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人生朝露

一番折腾,二人都是狼狈不堪,看看已过夜半,干脆先回乐赏园,换件衣服休息一夜,明天再好好审问楚元知。

月上中天,阿南满身尘烟地回来,觉得自己都有点不好意思了,又要麻烦桂姐儿半夜帮忙备洗澡水。

要不……她的目光又看向朱聿恒,盘算着是不是让他再干干家奴的分内工作。

经过正院旁边时,廊下传来低低的哭声。

阿南与朱聿恒对望一眼,两人放轻脚步走到转角处,果然看到卓晏将脸埋在掌中,坐在无人处压抑哭泣。

想必他已经知道了,关于母亲的消息。

二人都是默然无言,站在拐角外,听着他绝望的悲泣声,那里面,尽是无法留住至亲的哀痛。

阿南沉默片刻,走到卓晏旁边轻轻坐下,抬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背。而平生没任何安慰技能的朱聿恒,只能迟疑着站在墙后。

卓晏茫然地抬头,蒙眬中看见她关切的目光,脸上的眼泪又一时收不住,只能扭头向旁边,抿紧唇不肯出声。

阿南想拿袖子给他擦擦眼泪,可是她衣服上全是尘灰,竟无从下手,只能说:“阿晏,人世变故,总难幸免……你娘这些年来得你爹尽心呵护,又有你这样的好儿子,至少此生安宁幸福……”

“不……你不知道……”卓晏声音嘶哑,哽咽道,“我娘……是我害的,是我……”

阿南顿时错愕,不知他何出此言。

而卓晏在这黑暗的角落,仿佛急需倾诉罪行的赎罪者,下意识地便对着她倾诉自己的过错:“我娘最喜欢的那只金被银床,它……它以前性子特别温顺,是我前几年过年放炮仗时,随手扔了一个吓吓它,谁知竟把它鼻子炸破了一块,从此这猫就特别怕鞭炮声,还怕火药味……我爹有次在营中查看火枪、火药回来,衣服上沾了点硝石硫黄味,它就疯一样嘶叫,差点没把他给挠了……这次大概是我大舅身上有火药味,所以猫才会发狂,抓了我娘,以至于……以至于……”

“不关你的事。”阿南打断他的话,阻止他归咎于己,“如果那只猫没有得恐水症,就算被吓到了挠人,也不会出事的。与你多年前做过的事情,没有任何关系!”

卓晏呜咽着,喃喃问:“真的吗?”

“真的!”阿南斩钉截铁,“难道你连我都不信?”

卓晏目光虚浮地看着她,而她的神情如此坚决肯定,让他终于点了点头。

他靠在背后的墙上,呆呆看着天上月。

阿南此时已经困倦无比,她拉了拉卓晏的衣袖,低声说:“放心吧,别在这儿胡思乱想了,你娘吉人自有天相,猫抓得恐水症的概率……应该也不大,或许明日就好起来了。”

“嗯……”他茫然应着,也不知听进去了没有,但总算不再是那种崩溃的感觉。

把卓晏哄回屋内后,阿南走出院门,看见静静站着等待她的朱聿恒,长长叹了一口气,说:“不管怎么样,先回去休息吧。”

他们踏着稀薄的月色回桂香阁,夹道香柏森森,耳边尽是山间松涛。

久远之前读过的一首诗,忽然在朱聿恒脑海中浮现。

白杨何萧萧,松柏夹广路。下有陈死人,杳杳即长暮。

潜寐黄泉下,千载永不寤。浩浩阴阳移,年命如朝露。

人生如朝露。若他追寻不到奇迹,那么明年此时,他已经深埋地底,泥销骨肉,化为虚无。

阿南见他神情如此低黯,以为是替卓晏伤心难过,便抬手轻拍他的背,说:“别想了。人生天地间,不过是倏忽寄居客,到头来每个人都终将面对那一刻,只是或早或晚的事情。”

“既然如此,我们在这人世间走一遭,又有何意义呢?”

“意义什么的,我是真的不知道。”阿南想想,又说道,“大概是做点自己觉得应该做的事情,肆意任性地活着,无怨无悔地离开吧。”

“如果……我是说如果,”朱聿恒的面容在月色下显得恍惚,问她,“今天你没有侥幸逃开那个铁网罩,殒身在楚家,你会觉得遗憾后悔吗?”

“会遗憾,但不会后悔。”阿南毫不犹豫,干脆利落道,“事情真相没揭晓,萍娘的仇也没有报,我若就那样永诀人寰,当然会遗憾。可是到了这个时刻,楚家那个鬼门关不得不去,这也是我自己的选择,就算我因此而死,又有什么可后悔的?”

朱聿恒倾听着她的话,沉吟问:“其实,我们可以用更温和一点的方式,比如说,表露官府的身份,去招揽楚元知?”

“我确实也是这样想的啊,甚至还拿出了我觉得他可能会感兴趣的火折子和他探讨,谁知弄巧成拙,他反倒以为咱们是拙巧阁派来的,痛下杀手了。”阿南一脸懊恼,但转而声音又轻快起来,“不过这趟再凶险,能抓获楚元知,也算值得了。他与此案瓜葛甚多,一旦官府找他,还不立即带着妻儿逃跑?他那手段,到时候我们能截得住他?”

清冷的月色相照,他们并肩慢慢走过游廊,回到桂香阁。

怀着自己也不明白的心情,他问了她最后一个问题:“阿南,要是你的人生只剩下一年时间,你会去做什么呢?”

“一年啊……”阿南想了想,问,“从现在开始吗?”

朱聿恒点了一下头。

她双眉一扬,说道:“那当然是用这一年时间,去寻找能让我再活几十年的方法啊!”

确切无疑的回答,毫不犹豫,斩钉截铁。

朱聿恒沉默凝望着她,那一贯神情端严的面容,此时如春雪初融,露出温柔又和煦的霁色。

阿南挑挑眉,问:“怎么,难道你不会?”

“我当然会。”他亦毫不迟疑,“不惜任何代价,不论任何手段。”

“我就知道,我们是同类。”阿南朝他一扬唇角,挥挥手,快步跑上楼去了。

走到楼梯口,她又靠在栏杆上,回身看他:“啊,差点忘了……”

一直仰头目送她的朱聿恒,看见梁上纱灯将橘黄光芒投在她身上,令她回身的姿态如一朵凌空绽放的昙花。

朱聿恒望着她的身影,一瞬恍惚。但他随即惊觉,下意识地别开了脸,将自己的目光从她的身上移开:“什么?”

“你刚刚不是被火星烫到手了吗?这个给你。”她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盒子,从楼上抛给他,“从楚元知那儿掏来的。雷火世家的烫伤药,绝对是最好的。你记得洗净伤处后,涂抹包扎再睡觉,千万不要让你的手留下伤痕啊,不然我会很心疼的。”

朱聿恒握着那一盒烫伤药,神情有些别扭:“那你脚上的伤呢?”

“我当然也有啦。”阿南掏出另一盒朝他晃了晃,转身进屋去了。

朱聿恒拿着那盒药膏,沉默了片刻。

身后传来韦杭之的脚步声,他拿着药瓶走到门口,低声问:“殿下,这是您要的烫伤药,现在给阿南姑娘送去吗?”

朱聿恒将手中的药膏塞进袖口,闷声说:“不必了,你拿走吧。”

第二日天气晴朗,是个干大事的好日子。

“今天这场戏,一定要好好演,非把楚元知的七寸给捏住不可!”在进州府大牢前,阿南叮嘱朱聿恒道。

“楚元知的七寸,是拙巧阁?”

“不,我觉得是他的妻儿。”阿南跟着狱卒往大牢里面走,一壁说,“不过他确实与拙巧阁关系匪浅。当年他在拙巧阁是五长老之一,司掌离火堂。楚家的火机关堪称独步天下,你昨晚也亲身试过了,基本上,当世无人能出其右。”

“那么,他为何又离开了拙巧阁,现在又和这几起火灾扯上关系呢?”

“这就要看我们今天能从他口中得到些什么了。”

阿南脚步轻快,施施然进了狱卒打开的牢门,脸上依然挂着那不正经的笑容:“楚先生,我们来讨债啦!”

正倚坐在墙角的楚元知,被她这一句喊得不知所措,讷讷直起身,盯着这个女煞星。

狭窄的囚室内仅铺着一张破烂草席,墙角一个便桶,其余什么都没有。朱聿恒瞄了瞄草席上隐约爬过的臭虫跳蚤,在门口止住了脚步。

阿南寒暄问:“楚先生昨晚休息得还好吗?”

楚元知苦涩道:“托姑娘的福,还行。”

“那接下来,楚先生有什么打算呢?”阿南朝他微微一笑,道,“别说那个玉佩了,我们的命可值万金,这位堂堂朝廷提督,昨夜差点死在你家中,你可知道自己什么罪吗?”

“你们既是官府中人,为何要设局来为难我一个小人物?楚家如今不过破屋几间,废人一个,有什么值得你们垂青的?”

“楚先生过谦了,其实我们仰慕你已久。”狱卒殷勤搬来两把椅子,阿南拉过一张坐下,坐姿散漫,“听说楚先生十六岁便总领拙巧阁离火堂,是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堂主呀。”

楚元知靠在墙角,身形一动不动,哑声道:“那都是过往虚名,如今我只是个废人,姑娘再不必提起了。”

“废?我看没有啊。你这两个月还做了几桩大事呢。”

阿南这一句话,让楚元知面露诧异,茫然看着他。

“四月初八,你家的绝学六极雷出现在顺天,把紫禁城三大殿焚烧殆尽。”阿南满意地看着他脸上浮现错愕的神情,娓娓道,“还有呢,前几日杭州驿站一场大火,烧死了京中来调查三大殿起火案的太监,而那位卞公公在临死前,写下了你们楚家的‘楚’字。”

楚元知大惊,冲口而出:“不可能!”

“怎么不可能了?按照常理来推断,我看很有可能。”阿南笑容得意,几乎要跷个二郎腿,“你偷偷潜入京中,用六极雷焚烧了三大殿,然后发现卞公公一路追踪到了杭州。于是你一不做二不休,纵火烧了驿站,让发现了真相的卞公公死于火海,谁知天理昭昭,对方在临死前留下了凶手名字,让我们追寻到了你家——甚至在我们追凶到你家之时,你还利用家中机关,让我等查案的人死伤无数,真是罪大恶极!”

“绝无此事!”楚元知伸出自己颤抖不已的双手,辩解道,“我为了离开拙巧阁,付出了自废双手的代价。姑娘你看我这样的废人,如何还能去顺天、去驿站纵火杀人?”

“是吗?谁说手废了就杀不了人?我看你昨晚杀我们的时候,下手倒是毫不留情啊。”

楚元知脸色灰败,道:“昨夜确是我……我罪该万死。我以为你们是拙巧阁派来找麻烦的人……”

“以为是,就下手如此狠辣,楚先生你真是干大事的人,不枉你们楚家先祖创立如此显赫的家学,代代相传。”

“雷火凶险,戕害无数生灵,我家传绝学六极雷,更是凶险至恶之法。此种恶法若能在我手上埋没,也不失为世间一幸事。”说到此处,楚元知声音低喑,语调却带着斩钉截铁的狠劲,“所以,我宁可让儿子去酒楼帮佣杀鸡宰鸭,也不肯让他知道我家这些东西,就是要让这家学,断在我这一代,永远从这世上消失!”

阿南听他发这狠话,非但不动容,反而抖了抖手中的案卷,“扑哧”笑出声来:“行啊,那就如楚先生你所愿,我好好跟你算一算吧。楚先生,你在家中私设杀阵,危害微服私访的朝廷重臣,按律……”

说到这儿,阿南回头问站在牢门外的朱聿恒:“哎,阿言,按律该如何判决呀?”

朱聿恒淡淡道:“按本朝律令,刺杀朝廷官员,不论官阶大小,一律视为谋逆犯上。首恶斩首,亲族流放千里之外,妻子儿女一律充作官奴。”

他声音不大,语调也平缓,但入了楚元知耳中,他脸上顿时灰青一片,原本委顿的身躯,陡然间笔直僵坐。

阿南啧啧叹道:“好惨呢,楚先生你要斩首示众,你家还有亲戚吗?要流放千里,还有你的妻子,恐怕要进教坊司了。还有你儿子也难以幸免呀,小小年纪就沦落下九流。我看小北长得挺可人的,将来可不要成别人的玩物,娈童嬖幸什么的呀……”

楚元知死死盯着她,他的脸上蒙着一层死色,目光却似在喷火。

阿南站起身,轻松地拍了拍自己的裙子,笑道:“楚先生,恭喜你心愿得成了。你的家传绝学这下肯定是要断了,毕竟你全家都没了呢。”

出了牢房,阿南钻到旁边狱卒们休息的屋子,眉飞色舞地问朱聿恒:“怎么样,我是不是超凶超恶的?楚元知是不是被我们彻底唬住了?”

朱聿恒无语地瞄了她一眼,将目光转向外面,压低声音道:“噤声,我让他们把楚夫人带来了。”

脚步声响,似乎比昨晚更枯瘦的楚夫人,跟着狱卒进来了,随即,便是凄厉的一声:“元知!”

阿南这八卦性格,听到楚夫人哀戚的叫声,忙出了房门,凑到门上铁栅栏偷看。

对她这种鬼鬼祟祟的行为,朱聿恒投以鄙视的眼神,然后用脚尖给她拨了张凳子,示意她坐下光明正大地听。

只见楚元知哀苦地捧着妻子的脸,声音喑涩:“璧儿,你……你还好吗?”

楚夫人竭力“嗯”了一声,又问:“你呢?”

楚元知却没回答,只用那双颤抖的手抓住妻子的手,从喉口拼命挤出几个字:“北淮……北淮呢?”

楚夫人身体一僵,别开了头,哽咽道:“他,他今天酒楼忙,就没来……”

楚元知的声音陡然提高:“不可能!北淮是不是出事了!”

楚夫人掩面痛哭,还没来得及说话,便被楚元知死死按住了肩膀。

她避无可避,只能气息急促道:“早上……北淮要和我一起来的,可我们刚出门,他就被,被一群官兵带上了车,我怎么追也追不上,至今连他去哪儿了也不知道……”

楚元知怅然长叹,那叹息声却已经不再有悲苦凄凉,只剩下空**的绝望。

他颤抖地轻抚妻子的面容,抹去她那被火烧毁的面容上的泪痕,眼中含泪,口中只低低念叨着:“对不住,是我害了你们,我……我是个罪人……”

屋内这么凄凉悲惨,屋外阿南这个始作俑者有些听不下去了:“让他们先哭着,我去外面转一圈,给楚元知一点时间,看他会不会想通点。”

出了大牢,到了街口,尽是熙熙攘攘做买卖的人群。

阿南挑了两斤桃子,拿了一个剥着,刚刚风发的意气便有点低沉下来:“萍娘去世前,还想着要帮大哥卖桃子,不知道阿晏帮她在驿站卖掉了多少呢……”

“两担。”朱聿恒随口道。

阿南诧异:“咦,这你都知道?”

“查娄万的行踪时看到的。他最后一次出现就是在驿站,帮萍娘挑了两担桃子,送去给神机营的人。”

“然后他就收了钱,去赌博了?”

“或许吧。”毕竟这么一个小人物,谁会在意他什么时候去、什么时候走?

正要回去时,忽听到街边一家店铺传来吆喝声:“本店重金求得叶茂实所制的当归墨,各位仁人君子走过路过不要错过,看一眼也是福气啊!”

阿南眼前一亮便挤进店里,她这个俗人居然对墨锭有兴趣,看了看就向店家询问价格。

朱聿恒在旁边瞥了一眼,道:“这叶茂实的落款不对,和我用的不一样。”

店主不服气,垮起个嘲讽脸问:“叶茂实的墨锭你拿来用?你怎么用?”

朱聿恒平淡道:“磨墨用。”

店主冷笑不已,劈手夺回墨锭,重新装回锦盒内高高供起。

出了店门,阿南庆幸道:“幸好你认出来了,不然我要是送个假墨锭给公子,他嘴上不说,心里肯定要嘲笑我了。”

原来,是要给竺星河买的。

朱聿恒面无表情道:“那你的公子,该写得一手好字了?”

“那当然啦!他的字天下最好。”阿南说着,抚抚鬓边,又有些懊恼地对他说,“你让神机营的人好好找找呀,把我的蜻蜓及早还回来,那里面,有我很重要的东西呢。”

“嗯。”反正他们把天下翻过来也找不到。

“既然签了卖身契,对主人的命令,上点心好不好!”阿南看出了他的浑不在意,噘嘴训了他一句,忽然看到墙角有个小小的标记。

她略微皱眉,走到下一个巷口之后,瞥到墙根的另一个标记。

不动声色地,她将怀中那兜桃子往朱聿恒怀中一塞,道:“阿言你先回去盯着楚元知。我觉得那家店的墨虽然不行,但有支毛笔还可以,我去买了就回来。”

朱聿恒平淡地点了下头,拎着桃子便回去了。无须他示意,后面便有几个装束普通的人跟上了阿南。

所以朱聿恒回到狱中不多时,便拿到了阿南的行踪。

她去了西湖边荒僻的一间小庙,正是上次韦杭之抓捕司鹫时,司鹫向墙上射出铁弹丸留信号的那个庙。

因为讯息已被他们取走,所以阿南转而离开。其间她十分警觉,几次甩脱了后面的盯梢,但最终,守在司鹫落脚处的人盯到了她。

朱聿恒解着手中的岐中易,沉吟不语,韦杭之也不敢提醒,一直站在他面前等待回音。

但最终,他只听到朱聿恒说:“知道了,退下吧。”

吴山上的寻常院落,不起眼的门户。

阿南在大门两侧按两长一短轻敲,门应声而开,僮仆一看见她,顿时激动得要喊出来。

阿南朝他做了个“嘘”声手势,想了想今日庚寅日,便熟门熟路地选了离坎位,踏过面前青砖地,绕过照壁鱼池。

还未进屋,便听到声音传来,一群人吵得快要动手。

“如今之计,唯一的办法就是再度纠集人马,去救公子!”

“废话,能救早救了,可那地方,谁能进得去?”

“少安毋躁,等南姑娘来了再商量也不迟。”

“公子已失陷四五天了,不能再拖了啊!”司鹫的声音透着无比委屈,“可阿南现在被官府盯上了,我上次接近差点被官府抓了,消息也传不到她手里呀!”

阿南正要进去,又听到司霖的声音冷冷传来:“南姑娘现在和官府那个小白脸形影不离,我们被防得死死的,是不是有什么问题啊?”

“有什么问题?她和公子的感情,你难道不知道?”司鹫的声音顿时拔高,“当初你失陷香夷岛的时候,是谁去救的?那时候你怎么不说阿南有问题?”

“我的意思是,南姑娘是不是被骗了。”司霖讷讷道,“当然了,她要是回来了咱们就有主心骨了,放生池那个孤岛也就不足为惧了。”

“对,不就是西湖中一个孤岛吗?我冯胜豁出一条命,今晚不救回公子,我投湖追随老主子去!”

见这魁梧汉子把胸脯拍得山响,急匆匆埋头就向外走,阿南站在门口抬起手,拦住了他的去路:“冯叔,什么事走得这么急?”

冯胜抬头一看见她,立即就叫了出来:“南姑娘,你可算回来了!你知道不,公子被神机营抓走了!”

“现在知道了。难怪你们给我留标记,让我速归。”阿南扫了厅中众人一眼,径自走到正中的椅子坐下,抬手示意大家坐下,“公子身手超卓,谁能抓他?又有谁能困住他?”

司鹫捂着自己青肿的脸颊,气愤道:“是神机营那个诸葛嘉,他亲自在灵隐布阵抓人!公子见是官府的人,不便下杀手,便送我逃出来与大家商议。我们准备先找到你共商大计,谁知你身边一直有官府的人,我连接近的机会都没有,还被打成了这样!”

阿南皱眉问:“抓捕的原因是?”

“不知道。我陪着公子好好地在灵隐祈福,忽然就有官差传唤,不说理由,又没传票,那两个保镖就把他们推搡开了。谁知很快神机营就来了,上百人的大阵仗,差点把我打死。公子为了救我,被卷进去了,然后就被抓住了,现在困在放生池呢!”

阿南略一思忖,问:“所以,是不明不白被抓进去的?”

最老成的程熘志抚着花白胡子,迟疑问:“南姑娘,你觉得可不可能是因为,朝廷知晓了当年……”

“不可能。若是因此,对方不会将公子留在杭州。”阿南下意识又抚了抚鬓边,思忖着自己那只失去的蜻蜓,问,“当时他们是否有提到三大殿起火的事情?”

司鹫断然摇头:“没有。”

一群人七嘴八舌,探讨了半天公子被抓捕的缘由,终究一无所获。阿南便问:“你们说,公子被关押在放生池?为何不是州府大牢?”

“要是州府大牢就好了,那边咱们要劫狱也不是难事。”司霖闷闷开口道,“如今官府与拙巧阁联手,在放生池布下了天罗地网,石叔料想小小湖心驻扎不了多少人,想趁他们立足未稳偷偷潜入侦察。谁知对方真是好生阴毒,在水中遍布锁网阵,石叔遍体鳞伤逃回来,肩胛骨都被击碎了。就算他侥幸活下来,这一身功夫也废了!”

“啧,这哪是放生池,分明是个杀生池,在等我们呢。”阿南仓促赶回来,此时蜷着身子歪在椅子上,看起来颇有点散漫倦怠,和大厅内紧张的气氛格格不入。

但众人早已熟悉了她的性情,都只注目看着她,紧张地等着她下面的话。

“那个湖心岛我之前经过,确实地势绝佳,站在小阁中便可将远近湖面尽收眼底。再加上水面船只来往巡逻,水底遍布锁网,几乎封死了所有潜入的路径,要进入救人,难如登天。对方这是想围点打援,把我们挨个儿骗过去,一网打尽呢!”

“那难道我们就不去救公子了吗?任由公子失陷敌手?”

“救,当然要救。只是咱们得把底细摸清楚。石叔在哪儿?我找他研究一下那边的布置。”

石叔名叫石全,那晚潜入放生池查探地形中了机关,虽竭力逃回来,如今也只勉强吊着一条命。

见阿南来了,他气息奄奄地露出惨淡笑容:“南姑娘,你可算回来主持大局了。”

阿南示意他好好躺着,便在床沿坐下,查看他的伤势。

“死不了,就怕以后也起不来了。”石全说着,冯胜性格最暴躁,直接将被子掀起给阿南看。只看见厚厚包裹的肩胛,也不知缠了多少层,还有血水斑斑点点渗出绷带。

又是拙巧阁。阿南紧咬牙关,手上轻轻将被子盖好。

“放生池那个阵法,真是好生阴毒……”石全艰难道,“水面全是官船在巡逻,十二时辰不断,绝不可能混进去。而水下,离堤岸三丈之内,水中遍布连锁阵。那机关……不知藏在何处,我一开始潜在水草中,被割了之后上浮到水面,在看似空无一物的干净湖水中,依旧被绞得遍体鳞伤……我豁出一条命,仗着一口硬气终于靠近放生池,但在攀爬上岸时,水上又有钩镰手在等待,一冒头便被钩住,不可动弹……我枉自在南海纵横三十年,竟对西湖这摊浅水毫无办法!”

冯胜看着老伙计这凄惨模样,忍不住大声嚷了出来:“就算难如登天,咱们也得把公子给救出来!依我说,咱们有的是船,召集所有兄弟,开几百条船去,直接把西湖给填平了!”

阿南摇了摇头,声音略沉:“冯叔,我知道你牵挂公子。不过要是真被围攻的话,对方会直接斩断回廊上所有连接口,只留回廊台阶一处。到时候我们就算再多人去围攻,因为水中已被机关封锁占领,只能从台阶处突破。而对方只需要三五只火铳轮替,就算来一万人,也不可能登上那一围堤岸。”

“那怎么办?难道任由公子落在他们手中,而我们在这里当缩头乌龟?”

“救,当然要救。只是连石叔都在那边折损了,咱们就要吸取教训。不然,陷进坑中陪着公子,又有什么意义?”

叮嘱了石叔好好休养后,阿南走到吴山高处,俯瞰西北面的西湖。

吴山天风徐徐而来,下方便是大片开阔的湖面。一泓碧波之外,遥遥在望的,就是湖心放生池。

她接过司鹫递来的千里镜,向那边看去。

距离太远,千里镜也拉近不了多少,只依稀看到水风中起伏的柳枝,半遮半掩着朱红楼阁,宁谧幽静。

谁能知道,这湖光山色之中暗藏杀机,也暗藏着她的公子。

她心尖上的人,如今被束缚在死阵之中,竟无法脱困。

湖光在她眼中跳跃闪烁,一时之间,让她一贯坚定的心志,竟也随着波光动**,有种难言的恐慌在胸口波动。

定了定神,她看到几艘正在往外划出的官船,船身遮得严严实实,向着雷峰塔而去。

她问司鹫:“我上次见过放生池的船,似乎比现在有序?”

“虽然无法接近,但我们一直盯着那边,冯叔这一番潜探后,那边布防确实好像有变。”司鹫迟疑道,“神机营的人不是穿青蓝布甲的吗?他们好像从昨晚开始陆续从放生池撤出了,也有几艘船陆续离开又返回,如今那边防守有些松懈,我们怀疑……”

“他们准备或者已经把公子转移出去了,这边留着的,只是一个空陷阱?”阿南问。

“我们还在探询,或许还要等确切情况。”

“好,那我等你们。反正……他们要留着公子当诱饵的话,短时日内,不会对他下手。”阿南将千里镜交到司鹫手中,起身就要走。

“回来!”司鹫有点气急败坏,“好不容易回来了,你又要走?你去哪儿?”

“去找宋言纪啊,毕竟他是神机营的人,这么好一个消息来源,不用多浪费啊。”阿南一边往外走,一边道,“至少,公子的下落,我总得先去他那儿摸清楚。”

司霖在旁边冷冷道:“我们这边群龙无首,你去和神机营的人虚与委蛇?”

“我不懂什么虚与委蛇,”阿南说着,脸上露出冷笑,“我只懂如何教训奴才。”

阿南回到杭州大牢,从窗栅间一瞥,看到楚元知依旧呆呆地坐在那张破席子上,紧紧捏着妻子昨晚新纳的鞋子,怔怔发呆。

他那双本就颤抖不已的手,此时青筋凸起,如同**。

她也没多看,走向了旁边的净室,却发现韦杭之守在门口。看见阿南过来,他有些为难地抬手,低声道:“阿南姑娘,诸葛提督过来了,找我们提督大人有点公务。”

“哦,公务啊,那我不方便进去了。”阿南貌似轻松地转了个身,进了隔壁净室。

她在室内转了一圈,寻思着神机营两个提督碰头,大概会提到一些要紧事——说不定,和他们前几天抓捕的人有关呢?

“主人听听家奴在说什么,不是理所当然吗?”她端起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茶,一边吹着茶叶浮末,一边将耳朵贴在墙壁上。

可惜,州府大牢,院墙极为厚实,墙中间夹层大概还絮着稻草,她只听到闷闷的一点声音,隔壁确是在说话,却完全听不清。

阿南泼掉了杯中茶,将杯口扣在墙上,附耳上去听着。

隔壁间的声响开始清晰起来,传入耳中。

“简直岂有此理。”朱聿恒的声音低而缓慢,却挡不住其中隐藏的愠怒,“锦衣卫居然敢从我们手中抢人?”

诸葛嘉愤恨道:“可他们拿了南京刑部的驾帖来,我若是不交接,便是公然违抗朝廷,到时候咱们全营都没好果子吃。”

“如今营中兄弟都撤出那地方了?”

“是,不得不从,但这口气真是咽不下去。凭什么咱们辛辛苦苦抓捕的匪首,就这么一下全被锦衣卫截和了?这事没有后续,我没法跟当时折损的兄弟们交代!”

抢人,神机营撤出……

原来神机营真的撤出放生池,被锦衣卫黑吃黑了?阿南正暗自思忖着,听到那边朱聿恒说道:“我待会儿写封书信,去南京六部讨个说法,务必不让你们吃亏。”

“全仗提督大人了。”诸葛嘉兀自郁闷。

“另外,锦衣卫也是因为三大殿起火案所以介入的?”

“是。南京六部如今人少权微,打探到咱们在办这个大案,意图在圣上面前露个大脸,当即与锦衣卫联手施压,要抢这个功劳。就连南直隶神机营那小狼窝,也想来分一杯羹,是可忍孰不可忍!”

朱聿恒低低“嗯”了一声,又问:“那么,抓到之后不是应该拷打压榨吗?怎么关到那种地方去了?”

“对方太过扎手,当时属下擒拿他的时候就费了不少工夫。他身边又能人众多,是以不敢放在州府大牢,要不是拙巧阁相中了放生池这块绝地,帮忙设阵,这人早就被同伙救走了。”

“锦衣卫与拙巧阁之前有合作吗?他们会继续在放生池?”

“南直隶锦衣卫估计与他们不太熟,目前尚不知那边会如何调度。”诸葛嘉悻悻道,“总之,咱们付出过的辛苦,还有那些个受伤的兄弟,不能就这么被抹掉了!”

朱聿恒沉吟片刻,说道:“好,我大致清楚了。此事我会给兄弟们一个交代的。”

等到诸葛嘉告退离开,阿南先喝了杯茶把事情捋了捋,然后慢悠悠回到朱聿恒所在的净室,在他对面坐下,托腮望着他。

朱聿恒正在写一封文书,笔尖在砚台上略微掭了掭,问:“去哪儿了,怎么才回来?”

“那支笔不太好,我又去市集上转了转。”阿南见他已经将折子合上,便也不多看,只转过椅子,把下巴搁在椅背上,那几乎是瘫倒在椅子上的姿势,与朱聿恒沉肩挺背的严整姿态,恰成鲜明对比。

朱聿恒抬眼瞥了她一下,问:“怎么了,无精打采的。”

“唔……”在来的路上想好了无数严刑逼供的招数,结果发现事情的方向与她想象的不太一样,阿南现在有一种落空感,一时不知气该往哪儿撒。

按目前情况看来,公子被捕的原因,估计还是与三大殿起火之时,火中飞出的、她所送的蜻蜓有关。

看来从宋言纪这边是打探不到什么了,他与公子被捕的事情似乎关联不大。而放生池已被锦衣卫接管,她与公子联络的路径也被切断,无从探讨那只蜻蜓为何会出现在火中。

更何况这放生池的可怕之处,在于拙巧阁布置的水阵,至于看守公子的是神机营还是锦衣卫,其实并无差别……

正当她思量之际,忽听到朱聿恒的口中,吐出三个字:“竺星河……”

她下意识转头看他,错愕地“咦”了一声。

“你家公子,是竺星河?”

阿南端详着他的神情,似要从里面找寻出他的用意来:“怎么?”

“我听说,他现在落入了锦衣卫手中。”

分明是落入了你们神机营的手中,只不过被劫走而已——阿南心想,难道是神机营在锦衣卫那边吃的亏,想要利用她讨回来?

脸上一副错愕模样,阿南追问:“我家公子被锦衣卫抓了?什么时候的事,怎么被抓的,现在关在哪里?”

“五日前,灵隐寺,刑部下的令。因为怀疑他与三大殿起火案有关。”

“这样啊……”阿南趴在椅背上盯着他,“一直在追查三大殿的不是你吗?怎么锦衣卫也掺和进去了?你不是对我家公子颇有误会吗?怎么现在愿意告诉我了?”

他淡淡道:“世间万事相因相循,同僚可以尔虞我诈,必要时化敌为友又有何不可?”

“那我直接杀去锦衣卫所不就好了?”阿南蛮横道,“我就不信那边是什么龙潭虎穴,以我的本事,难道救不出我家公子?”

“首先,锦衣卫目前调度有变,我们尚不知他们会将竺星河关押在何处。其次,就算救出来了,你劫狱、他越狱,你们要抛弃所有一切,做一对亡命鸳鸯,终身被追捕吗?”

“那他现在哪里,我又该如何去救他呢?”

“既然竺星河被抓的原因是三大殿起火案,我认为你可以与我合作,只要将此事彻查清楚,朝廷自会还他清白。”

“说来说去……”阿南把脸靠在手肘上,玩味地看着他,“你不就是想让我帮你查三大殿起火案,救你自己?”

朱聿恒十指交叉搁在桌上,不动声色地看着她:“救他,同时也自救,不好吗?”

各怀鬼胎的两人对视片刻,终于还是阿南先转头看向旁边囚室,问:“楚夫人走啦?”

“她哭晕过去了,还不送走,在这狱中待着?”

“有没有说什么重要的事情?”

“没有,楚元知几次欲言又止,但终究没说出来。现在就看他的妻儿能不能让他屈服了。”

“宋提督真是深谙驭人之道,看人下菜碟,一戳一个准。”阿南跳下椅子,抱起桌上的案卷交给他,“走,咱们先把眼前的案子解决了,看能从楚元知口中掏出点什么吧!”

朱聿恒拿着案卷出了门,阿南到墙角提起那兜桃子,瞥了前面他出门的背影一眼,抬手快速翻开他刚刚写的折子。

上面果然是上书南京都察院的弹劾,关于锦衣卫劫走神机营要犯的事情写得一清二楚,直斥南直隶锦衣卫同室操戈,侵夺同僚功劳,要求严查此事。

阿南只看折子,也感觉一股委屈之意扑面而来。

她“啧啧”了两声,将折子合上,赶紧转到了隔壁。

晃进隔壁净室,朱聿恒已经坐在案桌前,审问楚元知:“近日杭州驿站之火,你在其中动了何等手脚?”

楚元知咬紧牙关,摇头道:“我未曾听闻此事。”

“被烧死的卞存安卞公公,与你什么关系?”

“不认识。”他从牙缝间挤出这几个字。

“二十一年前,徐州驿站那场大火呢?”

徐州驿站。这四个字让楚元知僵了片刻。

“不记得了?”朱聿恒翻开徐州驿站的卷宗,将上面记载示意给他看,“六月初二日,晴好天气,亥初时忽有闷雷炸响,东南西北皆有雷声,天火与地动同时而来。随即驿站后院轰然起火,将当晚住宿的四十人闷在其中焚烧,仅有三人存活。火势蔓延到旁边各院,又有二人在混乱中践踏身亡……”

他一字一句念出当年情形,楚元知僵直地听着,等听到二人被践踏身亡时,他脱力后仰,后脑重重砸在了墙上,“咚”的一声钝响。

“你敢说,这不是你家的六极雷?还是说,我该去拙巧阁找一找当年档案,除了你这位离火堂主,又有谁可以如此犯案?”朱聿恒见他脸色变了,“啪”一声将案卷丢回桌上,声音也变得冷厉起来,“更何况,当年驿站之中,还有未亡之人在世,他们都还记得当日情况,究竟是否你家绝学!”

“法度即是铁律,你犯下了罪行,又拒不交代,我们如何知道你妻子是否同谋?”朱聿恒仔细端详他的神情,冷冷问,“你以家传手法犯案,早已罪恶昭彰,就算试图隐瞒,又有何用?”

楚元知双唇翕动,脸上满是挣扎痛楚。可他要说的话,却终究只卡在喉咙,无法出来。

阿南看着他的模样,脑中忽然一闪念,明白了他在挣扎什么。

她一步跨到案桌边,将朱聿恒那本卷宗拿起来,快速翻到其中一页查看,然后长出了一口气,对着朱聿恒使了个眼色。

朱聿恒转眼一瞥,看到她手指的地方,睫毛微微一颤,抬眼与阿南相视。

阿南点了一下头,他沉默了片刻,然后站起身,示意阿南。

阿南却不问话,只从芭蕉兜中挑出一个大桃子,蹲在楚元知的面前,递过去问:“楚先生,吃吗?听说你自昨晚起就不吃不喝的,要是把身子熬坏了,撑不到上刑场的那一天怎么办?唔……当然饿死也好,不然你妻子也太惨了,第一天看着你被杀头,第二天自己和孩子被充教坊司,啧啧,活不了活不了……”

楚元知目光怨毒地盯着她,胸口剧烈起伏,竭力抑制自己的愤恨。

“咬紧牙关也没用,你瞒不住的。”阿南笑了,将手中那颗桃子转了转,“都到这地步了,你还怕你的妻子——叫金璧儿对吧,知晓你害死她父母、害她毁容之事?”

她轻轻一句话,却让楚元知如遭雷殛。

阿南满意地看着他,知道自己的猜测对了:“二十一年前的档案上,可都记着呢,在火灾中遭践踏身亡的二人,是从杭州清河坊前往徐州探亲的金家三口的夫妻,他们的女儿其年十八岁,被烧毁了面容……咦,楚先生你的妻子也姓金吧?脸颊也被火烧毁容了呢。”

楚元知脸色一片灰败,紧紧闭上了眼睛,似是愿就此死去,堕于地狱。

“惨啊,你妻子至今还不知道,那场火就是她二十年的枕边人放的——不过很快了,你被斩首时,可是会公宣罪行的,到时候,你终究还是瞒不住。”阿南蹲在他面前叹了口气,摇头道,“楚先生,再不好好配合我们的话,恐怕你宁死也要守住的秘密,马上就要让你妻子知晓了。唉,我看她身体很弱,也不知能不能承受这样的打击呢。”

楚元知气息急促,枯败的嘴唇僵直地张着,只是喉口哽住,一时竟无法发出任何声音。

阿南拍拍裙子,作势要起身离开:“那行,我去找你妻子,好好宽慰宽慰……”

是楚元知攥住了她的衣服。

他死死地拉着她的衣服,带着一种决绝的狠厉,仿佛就算此时被人砍断了手,他那紧攥的五指也不会松开丝毫。

她慢慢地弯下腰,盯着楚元知的面容,像是要望进他的心中。她将手中那个桃子又递到他的面前,问:“楚先生,吃吗?”

楚元知顿了半晌,终于抬起那只颤抖不已的手,接过了她手中的桃子。没有剥皮也没有搓掉外面的毛,他塞到口中,一口一口木然吃了下去。

阿南专注地看着他,脸上却无半点欢欣之意。

等楚元知吃完桃子,她才问:“楚先生,好好说一说吧?”

楚元知慢慢坐正了身躯,他的嗓音虽还喑哑,神情却已经平静了下来:“我会如实招供,任由驱驰。只求祸不及妻儿,同时,也别让我的妻子……知晓当年真相。”

阿南正想说,你还讨价还价?却听朱聿恒在旁边淡淡道:“准了。”

她回头看他那沉静端严的模样,一时觉得,这个人真是很适合说这两个字。

在家中把眼睛哭成烂桃的金璧儿,万万没想到,两个时辰前还身陷囚牢的丈夫,两个时辰后却在朱聿恒和阿南的亲自陪同下,回到了家。

她抱着楚元知痛哭流涕,楚元知心下有愧,默然握了握她的手,也没多说什么,便带着阿南他们到了后堂。

按照楚元知的指点,韦杭之撬开天井的砖块,往下开挖。

阿南提起裙摆走到后面瓦砾堆中。中间塌陷的地方便是之前那个地窖,悬在梁上的铁网罩早已坠落到地窖中,没了上面主梁的牵引,塌缩成了扁扁的一团,上面还缠着被她拆散的精钢丝网。

阿南跳下地窖,将缠在铁罩上的精钢丝网一一收回,抖干净灰烬。掀起一点铁网罩,她看到了被她丢进来引燃瘴疠之气的那个火折子,就躺在铁网罩的中间。

阿南取回火折子,吹了吹上面的灰,跃出地窖。

金璧儿一直焦急地等在旁边,见阿南上来,终于再也忍不住,“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抓住阿南的衣袖哀求:“姑娘,我,我家孩子呢?求你们开恩,让我孩子回家……”

“璧儿……”楚元知情知孩子肯定是被阿南这个女煞星抢去做人质了,抬手想要拉起妻子,她却一把扯住他的手,哭着示意他和自己一起跪下求求对方。

“楚夫人你别担心啊,北淮就要回来了。”阿南忙抬手去扶金璧儿,她却说什么也不起身,只哀求道:“姑娘,北淮还小,我是他娘,你让我代他去,粉身碎骨、刀山火海我都不怕……”

话音未落,门口忽有马铃声响起。

一个十二三岁的孩子从马车上一跃而下,高举着手中一个包袱,兴冲冲地大喊:“爹!娘!我回来了!”

“我去县学了!”楚北淮解开包袱给他们看,“你们要送我去上学,为什么不跟我说一下?娘你看,这是县学的夫子给我送的笔墨纸砚!爹,夫子还夸我了,说我基本功扎实,我说是爹教我的,他还说爹肯定学问很大!”

“好……好,北淮,你要努力……”楚夫人低低应着,声音哽咽,模糊不清。

“当然啦!”楚北淮认真道,“我才不要一辈子蹲在臭水沟边杀鸡!我要好好读书,过两年去府学,以后还要去应天国子监!”

阿南专爱破坏气氛,笑道:“那你来说说,什么时候能赔我那个玉佩?”

楚北淮一看见她来讨债,顿时面红耳赤不敢回答,恨不得把头埋进他娘的怀里去。

“放心吧,你爹会帮你还的。”阿南说着,笑着朝楚元知一抬下巴,“对吗,楚先生?”

楚元知回过神来,哑声道:“多谢,我自当……投桃报李。”

刚刚强迫他吃桃子的阿南朝他一笑,见韦杭之那边还在挖土,便走到前院檐下阴凉处坐下喝茶,随手打开自己的火折子,诧异地“咦”了一声。

朱聿恒在旁看了一眼,见火折子的盖子已经歪了,里面的机栝全被烧熔成了一坨熟铜,那可以纵横转侧而不至于使炭火倾倒的轨道,如今全都成了一团扭曲冻结的铜块。

“不应该啊,这外表只是微微变形,说明它并没有被铁罩砸中。可若只是火烧的话,是什么火,能让精铜都被烧熔,如此威猛?”

楚元知看了一眼,道:“你是从铁网罩下面将它拿出来的。”

阿南愣了一愣,然后敲了一下自己的脑袋,说:“可不是吗!”

朱聿恒却不懂其中奥秘,目露询问之色。

“普通的火,当然没有这样的威力,但是,”阿南一指被清理出来的铁网罩,道,“盘旋环绕的铁管,里面灌满火油,将这个火折子团团绕住,就相当于一个窑炉,焖烧的中心点会特别灼烫。工匠在窑炉里可以炼钢炼铁,而正在滚烧的铁罩,要熔化一个铜制的火折子,当然也是轻而易举了。”

朱聿恒微微点头,看着她那烧废的火折子,只觉得脑中某一处,似乎想到了很重要的东西,却又抓不到头绪,一时陷入迷茫沉思。

阿南将火折子在手中转了转,有些惋惜地开玩笑道:“自从遇见你之后,我真是家财散尽,身无长物了。”

朱聿恒想起了之前她那座在顺天的院落,里面那些布置应该也花费了她治病时的无数心血吧。

如果他们没有遇见彼此,如果没有那只从火海中飞出的蜻蜓,不知她是否依然在顺天治伤,守着她那些巧夺天工的小玩意;不知他是否跋涉在寻找自己身负之谜的路途上,至今毫无头绪。

这一瞬间的思绪,让他脑中忽然划过一道炽烈的光,如同电光般让他猛然明白过来——

那一夜,如同梦魇般挥之不去的十二根盘龙柱,仰天喷着熊熊烈火,焚烧了三大殿。

三层麻三层灰的巨大金丝楠木柱,遇到寻常的火焰绝不可能燃烧的十八盘镏金云龙柱,就这样在瞬间起火,烧得朽透彻底。

原来……

他将目光转向阿南,却发现阿南也正看着他,目光相对之时,她问他:“怎么了?”

朱聿恒看着她,双唇微动了一下。

若是昨晚,他说不定就将所有一切和盘托出,与她共同探讨了。

但现在,他们之间,已经横亘上了一些更复杂的东西,让他一时竟难以开口。

正在迟疑之际,地窖中忽然传来韦杭之惊喜的声音:“找到了!是这个东西吗?”

一个用油纸包好的长条形东西,从地窖中取出,送到他们面前。

阿南见楚元知点头,便抬手抓过纸包,将外面的油纸一层层剥开,一看之下,不由得皱起了眉。

这油纸层层包裹,又用麻布细细缠好,深埋在地下的,居然是一管竹笛。

约十二寸长的笛子通体金黄,笛孔俱备,笛身的缠丝是金丝,使它通体泛着晦暗的金光。

看起来再普通不过的竹笛,但颜色怪异,入手也颇沉重,比普通的竹笛要重上许多。

阿南以为是竹笛中间塞着什么东西,便对着笛身看了看,里面却是空无一物。

她看向楚元知,面带询问。

楚元知面带着复杂的神情,凝视着这支笛子,说道:“这就是二十一年前,我在徐州驿站拿到的东西。”

阿南“咦”了一声,将笛子放到眼前又仔细端详了片刻,问:“这笛子,做什么用的?”

楚元知摇了摇头,说:“不知。我当时奉命行事,要从葛家手中拿到这支笛子。当时他家一个女儿出嫁,这支笛子被作为陪嫁交给了那个女儿,同其余嫁妆一起带往顺天。”

阿南与朱聿恒心下了然,那个葛家的女儿,就是葛稚雅了。

楚元知说到这儿,目光又转到前院。

他的妻子正坐在檐下,轻轻摩挲着孩子带回来的纸张,仿佛要把上面每一丝褶皱都细细抹平,让孩子写下最端正的字迹。

而他的孩子依偎在母亲的身边,拿笔在纸上比画着,兴奋地摹写自己新学会的诗句,神情中全是灿烂的炫耀。

楚元知抬起颤抖的手捂住自己的脸,许久,长长出了一口气,微颤的指缝间,依稀露出他凄凉的神情。

他站起身,说:“我无法在家里说这些,请你们把我带到外面去吧。”

清河坊不远处,就是杭州驿馆。见他们过来,驿丞忙将前院清出来,请他们在院中喝茶。

东首被烧毁的厢房已经清理过了,但是还未来得及重建,如今那里依然留着焦黑的青砖地面和柱础,有几个衙门差役奉命赶来,等在旁边听候调遣。

明明该说二十年前徐州驿站的事情,可楚元知却忽然从这里开始说起,阿南有些诧异。但瞅瞅朱聿恒,见他在凝神倾听,她也只能耐着性子,听他说下去。

“我十六岁在江湖上闯出微名,便不经常回家了。十八岁我父母去世,回家料理后事时,与她重逢,才知道她因为我年少时的玩笑话,固执地等着我,不肯出嫁。”楚元知说起二十一年前的事,眼中蒙上薄泪,无比感伤,“当时我因重孝在身,便与她约定三年后迎娶,又让她蹉跎了几年时光。徐州驿站起火那一日,距离我们的约期,已无多长时日。”

阿南见他说到这儿后,久久沉吟,便问:“那……想来你是在徐州驿站,用六极雷伏击了葛稚雅?”

“是。葛家绝学一贯传子不传女,是以我本以为葛稚雅也是个普通女子,谁知她机敏异常,我几次出手,都被她防得严严实实,我还差点露了形迹。眼看已到徐州,我不愿再拖下去,便在徐州驿站布下了六极天雷,想要趁混乱之时,夺得那支笛子。”

“是吗?”阿南真没想到,那个身体虚弱闭门不出的卓夫人,出嫁前居然是一个令楚元知都觉得棘手的人,“但是葛家女子不是不习家学吗?”

“传言不知真假,但,葛稚雅绝对是葛家最顶尖的人才。”楚元知确切道,“我楚家的六极雷号称四面八方无所遁形,可毕竟阵法是死的,人是活的,那日在徐州驿站,葛稚雅更是利用家学的控火之术,在六极雷发动之时,借助六极相激的火势,硬生生辟出了一条生路,将未婚夫送出了驿站。”

阿南“咦”了一声,问:“葛稚雅居然如此厉害?”

“是,她不但控住了雷火阵,甚至还以葛家控火之术,令六股火势相辅相生。我潜入火中拿取笛子不过片刻,布置的阵法便被她所调转,以至于火势彻底失控,蔓延焚烧了整座后院……不过有件事情我倒是一直很奇怪。葛稚雅从火中逃生之时,她那个丈夫卓寿却不肯跟她从那条辟出来的通道逃生,两人在火海之中吵了起来。我听到葛稚雅怒吼道……”

说到这里,他停了一停,深吸一口气,才缓缓道:“她说,祝你们得偿所愿!”

阿南与朱聿恒对望一眼,诧异莫名:“你确定,葛稚雅这样说?”

“绝对没错。那一夜的一切,就像用尖刀刻在我的心上一般,二十一年来,不曾有半分磨灭。”楚元知紧握着茶杯,无比肯定道,“可后来整个杭州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卓寿和葛稚雅这对夫妻恩爱无比,是以每次我想到葛稚雅在火海中的那一幕……就觉得,简直诡异。”

这对尽人皆知的恩爱夫妻,婚前居然曾这般闹过;那常年抱着猫的柔弱女子,居然能带着当兵的未婚夫从火海逃生,真是让人意想不到。

阿南对着朱聿恒,用口型说了两个字:“有鬼。”

朱聿恒点了点头,显然与她看法一致。

“后来呢?”阿南继续追问楚元知。

“后来,我看到卓寿去杀一个太监,我不知道他的名字,只记得他十五六岁年纪,个子瘦小。”楚元知略想了想,说道。

阿南“咦”了一声,问:“他去杀太监?为什么?”

“不知道,葛稚雅喊出那句话时,我正在火海之外的屋檐上,因为火势失控,造成死伤无数,我急着去挽回,在火光之中看见璧儿父母被人群挤倒,压在了燃烧的梁柱下,璧儿扑到火中去救父母,可惜自己也被火吞没了……当时我疾奔过起火的屋檐,扑向璧儿那边,仓促间看见卓寿抓住那个小太监的手,拔出腰刀,向他砍了下去。我虽心神大震,但急着去救璧儿,心绪混乱之下,哪有余力去管他们如何。”

阿南急问:“那一刀,砍中了吗?”

“砍中了,血流如注,小太监当即扑倒在地。他身材瘦小,而卓寿力气极大,一伸手抓住他的后衣领,就将地上的他扯了起来。此时我已经下了屋檐,再也无法分神看那边,确实不知情况如何了。”

“这个小太监……”阿南看向朱聿恒,微微挑眉,“那群小太监中,有几个十五六岁又身材瘦小的?”

朱聿恒回忆了一下当时的案卷,肯定道:“一般太监都是十来岁被净身的,那批人中,这样的只有卞存安一个。”

阿南“呵”一声冷笑:“你记不记得,卓寿前几日还装模作样问我们,卞存安是谁?”

朱聿恒点了一下头,脸色略沉:“他居然,敢在我面前撒谎。”

阿南好笑地瞄了他一眼:“瞧你这脸色,他又不是你神机营辖下,对你扯个谎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