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灵犀相通1

回程时已是日近中午。

轻舟在熹微晨光中横穿西湖,万顷风荷碧叶如浪涛起伏,朵朵莲花则如红鱼穿梭游弋在碧浪之间。

嫩生生的荷花莲蓬擦着船身而过,卓晏看见朱聿恒扯了几枝莲蓬与花朵,握在手中。

回到乐赏园,桂香阁内,阿南正在梳妆,隔窗看见朱聿恒手中的荷花,扬了扬眉。

朱聿恒闷声不响,将花与莲蓬递给阿南。

“一大早替我摘荷花去了?”阿南笑着抱过,将莲蓬搁在旁边,抬手在荷花苞上轻拍。

她用这么粗暴的手法对待如此娇嫩的花朵,但这粗暴又确实是有效的,那些紧紧包裹的花朵,在她的拍打下,花瓣在他们面前次第张开,如同奇迹。

朱聿恒看着她那只残暴击打花朵的手,看着手上那些陈年的伤痕,心想,不知道她是三千阶的时候,是怎么样的一个女子呢?

也像现在这样,每天懒洋洋的,把利刃深藏在骨子里吗?

“阿言你知道吗?”她抱着已经盛开的花朵,示意他与自己一起去前厅吃饭,朝他笑道,“你是这世上,第一个送我花的人。”

公子也没送过吗?朱聿恒心中想着,朝她略一扬唇角,没有说话。

走在他们身后的卓晏在心里感叹,殿下明明说对阿南没兴趣的,可现在这模样,哪像是没兴趣的样子啊,甚至已经到了宠溺的地步了……

只是忽然之间,他想起今日殿下对诸葛嘉所说的话,顿时如遭雷击,呆立当场。

是一头好鹰。

养不熟、驯不服、熬不成的一头鹰,诸葛嘉终于让它站在了自己的护腕之上。

滴水不漏、身份未明的公子,也被安排了一个驯鹰人。

那么,打不过、抓不住、骗不到的这样一个阿南呢?

他胆战心惊地抬头看前面这一对人。

朝阳下的花朵带着烟霞般的色泽,渲染得抱着花朵的阿南双眸晶亮,双唇鲜艳,明灿如此时日光。

而站在她面前的皇太孙殿下,长身玉立,光华灼灼,他低头看着她手中的花朵,抑或是在看着她,目光温柔。

在风月场中混了这么多年的卓晏,竟一时也不敢断定,殿下是否真的想要驯一驯阿南这只鹰。

或者,他真的能够让她放弃自己原来的天空,改而站在他的手腕之上?

三人来到堂上,朱聿恒询问卓晏:“你娘的身体可好些了?”

卓晏摇头,一脸担忧:“本来只是心痛,不知怎么的,早上开始发热了,见风就头痛。就连我在旁边发出一点声音,她也受不了,把我赶出来了。我娘之前一直脾气很好的呀……”

阿南在旁边剥着莲蓬,微微皱眉,问:“被猫抓了之后就这样吗?”

“是啊,怪怪的……”卓晏忧愁道。

“我去探望探望她。”阿南也不管自己抱着荷花了,转身就往卓夫人住的正院走去。

卓晏想要拦她,但见朱聿恒也跟她前去,只能摸不着头脑地跟在她身后:“可是,我娘现在连我都不想见,要不你还是下次向她问安吧……”

“你家的猫,在园子里会乱跑吗?”

卓晏没想到阿南突然问这种无关紧要的事情,疑惑道:“这山上到处都是老鼠鸟雀,院墙上又是漏窗,跑出去肯定是有的……”

阿南加快了脚步,走到堂上才发觉自己怀中还抱着那束荷花,见博古架上有个高大的青玉瓶子,便把几枝荷花往里面一插,快步就向旁边厢房走去。

厢房房门紧闭,门外两个婆子正忐忑不安地守在外面。见他们三人过来,忙躬身行礼。

卓晏听里面并无声音,便问:“我娘睡下了吗?”

“夫人……夫人嫌我们吵闹,让我们都出来了。实则……”桑婆子苦着脸,无奈道,“我们都不敢说话了,也已经尽力放轻脚步,夫人又说我们衣服摩擦有声音……”

阿南听到此处,二话不说,抬手就去推门。

众人没想到这个客人会直接推门进屋,一时阻拦不及,房门洞开,只听到里面一声轻细的惊呼。

黑洞洞的屋内照进一点光,他们看见床帏内一条身影缩在床角,将自己蜷成一团,瑟瑟发抖。

卓晏一见如此情形,忙一个箭步冲进去,急问:“娘,娘您哪里不舒服吗?是我啊,晏儿!”

“晏……晏儿……”卓夫人的声音又低又细,颤抖着伸出一根手指,“把门关上,太刺眼了,眼睛睁不开……”

这气若游丝的声音,让卓晏十分揪心,抬手将床帏掀起一点,见母亲蜷在**,将脸死死埋在膝上,赶紧冲外面喊:“叫大夫啊,快叫大夫!”

“不要大夫,太吵了,我要安静待着……你把门关上,太冷了,太亮了……”卓夫人喃喃道,声音嘶哑干涩。

阿南听她声音都劈了,便去倒了一杯茶,掀起一点帘帷,递进去给她:“卓夫人,喝点水润润嗓子吧……”

那水还没递到她面前,只听得一声尖叫,卓夫人状若疯狂地抬手,打翻了她手中的茶水,惊叫道:“不要!不要!你们给我出去,出去!”

那杯茶水被打翻,全都泼在了阿南的身上,她却仿佛毫无察觉,只轻吸了一口冷气,对卓晏说:“阿晏,你出来下。”

“我……我娘这样,我……”他本来想拒绝,但见母亲已经狂躁地扯过被子蒙住了头,也只能惊惧地跟着阿南出了门。

阿南将门带上,低声说:“让你娘先一个人待着吧,你别进去,最好也别让别人接近,我去找找看她的猫。”

卓晏忙问:“就这样待着?我娘这情形……不对劲啊!”

“千万别进去,更不能被她弄伤。”阿南丢下一句话,转身就走。

那只抓伤了卓夫人的“金被银床”,被发现卡在花窗的孔洞之中,头和脖子也不知被什么野兽咬去了,只剩下后半拉身子,死得十分恐怖。

阿南死死盯着那黄白相间的躯体,呆了许久。

朱聿恒见她神情如此可怕,低声问她:“恐水症?”

“恐怕是。”阿南捂着眼睛,深深吸气,嗓音喑哑,“葛洪《肘后备急方》中说,被狂犬咬伤者,可取犬脑趁热敷于伤口,或可救命,但现在……这猫已经……”

见她肩膀微颤,方寸大乱,朱聿恒下意识抬起手,轻轻抚了抚她的后背,以示安慰。

他听到她微颤的声音,有些虚弱:“我……我不知该怎么对阿晏说。”

朱聿恒也是沉默,两人站在廊下,听着山风送来阵阵松涛,如同濒死之人哀婉的呼喊声。

恐水症等于绝症,怕是华佗来了也难回春。

许久,阿南才道:“萍娘死了,卞存安死了,如今……卓夫人也是将死之人,这案子,怕是查不下去了。”

朱聿恒沉吟片刻,才低声道:“娄万也不见了。我已经吩咐下去,一经发现他的踪迹立即上报,但至今还没有消息。”

“他倒是好解释,或许是蹲在哪个荒郊野岭赌钱去了。”阿南现在心绪大乱,胡乱道,“说不定是在哪条河沟里,所以他才拿了一卷湿漉漉的银票回家!”

朱聿恒比她冷静许多,问:“连赌坊都进不了、蹲在河沟里赌钱的人,怎么会带着这种存取大额银钱的票子?更何况,娄万这样的赌鬼,赢钱之后真的会将银票拿回家交给萍娘吗?”

提到萍娘,阿南更加伤感,她抬手将脸埋在掌中,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卓夫人这个模样,肯定已经无法述说任何事情,只能由他们自己分析疑点。

“现在我们面前摆着的迷局,是那阵妖风,还有卓夫人和卞存安的关系、卞存安的死和楚家的关系、楚家和三大殿起火的关系……”阿南喃喃说道,“这里面,一定有什么关联,但是……哪条线能将他们连起来呢?”

“确实,卓寿一家在顺天时,卞存安在应天当差;等卞存安随内宫监前往顺天参与营建皇城时,卓寿也被委派到应天,此后难得回京一趟。所以他们从人生轨迹上来说,根本没有任何交集。”朱聿恒说到这里,顿了顿,才看着她缓缓道,“但,严格说起来,有一次。”

阿南紧盯着他,等待他的下文。

“我让人从徐州急调了二十一年前的卷宗过来,刚刚拿到,你一看便知。”

两人回到桂香阁,朱聿恒回房取了一本档案出来,翻到一页,递给她看:“二十一年前,徐州驿站起火那一夜。当时卞存安刚被净了身,一批小太监南下送往应天。所以,那年六月初二大火之夜,卓寿、葛稚雅、卞存安,三人都在徐州驿站之中。”

“大火那一夜,卞存安也在?”阿南先是精神一振,但再想想又不觉失望,“就那一夜?”

朱聿恒确定:“就那一夜。”

“这世上,哪有一夜之间的交情足以维系二十多年的?”阿南有点失望,但还是接过来靠在了榻上,蜷缩着翻看了起来,“不过,楚家六极雷之下,几乎不可能有活口,他们三人,是怎么活下来的?”

档案记录,二十一年前,六月初二午后,卓寿带着葛稚雅投宿徐州驿站。

其时他只是顺天军中一个小头目,因此与葛稚雅及族中一个送嫁的老婆子,被安排在后院东面两间相邻的厢房。而卞存安则与其他一众小宦官,于当晚入夜后,来到徐州驿站。

卞存安当时十五岁,与其他一些少年一起净了身,养好伤后,南下送到应天充任宫中奴役。

这群小太监一共三十一人,大都是伤势刚好的身体状况,由两个稳重的老太监带领,另加奉命押送的四个士兵,一行三十七人,当晚也被安排在了后院。

就在三更时分,驿馆忽然走水。

关于这场大火,徐州驿站的档案与卓寿所说的一样,四面八方的雷声加上地动与天火,根本没有逃生之路。

在外面救火的人,只看到两个人逃出来,就是卓寿与未婚妻葛稚雅。

直烧到天亮,那场大火才被扑灭。在清点尸首时,众人在灰烬中一共发现了三十七具尸首,只有一个小太监抱着水桶在后院的井中半沉半浮,已经神志不清。

这死里逃生的太监,就是卞存安。

因为他是被押送南下的太监,属于宫人,因此养好伤后,当地官员便派了专人护送他前往应天,依旧入宫听差。

只是卞存安在火海中受了剧烈惊吓,又被浓烟熏呛,不仅损了嗓音,连说话都有点僵硬,直到现在,他的舌头仿佛依然是木然僵直的。好在他性情孤僻,并不常与人多说话,时日一久,大家也都习以为常,无人在意了。

阿南将档案合上,若有所思道:“我有个……很古怪的想法……”

朱聿恒一看便知道她在想什么,摇头道:“不可能。”

“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怎么就不可能了?”

“你在想,卓寿救出来的这个葛稚雅,声称自己被毁了容,二十多年来寸步不出,又常年蒙着面纱,所以是不是有可能,在火场中被换了人,而真正的葛稚雅,已经被烧死了。”

阿南点了点头,再想想,又叹气道:“不可能的啊……她的大哥回来了,和卓夫人见面后,证实这确是他的妹妹。一个人再怎么伪装,怎么可能瞒得过自己亲哥哥呢?”

“而且,虽然这个亲哥哥与她二十年不见了,但两人能谈起外婆家,甚至谈起外婆给她做的虾酱,手上的伤也和大哥的记忆一样,就很难伪造了。毕竟是共同的记忆,如果有半分不对,另一个当事人立即会察觉的。”朱聿恒说到此处,又问,“而且,你刚刚给卓夫人端茶,看到她手上的旧伤了吗?”

“仓促瞥了一眼,和阿晏大舅说的一样,手腕上陈年的一道旧伤,上面有猫抓的新伤痕迹。”

“所以目前看来,卓夫人就是葛稚雅,毫无疑问。”

“所以……”阿南抿唇,思索许久,才缓缓道,“楚家是我们,最后的线索了。”

朱聿恒沉吟道:“但你说,他家占据天时地利人和,我们一时不好闯。”

“都到这份上了,就算是龙潭虎穴,也得去闯一闯。不然,谁知道下一个死的人是谁?”阿南拂拂鬓发,咬牙道,“这几场大火如此诡异,又处处有楚家这种控火世家的痕迹,这个楚元知,我非得去看看他到底有什么神仙手段!”

卓夫人的病太过凄惨绝望,朱聿恒不愿看见卓家父子那绝望的神情,便择了个老成的侍卫,让他去委婉告知卓寿,或许夫人所患是恐水症。

“《肘后备急方》中说的是犬类,如今卓夫人是被猫抓伤的,让卓指挥使尽快延请名医,或许能幸免吧。”

等吩咐完毕,眼看已是暮色四合。阿南也来不及吃饭了,回去换了件利落点的窄袖薄衫。

卓晏办事十分妥帖,阿南之前所用的东西,都已经原封不动被送到这里。她取过妆台中一个圆圆的东西塞入袖中,下楼对朱聿恒道:“借匹马给我,我要去清河坊。”

明知道她是去找楚元知,但见她这身青莲紫的夏衫十分轻薄,朱聿恒有些迟疑:“你……就这样去?”

“不然呢?反正就算我穿上锁子甲,也抵挡不住雷火。”

确实是这个道理,朱聿恒便吩咐韦杭之备两匹马,说:“走吧。”

“你也去吗?”她斜睨他一眼,“可能会有危险哦。”

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这道理朱聿恒当然懂。但如今他背着阿南囚禁了她家公子,海客们正在四处寻找阿南的踪迹,此时让她脱离自己的视线,肯定不稳妥。

更何况,韦杭之就在左近时刻不离,他不信这世上有什么人能在韦杭之的保护范围内伤害到他。

因此他只瞧了阿南一眼,跃上马道:“走吧。”

自涌金门往东而行,不久便到清河坊。

这里是杭州最热闹的地方,暮色尚淡,天色未暗,街上各家商铺已点亮了灯笼。

人群熙熙攘攘,各色小吃摆开在街边,其中有几家老店,更是无数男女老少拥在门口,挤得水泄不通。

阿南却不向楚家而去,指着其中一家店铺,说道:“喏,我最喜欢吃那家的葱包桧儿,你先给我买点儿。”

那门面寻常的店铺,葱包桧儿的香气飘散得满街都是,难怪门口等着一大群人。

朱聿恒不愿去人群聚集处,正向侍卫示意之时,回头一看阿南,却发现她不知何时已悄无声息地离开,拐进了后方一条巷子中。

朱聿恒当即转身追了上去。

巷子口是一家装潢颇为讲究的酒楼,转进旁边巷子却是空无一人。阿南感觉何等敏锐,听到脚步声,回头看见他跟上来了,便挑了挑眉,问:“你过来干什么?”

朱聿恒没有开口,后方侍卫已经跑过来,将手中用荷叶包好的葱包桧儿递到他们面前。

阿南一看就笑了,不由分说将荷叶包塞进朱聿恒怀中:“先收好,刚吃完东西我活动不开。”

他皱眉看着她:“为何要支开我?”

“都说了有点危险,我没时间分心照顾你。”阿南随意道,“之前我替公子处理事情也是这样的,说一声就行,反正我办妥了就会回来的。”

见她一脸轻松无谓的样子,朱聿恒忍不住开口问:“他就一直任由你替他冒险,不曾与你同行?”

阿南略一挑眉,反问:“既然知道有危险,为何还要两人同行?”

“至少我,”朱聿恒盯着她,缓缓说道,“不会让一个女子孤身替我冒险,自己在后方坐收其利。”

“好呀。”阿南听出他话中有刺,似在抨击她的公子,却不怒反笑,斜了他一眼,一抬下巴道,“既然如此,那你就替我干点脏活吧。”

说着,她带着他拐进巷子,到了酒楼后方。

这酒楼生意如此之好,后院中料理食材的足有十数人。洗菜叶的,剥菱米的,杀鸡宰鸭的,个个忙得不可开交。

门口蹲着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正就着一桶沸水烫鸡毛,一股腥臊之气弥漫。

朱聿恒远远闻到,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两步,屏住呼吸。

见他这模样,阿南低笑一声,指着那个正在拔鸡毛的少年,附在他耳边低声道:“看到没?去那个男孩身边,无论用什么办法,让他带我们去他家。”

朱聿恒没料到她要做的事情是这个,莫名其妙之下反问:“你待会儿偷偷跟踪他回家不行吗?”

“可以倒也可以,但他家的六极雷太可怕,让他带咱们进门,总要省事些。”

六极雷。朱聿恒顿时错愕,看着那个少年问:“他就是……楚元知的儿子?”

“对呀,楚北淮。”阿南笑嘻嘻地一拍他的后背,“去吧,无论你用什么手段欺负他,只要能让他乖乖带咱们进家门就行!”

朱聿恒抿唇看着那孩子,许久,才道:“我……不会欺负小孩。”

“哧,刚刚你不是口口声声说要替我分担吗?现在连这都不行?”阿南嘲笑着白他一眼,将他腰间的玉佩扯下系在自己身上,“算了,还是让你的玉佩替我分担吧。”

“哗啦”一声响,巷子内白雾腾起,所有正在忙碌的人都下意识地看向门边。

烫鸡毛的热水泼了满地,臭气弥漫之中,正在拔毛的少年坐倒在污水之内,惊惶地抬头看向面前绊倒了自己木桶的阿南。

假装无意踢倒这么一大桶水,阿南也是失去了平衡,她撑在巷道的墙壁之上,手指不显山不露水地一勾,腰间的玉佩就重重撞在墙上,顿时碎了一地。

少年吓了一跳,脸上赔着惶恐的笑,连声对阿南道:“对不起对不起,姑娘您没烫到吧?我……我给您擦擦……”

他抬手抓住阿南的衣服下摆,用力帮她绞水。

可惜阿南心如铁石,她指着地上的碎玉,口中缓缓吐出两个字:“赔钱。”

听到这两字,周围的人面面相觑,赶紧放下手中的事,围拢上来。

那个羊脂玉佩已经碎落在污水之中,无法收拾,却依然可以看出莹润流转的光华,显见价值不菲。

有人脱口而出:“小北,你糟了!”

少年顿时浑身一颤,身子更矮了三分:“对不住,对不住啊姑娘,您、您大人有大量,放过我吧!要不……要不您把衣服鞋子脱下来,我带回去浆洗烘干,明日必定干干净净地送还您!”

阿南是来找麻烦的,闻言淡淡一哂,问:“你的意思,是让我一个姑娘家,光着身子回去?”

少年顿时涨红了脸,嗫嚅了半天说不出话。

周围一个年长些的帮工出来打圆场,说道:“姑娘,你看这孩子哪像赔得起这么贵东西的?他家中实在困难,他爹是个废人,娘又没法出门,全家要靠这么小的孩子在这儿打杂,着实可怜,你就高抬贵手放过他吧!”

旁边几人也纷纷附和,要她大发慈悲。

可惜阿南心硬如铁,轻笑一声:“你们有谁愿意替他赔吗?没有的话,就给我闭嘴。”

一看她这女煞星的模样,众人纷纷散开,只剩下少年呆呆地站在原地,面色惨白。

半炷香的时间后,阿南和朱聿恒站在了楚家那个破旧的院落之前。

阿南煞有介事地打量着那砖墙斑驳的院子,问:“是你家吗?你不会是为了搪塞我们,随便指了一个房子吧?”

楚北淮心惊胆战,抹着眼泪:“天色已晚,我爹娘都身体不好,姑娘您认个门可以吗?我以后会努力赚钱赔你的,不会逃的……”

“少废话,你不带我进去,怎么证明是你家?我以后过来要债,找不到你人怎么办?”阿南嚣张道,“放心吧,我就说是你朋友,进去看一眼就走,不会说你欠钱的事情。”

这个老实孩子,被阿南一番连哄带吓,含泪抬手拍门,叫道:“爹,爹你睡下了吗?”

院子里面传来一阵女人压抑的咳嗽声,随即院中响起脚步声,片刻后,抖抖索索拉门闩的声音响起,一个男人的声音从门内传来:“回来这么早,是送吃的吗?你娘今天只吃了个你昨天从酒楼带回的馒头,咳都咳不动了……”

楚父果然如酒楼里那些帮工说的一样,是个废人,说了许久的话,那手按在门闩上,不停传来木头相碰的声音,半晌才抖抖索索拉开门闩,打开了门。

黑暗中,他一眼看见门口还有其他人在,顿时露出了尴尬的笑,问儿子:“怎么有朋友来访,也不事先说一下?来,请进屋坐,我给客人烧水沏茶去。”

阿南亲热地笑道:“叔,不必麻烦了,都是自己人。”

毕竟,这家人都沦落到要靠吃儿子从酒楼带回的客人剩饭过活了,家里哪会有什么可以喝的茶。

阿南抬脚就往里迈,那毫不客气的架势让她身后的楚北淮都措手不及,只能讷讷跟在她的身后。

朱聿恒犹豫了一下,不知道这号称雷火世家的楚家,怎么会落魄成这样。但见韦杭之与众人已经围住了巷子口,他抬眼看看阿南轻快的背影,鬼使神差便走了进去。

楚家穷到这份上,蜡烛灯油一无所有。楚北淮的父亲用不停颤抖的双手打着火石,想点起火篾子。

可惜他的手不给力,抖抖索索的,半天也点不着火,只能和他们闲聊来掩饰局促:“在下楚元知,二位和我儿北淮是怎么认识的,这么晚来所为何事?”

“这个……说来话长。”阿南说着,见他始终点不亮火篾,便从怀中掏出了一个圆圆的火折子,“啪”的一下打开,照亮了堂屋的同时,也轻易点亮了那根火篾子。

那火折子发出的光焰,亮得像她手中握着小小一束日光般。

楚元知是行内之人,一看之下顿时惊喜不已,问:“姑娘这火折子从何处得来?这火光如此炽烈,我竟从未见过。”

阿南大大方方地将火折子递给了他,说:“是我闲着没事自己做的。其实是个空心铜球,在前方开一个口漏光,并将铜球内部打磨精亮以聚光,使所有火光都聚拢照射在前方,因此这一束光便能比寻常火折子亮上许多,晚上行路还可以当小提灯。”

那精铜反射的明亮光线,在屋内晃动,连破旧屋梁上的蜘蛛网都被照得清清楚楚。在亮光的晃动之中,朱聿恒一眼便看见了,楚元知衣领下透出的、脖颈上的花绣。

一头赤线青底的夔龙。

赤红的线条简洁有力,寥寥数笔就勾勒出夔龙携云腾空的轮廓和放雷射电的气势,显得格外气势凛然。

只是这头威武雄浑的夔龙,如今正被隐藏在破旧起毛的衣领之中。

它的主人,置身于这昏暗破败的屋内,年纪不大,却已经萎靡憔悴,困顿不堪。

朱聿恒的目光,又缓缓移到楚元知的脸上。

模样做派有点老气的这个楚先生,其实面容苍白清癯,剑眉隆准,三十六七岁的模样,在晃动的火光之下,那过分的消瘦反倒令他有一种异样的出尘气质。

这个落魄的中年人,年轻时,想必是个相当出众的美男子。

楚元知看着火折子,目中有异样光彩:“姑娘,你这东西随身携带,不怕炭火倾覆吗?”

阿南笑了笑,指给他看:“这铜壳相接处,有一个滑动机轨,用三条相交的圆弧铜轨,精确控制好平衡,可以做万向旋转。无论外面如何转动,里面的炭火始终被兜在圆球之中,不会掉落。”

“这随开随着的火,想来是火石?”他说着,用不停抖动的手用力关上又拧开外壳,只见球中火星迸出,顿时点亮了里面的炭火。

这让朱聿恒想到了,第一次见面时,阿南提在手里的那盏灯。

在那盏灯如同莲花瓣般旋转开放的同时,灯火也随之亮起,看来应该也与这个火折子的道理相同。

可惜那盏灯,已经烧毁了。

朱聿恒不知阿南耍手段进入楚家后,为什么不问六极雷的事情,反倒与这个楚元知聊起了风马牛不相及的事情。

他听着他们的话,目光不自觉便落在了楚元知的那一双手上——不知怎么的,他也变得像阿南一样,看人的时候,要着重看一看对方的手。

对方确实是个废人了,当一个人的手,时刻不停在颤抖的时候,是不可能称为健全的。

但,他的手虽一直在颤抖,却可以看出在枯瘦残损的表象下,是曲张有力、棱节分明的骨相。

“如此巧夺天工,看来,姑娘是我辈佼佼者。”楚元知将阿南的火折子递还给她,定了定神,拿起桌上的火篾,示意他们随自己来。

穿过一个宽敞的天井,楚元知推开后进堂屋的门。

屋内虽干净,却也难掩破败的气息。他将火篾插入桌缝,示意他们入座:“二位深夜到访,究竟有何贵干?”

阿南笑道:“叔,都是自己人,咱们……”

楚元知抬起颤巍巍的手,制止了她后面要说的话:“不敢当,我与姑娘初次见面,有话请直说。”

探讨了这么久的火折子工艺,最终拉拢无效,阿南也只能改口道:“楚先生,你儿子摔碎了我一个玉佩,说是一时赔不起,所以我来熟悉熟悉你家的门脸。”

楚元知闻言愕然,看向耷拉着脑袋站在门口大气也不敢出的儿子。

楚北淮小脸煞白,从怀中掏出自己捡拾起的几块碎玉,怯怯地给他过目。

楚元知扫了一眼,便知道这块玉价值不菲,他抬起颤抖的手指着楚北淮,想训斥楚北淮一顿,可惜气息噎塞,许久也说不出话。

最终,他只是叹了口气,放下手对阿南道:“姑娘请放心,我全家人断不会弃祖宅逃离。”

“那就好了,请楚先生给我们出张欠条吧,这块玉,赔一百两不算多吧?”

“论理,确实不多。”楚元知语速缓慢,此时灯火又十分暗淡,那声音在他们听来竟有些恍惚,“只是我不知当时情形如何,这欠条一时难打。北淮,你先将当时发生之事,一五一十说与我听听。”

楚北淮嗫嚅着,将当时的情形说了一遍。

楚元知听他说完后,抬手缓缓挥了挥,说道:“你先回酒楼去吧,这事,爹会与二位贵客商议的。”

楚北淮应了,迈着凌乱的步子,抹着眼泪匆匆走了。

等他脚步远去,楚元知才转头看向阿南与朱聿恒,语调沉缓:“姑娘,那巷子宽有五尺,犬子杀鸡宰鸭都在沟渠边,他蹲在路边干活,姑娘走路经行,五尺宽巷,一静一动,你觉得这玉碎的事儿,该由谁来担责?”

“自然是令郎担责。”阿南蛮横道,“毕竟我损失了东西。”

楚元知颤抖的手紧握成拳搁在膝上,说道:“二位,我家中情况你们想必也看到了,这家徒四壁,破屋两间,姑娘觉得我们有什么值钱的东西?”

阿南就等他这句话,当即说道:“楚先生您还有一身本事啊。”

听到她这话,楚元知那一直紧绷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讥笑的表情:“真是一桩好买卖。看来姑娘对我知根知底,这玉佩也是专门准备的,我只能卖身赔偿了?”

朱聿恒一听到“卖身”二字,心中顿时五味杂陈。

阿南笑道:“楚先生,你说的这话,听起来里面可有刺啊。”

“话里有刺,总比姑娘笑里藏刀的好。”楚元知说罢,将脸上神情一敛,那枯瘦的身躯“呼”一下站起来,抬手便掀了面前的桌子。

“能不能从我楚家讨到好处,还要看你们的本事!”

朱聿恒料不到这个看来人畜无害的废人竟会忽然发难,那伛偻的身躯居然爆发出惊人力气,将这么大一张木桌子劈面砸来。

下意识的,他便抢在了阿南面前,抬手在飞来的桌面上一按一抡,欲以翻转的手法将其飞来的力量卸去。

然而手一碰到桌面,他便觉得不对劲。

原来这张看似结实的木桌,实则由薄杉木所制,入手轻飘,难怪楚元知这单薄身板也能将其掀翻制人。

而朱聿恒对桌子飞来的力量预估过高,抬手的力量已经使老,无法更改,原本该被卸去力量落在地上的木桌,因此而被他再度掀飞出去,直砸向墙壁。

而楚元知已经趁着扔出木桌让他们分心的一刹那,将身一矮,消失不见了。

阿南赶上去一看,原来木桌下方正是地窖,他扔出木桌的同时,一脚踢开了地窖的门,缩了进去。

朱聿恒低头看向那黑洞洞的地窖入口,问阿南:“要下去吗?”

“这么明显的入口,下去肯定没好果子吃。”阿南皱眉道。

话音未落,只听得“哧哧”声响,周围墙壁一瞬间微尘横飞,一蓬蓬烟火同时在墙壁上绽放开来。

“抓住地板,躲开!”阿南反应何等迅速,一手抓住地窖入口处的地板,纵身翻了下去。

朱聿恒学她的样子,也凌空挂在了地窖上头。

阿南一手抓着地窖口,一手打亮了火折子,照向地窖。

就着火折子的光,可以看到地窖并不大,离他们不过六七尺,堆着些破木头、废石料,看起来只是一个普通的储物地窖而已。

只扫了一眼,便听到屋内“哧哧”声连响,阿南当即松手落地,同时叫道:“阿言,下来!”

朱聿恒不假思索,跟着她跳了下去。

地窖内空无一人,唯有黑暗。

阿南用火折子向四周看了看,没发现楚元知的踪迹,便捡起地上木头,敲击着墙壁,寻找楚元知脱身之处。

朱聿恒听到上面如疾风般的“嗖嗖”声响,又听到急雨落地般的“噼啪”之声不断,忍不住就问阿南:“是什么?”

阿南依然敲着墙壁,头也不抬道:“你刚刚砸过去的桌子,让藏在墙壁上的火线机关因为受震而启动了。”

朱聿恒怔了一下,问:“为什么延迟这么久才启动?”

“没有闻到松香的味道吗?”阿南“咚咚”地敲着墙壁,倾听砖块后面传来的沉闷声音,随口道,“楚家是用火的大家,暗器是用松脂嵌在墙壁夹缝中的。火线机关启动,松脂需要片刻才能溶解,使得原本被松香固定在机栝内的暗器松动,整个屋内被杀器笼罩,唯一逃命空间——就是他们迫使我们进入的,这个地窖。”

朱聿恒略一思索,便明白了这样设置机关的用意。

一是因为这机关设在自家屋内。启动之时,往往会有自家人身在其中。若暗器发动太快,楚家人很可能无法从中逃离。因此稍留空隙,以免殃及自身。

二是对方尚有后招。屋内的暗器机关一旦开启,唯一的活路便只有这个地窖。在将他们逼入这里之后,恐怕会有更厉害的杀招在等着他们。

然而现在看来,地窖之内一片平静,似乎并没有任何异样。

“嗵、嗵。”阿南敲击的地方,忽然传来与其他地方不同的声响,显然那后面是空的。

阿南沿着那声响,向四周敲去,确定了异常空洞的大致范围之后,转头对朱聿恒一笑:“好薄啊,大概就半寸厚的木板,简直是在鼓励咱们打破它。”

朱聿恒上来叩了叩,问:“要破开吗?”

“破当然是要破,但是……”阿南想了想,将手中的火折子盖上,周围顿时陷入一片黑暗。

“楚家号称能驱雷掣电,于用火一道是天下第一家,最好,还是不要让明火出现在此时,万一被利用了呢?”

朱聿恒深以为然,等她收好了火折子,才抬脚去踹那盖在空洞上的木板。

但他身材颀长,在这个地窖中只能弯腰弓背,此时躬身去踢,竟然使不上力。

阿南顺手便将他的腰揽住,示意他将身体转了个方向,由前屈改为后仰。

但朱聿恒的上半身,也就此靠在了她的胸前,后背与她前胸相贴,在灭掉了火折子的黑暗之中,让朱聿恒身体一僵。

难道只有目不能视的时刻,才会让人忘却许多纷纭烦扰,最终只一意向着自己最需要的目的进发吗?

他倚靠在她的身上,柔韧的腰身骤然发力,只听得“啪”一声脆响,一脚便踹开了阿南敲击过的那个空洞所在。

就在应声而破的那一刻,朱聿恒的脑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

是只对他吗?还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