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旧游如梦

“况且,这么多年过去了,或许他根本不知道当年砍的是什么人,和现在的卞公公根本没联系起来,也有这可能吧?”

“纵然如此,趁火杀人,也必定心存不良。”

见楚元知面带疑惑,阿南便抬手一指对面的废墟,说道:“楚先生,你肯定想不到,那个小太监命可大了。他不但避过了火海,还在卓寿的刀下侥幸存活,只是可惜啊……他躲过了徐州驿馆的火,却没躲过杭州驿馆的火。”

朱聿恒淡淡道:“而且,卞公公被烧塌的横梁压住后,用最后的机会,刻下了半个‘楚’字,让我们追寻到了你。”

楚元知脸色微变,踌躇片刻,终于问:“我……可以去那边看看吗?”

对面火场已经被清理干净,刻着半个“楚”字的窗棂倒是还在。见楚元知仔细端详那刻痕,阿南问:“确实是要写‘楚’字,没错吧?”

楚元知迟疑点头,又道:“但这世上姓楚的人成千上万,你们为何会将目光落在我身上?”

“毕竟你家以雷火闻名,姓楚,就在杭州。最重要的是……”阿南回头看朱聿恒,示意他过来详细和楚元知说一说,“这里起火之前,还有一场和三大殿火灾一模一样的怪异妖风。”

楚元知愕然:“妖风?”

“对,在起火之前,能牵引衣物和头发向上飘飞的一种怪风。但是周围的草木似乎并不太受影响。”朱聿恒将当时情形复述了一遍,又道,“三大殿起火之时,亦有六极雷迹象,因此我们才锁定了楚家。”

“这妖风……听来确实诡谲。”楚元知说着,思量片刻,又缓缓摇头道,“三大殿的雷,我不在现场不得而知,但这个‘楚’字,出现得颇为刻意。请二位明鉴,或许是谁故意要陷害我楚家,栽赃嫁祸给我。”

“哦?楚先生有证据证明,这是诬陷吗?”阿南问。

“别的不说,我这一双废手,又穷困潦倒,驿站门口都有专人守卫,绝不可能放我进去的,我又如何能在里面纵火杀人?”他抬起自己的手向他们示意,“再说,你们看这火烧痕迹。”

他指着面前焚烧过后的青砖地,蹲下来用手指圈住一处,道:“按照火势的走向纹理来看,这场火的起点在这里。”

阿南蹲在他旁边细看,火烧的痕迹被雨水洗过后,青砖地上呈现出几抹泛白的火痕。

“普通的火,只能将砖地烧出焦黑痕迹,要将青砖烧出白痕,绝不可能是普通的火,得是丹火才行。”

“丹火?”朱聿恒倒是从未听闻过。

“是,丹火夹杂有其他助燃物,极为高热,甚至可以拿来炼丹。比如杭州葛家,千年来摸索出一套控火炼丹的手法,因为很多东西必须要用极其炽热的火焰才能烧融结合,一般的火无法达到效果。当初江南所有的三仙丹、密陀僧都出自葛家炼制,别家控不好丹火,制不出他家那么纯的东西。”

阿南一拍膝盖,问:“难道说,卞公公也是在屋内研制火药时,自己把自己烧着了,然后来不及逃脱?”

楚元知研究着火焰的痕迹,向着后窗走去:“火势从这边而走,死者应是逃到了窗边,却无力翻出去,死在了里面。”

阿南与朱聿恒看着那一处,发现正是当时卞存安尸首所在的方位。

“火势中心点有人身轮廓,起火中心点与焚烧最猛烈的地方,都是在这里。”

阿南问:“所以是卞存安身上的火引燃了屋子,而不是屋子起火,烧到了卞存安?”

楚元知确定道:“他应该是整个屋内最早烧起来的。”

朱聿恒见他们说到这儿,便向身后示意,候在一旁的差役们赶紧送上一本验尸案卷。

“卞存安之死疑点甚多,来看看义庄的验尸报告吧。这场大火扑灭及时,卞存安尸体虽有部分焦黑,但除了被屋梁压烂的双手,大体保存完整。经查验,他身上没有任何致命外伤,在临死前还留下了指甲刻痕,所以起火时他还活着。”朱聿恒将案卷给他们看,又道,“那么,他为什么不在地上打滚灭火?屋内水壶有水,他为何不泼水灭火?退一万步说,为什么他都被烧死了,却连呼救声都没有?”

“是啊……为什么他不往门外跑,却到窗口留下讯息呢?”阿南理不清头绪,只能郁闷道,“总之,肯定有问题!而且我觉得最大的问题,必定出在事发前的那股妖风上!”

几人在现场探讨不出什么,阿南便假公济私,拉楚元知去看看萍娘家的火场,让他去查看下那场火从何处而起,希望能有点关联线索。

趁着楚元知在大杂院中查看火势痕迹,阿南抽空问朱聿恒:“娄万逮到了吗?”

“踪迹全无。”

“那个赌鬼,到底死哪儿去了?”阿南想起死在火海中的萍娘,愤恨中又难免唏嘘。

萍娘住的杂院烧得一片焦土,阿南想起被自己烧掉的楚家祖宅,毫无愧疚地蹲下来陪楚元知拨弄灰土,问他:“看你家祖宅,家境应该挺殷实的,怎么生活沦落成这样?”

楚元知查看着地上的火焰痕迹,说道:“我自知罪孽深重,因此二十年来私下寻访当年大火中死者的家人,将家产陆陆续续都变卖了,暗地资助弥补,以求赎罪……”

阿南毫不留情问:“那尊夫人为何要陪你赎罪呢?”

她这忽然的一句话,让楚元知怔愣了一下。

“你散尽家财的时候,有没有想过自己的妻子也是受害者?因为嫁给了你,她就要跟你过这么多年的苦日子?”

楚元知嗫嚅道:“我……以后定会加倍对她好。”

“那就好。”阿南挑挑眉,见楚元知蹲在地上,腰间插的笛子磕到了地面,十分不便,她帮他拿过笛子,在手里转了转,问,“你当时不是奉命一定要拿到这个吗?为何后来没去交付?”

“徐州大火后,我护送璧儿去医治,又为她爹娘料理后事。恰逢阁中内乱,老阁主被逆徒暗杀,我去取这笛子的任务是阁主亲自交付,十分隐秘,只有他知我知。我发誓再也不回拙巧阁、不踏足江湖,便将笛子深埋在地下,要斩断过去。”楚元知说到这儿,黯然抬起自己颤抖不已的手,看了许久,长叹一声,“谁知,三年后,我与璧儿成亲之期,拙巧阁的人找到了我们。当时少阁主不过十来岁,却因天纵奇才,得到了诸多元老的支持,稳定了局势后,开始清算之前的叛徒。我因为是在老阁主出事期间出走的,因此也在清算名单之中。”

朱聿恒听到“少阁主”三字,不由自主地将目光落在了阿南身上。

而阿南看着楚元知的手,目光中尽是无言的惋惜。过去了这么多年,他双手那无法遏制的颤抖与扭曲的姿势,兀自令人心惊。

“所以,你自废双手,换取了自由身?”

“是,我只愿与璧儿残缺相依,为我曾做过的错事赎罪,但终究……我费尽心机,还是无法躲下去。”

“这也没什么。”阿南轻巧道,“楚先生手不行了,心还灵呢。”

楚元知苦笑一声,道:“姑娘不要取笑我这个废人了。”

“没有取笑,我的情况,与你也差不多。”阿南说着,捋起自己的衣袖给楚元知看,说道:“你看——都是从拙巧阁出来的人,谁都逃不过的。”

夏日衣裳轻薄,滑落一截的衣袖,让她双肘的伤痕赫然呈现在楚元知面前。

手肘关节处,狰狞的伤口,新旧重叠,即使已经痊愈,看来依旧触目惊心。

朱聿恒和楚元知都看出来,那旧的伤口是最早挑断手筋的那一道,而新的伤口,则是硬生生割开了旧伤,将双手筋络再度续上的痕迹。

朱聿恒的目光,从她的手上缓缓转到她的脸上,看见她在日光下依旧鲜明的笑容。

外表总是不太正经的她,每天慵懒倦怠地蜷着,没心没肺地笑着。究竟她忍受了何等痛楚,才能将自己的手,从这般可怖的伤残中挣扎出来,恢复到如今的地步?

楚元知惊骇不已,失声问:“你……如此伤势,还能有这般灵活的身手?”

“灵活吗?比当年可差远了。”阿南唇角微扬,眼中的光芒却显得冷冽,“毕竟我是姓傅的亲自动的手,他从手肘与腘窝挑的筋络,续接时比断在手腕和脚踝处要难太多了,要剥开血肉才能接续上。”

“你……一个女人,怎么会如此坚忍,居然能将手足筋络重新切断再接合?而我、我没有勇气,以至于,这辈子都是个废人了。”楚元知脸色灰败,握紧双手恨道。

“毕竟,人生还长着呢,我总得继续走下去。长痛不如短痛,一时的苦总比一辈子的苦强。”阿南将衣袖拉下,遮住自己的伤处,又笑一笑道,“而且,我不能容许自己无法跟上他的脚步,甚至成为他的累赘……”

朱聿恒知道她说的“他”是谁。他垂眼看着她的手,心口有一点难以言喻的冲动,让他脱口而出:“所以,你要一辈子为他卖命?”

阿南掠掠耳边发丝,转头瞥了他一眼,那总是挂在她唇边的玩世不恭的笑容再度浮现,看起来又是讨嫌,又是迷人:“什么卖命,说得那么难听。我的命就是公子给的,他要的话我绝没有二话,双手奉上就是,卖什么卖?”

朱聿恒不愿再听,别过头看向了院中废墟。

韦杭之大步走了进来,看着他们这边,欲言又止。

朱聿恒看向他,示意他有事便说。

“启禀提督大人,应天都指挥使夫人葛氏,去世了。”

朱聿恒与阿南赶回乐赏园时,桑婆子正带着一群下人,一边哭天抹泪,一边陈设灵堂。

卓夫人去得急促,年纪又不大,家中灵牌挽联一应皆无。至于棺木,是她的大哥葛幼雄送来的,他回乡安殓客死异乡的族人们,没想到有一口却先让妹妹用上了。

阿南一进正堂大门,便看到呆呆坐在内室的卓晏与卓寿父子俩,面对着一口黑漆棺木。卓晏怔怔地抚着棺木,卓寿虎目含泪,父子俩都是悲难自抑。

如此情形,阿南也不知道自己能说什么安慰他们。一转头,她看见被白布蒙住的博古架上,那个高大的青玉花瓶中,还插着一束荷花。

那是阿言之前送她的,她随手插进了瓶中。在如今这愁云惨雾中,显得分外扎眼。

她抬手将荷花从瓶中取出,却发现它粗糙的茎从瓶中钩出了一个什么东西。

她皱眉一看,从瓶中带出的,是一双棉布的手套。这手套是白棉布所制,不知絮了多少层棉,织造得严密厚实。手指与手背的骨节处,有些许的磨痕,估计已经用了不短的时日。

“哪个下人这么马虎,把这种东西往玉瓶里塞?”

朱聿恒听她这么说,瞥了一眼,道:“这是王恭厂的东西。这手套下方织的云水纹,便是避火用的。”

阿南见手套下方果然有个浅蓝云水纹,再一闻上面果然有火药味,又捏了捏手套,问:“普通厂工的手套应该没刺绣吧?而且按照这手套大小来看,很有可能就属于……那位身材矮小的卞存安?”

朱聿恒“嗯”了一声,表示赞同:“按时间算来,只能是他那日来拜访卓夫人时,塞进去的。”

“这岂不是很怪吗?”阿南抱着那束开得正好的荷花,朝他眨眨眼。

朱聿恒微抬下巴,示意了一下里面愁云惨雾的情形,让她收敛点。

她压低了声音,凑到他耳边轻声道:“别装了,你看到手套的一瞬间,明明就已经知道卓家不可告人的秘密了。”

她的气吹在耳畔,轻微萦绕。朱聿恒不自然地别开头,低声道:“在人屋檐下,你准备怎么行事?”

阿南抚弄着花朵,慢悠悠说:“好难啊,卓晏也够可怜的,我得想想怎么才能让他受到的打击小一点……”

卓晏坐在空****的一室缟素之中,在母亲的棺木前为她守夜。山间松涛阵阵,夹杂着廊外下人们断断续续的哭声,更显凄凉。

卓父因悲伤过度差点晕厥,被下属们强行架去休息了。

葛幼雄给妹妹上了香,叹息着坐在卓晏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黯然道:“晏儿,你娘去了,你爹年纪也大了,以后你可要撑起这个家了。”

卓晏跪在灵前哭了大半夜,此时眼泪也干了,只呆呆点头。葛幼雄怕他倒下,拉他起来,让他坐着休息一会儿。

夜深人静,卓晏见他一直摩挲着手边一本书,那书页陈旧脆黄,但显是被人妥善珍藏的,无残无蛀。

书的封面写着“抱朴玄方”四字,一角绘着一只蜉蝣,翅翼透明,正在天空飞翔。

卓晏木然看着,问:“大舅,这是?”

“这是葛家的不传之秘,在我们举族流放之时,怕它万一有失,便将这本书封存,交给了你娘保管。上次你娘与我匆匆一面,忘了取出来给我,现在已经是遗物了。”葛幼雄长叹一声,道,“唉,你娘当年要不是因为这本书,也不会嫁给你爹。”

卓晏哽咽道:“我娘从未跟我提起她的以前,我也一直不知道她的过往,大舅您跟我说一说?”

“你娘啊……”葛幼雄黯然摇头感叹道,“你娘从小聪明好强,五六岁时就硬要和我们几个兄长一起开蒙。她读书习字比我们都要快一筹,尤其是阴阳术数,我们用算筹都比不上她心算。可也正因为如此,酿成了大祸。”

说到这里,葛幼雄凝望着那口黑漆棺材,顿了许久,才又叹道:“到她十二三岁时候,夫子已经无书可教,葛家绝学传子不传女,雅儿又不能考取功名,她闲极无聊之下,竟打起了家传绝学的主意,潜入祠堂里偷了这本玄方,暗自学习。”

卓晏抹着眼泪,担忧问:“那……我娘学会了吗?”

“她拿了这本书后对照上面的法子,就学起了控火的手段。三年后族中一次考察,我在炼制胡粉之时突发意外,丹炉差点爆炸,幸得雅儿出手相救,才避免了一场大难。但也因此她偷学之事被察觉,押到了祠堂。当时全族老小聚集在祠堂中商议,若按族规来的话,偷窃族中重宝,要砍断右手。”葛幼雄伸出手腕,在腕骨上方比了一比,黯然道,“我们几个兄弟姐妹求族中长老开恩,可一个个把额头磕破了也没人理我们。眼看我们二伯高举着刀劈下,就要把雅儿的手剁掉之时,正逢我娘听到消息赶来,猛然分开人群冲出来,撞飞了二伯,救下了雅儿。但雅儿的手腕骨上,已经被劈开了一道深可见骨的口子。我娘当时要是迟了一瞬,雅儿的手就保不住了……”

卓晏“啊”了一声,道:“我娘那腕骨上的伤痕原来是这样来的?她总是笼着袖子,我只见过几次,可那疤痕……真是好生可怕!”

“当时你娘血流如注,周围人无不变色,可你娘性烈如火,不顾自己伤势,却问自己哪里做错了,她也是葛家后人,为什么学习祖传之术,就要砍断右手?”葛幼雄摇头叹息道,“族中长老勃然大怒,一致要将她沉潭。后来,是你外婆跪在祠堂中对着列祖列宗和族中所有人发誓,今生今世,雅儿绝不会再用《抱朴玄方》中的任何一法,否则,你外婆便暴尸荒野,死无葬身之地。”

卓晏哽咽道:“难怪我娘从不跟我提及以前的事情……”

葛幼雄叹道:“不过,你娘也算是因祸得福吧。当年卓家还没发迹,虽然上辈有亲约,但族中无人愿意去顺天这种北疆之地嫁一个军户。只因为雅儿犯了大错,所以卓家来提亲时,族中才选择将她远嫁。谁能想到,你爹娘如此恩爱,后来她又成了指挥使夫人,享了二十多年的福呢?”

卓晏叹了一口气,默然点了点头。

“再说了,我族中被抄家流放时,因怕《抱朴玄方》在路途上万一有个闪失,断了我族根本,而当时你爹已任应天副指挥使,因此我族中亦托人将此书送交雅儿处封存,也是意指不再介意她年幼无知所犯的错了。”

卓晏又问:“那……我外婆呢?”

提及此事,葛幼雄眼中噙泪,道:“你外公外婆在二十年前,于流放途中双双因病去世,在道旁草草掩埋。荒村野外辨认不易,我至今尚未找到他们埋骨处。”

卓晏点着头,黯然神伤地擦拭眼泪。

眼看廊下哭着的下人们也都没了声息,卓晏担心大舅这把年纪,陪自己守夜会撑不住,便劝说他回去休息了。

窗外夜风凄厉,香烛在风中飘摇,一片惨淡。

正在此时,忽然有一声猫叫,在摇曳的烛火中传来。

母亲死于猫爪之下,卓晏现在对猫极为敏感,听到这声音后打了个激灵,抬头一看,一只黄白相间的猫,从窗外探进了头,正看着他母亲的棺木。

那猫的背上是大片匀称黄毛,肚腹雪白,正是他娘最喜欢的金被银床。

卓晏惊骇地“呼”一下站起来,正想再看看清楚这是不是他娘那只已经死去的猫时,那只猫却纵身一跃,从窗口蹿到了桌子上,然后再一跳,落在了棺木之上。

它踩在黑漆棺盖上,抬头看着卓晏,那双猫瞳在烛光下射着诡异精光,如电光一般慑人。

暗夜无声,烛光惨淡,窗外阵阵松涛如千万人在哀泣。那猫踩在棺木上不过一瞬,盯着它的卓晏却觉得后背僵直,无法动弹。

他忽然想起来自己在坊间听说的,人死后,猫踩在棺木上会诈尸的传闻。

他扑上去,想要抓住棺材上的那只猫,谁知那只猫“喵”了一声,将身一跃而起,跳到供桌上,撞倒了桌上的蜡烛。

卓晏飞扑过去,将蜡烛扶起,终于避免了一场火灾。等再抬头时,那只猫已经不见了。

正在他扶着蜡烛惊魂不定之时,门口人影一动,他冷汗涔涔地回头,却看见灯光下映出的,是阿南的身影。

她提着一个食盒,诧异地问:“阿晏,你怎么了?”

“是你啊……”卓晏放开蜡烛,这一晚悲哀恐惧交加,让他感到虚脱无力,不由得瘫坐在椅子上。

“我听桂姐儿说你不吃不喝,就去厨房拿了点东西过来。”阿南从食盒中取出两碟素包子和一碗粥,放在桌上,说道,“吃点东西吧,你娘肯定也不想看到你这样折磨自己的,接下来还要替你娘操办后事,不吃东西,怎么撑得住呢?”

卓晏捏着包子,食不下咽,只呆呆看着那具棺木。

“怎么了?”阿南走到棺木边拜了拜,回头看他,“你在慌什么?”

“刚刚……”卓晏心乱如麻,艰难道,“有只猫,跑进来了,还……还跳上棺……棺盖了!”

阿南诧异地问:“猫?是你娘养的吗?”

话音未落,忽有一阵轻微的叩击声,从棺材内传来,“咚、咚、咚……”在空**的灵堂内隐隐回响,诡异非常。

卓晏跳了起来,指着棺材,结结巴巴问阿南:“你,你有没有听到什么……什么声音?”

阿南看向棺材,神情不定:“好像是从……棺材里面发出来的?”

卓晏面如土色,声音颤抖:“难道,难道真的是那只猫?我听老人说,猫踩棺材会诈……会惊扰亡人!”

“不可能。”阿南皱眉,走到棺木旁边侧耳倾听,“鬼神之说,我向来不信的。”

她神情坚定,让无措的卓晏也略微定了定神:“要不……我去外面叫人进来?”

“先别!”阿南止住了卓晏,又说,“阿晏,我想到一个可能,你娘断气后,马上就入棺了,万一……她又缓过气来了呢?”

卓晏“啊”了一声,毛骨悚然地看着那黑漆漆的棺木,但听着那断断续续的敲击声,惊惧之中,又隐隐夹杂着一线希望:“真的吗?我娘她,可能……”

虽然说,棺中的母亲是他和父亲亲手入殓的,但毕竟是自己的母亲,这绝望中的一线可能,于他竟像是溺水时的一根稻草。

“外人一来,肯定说三道四阻止我们开棺,要不……”阿南将手按在棺盖上,低声问,“咱们把棺盖抬起来,看一看?”

卓晏只觉得自己的后背全是冷汗。哭得眩晕的头隐隐发痛。他想起刚刚那只诡异的猫,恐惧于传闻中那可怕的诈尸,但又极度希望里面是自己的母亲在求救,是她真的活过来了。

“阿晏,相信我,我见过一时闭气后,过了两三个时辰才缓过来的人。”卓夫人刚刚去世,棺木自然尚未上钉,阿南的手按在棺头那侧,盯着神情变幻不定的卓晏,等着他下决定,“救人要紧,这可是你娘啊!”

卓晏一咬牙,和她一起将手搭在棺盖上,深吸了一口气,低低说:“就算真是诈尸,我也不怕!我相信就算我娘变成了鬼,也不会伤害我的!”

阿南点了点头,抬手按上棺材。

棺内的敲击声忽然停止了,灵堂内一片死寂。

卓晏更加紧张了,两个人按着棺盖,低低地叫着“一,二,三”一起用力,将沉重的棺盖推开了半尺宽一条缝。

毫无想象中的动静,棺材内无声无息。

卓晏呼吸急促,一边擦拭眼泪,一边无措地往里面看去,可是眼前模模糊糊,什么也看不清。

眼前光芒渐亮,是阿南拿起蜡烛,往棺材内照去。

卓晏和父亲整整齐齐铺设好的锦被,已经被掀开了,棺材内空无一人。

卓晏瞪大眼睛看着,用力将棺盖又往前推了两尺,看里面依然没有母亲的踪迹,又惊又怕,狠命抓着棺盖,要将它掀掉。

阿南用力按住棺盖,压低声音道:“阿晏,你冷静点!”

卓晏眼眶通红,失控喊了出来:“我娘不见了!我娘……”

他声音太大,阿南眼明手快,一把捂住了他的嘴。

外面廊下有人被惊动,想要进来看看,阿南一个箭步把门关上,靠在门后盯着卓晏,低声道:“阿晏,别声张!这其中必定有鬼,不然怎么你亲眼看着咽气了、被放进棺材的母亲,会消失不见呢?”

卓晏茫然惊惧,喃喃道:“我中途离开的时候,我爹一直守着;现在我爹离开,可我一直在啊,怎么会……”

“难道……真的是因为那只猫?”阿南不敢置信,脱口而出。

卓晏只觉得自己身上的汗毛都竖起来了,无法自制地抓住她的衣袖,问:“怎么……怎么办?难道我娘真的被……被妖猫带走了?”

“别慌!冷静下来。”阿南拍着他的手臂,压低声音道,“无非两种可能,一是诈尸,二是尸体被人趁乱盗走了。诈尸之说我始终觉得不可信,还是第二种可能性比较大!”

“是……是我爹的仇人吗?可他们没有时间下手啊……”卓晏竭力想镇定下来,可脑中一片“嗡嗡”作响,无论如何也没法正常思考,只能喃喃地问她,“阿南,你肯定有办法把我娘找回来的,对不对?帮帮我……”

阿南点头,想了想,问:“你家有狗吗?”

卓晏是个斗鸡走狗无一不精的纨绔子弟,闻言立即知道了她的意思:“对啊,我怎么没想到?我,我马上带着最好的细犬去!”

阿南示意他将棺盖重新推上,低声说:“你娘的遗体莫名失踪,院中可能就藏着敌人内应,这事一定要严加保密。我们从后门悄悄出去,不要被人知道。”

卓晏现在又惊又怕,悲哀疲惫全都混杂在一起,心下已经大乱,只是胡乱点头,跟着她出了后门,直奔犬舍而去。

牵了一条弓腰长腿的细犬,卓晏将母亲去世前用过的汗巾取出来,放在它鼻下。

那条细犬闻了片刻,卓晏给它系好绳子,一拍它的腰,它立即箭一般蹿了出去,在院子中左转右拐,转眼就带他们出了院门。

卓晏牵着狗跑入黑暗的山间,山道崎岖,两旁是在山风中不断起伏的树影。

狗蹿得太快,阿南手中的灯笼被风吹熄了,她干脆丢在了路边,跟着卓晏深一脚浅一脚往前跑。

山间的怪声不断传入耳中,黯淡的山月照着他们面前的道路。卓晏一身的冷汗混杂着热汗,耳边风声像是穿透了他的心口,让他气都透不过来。

也不知跑了多久,细犬停下来闻嗅气味,脚步终于慢了下来。

卓晏下意识地转头看阿南,毕竟她如今是自己唯一的依靠了。

只见阿南小心地拨开没膝的草,向前走去,卓晏抬头一看,前面已到栖霞岭,稀稀拉拉的山居小屋分布在山道两侧。

此时夜深人静,万籁俱寂,其中一间屋子的窗缝间,透出黯淡的灯光,在深夜中一眼可见。

卓晏颤声问:“阿南……我娘,真的会在这里吗?”

阿南在月光下竖起手指按在自己唇前,朝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朝着那间唯一有灯光的屋子走了过去。

卓晏牵的细犬也冲了过来,朝着那间屋子狂吠起来。

里面的灯光立即熄灭,一个尖细的声音仓皇地“啊”了一声,随即像是被人捂住了嘴,没了下文。

阿南掏出一个口笼,给狗戴上,示意卓晏牵牢它。

卓晏心下忽然闪过一个念头——这么仓促的时间,她怎么还记得从犬舍拿口笼?

但时间紧迫无暇多想,他下意识听从了阿南的吩咐,牵着狗跟着她,轻手轻脚闪到了那间屋子的门廊下,隐藏住身形。

窗户被人一把推开,借着黯淡的月光,卓晏看见开窗的人,方额阔颐,五官英挺,正是因为悲伤过度而被劝去休息的父亲卓寿。

极度震惊下,卓晏差点惊叫出来,只能抬手死死堵住自己的嘴,不让自己发出声音来。

卓寿向窗外观察了片刻,见没有任何声响,才将窗户重新关好。贴在墙边的他们,听到他的声音,在暗夜中即使压低了,也依然传到了他们耳中——

“放心吧安儿,大概是猎人打猎回家,已经走远了。”

卓晏贴在墙根,听着卓寿在屋内悉心安慰那人,咬紧牙关,悲愤交加。

他这个人人称颂的爹,和他娘做了二十多年恩爱夫妻,谁知妻子去世当晚,他就装病跑出来,和别的女人深更半夜温言软语!

阿南见他紧握双拳,脸上青筋都暴出来了,怕他控制不住冲进去打人,忙拉起他,低声道:“阿晏,冷静点!”

“冷静,我怎么冷静得下来?”卓晏正在低吼着,门被人“哗”一下拉开。

卓寿听到门外动静,一个箭步冲上来,一拳砸向蹲在门外偷听的人。

阿南反应极快,抬手抓住他挥来的拳头,一旋身将他的来势卸掉,口中叫道:“卓大人,手下留情!”

卓寿一见居然是自己的儿子蹲在门外,脸色顿时铁青,怒吼:“阿晏,你不去守在灵堂,来这里干什么?”

“我倒要问问,你不守着娘,到这里来干什么?”卓晏愤怒地跳起来,对着他怒道,“娘尸骨未寒,你就抛下她来找另一个女人过夜,你对得起娘吗?你对得起你的良心吗?”

卓寿气怒已极,一把揪住卓晏的衣襟,扫了阿南一眼,压低声音道:“你给我进来!”

卓晏挣扎着去扯他爹的手,激愤之下气息哽咽:“爹,你没良心!你知不知道娘的遗体不见了!她……”

话音未落,卓寿飞起一脚扫在他小腿上,咆哮道:“闭嘴!进来!”

卓晏被自己的爹扫得直跌入屋内,趔趄撞在里面桌上,顿时额角肿起一个包,哀叫了一声。

阿南探头想看看里面情形,卓寿却抓住门板,“砰”的一声重重关上了,将她拒之门外。

阿南忙拍门叫道:“卓大人,阿晏也是关心他娘亲,卓大人您可千万不要动怒啊……”

毕竟她与朱聿恒关系非比寻常,卓寿不看僧面看佛面,隔着门缝丢给她一句:“我卓家私隐不足为外人道,麻烦姑娘稍待片刻。”

阿南守在门外,转了转眼珠,将耳朵贴在门上。

只听得卓晏声音嘶哑哽咽,唾骂屋内那个人:“别碰我,不用你假惺惺来讨好,我……”话音未落,他后面的话忽然卡在了喉口,良久,才失神嗫嚅着:“你……你是……”

几人的声音消失了,显然是入了内间。

以阿南的手段,要进入屋内易如反掌,但她笑了笑,并不进去,只优哉游哉地走到那条狗的旁边,挠着它的下巴。

那条狗外表威武非凡,结果被她一挠下巴,立即就躺倒在地露出了肚子,贱贱地露出“快来揉我肚子”的急切表情。

阿南“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一边挠着它白白的肚皮,一边说:“咦,怎么觉得你有点像他啊,看起来凶凶的,又霸道又严肃,其实可好哄了……”

说到这儿,她再想了想,又叹了一口气:“不对,他还背着我偷咬公子呢,哪儿好哄了?我真恨不得给他也戴个口笼!”

她和狗狗玩了不知多久,那只狗开心得尾巴都快甩出残影了,然后才听到门“吱呀”一声开了,卓晏失魂落魄地走了出来。

阿南放开狗,站起身看他。

卓晏吞了口口水,勉强让自己镇定下来,低声说:“我们走吧。”

阿南牵起狗,回头看看那座小屋,面带疑惑地问:“你爹……不回去吗?”

“他,他待会儿就来。”

“那……你娘的事情呢?”她见卓晏心绪乱得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便替他找好了借口,问,“难道说,因为那汗巾上也有你爹的气味,所以狗带着咱们跑到这里来,找你爹了?”

卓晏含含糊糊地“嗯”了一声,埋头往前走,只闷闷地搪塞道:“我爹说……我娘没丢,他已经找到了,也命人抬回去了,回去如常安葬就行。”

“是吗?那就最好了。”阿南应道。

天边已经显出浅浅的鱼肚白,两人一狗,缄默地从葛岭而过,走向宝石山。

一路上,卓晏埋头一声不吭,脚步虚浮,显然内心混乱已极。

走到初阳台时,天色已经微亮,第一缕晨曦正穿破云霞,照在台上。

四周群山晦暗,只有初阳台已经被照亮。葛岭朝暾是钱塘十景之一,在万山肃立之中,初升朝阳集射于这个小小的石台上,如同神迹。

在这天地间唯一的光亮之中,一条颀长身影正站在台上,俯视着从黑暗中而来的他们。

只看那清俊端严的轮廓,阿南便已经知道他是谁。她加快了脚步,牵着狗沿着山道向他走去。

正逢旭日初升,天际一抹日光直射向这座小小的石台,照亮了上面的朱聿恒。他被笼罩在灿烂金光之中,容颜灼灼,不可逼视,如朝霞升举。

阿南像是被攫取了心神一样,盯着他看了又看,才回神移开目光,在心里暗自唾弃自己。

怎么回事,为什么会在这个太监身上,看出了一种凌驾万人的气质。

她若无其事,仰头问:“阿言,你来这里看日出吗?”

朱聿恒点了一下头:“葛岭朝暾果然名不虚传。”

卓晏在旁神情恍惚,朱聿恒看了他一眼,问:“阿晏,你昨晚不是替你娘守灵吗?”

卓晏“啊”了一声,那悚然而惊的模样,像是如梦初醒,结结巴巴道:“我,我马上回去!”

看着他落荒而逃的身影,阿南挑了挑眉,走到台上。

石桌上摆放着点心,这一夜奔波劳累,阿南毫不客气捡了个米糕就吃上了。

朱聿恒看看退避在台下的韦杭之他们,抬手给她盛了碗红豆汤,又将一碟葱包桧儿往她这边推了推。

阿南吃着香脆的葱包桧儿,侧头刚好看见群山之外冉冉升起的朝阳,穿破万山云层,笼罩在他们身上。

“这初阳台是当年葛洪所建。能将日光射程计算得如此精准,群山之中刚好寻到这一点上,难怪他被称为仙翁。”阿南赞叹着,转头又对朱聿恒一笑,“不过,主人刚刚去世,你这个客人就来赏日出,是不是不太好?”

“主人真的去世了吗?”朱聿恒淡淡地问。

阿南托腮斜他一眼:“哦……原来你是迫不及待想知道真相,所以在这里等我呀。”

阿南嫣然一笑:“别担心,我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

美景当前,美食入口,美人在侧。阿南欢欢喜喜,风卷残云,将食盒一扫而空。

只听朱聿恒问:“卓寿那边如何?”

“他把阿晏拉进屋密谈,我估计这两人是对儿子坦承了。我怕打草惊蛇,真凶察觉到形迹败露后逃之夭夭,只能硬生生忍住了。”

“别急,戏台已经在布置了,现在还差个道具。只要东风一起,好戏马上就能开场。”

阿南长出一口气,说:“尽快啊,我家公子也不知道会不会被锦衣卫欺负呢……”

“没人欺负他。”

“那,你能不能疏通一下关节,让我见见公子啊?”阿南委屈地噘起嘴,“明明是你卖身给我,结果现在我这么拼命,连个奖励都没有?”

他的面容被朝阳映照得灿亮,看着她的双眸也如闪动着火光:“那你得和我先查清三大殿的起火之谜,给锦衣卫一点颜色看看,他们才会懂得通融。”

阿南用怀疑的目光看着他:“你这个神机营内臣提督,到底行不行啊?办这么点事情都费劲。”

可惜她的激将法完全没用,朱聿恒无动于衷,连眼皮都没抬一下:“你都知道是神机营了,还妄想节制锦衣卫?”

阿南翻了个白眼,气恼得不说话了。

看完日出回到乐赏园,阿南听到灵堂传来“乒乒乓乓”的声音。她拉过正在廊下扎白花的桂姐儿,询问是怎么回事。

“少爷说,夫人是恶疾而亡,老爷去请教了金光大师,得了法旨要尽早钉好棺木,以防恶果。”

阿南与朱聿恒对望一眼,都明白卓晏这是要帮着父亲将母亲的事隐瞒到底了。

朱聿恒转身往外走,说道:“我要去一趟楚元知家中。”

阿南也觉得这院子待不下去了,跟了上去:“我也去,我还想问问他在萍娘家那边有没有什么发现呢。”

楚元知为逃避是非,本来整日躲在机关阵中闭门不出,结果阿南与朱聿恒过去时,却看见楚元知在封锁门上和墙上的机关。

阿南朝坐在院中做绒花的金璧儿打了个招呼,然后问楚元知:“楚先生,怎么,机关不用了?”

“算了,没有意义。”他用抖抖索索的手慢慢拆解那些火嘴与引线,低低道,“这么多年了,我也该走出来,让我的妻儿过得好点了。”

“你能这样想,挺好的。”阿南在院中石桌坐下,问,“楚先生,昨日你在石榴巷起火现场,可有什么发现?”

“石榴巷那场火,起得比杭州驿馆那场更为蹊跷,我在被柜子压住的银票灰烬上,发现了一些东西。”楚元知说着,起身去洗了手,又到屋内拿出一个小竹筒递给他们,一边说,“这东西有毒,你们打开的时候小心点。”

从竹筒中滑出来的,是几片烧残的纸灰,仔细看的话,可以看到纸灰上有极为细微的一些白色粉末,附着在纸灰上面。

阿南简直佩服楚元知,连这么微小的东西都能注意到:“这是什么?”

她说话声音稍微大了一点,差点将那几片纸灰吹走,忙抬手拢住纸灰,大气也不敢出。

“这是二十多年前,我曾在罗浮山葛家看到的东西……”

听到“罗浮山葛家”几个字,阿南顿时“啊”了一声,就连坐在旁边的朱聿恒也是双眉微微一扬。

“当年葛洪出任交趾令时,途经罗浮山,见当地仙气缭绕,又有丹砂便利,便辞官在朱明洞前结庐讲学、修行炼丹,是以葛家在那边也有一脉。”楚元知细细说道,“我年轻气盛时,曾与罗浮山葛家切磋比试,侥幸险胜了几场。当时我们一群年轻人趣味相投,交流了一些新奇的东西,其中就有一种,我记忆十分深刻的东西。”

说起当年往事,楚元知脸上尽是阅尽世事的感伤,声音也迟缓了下来:“葛家是炼丹世家,世代都有人尝试各种东西混合煅烧提炼。有好事者收集了数以千斤的骨头,在炼丹炉内反复焙烧后,加石英与炭粉,便会有剧毒白烟冒出。葛家以秘法将毒烟凝结成一种浅黄色的小蜡脂,取名为‘即燃蜡’,见风则燃,必须得尽快刮取到装满冷水的竹筒里,才能得以保存。”

“自燃……需要放在水里保存……”阿南倒吸一口冷气。

楚元知点了点头:“那东西制备之法极难,葛家秘不外传。我知道粗略的制法后,曾多次试验,但一直无法将其凝结收集,只能得到它燃烧后剩下的白色粉末,因此一看便知是这东西。”

说着,他倒了一些水在石桌上,又将纸灰连同上面的白色粉末丢到水中。

只见白粉一入水中,那摊水立即沸腾,连附着的纸灰都被滚成了混浊的粉末。

楚元知扯了些草将灰水抹掉,说道:“从这银票上的残留物来看,这确是‘即燃蜡’无误。只是,石榴巷这样一个穷人杂居的地方,为何会有人用这般稀有又有剧毒的东西引火,真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葛稚雅……”阿南脸色铁青,愤恨咬牙道,“罗浮山葛家和葛岭葛家同出一脉,必定会互通有无!”

她一句话提醒了朱聿恒,他皱眉思索片刻,然后才缓缓道:“看来,我们不需要搜寻娄万了。”

“嗯……只是萍娘,死得太冤枉了。”阿南点了点头,想起萍娘之死,又是伤感又是难过,低低道,“我一定要让她,血债血偿!”

楚元知怕纸灰飞散,想用竹扦子将纸灰重新拨回去,但他的手一直在颤抖,差点把纸灰弄碎。

楚元知的目光落在她的手上,看着手套问:“姑娘这双手套如此厚实,是火浣布的?”

“不,就是棉布的,这是拿来制备火药的。”这双手套给阿南略小,便脱下来放在了一边。

见楚元知点头不语,朱聿恒便问:“火浣布所制手套,能隔绝火焰,想必给王恭厂更好?”

“这可不行。”楚元知说道,“火浣布虽可隔火,但存放炸药的地方,却绝不适合。”

见朱聿恒不解,阿南对楚元知说道:“他非行内人,不懂这个。”说着,她拔下头上一支琉璃簪,抬手在他暗花罗衣袖上摩擦了几下,然后将头发撩到胸前,用琉璃簪靠近自己的头发。

还没等簪子挨到她的发丝,那乌黑柔软的青丝便在朱聿恒的注视下,一根根地飘飞起来,被簪子给吸了过去,轻轻缠附在了琉璃簪上。

朱聿恒的目光定在她飘飞的发丝上,竭力隐住眼中惊异之色。

他仿佛看见了,在十二根盘龙柱喷火之前,他的发丝与衣服下摆,也是被这样一种看不见的力量,向上轻扯飞起,诡异莫名。

“这就是火浣布不宜被王恭厂采用的原因。”楚元知说道,“王充《论衡》中有‘顿牟掇芥,磁石引针’的说法,就是指摩擦琥珀玳瑁能吸引芥菜籽之类细小的东西,磁石能吸引铁针。《博物志》中也写到过,‘今人梳头、脱著衣时,有随梳、解结有光者,也有咤声’。这世上有一种我们看不见也摸不着的东西,能产生一种力量,让两个东西互相牵引,甚至迸出火星。”

朱聿恒正在倾听楚元知的话,忽听“啪”的一声轻响,他只觉手背仿佛被针一刺,不由得缩了一下手。

原来是阿南用琉璃簪碰了一下他的手背,让他被那种看不见的力量刺了一下。

“阿言你居然这么胆小,看你吓的。”阿南把簪子插回头上,见朱聿恒惊诧地抚摸手背的模样,笑道,“别担心,刚刚刺你的那个东西啊,也就像针刺一样,有点微痛微麻而已。就和磁石与铁针相吸引一样,虽然谁也看不见,但它确确实实存在,只不过只有一点点。不过我怀疑,如果有办法将它们增强的话,这将会是一股天下最可怕的力量,毕竟,谁有办法阻挡看不见也摸不着的东西呢?”

确实如此。朱聿恒听着她的话,默然垂下眼睫,仿佛又看到了三大殿起火之时那十二根喷火的盘龙柱,那仿佛地狱业火般可怖的场景。

这世上,谁能对抗这诡异莫名的力量?

“天气干燥如秋冬时,火浣布、丝缎与皮毛这种衣服偶尔会有火星蹦出,虽然不会灼伤人体,但一旦碰到王恭厂那堆积如山的火药,便会酿成大祸。换成棉布的话,便不会有这样的情况了。”

说到这里,他似乎又想起了什么,脸色越发难看。

直到告别楚家,上马离开时,朱聿恒依旧是心事重重的模样。

阿南催马赶上他,趴在马背向上仰视他低垂的面容,笑问:“阿言,有心事老憋着多不好啊,跟我说一说嘛。”

朱聿恒仿佛一下惊觉,面对着她盈盈的笑脸,他欲言又止,一时却又下不定决心。

阿南打量着他的神情,慢悠悠地开口道:“妖风?”

朱聿恒心口一震,没想到她已经察觉了此事。

“你能想到,我为什么想不到呢?”阿南一瞬不瞬盯着他,笑道,“三大殿起火之前你飘飞的头发和衣服,和杭州驿站起火前卞存安身上的衣物和头发,都是因此一直向上飞扬。而这两次大火之前,相同的一点都是——雷雨将来,天空蕴满雷电。”

“所以……那种可以将轻微的物品吸取的力量,与雷电肯定有相似之处?”

“对,但毕竟我们现在所想的,都只是猜测而已。”阿南抬头看看天色,说道,“等吧,等到下一次雷雨天气,我们就知道这猜想是否正确了。”

朱聿恒默然点头,却见阿南又说道:“从我的火折子被烧熔时,还有你刚看着手套的诧异表情都说明,三大殿的火灾绝不简单。来吧,原原本本跟我讲一遍。”

朱聿恒抓紧了手中青丝缰绳,缄默不语。

“你可要考虑清楚哦,楚元知身负嫌疑无法帮你探查,唯一能帮你的,就只有我了。可你要是连具体状况都不告诉我,我又怎么帮你呢?”

她目光清明澄澈,让长久以来筑在朱聿恒心口上的重防,忽然之间开始崩塌动摇。

这世上,除了她,还有谁,能懂得那些酷烈的、诡谲的、生死攸关的秘密?

她是阿南。

是黄河滩头将他从激流中捞起的阿南;是冲入火海之中拯救囡囡的阿南;是生死存亡之际与他心意相通的阿南……

“是。”他终于开了口,声音低而清晰,“三大殿的火,确实有诸多诡异之处。”

卓家如今正办丧事,自然已经不适合朱聿恒居住。

韦杭之早已命人将阿南所用的东西都送到了孤山。孤山是西湖中最大的岛屿,由白堤、苏堤与西湖两岸相接。

阿南与朱聿恒打马过长堤,前方殿宇楼阁在烟柳碧波之中掩映,恰如当年白居易所写的孤山,“蓬莱宫在海中央”。

本朝在南宋行宫遗址之上,重建了规模不大的精巧园林,拾级而上便是孤山顶麓,西湖最高处。

在寂静无人的山顶小亭中,屏退了所有人,朱聿恒将当日在殿内发生的事情,原原本本说了一遍,只略过了自己身上出现的怪病。

“奉天殿十二根主柱,都是十八盘镏金云龙柱。”朱聿恒让韦杭之取了纸笔来,详细画给她看。

他先画的是屋檐,边画边道:“柱子削金丝楠木为底,为防腐防潮而交替上了三层麻、三层灰,施以红漆。柱子高三丈三,盘绕着铜制十八盘镏金云龙,周身是堆漆五彩云水纹。”

他于绘画十分精通,金龙口中吐出熊熊烈火的一幕惟妙惟肖,令人心惊。

阿南端详着这可怖情形,思忖道:“按理说被三层麻三层灰包裹的金丝楠木,是很难烧起来的,就算外部的漆被引燃,恐怕漆烧完了里面也燃不起来。”

“所以,看到楚家那个铁网罩能烧毁你的火折子时,我觉得,或许只有那样的火,才能让那些巨大的柱子瞬间燃烧。”

阿南点点头,思考片刻又摇摇头:“就算那些铜龙是空心的,能灌上火油燃烧,可要将它们烧到足以让金丝楠木柱燃烧喷火的程度,怕是在廊下休息的人都会被灼伤,哪能不被察觉?”

“我查过了,那十二条龙都是实心的,中间绝没有任何可供倒入火油的空隙。”

“还有很重要的一个线索,妖风。只能在雷电天气出现的妖风,是否与大殿之火有关?雷电劈击虽然会引起大火,但若让十二根柱子同时着火,除非当时天上能同时降下十二道雷电来适配?”

朱聿恒道:“我估计问题必定出在建造大殿的人身上,或许,他们能有机会在柱子上动手脚,利用我们所不知道的手法,让十二根柱子同时起火。”

阿南赞赏道:“这想法很对,三大殿主要负责人是谁?”

“内宫监掌印太监蓟承明主掌一切工地事务,因此,我确实想过要询问他。”朱聿恒凝视着她,慎重道,“可惜,他已经死在了奉天殿那场大火之中。”

“死了?”阿南挑一挑眉,“这倒好,与自己监造的宫殿共存亡,也算是死得其所了。”

“而且他的死状,非常奇特。”朱聿恒将蓟承明当时的情况详细介绍了一遍,因为现场情形诡异,他又持笔画出了蓟承明跪着活活烧死在地龙中的诡异状况。

阿南这个古怪女人,听到此等惨剧,眼睛都亮了:“既已接近生机,却不肯进入,难道前方有比被烈火活活烧死更可怕的事情?”

朱聿恒摇头道:“想象不出。而且事发之后,地龙被仔细搜寻过,并没有任何阻挡他前进的障碍存在。”

“但我觉得他这个选择还有个更有趣的地方。”阿南托着下巴,笑吟吟地望着他,“用玉山子砸开地面,肯定要比砸开门窗更难吧?普通人的话肯定不会想到钻地下去的。”

“所以,你肯定已经彻查过蓟承明了吧?有没有什么发现?”

朱聿恒摇摇头,让韦杭之去取来蓟承明的档案,有三四本,堆在石桌上给阿南看。

阿南一看见这么多本,头都大了,说道:“你翻几个重要的地方给我看看,这里怕不有几万字,看完都要天黑了。”

朱聿恒便翻了第一本中蓟承明的出身、第二本中如何立功被一步步提拔高升的部分给她。

阿南一目十行看着,朱聿恒记得第三本中有关于他与葛家蜉蝣的事情,便将第三本翻开,寻找那处地方。

翻书之时,夹在书页中的一张纸忽然飘了出来。朱聿恒抬手按住,见上面是不明究竟的几行无序数字,便扫了一眼那东西的来历。

是蓟承明死后,他的干儿子在他床头暗格发现的,知道朝廷在查他的事情,便送呈了上来,只是谁也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

朱聿恒见上面写的是:左旋一,左旋三,右旋四,左旋七,右旋五,右旋二,左旋一。

这是一个渐多又渐少的数字,若排列起来的话,那个可以旋转的东西,大概类似于一个菱形,或者说……一个圆形。

一个圆形的,凹凸不平可以旋转的弹丸。

他瞥了正皱眉看着蓟承明档案的阿南一眼,竖起书册,将那张纸折好塞入了袖中。

他将书翻到蜉蝣那一页,摊开放在阿南面前,似乎察觉到什么,转头看向亭外的韦杭之,问:“什么事?”

韦杭之自然会意,立即禀报道:“大人,公务急事。”

朱聿恒收拾好自己那些画,起身出了亭子,快步下山。到了自己所居的屋内,他问韦杭之:“从司鹫那里拿到的铁弹丸呢?”

韦杭之立即从抽屉里取出给他。

他拿在手里,等韦杭之出去了,看着上面凹凸不平的地方,略略吸了一口气,按照蓟承明那张纸上的数字,按住第一层凹凸,向左略一旋转。

第一层旋了细微的一格,轻微一顿,停了下来。

他停了停,指尖按在第二层,向左旋了三个小格。

第三层,向右旋了四个小格……

无声无息之中,他慢慢开到最后一层,左旋一。

旋转到位之后,毫无声息。他有些诧异地看着这个弹丸,须臾,试着按住上下两端,往下轻轻一按。

铁弹丸如同一枚花苞,分成八片散开,就如一朵莲花绽放于他的掌心,露出里面一个小纸卷。

在纸卷的周围,是极薄的一层琉璃,里面盛着绿矾油。

朱聿恒长出了一口气,此时才微觉后怕。

若是他不知这个开启的数字,按错了次序,恐怕早已击破琉璃,绿矾油溅射而出,不仅毁了里面的纸卷,也会让他的手指骨肉消融。

三大殿纵火案的重要嫌犯蓟承明,与阿南他们这一群海客,究竟是什么关系?

为何他们传递消息的方法,会出现在蓟承明床头的暗格之中?

莲花已经彻底绽放。朱聿恒定了定神,抬手抽出里面的纸卷,展了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