扑向了他的怀中。

朱聿恒不得不伸出手,将它托在掌中。

那触感又轻又软。轻得就像阿南在他的托举下跃向空中的身姿,软得就像她在机关中紧贴着他时那温软的触感。

不知不觉,他就抱紧了这只黑猫,而那只猫也变成了刚从水中钻出来的、湿漉漉的阿南。

她朝他微微而笑,而他也顺理成章地抬手轻抚她的发丝,就像在逗弄一只难以控制,却又格外迷人的猫儿。

耳畔又传来卓晏不知在何时说过的话——

“阿南姑娘看着像我娘养的那些猫,忍不住想顺一顺她的毛……”

于是,他顺理成章地低下头,用唇轻轻贴向她的面颊。

栀子花的香气淹没了他的神志,在大片的黑暗中,他猛然下坠。失重感让他的身体一颤,睁开了自己的眼睛。

眼前是黑暗的深殿,悬挂在檐下的灯发出的光亮暗暗透过门窗与纱帐透进来,香炉内的沉檀暗息飘散,取代了梦中的栀子花香。

简直是……不可理喻。

他想要挥开一直在眼前晃动的、甚至在梦中都出现的那条身影,想要将日光下她滴水的身躯赶出自己的脑海,可终究无能为力。

明知道她是前朝余孽势力,明知道她会毫不犹豫地背弃他,明明上次她以牵丝在他手上剐出的伤痕至今还未消退……

可就算他用繁重的公务赶走了眼前虚影,却依旧无法阻止她入侵自己的梦境。

长久以来,无论何时总是成竹在胸胜券在握的人,终于感到了无力绝望。

他竭力挥开心口郁积的情愫,不愿再沉浸在这难以言喻的思绪之中。

起身走出内殿,外面月朗星稀,明日又是晴好天气。

“杭之……”他低低唤了一声。

韦杭之上前听候他的吩咐,他却又停顿了许久,才终于下定决心,开口道:“让瀚泓和长史安排一下,明日给我腾一天空出来。”

第二日卯初,阿南拿着官府名刺到桃叶渡一看,果然有拙巧阁船只在等待她。

她一登船便发现了韦杭之,他今日只穿了件普通皂衫,完全没了往日东宫副指挥使的气派。

见韦杭之用幽怨的眼神看着她,她眨眨眼,探头往船舱内一张,果然就看见了那条端严身影。

和她一样,朱聿恒唇上也贴了两撇胡子,眼睛被扯得略微下垂,往日那矜贵气质顿时一扫而光。

朱聿恒轻咳一声,道:“杭之认为我与这种江湖人士打交道,还是别用本来面目好。”

“他的手艺够差的,看起来太假了,来,我帮你调整下。”阿南不由分说拉他坐下,将他按在椅中。

船只已经起航,入长江后顺流而下,直往大海而去。

在微微颠簸的船舱内,阿南翻出自己包袱中的瓶瓶罐罐,倒了些胶水,又从自己头上剪了些碎发,将他的胡子重新贴了一遍。

她的手落在他的肌肤上,带着些许温热,手中碎发贴在他的面颊上,带着些微麻痒,就像梦里他俯头贴着那只黑猫的感觉……

她就在他的眼前,不足咫尺,呼吸可闻。

朱聿恒的目光落在她的脸上,而她认真专注地在看着他,手指轻按在他的面容上,有种温热而麻痒的触感……

他紧抿下唇移开了眼睛,不愿再看这个女反贼。

垂下眼,他低低问:“你平时的胡子,也是用头发粘的?”

“当然啊,就地取材,最好用了。”阿南用小刷子将胡子一根根刷好,满意地左看右看,将镜子递到他面前,“行了,这下再怎么细看也没破绽了。”

朱聿恒瞄了镜中的自己一眼,没说话。

阿南又问:“这次你怎么也来啊?江湖很危险的。”

朱聿恒心道,别说江湖,圣上还曾飞鸽传书命他远离江海,可——

因为她在钱塘湾遇险,所以他不顾一切便带着人出海去寻她,将圣命抛在了脑后。结果现在出海如家常便饭,怕是回京要受圣上责备。

见他不回答,阿南又问:“既然变装了,你这回是什么身份?”

“称我提督即可。”

好嘛,兜兜转转又回去了。阿南笑嘻嘻地摸着下巴问:“提督大人大驾光临,有何贵干?”

朱聿恒瞄了她一眼,淡淡道:“既然知道拙巧阁与‘山河社稷图’关系非比寻常,我怎能不亲自来探看一下这闻名已久之处?”

“那你记得帮我个忙。”阿南见杆就爬,凑到他耳边低低说了几句。

朱聿恒听着,皱着眉头一言不发。

“怎么样,帮不帮啊?”

“你如今是朝廷罪犯,我网开一面许你过来,你就安安分分询问官府出具的问题即可,别再多惹麻烦。”

“什么叫惹麻烦啊,我还不是为了帮你?”阿南不满地嘟嘴,往船窗上一靠,道,“总之,你就说行不行吧!”

朱聿恒没回答她,只含糊道:“等见了傅准再说。”

“哎,见不到他的,除非现在是皇太孙殿下亲临,不然他不会浪费任何时间。”

“算了,不提也罢……”阿南嘟囔着垂下眼,目光扫到了他的手,“咦,我给你的岐中易呢?我离开后你就偷懒不肯练了?”

朱聿恒垂眼望着自己的手,抿唇沉默片刻,然后道:“我已经将那支笛子解开了。与你所想的差不多,里面确实用金漆写着东西——你应该也在绮霞那边看到拆出来的部分内容了吧?”

“真的?那笛子内的东西,这么快就被你拆出来了?”阿南震惊了,下意识地抓起朱聿恒的手,又激动又艳羡地打量着,脱口而出,“阿言,我就说吧!你的手加上棋九步的能力,假以时日,你必成传奇!”

她的手将他握得那么紧,像是握住了什么宝物,不肯放手。

朱聿恒望着她眼中的狂热,不知怎么的,他对自己的手升起了一种莫名的、令他自己也觉得怪异的嫉妒感。

而更令他忧惧的,是她握着他的手时,令他心旌无法停止的摇曳悸动。

“拉拉扯扯,成何体统。”他冷冷地从她掌中抽回自己的手,“出去。”

阿南“哼”了一声,郁闷地收拾自己的东西:“刚用完我就一脚踢开,过河拆桥!”

长江入海口一带,千万年来泥沙堆积,形成长长的沙尾,涨潮之时大多隐在水下,退潮之时呈现为大片沙洲。这些大小沙洲造就了大大小小的岛屿,其中最大一座,被太祖赐名为“东海瀛洲”。

拙巧阁便坐落于这江海交汇之际,水天一色之处。

此次去拙巧阁,是朝廷要探索渤海,因此过来借调人手,帮助共破水下城池。

早已习惯了船上生活的阿南,一路和船工们说说笑笑,尤其江白涟也在雇佣行列,倒也不寂寞。

见快到饭点,阿南便取出绮霞送的点心分发给大家,也给江白涟递了一份。

江白涟看着他手中那包点心,迟疑了下,默默拿出自己箱笼中的一包,和她手里的一模一样。

“咦,怎么和绮霞送我的一样?”旁边传来卓晏的声音,他在船舱待得有点不适,正吃着果脯,扶着栏杆出来透气。

看着三人手中一模一样的点心包,阿南不由得哈哈笑了出来。

江白涟有点恼怒,将点心丢回了藤箱,不肯再吃。

卓晏则撇撇嘴,见阿南喜欢吃桃酥,便挑出自己的桃酥跟她换了块柿饼,只是神情未免有点郁闷。

前方入海口出现了一抹绿色,是瀛洲快到了。

众人都各自收拾东西,唯有阿南靠在栏杆上,望着那渐渐呈现轮廓的岛屿,唇角浮起一丝笑意:“好久不见……没想到吧,我司南又杀回这块伤心地了。”

阿南猜得没错,即使踏上了拙巧阁的地盘,傅准也没有出现的意思。

“各位贵客光临蔽阁,有失远迎。”美人落落大方,目光在众人身上转过,唯独只在朱聿恒的手上多停了片刻,朝他嫣然一笑,道,“在下坎水堂主薛滢光,略备薄酒以表心意,请诸位随我移步。”

拙巧阁建于瀛洲旁的小岛之上,正是江水与海水汇聚之处,移步间随处可见水景。前头芦苇掩映幽深,转个弯便见辽阔海面广袤无垠。一座座精巧楼阁建筑于水上,以形态各异的桥梁相接,耳边尽是潺潺水声,处处都是烟水迷蒙,绝似传说中的仙山海岛。

这景象吸引了几乎所有人的目光,唯有卓晏这个花花公子的注意力全在薛滢光身上。他紧走几步跟上她,笑着搭话问:“不知薛姑娘与另一位坎水堂主薛澄光兄弟是何关系?”

薛滢光见他发问,微微一笑,转头对众人解释道:“薛澄光是我兄长,我们同时出生,是双胞胎兄妹,因此自小一起学艺,长大了也一同执掌坎水堂。”

说罢,前方已到了一条河沟之前。池中水草柔曳,对面沙洲之上却是孤立的一座楼台。

薛滢光示意众人小心,抬手便朝着对岸拍了两下手。

楼台上早已设好了宴席,对面的人听到击掌声,立即推开身旁栏杆。

只听得耳边水声激**,对面楼台的绿竹栏杆随着水声缓缓打开。栏杆横斜,竹条向着这边延伸而来,栏杆片刻间变成了一座小小的竹桥,凌空自建,架在他们面前,形成了一条通往楼阁的道路。

众人面露赞叹之色,在薛滢光的带领下踏上小桥。

阿南探头往桥下一望,不动声色地抬手撞了撞身旁的朱聿恒。

他随着她的指引看去,只见隐藏在葱郁草丛之中的,依稀是一根与行宫水管颇为相似的竹筒。

“这水被引到楼台旁又喷出,里面的机栝被推动之后,自然能引动栏杆变换形状。”周围都是拙巧阁的人,阿南只压低声音简短解释了一句,问,“这机栝,眼熟吧?”

朱聿恒略点了一下头,轻声道:“与行宫的应当出自同一人之手。”

顺着小竹桥,众人走到对面楼阁之中。

阁内已设下了果点,薛滢光邀请他们入座,互通了姓名之后问:“前日接到官府书信,说有要事相商,不知蔽阁可于何处效劳?”

卓晏瞄瞄朱聿恒,见他没有开口的意思,只能赶鸭子上架,道:“自然是为渤海之事而来。这是令兄要求调配的下水物什,请薛堂主过目。”

他从袖中取出单子递上,薛滢光接过扫了一眼,道:“这些物什弄起来颇为麻烦,怕是得一两天时间……奇怪,怎么还有鲸脂?他要这东西做什么?”

薛滢光摇头道:“我们上次捕鲸也是一两年前的事了,如今已再没有了。”

“若是我们邀贵阁相助,同出东海捕鲸,是否可行?”卓晏上次是直接听到江白涟说起捕鲸之事的,赶紧接过话茬,“姑娘是坎水堂主,想必江海纵横,来去自如,猎捕几条鲸鲵肯定不在话下!”

“不必捧我,此事我可没把握。”薛滢光拂拂鬓边发丝,朝他一笑,“朝廷若真有这个意思,那我便代为询问阁主,看他是否有空为朝廷效劳吧。”

朱聿恒看见阿南朝自己眨了一下眼。他自然知道她的意思是“只有傅准会那种手法,苗永望的死跟他脱不了干系。”

薛滢光再不提此事,几个年轻弟子上来殷勤劝酒,盛情款款频频举杯,水阁内一派热闹情景。

四周烟水环绕,水声淙淙,席上酒香袭人,宾主尽欢。“董浪”很快就醉了,洒了一身的酒,瘫在椅中烂醉如泥。

众人看着她的模样一脸无奈,向薛滢光告罪,借了间屋子,朱聿恒亲自将阿南扶到屋内去。

等房门一关,阿南一骨碌爬起来,将外面衣服一脱,塞进被子里装出鼓鼓囊囊似有人睡在里面的模样,对朱聿恒道:“这里就交给你啦,要是有人进来就帮我遮掩一下。”

朱聿恒见她里面穿的衣服与拙巧阁弟子的差不多,知道她来之前早已准备好,便问:“你设计潜入阁内,要去找什么?”

“几个数字而已。”阿南朝他一笑,将自己的头发重新扎好,绑上拙巧阁式样的发带,“你从笛子中拆解出来的那串减字谱,要是不拿到排列数据,如何能组成一幅正确的山河地图?”

朱聿恒默然抿唇,而她已利落起身,紧了紧自己的衣袖,朝他一挥手:“稍等一下,快的话我半个时辰便回来了。”

“别太莽撞了。”他忍不住出声道,“你之前曾失陷此处,这次又何必只身冒险?拙巧阁与朝廷交往不少,或许以朝廷的力量施压,他们会愿意交出那串数字?”

阿南朝他一挑眉:“朝廷出面索要,到时候有心人稍微推断一下,不就知道你身中‘山河社稷图’了?朝堂上下针对此事会起多少波澜,你自己心里没数?”

朱聿恒自然知道,要是朝廷出面了,那么就算做得再隐蔽,世上也没有不透风的墙,更何况,他的叔父邯王还虎视眈眈待在应天要持东宫长短,绝不可能轻易放过此事。

见他一时无言,阿南也并不等待他的回答,只朝他一扬唇角,用口型说了“等我回来”四个字,右手轻挥,流光勾住窗外树枝,她借着反弹的力量转眼跃出了院墙,消失在外面青葱的芦苇**中。

在根本没有路径的地方,阿南却凭着自己以前摸熟的方向,东一拐西一转,很快便踏上了一条通畅的“道路”——正是那些输水的巨大竹筒。

拙巧阁虽然在江海汇聚之中,但周围海水交汇,是既无法饮用、又无法灌溉的咸水。所以这氤氲仙岛上其实有两种水,一种是包围着沙洲的海水,一种是纵横交错的沟渠中流淌的泉水,来自岛上日夜奔涌的玉醴泉。

千山拜昆仑,万水归沧海。沿着竹筒逆溯,便是岛的最中心,烟云最盛之处。

前方芦苇**逐渐稀疏,阿南冲出这绿色的屏障,跃上了一条柳荫道。

她小心地避开偶尔出现在道上的几个弟子,免得他们对生人起疑。等走到柳荫尽头,她拐了个弯,大片鲜艳夺目的颜色顿时涌入她的视野之中。

夏末秋初,面前是曲折的花径。所有花朵抓住最后的时机,过分灿烂如同豁命地盛开。

在霞彩锦缎般的群花之中,万千潺潺流水从正中心的楼阙高台下喷涌而出,流泻于下方池苑。

阿南透过万道绚烂的水纹霓虹,盯着最高处的律风楼看了一眼。

那里依旧门窗紧闭,一如往日般无声无息。

可她不知为何,后背不自觉便沁出了一丝冷汗,仿佛在暗夜之中跋涉的旅人,明明周围无声无息,亦能察觉到逼近的危险。

她深吸一口气,对自己说,阿南,不要害怕。你是纵横天下难逢敌手的阿南,就算从三千阶跌落,就算面对你此生最大的敌人,你也未尝没有一战之力。

她一定要拿到拙巧阁中的那串数字——她得让阿言解出那支笛子的秘密,揪出杀害苗永望的真凶,洗清自己的冤屈。

她也希望能从拙巧阁这边下手,查到关于“山河社稷图”的秘密,帮助阿言逃脱这迫在眉睫的死亡。

还有,公子一定能借助这串数字与阿言的那张地图,以他的五行决推断出“山河社稷图”具体的分布。到时候,这或许能成为公子与兄弟们的护身符。

她定了定神,将所有的杂念抛诸脑后,顺着花径与流泉,向着正中间欺近。

拙巧阁所有屋宇都建筑于沙洲之上,下方打下众多长达一两丈的巨大木桩。处理过的木头“干千年、湿千年”,在海上撑起了这些华美的建筑,历经数十年风雨,依旧如绚烂仙宫。

因为是纵横沙洲,外人不熟悉路径必定迷路,再加上阁内机关重重,因此防守戒备并不森严。

阿南欺近了高阁,仰头看向上面悬挂的“东风入律”牌匾。

周围水声清淙,花香四散,一片安静。

她努力回忆着当初傅准与自己探讨拙巧阁布局时,曾经说过的话——

“艮其背,不获其身。行其庭,不见其人。”

她的目光落在律风楼东北侧,那里是一座不起眼的厢房,门上挂了一把很普通的锁。

她正在看着,忽听得后边传来脚步声,便立即抬头观察了一下周围,确定柱子与墙壁刚好是个死角,便立即射出流光勾住檐角,一个折身跃了上去,将身躯藏匿在了角落之中。

只听得足声渐近,两个阁中弟子拿着扫帚过来,扫走庭院中的落花与枯叶。

阿南见他们动作缓慢,心下有点着急。而年轻的那人心不在焉,一边扫一边扯着咸淡:“你说,咱们从来不打扫屋内,里面要是落满灰尘怎么办?”

“阁主都说了,这屋子天底下能进去的只有他一人,其他人进内非死即伤。你冒这个险干吗,少点事情不好吗?”

“这倒也是……但让阁主亲自打扫,总觉得……”

两人声音渐远,转到后方打扫去了。

阿南轻吁了一口气,确定四周没人了,纵身落在门边,抬起手指,用指甲在锁上轻叩了几下。

这锁的内在和外面一样普通,都是她拿根牙签就能捅开的货色。

她弹出臂环上的小钩子,将那个门锁打开,闪身到一旁,将门悄悄掀开一条缝。

里面无声无息,并无任何动静。

阿南朝里面一探,整齐铺设的青砖地上,列着几排多宝格,隔开内外室。内室影影绰绰似有几个更大的柜子,但里面垂着帐幔,又被外面的架子遮住,看不分明。

但阿南心知绝没有那么简单,想着那两个弟子说的“天底下能进去的只有他一人”,她眉头微皱,略一思忖,便蹲在门槛外,抬起手指将门内的几块青砖都叩击了一遍,倾听敲击的声音。

青砖的下面,果然并不是实心的土地,甚至回声很不均衡,敲击声在虚空中微漾。

“可惜,要是阿言在的话,肯定一下子就能听出青砖下面的大致结构。”

而她对声音的分析没有他敏锐,但对傅准及其机关手法的了解,却比任何人都深透——为了方便自己一个人进出,傅准很有可能在地下埋伏了一个天平构造。

换言之,机关会随时衡量踏入者的体重,若与傅准的区别超过一定范围,那么机关便会立即发动,将擅入者格杀。

“但也不对啊……”

就算傅准的体重确实轻得异于其他男人,但拙巧阁女弟子中也不乏身轻如燕的,若有个体重与他差不多的女子进内,岂不是白费心思了?

除非,还有另一个特定的,姑娘做不到的地方……

她看向那些低垂的帐幔,猜测着或许应该是身高。毕竟,就算有姑娘与傅准差不多重量,但正好与他一般高的却是少之又少。

原本这确实是个省时省力的机关,对于经常需要出入此处的傅准来说,不必每次都开启关闭,确实方便易行。可惜,只要猜透了他的心思,掌握了阁中机关的诀窍,她破解起来就易如反掌。

——毕竟一个人早晚的重量都会略有差池呢,藏在青砖下的机关又如何能太过精确?

将几块石头揣进怀中增加体重,她推开门,踏了进去。

站定在青砖地上,她顿了一顿,确定脚下机关没有发动后,才按照记忆中傅准那轻飘的步伐,一步步向着多宝格走近。

那上面陈设的都是些瓷器古玩,看起来价值不菲,但绝非她想要找的东西。

阿南越过帐幔,走向了后堂。

头顶的帐幔刚好堪堪从她的发上拂过,轻微的“咔”一声,帐幔移动了半寸便飘回,传来了令她安心的卡回槽中的声音。

她轻舒了一口气,走到后堂的柜子前,打量它的柜门,思忖着如何下手。

避开正面,她准备以流光勾住柜门,将它扯开。

但就在一侧身之际,她看见了悬挂在帐幔之后的一幅素绢卷轴。

宫阙殿阁之中,一个女子左手支在石桌上,右手持着一管金色竹笛,神情散漫,若有所思。

那女子容貌极为艳丽,依稀与傅准有几分神似,眉心如同花钿的火焰刺青更让阿南确定了,这就是创建拙巧阁的傅灵焰年轻时的画像。

而她手持的金色笛子,大概就是楚元知当年奉命去葛家夺取,最终被阿言解开的那一管了。

阿南自小仰慕傅灵焰,此时不由得敛息静气,双手合十向她默默低了一低头。

就在垂眼之际,她看见了画像上落的款:龙凤二年七月初六御笔以贺芳辰。

原来这是龙凤皇帝亲手画的。

心念及此,她脑中忽有什么东西闪过,正在她努力想抓住这缕念头之际,忽听得身后有清冷而缥缈的声音传来:“既然潜入阁中行宵小之事,又何来面目对我首任阁主行礼?”

阿南这一惊非同小可,转身脱口而出:“傅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