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随风入夜

穿过三山海口,便越过了黄海与渤海的交界。

从深蓝的海驶入微黄的海中,船队进入山东地界。黄河带来的泥沙让渤海湾变得浑浊,也让人无法揣度它的深度。

如今山东动乱,民不聊生,海上自然疏于监管,更无巡逻戒备。

竺星河走上甲板,抬眼度量面前的路线。

他自幼在海上纵横,早已习惯了向着虚无的方向前进。遥遥在望的狭长半岛切入海中,洁白的海鸟翔集于海岛上空如云朵聚散,海风迎面,令他从容愉快。

或许是因为已经靠近陆地,一只蜻蜓从他的眼前掠过,斜斜飞向了前方。

在灼灼秋日之中,这只蜻蜓闪耀着青绿色的光彩,于碧蓝的天空飞舞,孤单又自在。

竺星河的目光追随着这只蜻蜓,唇角不由自主地上扬,手也不由自主地摸向了腰间玉佩。

入手只有冰凉的玉石质感,他这才恍然想起来,系在上面的那只蜻蜓,已经被顺天宫殿的大火所吞噬,又失落于朱聿恒的手中,再无寻回可能。

而阿南现在,又在何方呢?

面前的海洋变得格外空旷,他忽然觉得有些无趣,懒得再看。

头顶日光消失,是身后方碧眠撑着伞,轻移脚步过来帮他遮住阳光:“公子别看现在入秋了,可日头还大着呢,前几日常叔下水游泳,竟被晒脱了皮。不如我帮您设下茶几,到日影下喝杯茶吧。”

竺星河点一点头,走到舱后阴凉处坐下。

方碧眠为他斟茶奉上。日光照得她白皙的手指莹然生晕,与白瓷的杯子一时竟难以分辨。

竺星河看着她的手,眼前忽然出现了在放生池时所见过的,朱聿恒那一双举世罕见的手。

阿南现在是不是与他在一起呢?

他闻着杯中暗涩的茶香,心里又升起一个怪异的念头——

阿南她,有多喜欢那双手?

耳边传来爽朗笑声,是司鹫带着常叔、庄叔等一众老人过来了。方碧眠手脚麻利地给众人一一斟茶,然后便说去后方船上拾掇点心,立即告退了。

庄叔看着她离去的背影,赞叹道:“船上有了这个小丫头可真不错,伺候公子周到,又乖巧又懂事,一看咱男人有事情要商量,立马主动避开,绝不多事。”

常叔也道:“可不是,我昨日下水晒脱了皮,又干又痛的,还是她帮我向魏先生讨了药送过来,不然咱们大老爷们哪想得到这些啊!”

“这姑娘贤惠大方,一点没有教坊司娇生惯养的模样,谁要娶了她,真是有福气了。”

竺星河轻咳一声,将他们的话头拉回来:“庄叔,你此次上岸,有打探到什么消息吗?”

“有!刚收到了南姑娘的传书,她已去往应天,据说不日便要北上渤海,与我们会合了。”

竺星河眉宇微扬,道:“这么快?让她不要那么毛躁,孤身一人在外,还是要小心行事。”

“这……南姑娘倒不是一人。”庄叔迟疑道,“她是随朝廷水军北上的,是此次被征召至渤海水下探险的成员之一。”

众人闻言都皱起了眉,唯有司鹫欣喜赞叹道:“那敢情好啊,阿南毕竟是阿南,这么快就打入官府队伍之中,果然能干的人到哪儿都能混得好!”

“她如今是朝廷通缉的要犯,如此深入虎穴十分不妥。”竺星河虽面带不愉,但还是对庄叔道,“给阿南传个话,务必冷静,不要冲动。”

庄叔应了,又从怀中掏出一封信,郑重地递交到他手中,道:“这是先行前往登莱探路的兄弟们收到的讯息,请公子过目。”

朱聿恒打开扫了一眼,神情变得凝重起来。

众人关注着他,而他放下信后沉吟许久,才道:“青莲宗邀我们见面商谈大事。”

“青莲宗?不是最近在登莱闹得沸沸扬扬的那群乱民吗?”冯胜脸色大变,压低声音问,“究竟是何处走漏了风声,他们竟会知道我们来了这边?”

众人都是惊疑不定,庄叔则道:“手下兄弟将这消息传递来时,我也很诧异,但对方似乎很有诚意,甚至愿意让我们选择地点相见。”

竺星河略一思忖,道:“见一见也好,看看对方究竟掌握了我们多少内幕。而且渤海湾上也算他们的势力范围,我们拜会一下地头蛇,亦是礼数。”

他既做了决定,众人便应了,各自分工准备接洽事宜。

方碧眠手脚很快,已经蒸好茶点送了过来。只见碧绿的瓷盘中盛着十数只雪白天鹅,米粉捏成的身体蒸熟后半透明,显得晶莹可爱,甚至还有橘红的鹅头与鹅掌,栩栩如生。

等众人吃完点心散了,司鹫收拾着盘子,对竺星河道:“阿南最喜欢新奇好吃的,她要是在的话,这一盘白鹅可不够她吃的……公子您说,她什么时候回来啊?”

竺星河啜着茶没有回答,只慢慢地转头回望南方。

碧波微风,长空薄云,阿南奔赴的方向,已经是他再也无法望见的彼岸。

日光下有青蓝的微光划过,是刚刚那只蜻蜓摇曳着薄透的翅翼,飞向了蓝得刺眼的海天,最终消失在大海之上。

应天湿热,午后时节似要下雨,蜻蜓低低飞于水面,红黄蓝绿,为这阴沉的天色增添了几抹亮色。

朱聿恒快步行过庭院,心中思虑着大大小小的事务之时,一抬眼便看见了在池苑之中飞翔的这些蜻蜓。

他的脚步慢了下来,身后一群人不明所以,也都随着他站在了这雕梁画栋的廊下。

他的目光落在这些蜻蜓之上,眼前似出现了那只大火中飞出的蜻蜓。

阿南向他讨要了好几次的蜻蜓,还留在他的手中。也不知出于什么心情,他就是不想把蜻蜓还给她——

仿佛这样,她就能永远是初见时那个鬓边戴着蜻蜓的普通女子,热心地为素不相识的渔民传授弓鱼技巧,就像一簇在水边与虫鸟为伍的野花,蓬勃而灿烂,年年常开不败。

他的目光追随着蜻蜓,放任自己的思绪在其中沉浸了一会儿。

可,母亲的话又在他的耳畔响起——

这个局,已经在两京布下了。

他眸中热切的光渐渐冷了下来,压抑住心口那难以言喻的悸动,正要转头离去,却听后方传来一阵急促脚步声。

“殿下,圣上密旨。”

圣上给南直隶传递消息甚多,但多是传给各衙门或东宫的,指定给皇太孙的,却并不甚多。

朱聿恒拆了火漆,一眼看到密旨内容,心口不觉猛然一跳——这是一份由拙巧阁出具的,关于司南的调查卷宗。

阿南曾与拙巧阁有过恩怨,最了解对方的莫过于敌人,因此圣上向拙巧阁垂询此事也是理所当然。

朱聿恒合上折子快步回到殿中,屏退所有人,将密旨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

拙巧阁对于阿南的情况讲述得十分详细。

她父母是渔民,出海捕鱼时为海盗所杀,五岁时她被公输一脉收养,十四岁出师后,因其超卓的天赋远超所有人,原定的十阶划分已不足以衡量她的能力,故被众人誉为三千阶。

那时她在海上相助竺星河,纵横四海未遇敌手,是他手下最得力的人才之一。

十七岁时她随竺星河回归故土,并按照她师父的要求,以海外公输一脉的身份,前往中原各个家族派系拜会切磋。

当时拙巧阁主傅准外出,拙巧阁在她手下连败六人。长老毕正辉见她如此嚣张,急怒之下出手失了分寸,两人陷入以命相搏的态势。最终毕正辉败亡于她手下,她也身负重伤突围逃离。

傅准回来后得知此事,在她逃亡的路上设下绝杀阵,终于将她擒获,挑断了手脚筋带回阁中祭奠死伤阁众。

然而司南竟与当年创建拙巧阁的傅灵焰有旧,并以誊写傅灵焰在海外传授的机关为借口,诱骗他替自己接好了手筋,并在伤势未愈、众人疏忽监视之时暗地制作逃离的物什,并在某夜消失无踪。

此后拙巧阁一直在搜寻她的下落,也派出过一些人阻截,但她狡黠机智,又通晓变装之术,因此一直未曾再度抓获。

转过了年,受伤的阁众伤势痊愈后,想起她时除了灰头土脸,大多只能悻悻说一声佩服;唯有毕阳辉一意要为兄长复仇,因此前次擒拿竺星河、抵抗司南时,他亲自率众前来,并且摆开与她不死不休的架势,最终死于竺星河手下。

至于竺星河,拙巧阁因未曾接触过,了解得比司南更少。只知道他在海外威名赫赫,他父亲的旧人中有轩辕后人,竺星河凭借自己的过人才智,少年时便习得了轩辕一脉的“五行决”,并将这千年来未曾有过寸进的算法推演翻新,自创出了更高一层,以五五算法破解天下所有山川丘陵、汪洋河流的走势流向,至此从婆罗洲一路开拓,挡者披靡,山海岛屿尽在屈指之间。

所以——朱聿恒的手,下意识地抚上了自己的心口,似乎可以感受到那几条崩裂血脉突突跳动的隐痛——竺星河的五行决,可以计算出“山河社稷图”的走向,并且他之前也确实曾推算出过顺天和黄河那两次灾祸。

在放生池上,竺星河曾说过,他的五行决需要阿南配合。

而阿南,她心心念念救竺星河,甚至可以毫不留情对他下手。

于理于情,这两人……都像是天生一对。

灼热的愤恨与冰凉的理智交织,朱聿恒的手下意识抓紧了密函,直至将这檀皮纸抓出了褶皱来,才慢慢放开手,盯着那上面的字。

被他捏皱的,正是“狡黠机智,又通晓变装之术”这一句。

他的眼前,恍然出现了那一日在船上,他看见“董浪”跃入水波的那一刻。

还有,在韦杭之命他更换衣服时,他眼中一瞬间闪过又立即被掩饰住的迟疑。

朱聿恒思忖着,将密函慢慢抚平,锁入抽屉之中,然后开门大步走了出去。

韦杭之看见他要出门,立即跟上。

但朱聿恒走了几步,却又停下了脚步,看了看天色。

要查验一个人,最好的时机,自然不是大白天。

只有在夜晚睡梦中,突如其来的变故,才会将一个人真实的本性彻底激发出来。

而且,他不相信有人会睡觉时还带着伪装,更何况是很长一段时间、每时每刻的伪装。

于是他低低地,以只有韦杭之能听见的声音,吩咐道:“让薛澄光带几个阁中好手过来——越了解阿南的越好。”

月朗星稀,宵禁的应天长街寂寂,空无一人。

朱聿恒虽带了令信,但尽量还是避开了通衢,在巷陌之中欺近“董浪”居住的房子。

许是为了方便隐藏行踪,董浪并未居住在官府安排的驿站,而是住在秦淮河畔玄真巷的一处小屋,闹中取静,十分相宜。

韦杭之在周围转了一圈,并无任何异常,但见皇太孙殿下要潜入这小屋,他还是震惊了:“殿下,您千金之躯,万万不可以身犯险!”

“这两三丈见方的地方,能有什么危险?你们在外面候着,若有情况,我会给你发讯号的。”

韦杭之稍一犹豫,还想阻拦,但朱聿恒已一手按在矮墙上,踩着石头缝纵身跃了进去。

站在门外的韦杭之只能示意所有人散开,团团在周围设伏。

东宫侍卫们无声无息散开,韦杭之听着里面轻不可闻的落地声,心中情绪复杂——他家殿下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

为什么溜门翻墙这么熟练,甚至连落地的声响都控制得跟猫儿似的,这还是他记忆中那个矜贵沉稳的皇太孙殿下吗?

轻微的“叮当”一声,自阿南的枕下传来。

初秋暑气未消,她用的还是瓷枕。租下这个院子时她便考虑了下入侵者最适宜进入的角度,在砖下布置了几个空心铜扣。

此刻,想必正有人从她选定的方位进入,踏在砖上后触动了铜扣,铜扣牵动紧绷的细线,扣响了她瓷枕中的小铃。

虽然是极其轻微的声响,连身旁的绮霞都未曾惊动,但这声音一经入耳,阿南自然睁开了眼睛。

停顿了约莫三四息,小铃再度轻响了一下。

阿南微微一笑,仿佛看到了潜入进来的人在屏息等待片刻之后,确定周边没有任何动静,于是抬起了脚,使得受压的铜扣松开弹起,于是再度发出了警戒声响——

这可不是小猫小狗该有的动静。

她缓缓坐起来,悄无声息地将窗户推开一条缝隙,眯起眼向外看去。

明亮的月光下,她看见那条颀长而端严的身影。

他穿着黑衣,月光洒在他的身上,隐约勾勒出他的轮廓。哪怕深夜潜入人家,他依旧是那副凛然冷傲的姿态,未曾改变。

阿南忍不住皱起眉,低低地自言自语:“小猫咪,你怎么又来了?”

身旁的绮霞发出意味不明的梦呓,翻了个身,鼻息沉沉。

阿南见她没醒来,又回头看小心翼翼穿过院子的朱聿恒,唇角扬起一丝微不可见的弧度——怎么,还想半夜来检查她有没有卸妆?可惜啊,她早有准备,不但涂黑了皮肤、粘了眉毛胡子、弄肿了颧骨,甚至还叫了绮霞过来陪睡!

阿言,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她轻手轻脚地披衣起身,拉开抽屉取出一粒麻涩丸含在口中,让自己的嗓音变得低哑。

绮霞被她惊动,呓语问:“怎么了?”

“我起个夜。”她低低回答着,想了想干脆往香炉中撒了把助眠的香,让绮霞睡得更好些。

胸口本就束着,她随意扎好衣带,出厢房在堂屋门后一张望,朱聿恒已经穿过院落,走到了门前。

阿南笑眯眯地往堂上一坐,蜷着身子揉搓自己的手指,活络筋骨。

朱聿恒在门口停顿了半晌,考虑着如何潜入这屋子。但最终,他似乎觉得已经到了这里,也不惮惊动她了,便拔出了袖中一柄薄薄的匕首,顺着门缝探进去,干净利落地向下斩断了门闩。

这匕首名为“凤翥”,与他之前的“龙吟”正是一对,一样的吹毛断发,无坚不摧。

门闩如同切豆腐一般,无声无息断成两截。长的那截尚挂在门上,短的则掉落于地,在暗夜之中,发出沉闷的一声响。

朱聿恒的心弦顿时绷紧了。

坐在椅子上的阿南则一动不动,依旧瘫在椅中,揉着自己的手指。

唯有她的一双眼睛,亮得如同看见猎物的猫儿,微微眯起,紧盯着那即将开启的大门。

在一片死寂之中,终于,朱聿恒警觉地倾听着周围的声息,然后抬起手,试探着推开了那扇门。

一片黑暗之中,他尚未看清堂屋内的情况,便只见无数朦胧光点扑面而来,迷离的光芒摇曳,一片辉光交织在他的周身,将他整个人彻底笼罩住。

朱聿恒自然想起了当初第一次侵入阿南住处时,那片洒落的荧光。

他立即闭了呼吸,纵身向内急跃,要脱离门口那片光华。

随即他便发现,这荧光与之前的并不相同。这些荧光已经吸附在了他的身上,让他整个人蒙上了一层幽光,在黑暗之中,无所遁形。

随即,那被他推开的门关上了。

一片黑暗之中,只有他闪着微光,成为唯一凸显的存在。

在他看不见的黑暗之中,阿南托腮靠在椅子扶手上,望着他微微而笑。

朱聿恒从月下而来,眼睛尚未适应室内黑暗,耳听得风声急转,似有无数细小的东西朝着他攻击而来。

他侧身急避,察觉到那些东西似乎并不是什么利刃暗器,而是一条条细线,在他身边密集穿梭。

他不假思索,挥起手中利刃,向着面前这些纠缠的细线劈去。

可惜再锋利的刀也只能将缠上刀刃的那几束割断,万千细线在他发光的身躯边缠绕,就像蛛网笼罩住一只落单的萤火虫。

眼看交织的细线越来越密,他在黑暗中无从辨识之际,已经充斥了整个房间。

而他的短刃匕首削断了近身的几缕线后,正准备在黑暗的屋内先清理一遍,却忽觉双脚一紧,无数丝线缠绕,整个人骤然失去平衡,被倒提了起来。

朱聿恒反应极快,立即在半空中抬手去斩脚上的丝线,可惜他的手上刀上都沾染了荧光,被阿南看得清清楚楚。

她牵过旁边的线,利落地一拉一挽,朱聿恒的手尚未抬起,只听得耳边风声响起,整个人已经被倒提了起来。

阿南左右手不停,就像织女牵引无数织机,轻微的轧轧声中,屋内所有细线同时收紧,如同万千蛛丝喷薄而出。朱聿恒整个人被牢牢捆缚住,捆成了一只蚕茧,挂在了梁上。

阿南笑嘻嘻地站起了身,仰头看向上方一动不能动的他。

而朱聿恒俯瞰着下方黑暗中的她,虽然辨认不出她的身形容貌,但那熟悉的感觉和这熟悉的手法,他怎可能还确定不了她的身份。

只是阿南还要演演戏,声音听起来又诧异又惊慌:“哪位贼老爷深夜至此?我租的这房子里有两台织机,我日间刚闲着无事将它拆解了在房中拉线玩呢,你怎么一头撞进线堆来了?”

朱聿恒冷冷道:“你好大的胆子,放我下来!”

阿南仰头看着上方的他,想象这个一贯高傲的男人此时又狼狈又无能为力的模样,不觉笑着“啧啧”了两声。

他身上洒满的荧光已被重重缠绕的丝线遮盖,黑暗中只能依稀看见他的身躯,被捆缚住了却依然是那严整的姿态。

这姿态让阿南的心中忽然掠过一丝不祥的预感——普通人被捆缚住之后,自然而然都会蜷缩起身子,下意识地会有一种含胸屈膝保护自己的本能。

可是他没有,他的身子,依旧是充满警戒的姿态,甚至手中的匕首都未曾脱落。

可惜身体的反应总是不如脑子快,阿南心念刚一转,朱聿恒身上缠绕的丝线已寸寸散落。

“你以为只有你知道房中有织机吗?可我连屋内有多少线,都已一清二楚!”

如一只从天而降的鹰隼,他向她飞扑而下,即使如今尚在黑暗之中,他亦已根据她声音的来源确定了方向,发出凌厉而注定无可躲避的一击。

阿南在心中暗自叫了一声不好,看来她是太低估这男人了。

真没想到,才区区数月时间,他便已不再是上次潜入她房中那个愣头青了。

可……就算她教导了他这段时间,他也不应该如此彻底地摸清她的手段。

他的身后,肯定站着什么人……一个充分透彻了解她、能根据官府的情报而迅速摸透她的人。

但情势已不及思索。到了此时,她避无可避,唯有抬手向旁边迅捷挥去。

黑暗中一抹流光倏忽闪过,卡住墙缝,机栝收缩之际,阿南的身形向旁硬生生横拉出三尺距离,脱开了他必中的那一击。

流光闪现,她的身份已无法隐藏,因此一经脱出他的攻势,她立即纵身跃起,扑向旁边的厢房,准备逃跑。

耳后风声突起,凤翥已连同缠绕它的丝线,向着她的脑后射来。

下手如此之狠,阿南在心里骂了一声阿言,唯有一个趔趄向前倾去,避开马上要穿透她脑袋的利刃。

凤翥扎入半开的门板,随着朱聿恒手一抖,半开的门被他一把带上。

而向前趔趄冲去的阿南,额头刚好撞在了被拉回来的门板上,黑暗中咚的一声响,痛得她眼泪都快下来了。

棋九步,听声辨位,分毫不差。

她恨恨地回头看朱聿恒,他已经脱开了缠绕在身上的那些细线,正向她一步步走来。

黑暗的屋内,他蒙着一层朦胧的幽光,宽平的肩、细窄的腰、修长的腿,以及以自然的姿势垂在腿边的,那一只握着利刃的手。

荧光勾勒出他那只手的细致轮廓,那紧扣着匕首护手的手指,那搭于匕脊的指尖,那因为力度而在手背上轻微突起的筋络,都被荧光忠实描摹,仿佛上天太过满意自己的杰作,而让他的手在黑暗中熠熠生辉。

朱聿恒已经来到了她的面前,抬起的凤翥对准了她,声音低缓:“脱掉你的伪装,你已无反抗之力。”

“什么伪装?”黑暗中她的声音充满了疑惑,“我就是一个跑船的,又没招谁没惹谁,我伪装什么呀?”

朱聿恒冷冷地将匕首尖再往前凑了一点,几乎要抵在她的胸膛上。

“你以为负隅顽抗,我就会相信?”

“那你又怎么会以为,因为只是短暂的居所,所以我会只设一道机关护身呢?”

话音未落,就在朱聿恒心头一凛之际,手中握着的匕首已经微微颤抖了一下。

朱聿恒摒气凝神,想要将刃尖对准阿南。可惜他身上的肌肉开始僵硬,已经不听使唤。

阿南拍了拍手,捂住了自己的鼻尖,笑着朝他挥挥手:“不然呢?你以为这些荧光只是为了在黑暗中标记你,让我更好地捕捉你吗?”

话音未落,只听得轻微的当啷声响,朱聿恒手中的凤翥已掉在了地上。

阿南一矮身,抬手要去拿,却发现面前一动,是朱聿恒抬脚踩在了凤翥之上。

“好吧好吧,留给你,小气鬼。”她抬眼看见朱聿恒软软坐倒的身影,以及在微光中死死瞪着她的那双眼睛,笑着收回了手,“那你告诉我,替你制定今晚应对计划的人是谁?凭着屋内原有的东西,就能料中我会如何设置防护机关的人,在这世上可不多见。”

朱聿恒紧抿双唇,用足尖将凤翥拨回自己手边,冷冷道:“拜你所赐,我才进境飞快。”

说了等于没说,阿南知道他既然来了,必定有大堆的人在外面埋伏,自己已经身陷天罗地网之中,显然无法再伪装董浪,随他一起北上渤海了。

时间紧迫,她也无心再折腾朱聿恒,丢下一句“不敢,我董浪又不是小贼,哪敢教你妙手空空?”一溜烟就回了房间,摸黑收拾起自己的东西来,准备立即逃离应天。

就在她扫理柜子里的衣服瓶罐,走到床头要拿银两时,耳边忽有风声响起。

阿南心中暗叫不好,抓起面前的银锭,下意识回手便向后方砸去。

凤翥寒光闪过,银锭被一劈为二,跌落于地上。在一片黑暗之中,全身依旧散发着朦胧微光的朱聿恒,已经欺近了她。

阿南立即抬手,想要射出臂环中的精钢丝网。

然而他们距离太近了,她又为了不让绮霞摸到,将臂环调整好后戴在了手肘上方。

只迟了这电光火石的一瞬,朱聿恒已迅速抓住了她的手,将她狠狠压在了**。

阿南的头撞在了瓷枕上,咚的一声,额头于今晚二度受创,痛得她忍不住叫了出来。

即使口中已经含了药,但这仓促的一声尖叫,依然难掩她原本的嗓音。

这声低呼让朱聿恒终于轻出了一口气,手下却更加用力,狠狠按住她的双手,将她抵在了**。

阿南抬脚踢他,挣扎着想要摆脱他的束缚。

而他屈膝压在她的身上,抬起凤翥,将闪着寒光的刃尖对准了她的咽喉:“你上次不是骗我吃下你的毒药吗?所以我亦受了你的教导,提前服食了万应解毒丹。”

阿南恨恨地盯着他,咬牙道:“好啊,才被我**了几天,你就以为自己会飞了,敢奴大欺主了!”

“哼……”朱聿恒将握着凤翥的手横了过来,抬起手指抚上她的唇,“终于承认了吗?你以为贴上了这撇胡子,我就不认得……”

“你们……在干吗啊?”

旁边传来绮霞迷迷瞪瞪的声音,随即,她揉着眼睛从**坐了起来,推开了窗户,让月光洒了进来,照亮了**纠缠的两人。

阿南和朱聿恒都僵住了。

这一番大动静,终于吵醒了在助眠香中甜睡的绮霞,让她醒了过来。

然后,她看见面前发着微光的朱聿恒,又看见被他压在**动弹不得的“董浪”,再看见朱聿恒手中寒光四射的匕首,以及他正抚摸着“董浪”双唇的手,整个人都吓傻了。

足足过了三四息,绮霞才捂着脸尖叫出来:“救命啊!歹人入室劫色啦!”

暗夜中,绮霞的尖叫声惊起了街坊四邻,更让候在外面的东宫侍卫们面面相觑,不知该不该冲进去。

韦杭之的手按在院门上,挣扎纠结,感觉自己遇到了人生中最艰难的一个抉择——进,还是不进?

殿下这大半夜的闯入民宅,难道……真的是要干什么出乎他们意料的事情?

还未等他做出抉择,门已经被从内一脚踢开。

一条黑影从门内仓促扑出,差点撞到了韦杭之怀中。

韦杭之下意识抓住了对方的手腕,要将其制住,却听门内传来他家殿下的声音:“看好她。”

韦杭之这才发现被从院中推出来的,是一个衣衫不整的姑娘,他认得是教坊司的乐伎绮霞。

这么说,刚刚在里面大喊“劫色”的人,应该就是她了。

韦杭之黑着脸,示意她蹲到墙角,命令士兵们看好她。他抬头看向院中,小屋已经再度关上了门窗,窗缝后只透出几丝隐约的灯火,外面的人再未听到任何声息。

掩好了门,拨亮了灯,朱聿恒往屋内一望,发现阿南居然还倚坐在**,揉着自己撞出一块红肿的额头,气呼呼地瞪着他。

他提着灯,冷冷回望她。可惜橘色的灯光不给他面子,纵然他脸罩严霜,可那温暖的光芒依旧让他的冷肃消散了大半。

“司南,你目无法纪、滥杀无辜,如今海捕文书已下,你居然还敢伪装潜入应天,是嫌自己的命太长吗?”

听他疾言厉色的喝问,看着他板着却未能板成功的脸,不知怎么的,阿南揉着自己的额头,靠在床头竟有了点笑模样:“恰恰相反啊,我就是想活久一点,所以才回来的,不然,我怎么洗清自己的冤屈呢?”

“你有什么冤屈?大肆屠戮官兵、劫走朝廷要犯的人,难道不是你?”

“是我。可我对不起朝廷对不起官府,唯独没有对不起你。”她理直气壮道,“我早就对你提过,不要朝廷赏赐,只要换公子平安,甚至我在去放生池之前,还费尽心机调虎离山,希望你不要受到波及。你说,我从始至终,有没有做过任何伤害你的事情?”

朱聿恒没回答,只紧盯着她抬起手,将手腕上被牵丝剐出的伤口展示给她看。

那已经愈合却尚未褪去颜色的伤口,虽已不再有痛楚,但每每看到,却总令他的心口生出一种隐隐作痛的酸涩感。

暴风骤雨之中,她带着竺星河离去的背影,至今还在他的眼前。这是他此生遭遇过的,最刻骨铭心的背叛。

而阿南站起身走过来,抬手握住他的手腕。

朱聿恒心下涌起一股恼怒,下意识要抽回来,她却收紧了十指,说:“别动,让我好好看看。”

她的掌心温度比他的手背要高一些,有几缕温热顺着他的肌肤渗进手臂,又顺着汩汩的血脉而上,令他的胸口都温热了起来。

一瞬间那笼罩在他耳边的暴雨声远去了,他僵直地抬手任她握着,只垂眼盯着她的面容。

灯光暗淡,她又染黑了皮肤,在一片暗沉之中,只有她异常明亮的眸子在浓黑的睫毛后闪出亮光,然后那双异常明亮的眼睛一转,看向了他。

“是手背上刮伤了,没有伤到筋骨。”她的指尖在他的手腕上抚了抚,心疼道,“幸好我当时把你绑起来了。不然的话,你这个死心眼肯定追上来拼命阻拦我,到时候不管是你伤了我还是我伤了你,我们都会难过的……”

朱聿恒将脸别开:“什么我们,只有你。”

“好好好,只有我,谁叫我有情有义,而你冷血无情呢?”阿南将他的手放开,鼓起腮帮子有点委屈,“话说回来,我还没找你算账呢!你凭什么把袁才人和苗永望的死都栽赃到我头上?”

朱聿恒想要解释那并非自己的决定,但想到父母的处境,紧抿双唇顿了片刻,才僵硬回答道:“你触犯朝廷法律,滥杀官兵,我绝不可能放过你。”

“西湖边救公子的事,我认罪,我伏法,我罪有应得随便你处置。”阿南一股脑儿全应了,利落地回道,“可是阿言,我对得起你,你却对不起我!一码归一码,你不能把别人的罪名扣到我头上!”

朱聿恒冷冷道:“若你不服这些罪名,可以去大牢中与三法司好好讲清楚。”

“怎么讲清楚?三法司当时在场吗?他们对这两桩案件的了解比我深吗?他们知道问题关键点在哪里吗?”阿南一连串发问,脸上那些不正经的笑容收敛了,神情甚至显出一丝凌厉来,“你知道我逃出生天之后,又孤身回返是为什么吗?我冒险扮成男人回来又千方百计混进下水的队伍,难道我是因为舍不得杭州的美景、舍不得清河坊的葱包烩?”

朱聿恒没有回答,毕竟,他已经了解她要说什么。

见他只死死盯着自己,一言不发,阿南站起身,问了最后一句话:“说吧,你要一个帮你破谜团、下渤海的董浪,还是要一个被通缉的死敌司南?”

朱聿恒依旧没有回答,只是那一贯坚忍不拔的眼中,闪过了些微犹疑。

“行,那就这样。你们泼在我身上的脏水,我会用自己的方式洗清的。以后我们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就此别过!”

阿南等了他片刻,见他并无回应,她又张了张口,想说什么,但最终只长出了一口气,道:“别看我刚刚一时疏忽被你制住,我现在要走,你和门外的人,绝拦不住我,告辞!”

说罢,她抓起自己打包好的东西,抬脚就向外走去。

但,还未走出两步,一只手从后方伸过来,将她的手臂紧紧地抓住了。

她低头看着这只紧握住自己的手,顿了顿后,转头看向朱聿恒。

即使在这么近的逼视下,朱聿恒依旧紧紧抓住她的手臂,没有任何松开的迹象。

灯光下一切有些恍惚,但他的手如此坚定地握着她,让阿南的心口微微一动,有一种未曾被辜负的欣喜涌上心头。

她丢开包袱,噘起嘴甩开他的手:“干吗抓这么紧?”

朱聿恒沉默地将手松开了一点,目光落在她的包袱上,语气有些僵硬:“之前,你曾救过顺天百万民众,这次大风雨也因为你的话,提前示警杭州府,避免了更大灾祸……”

“所以呢?”阿南偏转头看着他。

“所以,此次血海蓬莱或许也潜伏着一场大灾难。若确到了那一步,我希望你能将功折罪,守护渤海,佑得百姓周全。”

阿南抱臂扬头,骄傲道:“放心吧,这天下能办得成这事的,舍我其谁!”

卓晏觉得,他的眼睛肯定有哪里不对劲。

为什么那个猥琐的董浪,居然受了皇太孙殿下垂青,成了寸步不离他左右的人。

“绮霞,那个董浪……”一群人站在苗永望出事的楼中,趁着大家在复查当时现场,卓晏小心地用手肘撞撞旁边的绮霞,压低声音问,“他昨晚不是耍醉硬拉你去陪他吗?怎么一夜过去,小人得志了?”

“这……”绮霞看看“董浪”,再看看与他站在一起的皇太孙,面上神情痛苦,“我、我也不知道。昨晚殿下忽然过来找他,然后我就被赶出来了,不知道他们说了什么,总之……”

总之,她脑中至今还盘旋着睁开眼时那巨大的震撼感。

皇太孙压在一个男人的身上!

还低头贴着他说话!

还抬手摸他的唇!

此时此刻,绮霞的心中只燃烧着一个念头——阿南你在哪里?我好想给你通风报信,你知不知道你的阿言扭曲了!

屋内的朱聿恒瞥了绮霞一眼,见其他人都在门外,便低低地问正在查看青莲痕迹的阿南:“那个绮霞,她的口风紧吗?”

“不紧,简直口无遮拦。”阿南一看就知道他想问什么,笑道,“但是放心吧,她又不是傻瓜,哪些话该说哪些话不该说,她分得清楚。”

朱聿恒“哼”了一声,忍不住又问:“你一个假男人,怎么晚上还要找人陪睡?”

“她一个教坊女子,会结下这么厉害的仇敌?”

阿南拍拍手站起身:“你说呢?”

朱聿恒略一思忖:“行宫里,她目击到了什么重要事情?”

“不然,我也实在想不出她能有什么值得别人对她一再下手了。”阿南说着,将当日在行宫的事情又在心头过了一遍,然后一扬眉,看向朱聿恒,问,“你说,她在行宫时,有什么事情会令别人很介意并且记在心中呢?”

“白光……”朱聿恒心中与她所想一模一样,缓缓道,“在被刑部收押后,她其余的供词都与你一模一样,唯有问到高台上的情形时,她说被一道白光刺了眼睛,所以对台上的情形,并未看得像你一样清楚。”

“嗯,那道白光,绝对是凶手很在意的事情,值得关注。另外,关于白光的事情,绮霞应该只在刑部招供过,知道此事的人,并不多吧?”

“我会让人查探一下。”说到这儿,朱聿恒又忽然想起,面前这个提出疑问的人,正是本案已经被判定的凶手,而且,他的父母都坚信不疑,她是罪大恶极的女刺客。

见他神情有异,阿南也回过神来,朝他一笑:“怎么,和海捕女犯合作,心里的坎儿还有点过不去?”

朱聿恒避开她的笑颜,沉声道:“只要说得有理,哪怕死囚的话,该采纳的也可以采纳。”

见他底气不足地撂这种狠话,阿南扑哧一笑,正想回他两句,耳听得下方传来锣鼓声响,一派喜气。

她凑到窗边一看,下方有十几条披红挂绿的小船正划过秦淮河,船上的人正喜气洋洋地向岸上的孩子们撒糖,引来一片欢笑声。

“咦,娶亲用船接送的,这可少见。”阿南见此间也没什么线索可供查探了,便迈出房门和绮霞一起趴在栏杆上看起了热闹。

朱聿恒也随她走了出来,看着她一副男人装扮却随随便便歪在绮霞身上,不由得皱起眉头。

绮霞也没个正经,毫不在意地抬手一指船头一个扎着红头巾的少年,惊喜道:“是疍民啊,你看那个送亲的,不就是江小哥吗?”

阿南低头看去,江白涟站在船头,后方一群人正将一身红衣、头发用红缎子扎得紧紧的新娘拉出来。

岸边的人顿时轰然叫好:“疍民要抛新娘了!这水面看来足有三尺,新娘这边敢抛,新郎那边敢接吗?”

疍民历来有抛新娘的习俗,娘家人这边将新娘抛去后,意为抛却心头肉,夫家将新娘接走,意为接到无价宝。女婿要跪在丈母娘前苦苦哀求,丈母娘还要当众训女婿,让他指天咒地才肯将女儿抛过去。

应天疍民不多,这般场面哪有那么容易见着,因此岸边所有人都聚拢过来围观,呼喝着欢笑着,一时热闹非凡。

船上花炮大放,招呼对面新郎做好准备。

新郎矮着身子,紧张地抬手准备着,生怕妻子掉入水中。虽然疍民无论男女都有一身好水性,但大喜的日子落水,以后肯定要遭人嘲笑一辈子的。

在火炮声中,江白涟双臂一展,那新娘身材纤细,在他手中如同一朵红云抛起,飞越过两船之间的水面,稳稳落向对面船头。

新郎一个猛扑,赶紧将妻子抱在怀中,可惜势头太猛,接到人后一个趔趄摔了个屁股墩,看起来倒像被新娘压在了船头一般。

众人看新郎抱着新娘爬起来,一溜烟跑回了船舱,忍不住个个鼓掌大笑。

在花炮声中,绮霞一边笑着,一边偷瞄了身旁的“董浪”一眼,心想,那新娘压新郎的姿势,和昨晚那一幕可真像啊……呸呸呸,乱想什么!为了小命,求求老天还是赶紧让自己忘了那一幕吧……

阿南哪知道她在想什么,指着下方笑道:“嫁给疍民也挺有趣的,这对小夫妻以后肯定恩爱。”

绮霞白了她一眼:“恩爱有什么用啊?疍民又穷又苦,你知不知道疍民的女人叫什么啊?大家叫她们曲蹄婆呢,因为她们一辈子都在船上,只能蜷着脚在船舱内睡觉,而且天天在水上,老了脚还会变肿变形,太惨了!”

“有情饮水饱,他们亦有他们的欢乐。”阿南说着,却见绮霞的目光一直在下方转来转去。

顺着绮霞的目光看去,抛完了新娘的江白涟正帮忙运送新娘的嫁妆去夫家船上。燥热的日头让他只穿了件无袖的衫子,日光晒得他黝黑的皮肤蒙上一层光泽,年轻蓬勃的躯体柔韧健硕,贲起的肌肉线条煞是好看。

而绮霞目光游移,有时候看看水,有时候看看船,又有时候飞快地瞥一眼江白涟,立刻移开。

阿南笑了笑,忽然道:“疍民不外娶的。”

绮霞“咦”了一声,诧异地转头看她。

“疍民男人只娶疍民女子,他们祖祖辈辈都严格遵守这个戒律,不然,外娶的疍民便会失去立足之地。”

绮霞看着她怪异的眼神,涨红了脸,结结巴巴道:“废话!不、不然呢,哪有正常姑娘愿意去当曲蹄婆啊!”

阿南拍拍她的肩,笑道:“我知道,你就更不行啦,就算你被人抛过去了,江小哥也没空接呀。”

“没空?什么没空?”绮霞诧异问。

“手没空,因为他急着拿扫帚呢!”

绮霞愣了一愣后,娇嗔顿时化作怒吼:“董大哥你要死啊,不许再提扫帚两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