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声

昔我往矣

时隔三月,顺天依旧是熙熙攘攘热热闹闹的景象。

阿南穿着薄薄的衫子,抱着一兜杏子,艳衣靓饰招摇过市。走到胭脂巷,相熟的姑娘们看到她,惊喜不已地围上来:“阿南,可好久没见你了呀,上哪儿去了?”

阿南愉快地给大家分杏子吃,说:“去了一趟江南,又回来了。”

“得亏你最近不在,哎呀前天夜里啊,京中大批官员和有钱人都往外跑。我们姐妹天快亮了才知道消息,还以为是瓦剌打来了,匆匆忙忙收拾好东西正要逃出去,结果你猜怎么着……”穿红衣的姑娘嘟起嘴,气恼道,“还没出城,那些人又回来了,说是虚惊一场!这一场瞎折腾,你说气不气人啊!”

阿南笑嘻嘻地吃着杏子,说:“那也是为了以防万一嘛,还是稳妥点好。”

“对了,你去江南干什么啊?现在江南好玩吗?”

“江南很美,我还遇见了绮霞,她的笛子在杭州也挺受追捧的。”阿南笑道,“至于我嘛,说起来你们不信,我这两个月奔波,干了件大事呢!”

姑娘们嘲笑道:“你能干什么大事呀,不会是钓了个金龟婿吧?那你怎么还一个人在街上闲逛?”

阿南没法说自己为顺天做了一点微不足道的贡献,正笑着吃杏子,身旁叽叽喳喳的姑娘们忽然都闭了口,个个看着她的身后,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

阿南转头一看,身着朱红罗衣的朱聿恒,骑在高大的乌黑骏马上,正向她行来。日光斑晕透过树荫在他身上辗转流过,光华滟滟。

这个男人,难怪能迷倒坊间无数姑娘。

阿南的脸上流露笑意,朝着他挥了挥手,叫道:“阿言!”

朱聿恒纵马来到她身边,从马上俯身下来,问她:“来这边,是要去看你之前住的地方吗?”

“对呀,我仓促离开,还没来得及赔偿房东呢。”阿南笑道,“我得回去看看。”

“不用了,神机营已经按照市价赔偿过了,他们正在盖新房子呢。”

“那我的东西呢?”

“我派人去清理过了,现在东西应该在……”朱聿恒回头看向韦杭之,韦杭之板着脸回答:“屋子塌陷后,是刑部的人来收拾的,他们熟悉清理这些。如今应该在他们的仓库中。”

阿南斜睨着朱聿恒,说:“没找到什么罪证吧?没有就快点把我的东西还给我!”

理亏的朱聿恒只能避而不答,示意身后人腾出一匹马给阿南。

阿南随手把杏子整兜送给姑娘们,翻身上马,在姑娘们“就知道你钓到金龟婿”的艳羡目光中,无奈地朝她们挥挥手。

夏日午后,柳荫风动。

“对了阿言,”打马前行时,她回头看看韦杭之,笑着凑到朱聿恒耳边,低声问,“怎么韦副统领的脸色,好像不太好看?”

“我下地道之前,把他支去办事了,因为知道他肯定会阻拦我。”朱聿恒压低声音,不让其他人听到,“所以这几天,他一直这副模样。”

“这还得了,这是给你脸色看啊提督大人!”阿南“扑哧”一声笑出来,用鞭子敲敲他的马背,“对了对了,我这次出生入死,立了这么大功,朝廷对我有没有赏赐啊?”

朱聿恒侧过脸朝她微扬唇角:“我已经向朝廷提交,目前还在审议中。”

“哎,不用这么麻烦啦,其实吧,你们把一个人交还给我就行了。”

朱聿恒当然知道她口中所说的那个人是谁。他略一沉吟,说道:“你是你,他是他。此次你虽然立下奇功,但拿你的功抵他的过,没有这样的道理。”

阿南嘟着嘴道:“什么叫抵他的过?现在案子都水落石出了,公子和三大殿起火案没有半点关系,你还不赶紧去打锦衣卫的脸,把公子放出来?”

朱聿恒顿了一顿,问:“你陪我出生入死,奋不顾身,都是为了你家公子?”

“阿言,你说这话好没良心啊。”阿南反问,“你要查清三大殿的纵火犯,我也要为公子洗脱嫌疑,咱俩不是刚好一拍即合吗?而且现在也造福百姓拯救顺天了,不是最好的结局吗?”

他没有回答,神情渐渐地冷了下来。

“果然如此……”他低低地说着,然后抬眼看她,嘴角轻扯,露出一抹自嘲的笑。

那火海中出生入死的相随,那不分彼此心有灵犀的配合,那不顾生死将他的毒血吸出的行为……

终究,全都是他一厢情愿,自以为是。

太阳穴上青筋跳得厉害,他不想与她就这个问题纠缠下去了,只以公事公办的强硬语气道:“就算竺星河与此事无关,但朝廷也不能因此而罔视流程。到时候自会查验释放,你何必心急。”

阿南噘起嘴,两腮鼓鼓地瞪着他。

见这边气氛不对,韦杭之拨马过来,站在旁边不敢出声。

朱聿恒避开阿南的逼视,转头问他:“怎么了?”

“圣上急召,让大人立即到宫内觐见。”

朱聿恒便将随身的令牌解下来交给侍卫,说:“你带阿南姑娘去刑部跑一趟。”

阿南眼看着他快马加鞭离去,气恼地嘟囔了一句:“说到正事就跑,怎么回事啊!”

令牌一亮,刑部最深一进院落内,墙壁最厚、门锁最坚固的那间证物房,就为阿南打开了。

守卫询问了她要找的东西,带她走到贴着“短松胡同”四字的柜子前,打开柜门让她自行寻找。

阿南打开一看,里面有摔坏的提灯、破掉的瓶瓶罐罐、缺腿的柜子……甚至连她买的绢花和衣衫都在。

拿起那盏提灯,阿南想起自己与阿言初遇时那一场大战,不由得笑了出来。

幸好初遇的那一夜,她收住了手中流光;幸好黄河激流时,她在混浊泥水中看见了他的手;幸好在春波楼,她一掷定乾坤,让他留在了自己身边。

否则,她这辈子也不可能有与阿言一起经历的这一切。

翻了翻东西,其他都在,就是没有那只遗失在神机营的蜻蜓。

“奇怪……”阿南思忖着,难道说,因为是丢在困楼内的,结果没有一并送到短松胡同这边来?

“看来,得再让阿言去神机营找找了。”她自言自语着,正要出去,一眼瞥到旁边的柜子上贴着“蓟承明”三个字。

阿南一时有些好奇。不知蓟承明是怎么发现关大先生的地图和地道的呢?此人也是个厉害人物,潜心设计二十来年,最后虽功亏一篑,但是差点掀翻了这个朝廷啊……

她转头看门外,见带她来的侍卫正和库房守卫在门口闲聊,心想,他们怎愿多事帮她打开呢,还是自己来吧。

她把外面短松胡同的柜门敞开着,挡住自己的身影,然后从臂环里抽出一根尖细的钩子,插进蓟承明柜子的锁孔,慢慢地控制着手指,寻找锁芯的压力。

手指的灵活度终究还是比不上以前了,以至于她用了十来息的时间,才将这个锁打开。

里面也是整整齐齐摆放着东西。阿南飞快翻看那些个人杂物,都是些平凡物事,又翻了翻他的手札之类,也全都是无关紧要的宫中账目和杂事。

想来也是,这人心机如此深沉,怎么会轻易留下把柄让人抓住。

阿南正想将柜门关上,目光瞥过角落,发现有个不起眼的小盒子,便随手打开一看,然后猛然皱起眉头。

那是一个表面凹凸不平的铁弹丸。

这东西,她自然再熟悉不过,因为是她亲手制作的。

他们内部拿来传递机密信息的东西,打开的方法也只有寥寥数人知道。为什么,它会出现在这里?

阿南毫不犹豫,抬手拿起它,用指尖熟稔旋转,再一按一压,不过弹指间,它便打开了。

她抽出里面的纸条,看到了上面的字。

“哇,简直胆大妄为,居然敢说当今皇帝是匪首,啧啧啧,真是我辈中人……”阿南低呼着,又看下去,一直到最后那句“以我辈微躯祭献火海,伏愿我朝一脉正统,千秋万代”,她才脸色骤变。

后背有微汗沁出,她呼吸滞了片刻,然后才回过神,立即将纸条重新卷好,塞回弹丸之中,然后将它关闭如旧,放回原处。

悄无声息地锁好蓟承明的柜门,她抄起旁边柜子内那盏已经砸得不成样子的提灯,走出库房,展示给守卫看:“我要拿走这个。”

等守卫登记好后,她才告别了带自己来的侍卫,提着那盏破败的灯,纵马离去。

盛夏午后,槐树荫浓,知了远远近近的叫声,传到耳边无比嘈杂。

远离了刑部之后,她勒马站在树荫下,捏紧了手中的灯把。她强迫自己平静下来,将这骤然被自己发现的秘密,理了一遍。

公子与三大殿的起火案,有关联。

蓟承明是效忠于他的宫中眼目,纸条正是传给公子的。

阿言说过公子曾在起火当夜潜入三大殿,看来,是真的。

阿言看过这张纸条,所以才会知道地道密语是“一脉正统,千秋万代”中的“一、正、千、万”四个字。

无论她立下多大的功劳,朝廷都不可能释放公子。不是幽囚一辈子,就是被秘密杀害。

因为,他们已经知道,公子的真实身份了。

她用微微颤抖的手,死死捏住手中提灯柄,掌心被硌出深深红印,却仿佛没有知觉。

难怪……难怪阿言一直不肯答应释放公子,甚至宁可一再欺骗她。

原来她一直是与虎谋皮,白费心机!

刹那间心绪混乱,气恨与惊惧填塞了她的胸臆,她恨不得立即冲到宫里去,把阿言揪出来,狠狠质问他。

但,令她气昏头的潮热很快过去了,阿南深深地吸气,又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事到如今,气愤又有何用。

她唯一能弥补过失的办法,是尽早将公子救出,以免他遭遇不测。

朱聿恒骑马入宫门,看见圣上正站在三大殿的殿基前,背手沉思。

废墟已经清理完毕,但圣上没有重建的意思,只任由三座空****的云石平台排列在红墙之内,长出稀疏的青草。

朱聿恒下马上前,见过祖父。

祖父带着他,走到那已经被彻底封存的地道入口边,低头看了看,说:“聿儿,你此次救了整座顺天城,可谓厥功至伟,朕该如何嘉奖你才对啊?”

“孙儿不敢居功。此次顺天危在旦夕,是阿南在生死关头挽救的,葛稚雅更是因此殒身,义行可嘉。”

圣上点点头,若有所思地问:“阿南,是那个你一路追到杭州的女海客?”

朱聿恒应道:“是。”

“是那批海外归来的青莲宗众首领之一?”

朱聿恒看到祖父眼中的锐利神色,立即道:“也是她在危急关头救治了孙儿。孙儿认为,她并非那种妖言惑众的作乱分子。”

“你确信?”祖父若有所思地端详着他的神色,“这女子来历不明,举止不端,你切莫因为短短几日的接触,而受她蛊惑。”

朱聿恒坚定道:“阿南几次三番救我于水火之中,为了无亲无故的小孩、为了顺天近百万民众,她都能奋不顾身赴汤蹈火。就算她举止荒诞,与世上所有女子迥异,但孙儿相信,她确是心地善良、大节无亏。”

祖父看着他眼中无比笃定的神情,沉吟许久,终于缓缓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说道:“她是有功之臣,朕怎么会不念功劳呢?既然如此,她便全权交由你吧,朕随便你怎么处置她。”

朱聿恒谢过了祖父,又苦笑着想,是谁处置谁,还不一定呢。

祖父又看了看他衣领下的脖颈,问:“你说,她在危急关头救治了你?她是如何救治的?”

朱聿恒将当时情形说了一遍,又将衣领略略扯开一些。

他身上的血线,依然萦绕在身,触目惊心。

“孙儿醒来后曾问过阿南,她说,这应该是九玄门的《山河社稷图》。但九玄门早已湮没在战乱之中,阿南也只在古简中见过记载。据说奇经八脉依次崩裂如血线,待到八脉尽断之时,便是中术之人……殒命之时。”

“魏延龄临死前,也是这么说的。但他只在年少时见过,他师父无法救治,断为绝症,因而他也束手无策。”圣上面沉似水,又问,“那个阿南,是否知道如何解救?”

“不知。之前那阵法发动之时,引动我这两条血线,阿南只能在仓促间帮我清掉瘀血,让我清醒过来。但之后很快血线又再度生成,显是治标不治本的法子。”朱聿恒沉重摇头道,“至于九玄门在何方何处、是否还有后人,我们都无从知晓。”

圣上一掌击在玉石栏杆上,怒问:“那为什么每次你身上的异变,都与天灾人祸有关?顺天如此,黄河如此,必是有人借机兴风作浪!”

朱聿恒想起地下通道那些利用黄铁矿制作的壁画,只觉心头尽是寒意:“此次在地下,我们亦有了些微线索,猜想第四次或许是在玉门关,只是都尚待验证。”

圣上看着面前风华正茂的朱聿恒,又想着他如今身负的沉重未来,不由得长叹了一声。

“去吧……去找那个阿南。”他拍了拍孙儿挺拔如竹的脊背,说道,“既然是六十年前青莲宗留下来的东西,那么六十年后,我们也得从这里下手。”

朱聿恒强抑住胸口翻涌的气息,默然点了点头。

“聿儿,为了朕和你的父王母妃,为了天下百姓,为了这必将由你扛起的山河社稷,你得不惜一切,不择手段,活下去!”

杭州。

从京城南下的船,慢慢地顺着运河驶进杭州城。

阿南独自趴在船舷上,望着岸边鳞次栉比的房屋,一直在发呆。

直到船靠了涌金门,阿南走上岸,想起上一次坐船入杭州时,萍娘划船、囡囡听她讲故事的情形。

不过两三月时间,物是人非,变化真快。

阿南记得囡囡的二舅就在涌金门这边的,便向路边大娘打听着寻摸过去。

刚到巷子口,便看见几个孩子踢毽子的身影。阿南抬眼一看,其中一个穿着小花布衫、扎着两个小鬏儿的女孩子正是囡囡。

她的脸似乎圆了一些,脸颊红扑扑汗津津的,在树荫透下的阳光中闪闪发亮。

阿南站在巷子口,不由得笑了,释怀又感伤。

“先别踢啦,来帮我剥莲子。”她的二舅妈招呼孩子们过来,三个孩子一起坐在门槛上剥莲子,她自己则坐在旁边剖着菱角,说:“今天做个莲子炒菱角,你们都爱吃鱼,我刚在河边买了两条鲫鱼,又肥又大……囡囡,你那颗莲子真嫩,尝尝看甜不甜?”

囡囡把手里正在剥的那颗塞到嘴巴里,笑了出来:“甜!”

“我这颗也甜!”“我这颗也是!”囡囡两个表哥竞相吃起来。

“别吃了别吃了,待会儿没菜下锅了……”

阿南正看着,身后忽然传来一个熟悉的低沉声音:“囡囡现在过得不错,你可以放心了。”

阿南怔了怔,回头看去。逆光中对方轮廓清俊,正是朱聿恒。

她心下不禁涌起一阵惊喜,但随即又抿住了唇,一声不吭地离开巷子走了两步,板着脸问他:“你怎么也来杭州了?”

“我还没有问你,为什么要不告而别,突然离开?”

说到这个,阿南顿时一肚子气:“三大殿的案子不是已经结束了吗?你又不肯履行承诺释放公子,我不走难道还赖在顺天吗?”

“你误会了,其实我一直在向圣上争取。只是竺星河身份特殊,目前朝廷一时难以决断。”朱聿恒解释道,“只要他愿意帮我,我一定会保住他的性命。”

“是吗?”阿南抬起眼皮,朝他笑了笑,“可惜啊,死罪能免,活罪难饶?”

她一击即中,朱聿恒默然不语。

“你之前不是也答应过葛稚雅的交换条件吗?她用蓟承明的死阵,交换赦免她和葛家一族之罪。但你看她还不是清楚地知道皇帝肯定不会放过自己,因此宁愿死在地下。”

朱聿恒道:“葛家的罪,已经被赦免了。如今圣旨已下传云南,他们全族很快都可以结束流放,回归葛岭。”

阿南抱臂靠在身后树干上:“那是因为葛家的人死得差不多了。如果是葛稚雅还活着呢?”

“事情已经发生,你又何必做如此假设?”朱聿恒自然知道自己祖父的脾气,葛稚雅就算逃得一死,后半生也必定活得凄惨无比,因此避而不答。

“呵……”阿南翻了个白眼,“把我的蜻蜓还给我,我们两清了。”

朱聿恒顿了一顿,道:“蜻蜓在应天,我到时找出来还给你。”

“这可是我第三次问你了,你一直只说让人找找。”阿南转身就走,只撂下一句话,“事不过三,食言而肥啊提督大人!”

朱聿恒默不作声,跟着她向巷子外走去。

阿南回头看他:“跟着我干什么?”

他有点别扭地转开脸,避免与她对视:“一年之期未到,我确是不能食言而肥。”

阿南转头看他,唇角一抹他看不透的笑意:“对哦,提督大人还给我签了卖身契呢,看来……我不带着你不行了?”

他哪里听不出话中的嘲讽意味,但也不愿与她正面交锋,只转了话题,说道:“我命人带了葛稚雅的骨灰回来,正要送往葛岭,你与我同去吗?”

阿南心情郁闷,转过身去,本想一口回绝,但一低头却看见水面之上阿言的倒影。

他站在她的身后,在她本该看不见的地方,深深凝望着她,一瞬不瞬。

心里那些厚厚筑起的恼恨,终究在这一瞬间松动了。

她迟疑着,许久,叹了一口气,点了点头,说:“我也承了她的救命之恩,那就……一起去吧。”

去往葛岭,必然经过宝石山。

骑马从山下经过时,阿南不觉仰头看向颜色赭红的山顶,仿佛能看到自己借居过的乐赏园。

朱聿恒便说道:“卓寿被削职为民,阿晏的祖父也被剥夺了爵位,官位降了好几级。”

“阿晏呢?”她问。

“他本就因丁忧而离开官场了,朝廷也就没追究。”朱聿恒淡淡道,“欺瞒朝廷、藏匿宦官是大罪,卓家本该流放边关,能得如此处理,已经很幸运了。”

阿南斜了他一眼道:“看来,你在皇帝面前说话,果然很有用啊。”

朱聿恒垂眼催促马匹,说道:“倒也不是因为我,卓家毕竟有从龙之功,我只是将原委说清楚了,圣上自有斟酌。”

阿南嘴角一撇,没说什么。

葛家全族流放,葛岭故居早已荒废,葛幼雄回来后,只清扫出了老宅的一间屋子,暂时住下。

阿南和朱聿恒去找葛幼雄时,他正蹲在后山的祖坟堆里,拿着镰刀割草。山头荒墓成片,有老坟有新坟,眼看着不是一两日可以清理完毕的。

见他们过来,葛幼雄丢下镰刀,忙不迭带他们进屋。

废宅之中无酒无茶,还是韦杭之带人取了山间泉水,用小茶炉扇火烹茶。

阿南看看后方山头,问:“葛先生,那几个正在筑的新坟是?”

“哦,是我爹娘和十妹的坟墓。唉,这么久了,我爹娘的遗骸终于找回来了。”葛幼雄说着,抬手抹了抹眼角泪花,“天恩浩**啊,此次我葛氏全族蒙恩获赦,爹娘落叶归根,真是上天垂怜!”

阿南听他这样说,忍不住道:“这可不是上天垂怜,这是你的十妹葛稚雅立下不世功勋,朝廷看在她的分上,才赦免你们全家的。”

葛幼雄忙点头道:“是啊,朝廷颁恩旨的时候,也提到了雅儿。我已经让人给她做好了灵位,到时全族回归,祠堂大祭,她是唯一享祭的女人,我们葛家有史以来第一个!”

说到这里,他又疑惑地试探道:“但我十妹……她不是恐水症去世的吗?何况她一介女子,如何能为朝廷立功啊?”

“她之前凭着自己的才能,为朝廷颇出了些力。”朱聿恒一笔带过,转头示意侍从们送上一本册子。

“这是葛稚雅的遗物,这些年她研究的方子都记录在案,有成功的也有失败的,葛家可以去芜存菁,录在你们家传的《抱朴玄方》上。”

“咦,是她这些年的心得吗?”见册子放在桌上,阿南有些惊喜,拿过来翻了翻。

孔雀石研粉甚为贵重,但以铜入醋所制之铜青,实与孔雀石粉无异。服之有毒,可以蛋清解之。

雷火灼热,胜过凡火百倍。以铜线水瓶似可引而用之,但散逸亦极快,指尖触之辄受重击身麻,鸡鸭可立毙。

军中各营所用之火药系先贤所配,为芒硝一斤、硫黄一两、炭四两。试将芒硝用量稍增一两,减炭用量一两,发射似更为爽利,铳管留存药烬更少,或可改进。

……

凡此种种,从头看到尾,全是这些零散的记载。

阿南掩上书卷,想起二十年间她心无旁骛、埋首其间的情形,有些叹息,又有些羡慕。

她想起与葛稚雅交手时的情形,道:“我也见识过她的一些绝技,都记着呢,到时候添到你家绝学上去。”

葛幼雄听他们这样说,便开了柜门锁,取出那本陈旧发黄的《抱朴玄方》给他们看,为难道:“这是我葛家历代先辈总结的经验,代代相传,每五十年增删一次,加入杰出子弟的成果,删掉不足不验之方。没有族中长老主持,我哪敢擅自动手?”

阿南撺掇道:“我看这书这么旧,距离上一次也该有四五十年了吧?如今你也改进了火炮,兄妹俩对葛家全族都有巨大贡献啊,这书此时不修更待何时?”

听她这么说,葛幼雄显然也是颇为心动,但还是踌躇道:“然则,这是葛家传男不传女的绝学,如今竟添上女人的方子,以后族规可怎么写呢……”

“还要这种族规干什么?你们葛家就是被族规害了,不然你十妹或许可以学得更多,成就更辉煌。”阿南心怀不满,说话也不太客气了,“你十妹从小就是你们族中顶尖的人才,若光大你们家学,岂不比现在你们葛家零落成这样好?”

她这几句话,顿时顶得葛幼雄面红耳赤。

毕竟,葛家如今流放云南,日服重役,确实人才凋敝。他已经算是际遇最好的了,用二十年的努力给自己洗了罪行,也只谋到个八品的卫所知事,葛家沦落至此,已是日薄西山了。

“可是姑娘,女子出嫁后就是别家的人了,我族中机密,怎可流传外方?”

“我听说,蜀中唐门的机巧之术,便是由诸葛家后代女子带入唐家,如今发扬光大,为朝野军民所用,也是好事一桩。”朱聿恒终于开了口,劝道,“如今时移世易,只要于国于民有利,又何必因循守旧,以至于折损你家族中大好人才?依我看,以后若是你们族中有聪慧灵透的女子有志于此,也不必再阻拦其学习家学了。”

葛幼雄见他一番话说得立场如此之高,又代表朝廷旨意,迟疑半晌后,终于点头道:“既然是朝廷的意思,我葛家自然谨遵,待族中长老回归后,我们定会商议确定。”

阿南抬眼看着不远处正在修建的新坟,想起当年葛稚雅的母亲将女儿救下时,当众发誓,女儿以后若是用了家学,她便死无葬身之地。

但葛稚雅,她既要钻研家学,也要让母亲入土为安。

如今,她都做到了。

葛幼雄起身,将那本陈旧的《抱朴玄方》与葛稚雅的手卷一起放进柜子。

瞥到柜子内的一个卷轴,他想了想便拿出来,打开给他们看,说:“这是大姐出嫁时,我们这一辈几个姐妹的画像。你们看,这就是雅儿,当时她十四岁。”

垂柳依依之下,几个姐妹或站或立,个个都是笑吟吟的模样,但如今,都已经不在人世。

十四岁的葛稚雅,穿着鹅黄的衫子,倚着栏杆手拈菡萏,面容清秀稚嫩,唇角含着一丝天真笑意,看起来,是再普通不过的少女。

无人知道,她那时已经选择了最为艰难的一条人生道路,从此生死再未回头。

告别了葛幼雄,他们骑马沿葛岭迤逦而行。

前方林间树下,挑出一幅青布,是路边一间茶棚。天气炎热,阿南进去问老板娘有备什么果蔬,点两盏时新渴水。

闻着新鲜瓜果的香味,阿南正凑到柜前选果子,耳听得轻微的“叮”一声。

她回头看向朱聿恒,发现他端坐在树荫中,手中正在解着自己给他做的岐中易。

他如今已能灵活地单手解十二天宫了,那手指在金属圈环之中翻飞,不假思索,毫无凝滞之感。

无论如何,他的手还是让她心情愉快。

端着两盏西瓜渴水回来,她问:“手练得怎么样了?如果效果不错的话,你可以试着将手和计算能力相连配合了。只要理出规则,说不定你破解岐中易的速度可以赶上公子呢。”

“他很快吗?”朱聿恒轻扣住那个岐中易,抬眼看她。

“‘五行诀’最擅解析各种繁复错综的情况。我给他设置的岐中易,他解得可能比我做得还快。比如说……”阿南指了指他手中的十二天宫,“按照流传已久的手法来导解,脱出第一步的三角环,便需要六十四步,而且每一步都有口诀,每一句口诀都需要结合勾连主环的情况。但公子经过推算后,总结出了一个方法,只需二十五步便能成功。”

“二十五步?”朱聿恒举起手中繁复勾横的那些圈环,双眉微扬,道,“这未免,也太多了吧。”

“初生牛犊,不知深浅。”阿南嗤笑一声,正要跟他摆道理,结果一看他已经抬手开解,立即抬手去阻止他,“别乱扯,懂不懂岐中易怎么解?你这样完全不符合《知岐解易》中的步法规矩,到时候越走越乱,缠在一处,各个环都要被你弄变形的……”

朱聿恒目光平静地盯着她,将手略微收了收,避开她伸过来的手。他没有去看那副岐中易,手却一直未停。

纤长白皙的手指,以不可思议的动作穿插,似乎完全无视关节和筋络的束缚。他的手指顺着各个圆圈的弧度滑动,以中间的扁长椭圆为心,旋转紧扣着的三角与圆形。一步,两步,三步……

推索关联、预设后路本就是他的专长,每步之后便可以往下再推九步,所以不需要看这十二天宫,但所有步数都已经在他的预计之中。

毫不迟疑,手指迅捷,十二个圈环在他的带动下,以不可思议的角度互相穿插,旋转盘绕。

十几步后,只听得轻微的“叮”一声,纠结在一起的那几个钩环陡然一松,赫然脱出了第一个三角形的环,静静被他捏在双指中。

他唇角微扬,抬起手,将三角环放在她的手心,说:“二十三步。”

阿南托着那个三角环,目光恍惚地盯着他,几乎连呼吸都忘记了。

岐中易的声响还在继续,金属的碰撞声叮叮咚咚轻微悦耳。很快,他将第二个椭圆摆在了她的面前,然后是第三个、第四个……

随着最后一个拆解动作的完成,只听到“当啷”声连响,五个大小圈环齐齐跌坠于桌面。

与那些圈环一起落下的,还有他的双手。

他将自己的手轻轻搁在桌上,抬眼看着面前的阿南,一言不发。

头顶是夏日暑热,薄薄的热气笼罩在他们周身。在热气蒸腾之中,世界变得有些虚妄,如在梦境之中。

阿南盯着他的手看了很久很久,目光才从他的手上慢慢抬起,望向他的眼睛,说道:“阿言,假以时日,说不定你能超越传说中的三千阶呢。”

“但我已经,没有时日了。”朱聿恒听出了她话中的期待,却毫无喜色,只低低道,“若魏延龄预测得不错,我的奇经八脉两月要崩溃一根的话,距离我第三次发作,已经迫在眉睫。”

“那又怎么样?”阿南蛮横道,“那就顺着你的病,反摸过去,把关先生的阵法给一一破掉啊!”

她毫不犹豫的话,让朱聿恒呼吸一滞。

祖父所说的话言犹在耳,与她今日对自己所说的,一模一样——

既然对方设了如此之局,我们何不反客为主,扭转乾坤?

他死死盯着阿南,而阿南,还以为他不相信自己的话,便又道:“背后的敌人可以害你,但反过来,你也可以利用它,寻找灾祸发生地,对不对?”

原来这世上,真的有人和他一样,不服输,不认命,宁折不弯,永远执着地跋涉于人生逆旅之上。

而这个人,就在他的面前。

望着阿南明湛的目光,在得知自己时日不多后的朱聿恒,终于第一次,发自内心地笑了出来。

仿佛发誓一般,他斩钉截铁,一字一顿道:“对,我不会逃,更不会死。我会把幕后黑手揪出来,破除他所有的鬼蜮伎俩,然后,狠狠地予以反击!”

【司南·神机卷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