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星汉璀璨

火场之中劳累困顿了半夜,阿南和朱聿恒回去后,都是刚洗去了身上的尘烟,倒头就睡下了。

天蒙蒙亮之时,朱聿恒听到门外的脚步声。他警觉醒来,听到卓晏低低的声音:“杭之,殿下醒了吗?”

“进来吧。”他在里面出声道。

卓晏进来向他问安,等朱聿恒梳洗完毕后,屏退了下人,卓晏才悄声道:“是有桩小事……有人窥探放生池。”

西湖放生池,正是关押公子的地方。

正在屏风后换衣服的朱聿恒,整理衣带的手略停了停,然后问:“这么快就泄露了?”

“是……昨日晚间,杭州府就接到了永泰号的报案,说他们大东家在灵隐寺祈福,忽然莫名失踪了,要求官府和他们一起派人搜山,寻找下落。”

“永泰号?”朱聿恒微皱眉头,“海外贸易发家那个?”

他记得,昨晚在萍娘家废墟中掏出的银票,正是永泰银庄的。

卓晏点头道:“那个被抓的公子,就是永泰的大东家。真没想到啊,坊间还有人猜测永泰号是海外胡商开的呢,没想到东家其实是这样一个神仙人物。”

“你详细说说吧。”朱聿恒一向主管三大营等军政要务,后来又忙于迁都之事,与户部接触不多,对这些民间商号更是知之甚少。

但卓晏在坊间虽混得如鱼得水,却是不管俗务的,其实了解也不深:“这个永泰号好像是近两年忽然冒出来的,海外贸易较多,在咱们本朝分号倒也不少,听说从顺天到云南、从应天到乌斯藏,大江南北都有他家店铺。再说海上贸易银子跟水似的流进来,所以一群商人还推举他家发了个存银票证,江南这边各处都爱用这银票,比宝……”

说到这里,他吐吐舌头,赶紧打住了。

但朱聿恒又何尝不知道他的意思。他家的银票可以各处通兑,比如今疯狂贬值的宝钞可要好用多了。

“拿几张我看看。”

卓晏随身正带着两张,其中有一张正是十两银票,纸张厚实挺括,四面花栏印着雷云纹,中间是“凭此票至永泰号抵银十两”的字样。

朱聿恒问:“这看起来也寻常,岂不是很好伪造?”

“不不,殿下请看。”卓晏将纸举起,对着窗外朦胧天色,依稀可以看到这张纸上,出现了“永泰”两个大字印记。

“听说这是唯有永泰号才能造得出的纸,他们以某种手法控制纸浆密度,可以让银票对着光的时候,看到上面的隐记。这纸张,别家造不出来。还有就是据说银票的花纹也对应暗记,暗记还会按月轮换,所以铺面的各个掌柜一看就知道真假的。”

朱聿恒将银票搁在桌上,又问:“杭州府应允他们,帮助寻人了?”

“是,各地漕运不济时,常托赖于他们,毕竟他家船队庞大,货物轮转最便利。是以官府也遣人到灵隐搜山了,不过呢……他们发现当日是神机营在那边行动,就不敢再认真了,只在那儿虚应了一下故事。”

“也就是说……”朱聿恒缓缓问,“这群海客,企图给朝廷施压?”

卓晏忙道:“这……应该不敢吧?只是,对方好像也因此而探到了神机营的行踪,进而追踪到了放生池。”

“他们在海外横行无忌,在我朝的土地上,想自由来去可没这么容易。”朱聿恒说着,从屏风后转出,向外走去,“杭之。”

韦杭之大步跟上,等他示下。

一行人出了桂香阁,便即出了乐赏园。

“昨晚清河坊,你们那场喧哗,可是因为那个司鹫出现了?”

“是,司鹫企图接近阿南姑娘。属下按照殿下吩咐,假装让他逃脱,跟踪到了他们的落脚处,还拿到了这个。”说到这儿,韦杭之从怀中取出一个用布包好的小东西,呈到他面前,“这是在逃窜途中,司鹫抽空射入一间旧庙砖缝间的。属下猜测,这必定是他们传递消息的方法,只是,尚不知如何打开。”

布包散开,里面是一颗表面凹凸不平的铁弹丸。

朱聿恒以三指拈住这颗弹丸,举到眼前看了看。

冰凉的触感,让他这习惯了拆解岐中易的手指,倒生出一种亲切熟悉来:“这弹丸,可以打开?”

“是,拙巧阁的人看过了,说应该是中空的,里面藏有东西。只是这东西设计精巧,目前谁也不知道如何解锁,因此束手无策。”

朱聿恒翻身上马,思忖着将这颗弹丸在指尖上转了两圈,从食指上滚过,旋到了掌心中。

然后,他略略怔了一下,低头看向自己握着弹丸的手——

究竟是什么时候,他养成了这样的习惯,与阿南一样,喜欢将东西掌控在指尖与掌心,像逗弄小兽一般玩弄。

他将手中的弹丸收入袖中,沉默思忖片刻。

神机营踪迹既已泄露,海客们也在千方百计联络阿南,看来,他不得不去会一会那个公子了。

一夜雷雨初收,晨曦雾霭之中,西湖越显云水氤氲、烟波迷蒙。

在被禁绝靠近的三潭印月一带,却有一叶轻舟划开琉璃水面,向着放生池飞速驶去。

放生池外围列的船依次散开,码头台阶上,诸葛嘉正静待着。

轻舟靠在青石台阶上,船身轻微一震。

诸葛嘉立即上前一步,抬手以备搀扶站在船头的朱聿恒。

朱聿恒却早已踏上台阶,只抬手接过他手中的披风,一面沿着石板路向内大步走去,一面问:“那人呢?”

“在天风阁,就是放生池正中间。”诸葛嘉说。

朱聿恒抬眼看去。放生池一圈堤岸不过丈余宽,里面围出一个小湖,便成了“湖中湖”。四条九曲桥从放生池的四个方向往中间延伸,在最中间,二三十丈方圆的一块地方,错落地陈设着亭台楼阁,小院花圃。

虽在花木掩映中,但依然可以看到,幽微天光下,有不少守卫走动的影迹,影影绰绰。

朱聿恒拉上斗篷的帽兜,将自己的面容隐藏在阴影之中:“那人的两个侍卫,审过了?”

诸葛嘉递上案卷道:“审过了,他们是杭州坊间拳脚精熟的练家子,只是因为熟悉杭州事务,所以被临时聘来的,其实并不知道主家是什么身份。”

朱聿恒接过送上的签押文页看着,一面问诸葛嘉:“他交代什么了?”

“他只说自己是寻常海客,不明白为何被捉拿。提督大人可是要亲自审问?”

“不必,还是你来吧。”朱聿恒略一沉吟,说道,“你也不用着急,找个由头细细审讯他,将他过去的一切都磨出来。最重要的,是将他羁押在这里,越久越好。”

“是,审足三年两载都没问题。”身为下属,诸葛嘉又最喜欢做恶人,自然包揽下来。

朱聿恒点点头,看向签押文页的画押处。

那里写着的,是清拔飘逸的“竺星河”三字。

原来他叫竺星河。

南方之南,星之璨璨。

她是南方,而他是南天璀璨的星河。

朱聿恒盯着“竺星河”看了须臾,缓缓道:“既然对方敢去官府要人,想必是要讨一个理由。那么此次审讯,便着重问一问,他与四月初宫中那一场大火,是否有关吧。”

诸葛嘉心下诧异,一个海客与三大殿的大火,能有什么关联,但皇太孙既然这样说了,他便也恭谨应了。

“诸葛提督,这位是谁?”码头边一个身材魁伟的男人,见诸葛嘉带着朱聿恒看过来,便出声询问。

这男人身材高大,肌肉结实,几步跨过来,站在面前跟铁塔似的。

“这是我们提督大人。”诸葛嘉语焉不详地介绍道,又指着那大个子,“这是拙巧阁主的左膀右臂,副使毕阳辉。”

拙巧阁。

朱聿恒知道他们与官府多有合作,甚至阿南还与他们一起研制过那柄会炸膛的小火铳,便略一点头:“劳烦。”

毕阳辉笑道:“应该的。毕竟我也想会会阿南的公子,看看是什么三头六臂。”

卓晏最多话,问他:“毕先生也在阿南姑娘那边吃过亏吗?”

毕阳辉的脸色别扭起来:“胡说!我怎么会在那娘儿们手上吃亏?”

卓晏忍不住笑了,凑到诸葛嘉耳边问:“嘉嘉,看他这样子,是被狠揍过几顿吧?”

诸葛嘉面无表情地飞他一个眼刀,示意他闭嘴。

毕竟在场所有人,除了卓晏,谁没被阿南揍过呢?

朱聿恒问:“既然对方已知道此处,前来试探,你们是否能守住?”

“如今这水上水下,都是重重机关,请提督大人放心。”诸葛嘉道,“他们要是敢来,正好围点打援,来一个,抓一个。”

朱聿恒望着面前蒙着晨雾、平静得完全看不出有什么机关设置的放生池,问:“要是,阿南来了呢?”

诸葛嘉目光微敛,那过分柔媚的五官,染上一层狠戾:“属下定让她有来无回。”

卓晏嘴角一抽,小心翼翼地观察朱聿恒的脸色,见他面无表情,才略微放下心来。

“说得好!我们这天罗地网,她一个娘儿们能干什么?”毕阳辉拍手附和道,“而且,我们阁主已经接到讯息,定能尽快赶到。傅阁主能废了她手脚一次,还不能废第二次?”

西湖的波光,在朱聿恒睫毛上轻微一颤。

原来她手脚的伤,竟是这样来的。

回想阿南每时每刻都懒洋洋瘫在椅子上的模样,他对这第一次听到的“傅阁主”,心头无由掠过一丝不快。

但最终,他只是垂下双眼,任由晨风将面前波光吹得紊乱。

九曲桥已经到了尽头,桥头便是天风阁。

卓晏与竺星河在灵隐寺打过照面,便机灵地停下了脚步,不再跟去。

朱聿恒看完了卷宗,将它还给诸葛嘉,问:“这个竺星河,既能统御阿南,想必有独到之处?”

诸葛嘉这两日显然也正在研究这个,答道:“听说他在海上势力煊赫,还扫**了婆罗洲附近所有海贼匪盗,但回归我朝后,似乎处事十分低调,有事也都是手下人出手——比如阿南,就是他手上最锋利的一把刀。”

“然则,他这次在灵隐祈福,身边的侍从是临时在杭州聘请的?”

诸葛嘉也觉得奇怪,正在沉吟,毕阳辉插嘴道:“谁知道这老狐狸在想什么,他一贯诡计多端,其中或许有诈。”

朱聿恒将抓捕公子当日情形略想了想,又问:“竺星河也会机关阵法?”

“不算吧,是那娘儿们擅长设阵,这男的擅长破阵,什么时候他们打一架才好看呢。”

毕阳辉这个粗人,在殿下面前一口一个娘儿们,让诸葛嘉不由得皱眉,正要开口阻止,却听朱聿恒问:“我听说竺星河有一套‘五行诀’?”

“对,就是他的那一套什么算法,能将天下万物以五五解析,据说无往不胜。”

“若拿五行诀来分析山川地势,是否可行?”

毕阳辉道:“应该吧,不然他怎么打下那么大一片海域?”

见他也是一知半解,朱聿恒便也不再问。

九曲桥边,荷叶挨挨挤挤,柳风暗送清凉。临水栏杆边有人在晨光中盘膝静坐,面对着满眼湖光山色,整个人便如入画般,雅致深远。

“竺星河,到阁中问话。”见朱聿恒一行人到来,守卫官差远远喊道。

在粼粼波光之前,竺星河抬起头来,远远望了斗篷遮掩下的朱聿恒一眼,轻抿双唇。

朱聿恒不言不语,此时尚未大亮的黎明与斗篷的兜帽将他遮得严严实实,无从窥探。

竺星河动作缓慢地站起身,他们才看见他是赤脚的。他还穿着那套在灵隐的素服,衣摆垂下遮住了他的脚踝,却未遮住系在他脚上的银丝。而他的一双手腕在转侧之间,也偶尔有银白的光线在灯光下闪烁,像蛛丝一样缠系着他的四肢与颈项。

朱聿恒瞥了身旁的诸葛嘉一眼,以示询问。

诸葛嘉解释道:“这是拙巧阁主亲自制作的‘牵丝’,用精钢制成,刀斧难断,细韧无比。他小心迟缓行动的话,自地下延伸出的牵丝亦能随之缓慢延展,不伤及肌肤。若是稍有激烈动作,轻则被剐去一层皮肉,重则直接削掉整条手足和头颅。”

韦杭之听得有些不适,低声问:“他都已是阶下囚了,有这必要吗?”

“你又不是没见识过抓捕他的场面。”诸葛嘉冷笑道,“别被他现在的样子骗了,老虎趴着休息的时候,也像一只猫。”

竺星河在牵丝的制约下动作克制轻缓,倒另有一种优雅从容。他缓缓步入天风阁,站在檐下看着他们,目光平静,就像一个主人在庭前迎接自己的客人。

朱聿恒不愿与他打照面,只在屏风后坐下,示意诸葛嘉。

诸葛嘉在屏风侧面的案前坐下,将卷宗重重按在桌上,问:“竺星河,你从何处来,为何要在我朝疆域盘桓?”

竺星河的目光,在屏风后朱聿恒的身影上停了片刻,才缓缓道:“我本是华夏后裔,先祖在宋亡之后漂泊海外。直到三宝太监下西洋,我们听到了故乡的消息,才循讯回归故国。我等通过广东市舶司进入的,有档案有文书,在各地行商也是遵章守纪,不知犯了何罪,竟将我囚困于此?”

诸葛嘉问:“你既是大宋末裔,那么先祖在海外哪个异邦居住,共有多少人?”

“先祖共有数百人,移居忽鲁谟斯,至今有一百五十余年了。”

诸葛嘉驳斥道:“忽鲁谟斯与天方相接,距我朝十分遥远。本朝太祖重开日月新天之后,宋朝遗民有陆续自爪哇、苏禄、苏门答腊归国的,但来自忽鲁谟斯的,却少之又少。你们百来人海渡而去,又不足以在那边割地为王,如何能在彼方地域上繁衍生息一百五十年、六七代人,却维持如此纯正的血脉与文化,连口音都与千万里之外的故土一样发展变化,完全听不出任何差异?”

竺星河身形未动,只双眉轻扬问:“阁下是神机营提督诸葛嘉吧?如此威势,却只能俯首听命于屏风后之人,不知那位又是什么来历?”

诸葛嘉冷冷道:“候审之人,有何资格臆测贵人身份?”

“你又焉知我在海外不是贵人?婆罗洲一带海商众多,我往来于其间,为出海的华夏子民**平万顷海域,三宝太监船队亦曾托赖我手下船队护航。我既非荒鄙海民,在海外时便学习如今的华夏文化与口音,有何稀奇?”

这番话无懈可击,诸葛嘉一时语塞。

朱聿恒隐在屏风之后,轻咳一声。

诸葛嘉会意,喝道:“竺星河,你为何要潜入宫中纵火?”

竺星河双眉微扬,说道:“不知诸葛提督此话从何说起,我一介布衣,如何潜入宫中,还能纵火?”

“四月初,你到顺天所为何事?”

“与我同归的一个海客手足有伤,我送她北上求医。”

“你在顺天待了多久,初八那日,你身在何处?”

竺星河不疾不徐,说道:“三月底去,四月初五我便因急事离开了顺天去往济南。”

“留在顺天医治的那个海客,是你什么人?”

竺星河沉吟片刻,终究没能给他们的关系找到一个最准确的形容,只说:“她是帮我管事的。”

“管什么事?”

“船队事务繁忙,我一人分身乏术,而她自小在海上长大,熟稔海上事务,因此也算是我的帮手。”

诸葛嘉将广东市舶司的卷宗抛在桌上,道:“据我所知,与你同去应天的这个司南,是个女人。她帮你做事,如何服众?”

见他已经调查过阿南的底细,竺星河也不再遮掩,自若道:“在本朝疆域可能罕见,但在海上早有女船王,甚至有些小国便由女王统治,何奇之有?”

朱聿恒在屏风后听着,眼前似出现了阿南驾领船队在浩瀚大洋之上前行的场景。

海天一色的碧蓝之中,她衣衫如火,黑发如瀑,必定又是一种动人心魄的情形。

正在此时,外面忽然传来一阵**,有急奔而来的脚步声,打破了此时屋内的审讯。

诸葛嘉微皱眉头,向外看去,只见韦杭之大步走近,径自向着屏风后的朱聿恒而去。

韦杭之附在朱聿恒耳边,低低说道:“窥探此间的刺客,来了。”

朱聿恒扫了竺星河一眼,站起身向外走去。

诸葛嘉情知有事,立即也跟了出去。

此时放生池外的堤岸上,毕阳辉正抱臂笑嘻嘻看着水底。

朱聿恒踏上青石砌成的堤岸一看,下面那清澈的水中,正翻滚着沸腾似的血水,随即,破碎的水草和发丝一缕缕浮起,血水中冒出一串水泡和泥浆来。

“哟呵,就这还不冒头,我敬你是条汉子。”毕阳辉蹲在岸上,冲着下面打了个呼哨,笑道,“出来吧,再不出来就把你绞得稀碎!”

卓晏看着那些翻涌的血水,脚都软了,扒着诸葛嘉的手臂问:“嘉嘉,这……这是什么?刚刚这水下不是还什么都没有吗?”

“谁说什么也没有?”诸葛嘉拍开他的手,冷冷道,“这是拙巧阁设下的锁网阵,已经锁死了放生池周围这一圈水域。别说是人了,就算是一条鱼、一只螃蟹,也不可能钻得进来!”

卓晏咋舌:“什么阵啊,杀人连看都看不见?”

“你没见过的多着呢。”毕阳辉盯着水面,眼看水下那人坚持不住了,他得意一笑,伸出手指勾了勾,“来了来了,出来呀……”

只见水下冒出一条身影,一出水便吓得卓晏跳了起来。那人遍身血水淋漓,身上衣服已被绞成碎布,破衣下的肌肤也是遍体鳞伤,彻底看不出面目。

朱聿恒盯着那遭鱼鳞剐般的肌体,心中忽然想,要是阿南侵入这里,是不是,也会遭遇这般惨状?

但那人虽然伤重,却是强悍无比,一手搭上堤岸的条石,便要纵身从那水阵中跃出。

“他……他上来了!”卓晏指着那人的手,失声叫出来。

话音未落,旁边拿着钩镰的士兵已经涌上前,钩住他的锁骨与腰身,就要将他从水中提出。

谁知那人力气极大,全身鲜血却似激发了他的狂性,反手抓住钩镰一挥一拍,震怒大吼,仿佛全未感觉到自己身上肌肉被撕裂的疼痛。

几个持钩镰的士兵,全都被震飞出去,摔入了内湖之中。

这放生池上堤岸细长狭小,诸葛嘉无法布阵,见对方如此悍勇,只能抢在朱聿恒面前,拔出腰间佩刀,斜指对手。

韦杭之则比他更快了一步,早已警觉地护住朱聿恒。

但很快他们就发现自己并不需要如此。因为毕阳辉已经出手。

他身材异常高大壮硕,膂力自然惊人,抓过旁边一支钩镰枪,擦着水面狠狠掷去,直穿对方的肩胛而过。

这一掷力度威猛异常,射进对方的肩膀之后,势道不减,竟带着他的身体往后拖去,连人带枪钉在了四丈开外的一艘船上。

四丈,已经在水阵距离之外。

诸葛嘉心中暗叫不好,立即向船上人示意,抓住那个被钉在船头上的刺客。

钩镰枪头早已击碎了对方的肩胛骨,加上他在水阵中所受的伤,若是正常人,就算在水阵之外,也应当没有逃脱的余力了。

可惜,对方并不正常。

在船上士兵爬下甲板,要去抓他之时,他右手抓住钩镰枪,双脚在船头上一蹬,硬生生挣脱了这条船,连人带枪,一起扎进了水中。

在呐喊声中,周围船上乱箭齐发,射向水下。

血花再次在水中翻涌起来,但终究,还是消失了。

诸葛嘉盯着湖面上越来越淡的血色,脸色难看至极。

毕阳辉冷哼道:“逃个屁啊,这么重的伤,回去也是死人一条。”

“就怕他回去后,把这边的布置告诉同伙,到时候,难免会想出破解之法。”

“谁能破解?阿南吗?”毕阳辉“哈”了一声,指着面前的西湖,“水上有船日夜巡逻,水底遍布锁网阵,他们长个翅膀飞进来救人?”

“或许……”朱聿恒想到阿南那只可以在空中飞翔的蜻蜓,淡淡出声问,“对方要是真的长了翅膀呢?”

“长翅膀?长翅膀飞进来又怎么样?”毕阳辉咧嘴一笑,抬头看向天空。

卓晏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却只看见青蓝的天际,和遍布锁网阵的湖中一样,看起来一无所有。

众人去水边观战,竺星河被带到了偏厅之中。

他亦平静如常,在小厅的茶几前缓缓坐下,甚至还借着旁边的小炉,给自己煮了一壶茶。

等茶香四溢之时,旁边忽然有几个士卒过来,将偏厅三面的门都推上,光线立时朦胧下来。

竺星河抬头看去,身罩斗篷的那人出现在光线之前,逆光将他的面容遮掩得更加彻底。

他毫不惊讶,缓缓抬手向对方做了个“请”的手势,示意他可以与自己在几案两边对坐。

但朱聿恒并未理会他,只在窗前坐下,将一条被切了一半的染血腰带丢到他面前,冷冷道:“你的同伙企图劫人,已被诛杀。”

竺星河瞥了一眼,说道:“是我家奴,但非同伙。我一生行事光明磊落,何须伙同他人?”

“你的形迹早已败露,遮掩也是无用。”朱聿恒略略提高声音,问,“我问你,四月初八,你为何要潜入紫禁城,在三大殿纵火?”

“此事我早已辩明,四月初五我已离开顺天。”

“若你果真离开,三大殿起火之前,为何会躲在奉天殿檐角之下,当日的火中,为何又会出现你随身携带的东西?”

竺星河并未开口应对,只面露疑惑之色。

朱聿恒见他貌似无辜,便从袖中取出两只幽蓝的绢缎蜻蜓,按在自己身边的高几之上。

两只蜻蜓,一只完好无损栩栩如生,另一只则已经残破,被他拍在几上时,细小的机栝随之散落。

竺星河的神情,终于带上了一丝诧异:“这东西,是他人所赠,我在应天时丢失,正不知如何与对方解释,怎么竟会在这里?”

“这么重要的东西,你一句话,说丢便丢了?”朱聿恒盯着他的面容,一字一顿道,“如今你的同伙,早已向我们招供,甚至连与你这蜻蜓相同的一只,也已作为罪证上交,你矢口抵赖又有何用?”

竺星河的目光,落在那只完好的蜻蜓上,语调更为疑惑:“罪证?这种消遣的小玩意,丢了便丢了,再做一只不就行了,如何能作为罪证?又是谁拿出来诬陷我的?”

他这滴水不漏的神情,对这双蜻蜓满不在意的情绪,都让朱聿恒的心中,隐约泛起不快。

但他自小喜怒不形于色,此时也只冷冷道:“这你不必管,总之,你身边的人、你所有的事,我们都有所掌握,不然,也不会出动那么大的阵仗,将你擒拿归案。”

竺星河笑了笑,只轻轻转了转拇指上那个扳指。

这个银白色的扳指,不知是什么材质所制,刻着古怪的花纹,发着素淡的微光。

那扳指的光线与缠绕他周身的牵丝光芒混在一起,都是似有若无、缥缈虚无的光线,让他看来倒像是一只稳坐八卦阵的雪蛛,正编织着晶莹明净又致人死命的陷阱。

他问:“这么说,出卖我的人,是司南?”

朱聿恒并不承认,也不否认,只以平静任由他去猜测。

竺星河端详着他的面容——虽然只能看见他微抿的薄唇与略带倨傲微扬的下巴,但亦可泄露出他不俗的样貌。

竺星河忽然笑了,问:“我认识阿南十四年,与她并肩出航九年。这世上,大概没有人比我更了解她。可我却看不出,阁下何德何能,居然能得阿南青眼,甚至值得她抛弃自己十几年的兄弟与战友,投到你那一边?”

“为何不理解?”朱聿恒平淡道,“每个人做事,自有他自己的道理。”

“我想不出她这样做的道理。”

“那么我给你一个道理,她与我营宋提督,如今是主仆关系,”朱聿恒沉静端坐,口吻很淡地说道:“有卖身契在手。”

竺星河一直淡定自若的表情终于变了。甚至因为手腕颤动的动作超过了“牵丝”的允许范围,他的衣袖之上,一道浅淡的血痕迅速渗了出来,染在素衣上,颇为醒目。

他却仿若不觉,只问:“哪个营,哪位宋提督?”

“这你不必知道。”

朱聿恒毫不心虚,任凭他误认为是阿南卖身给别人。

“她这是,要找一个新靠山吗?”竺星河垂下手,将手指轻扣在那个扳指上,问,“这回居然是,当今朝廷?”

朱聿恒心念急转间,想到阿南上一次与拙巧阁的合作,便模棱两可地答道:“至少,朝廷比拙巧阁,可要待她好多了。”

竺星河轻叹了一口气:“能归顺朝廷也是好事,大概她是厌倦了海上漂泊流浪的日子了。”

“若你们能安心回归我朝,不再兴风作浪,朝廷自然也会善待抚恤,何至于身陷囹圄,生死由人?”朱聿恒回归正题,一字一顿道,“说吧,宁远侯世子已在灵隐看到你所写的祭文了,幽州雷火,黄河弱水,都是什么意思,你与三大殿起火究竟有何关系?”

“这不过是我耳闻最近两桩天灾,因此在祭文上随手一写,不知触犯何种律法?若阁下不信,大可让阿南来与我一辩,即可知晓我挚爱故土之心,绝不可能、也做不到为祸人间。”

朱聿恒自然不可能让阿南前来,未加理会。

“怎么,阿南的新主人驱使不动她,无法让她前来指认我吗?”竺星河的脸上,显出关切询问的神情。

朱聿恒冷笑一声,从袖中取出那颗铁弹丸,放在两只蜻蜓之前,说道:“她如今另有要事在身,你们传递的消息已无暇查看,何况来见你。”

“这样啊,我们这群在海上生死与共的兄弟给她传递消息,她都不理会了吗?”竺星河语气伤感中又带着一丝痛惜,“她为何明知我清白无辜,却不替我辩白?难道我做过什么对不住她的事情吗?”

他条条桩桩推得一干二净,这滴水不漏的模样,将所有话题又推回了原来的出发点。

窗外的日光已经明晃晃升起,这一时半会绝不可能结束的审讯,朱聿恒不准备再从头开始,重新探寻一次。

毕竟,阿南也该睡醒了。

“你既不肯说清事实真相,那就在这里多待几日,等你的同伙们一个个自投罗网,等我们查清你一路行程,再做定夺吧。”

朱聿恒站起身,表示自己即将离去,言尽于此:“阿南与你都是身怀绝艺之人。她如今得朝廷庇佑,自然过得很好。我听说你的五行诀也是天下绝学。我朝向来赏罚分明,只要你立下功绩,以你的艺业帮我朝子民消灾减难,未尝不能成为上宾。”

他的意思已很明显,竺星河却无动于衷,只盘膝坐在几案前,目光若有所思地落在他的手上。

朱聿恒便不再理会他,收好高几上的东西,抬手推门而出。

就在他一步跨出之时,他听到竺星河在后面出声道:“你的手……”

朱聿恒的手顿了顿,听到他缓缓说:“你这双手,阿南肯定喜欢。”

朱聿恒神情漠然,仿佛没听到般,用那只手将门一把拉开,大步走入外面明灿的日光之中。

日头高升,一片云也没有的天空,瓦蓝刺眼。

诸葛嘉与卓晏等人正候在外面,见朱聿恒出来,他们随之跟出。

见朱聿恒似是一无所获,诸葛嘉便问:“提督大人,不如咱们严讯逼供,让他尝试尝试雷霆天威,或有效果?”

朱聿恒没回答,一直走到堂前,才听他开了口,问:“诸葛提督,我记得,你以前养过一只鹰?”

诸葛嘉不知他为何忽然提起这个,回答道:“是,它叫阿戾,后来为保护我而折损在战场上。”

“我听说,刚抓到它的时候,有七八个驯鹰好手都折在上面了,就是驯不出来?”

“是,阿戾特别倔强,被断水断粮至奄奄一息都不肯听从命令。到后来众人都觉得这是一只死鹰,不可能驯得出来,于是将它绑了翅膀,丢给了一群细犬当口粮。”诸葛嘉对自己这只鹰感情深厚,说来自然如数家珍,“当时属下正从旁边经过,见那只鹰翅膀被绑,依旧用利爪和恶犬相搏,不肯屈服,便打散了狗群,将它救出,又给它解了翅膀放它离去。”

卓晏最爱听这些故事,忙问:“后来呢?”

“我放了它,它没有飞走,却学会了驯鹰人教的第一个姿势,扑扇翅膀保持平衡,站在了我的护腕上。”诸葛嘉说着,抬起右手,那一向狠厉的眉眼,也染上了一丝柔和,“后来,它就一直在这里,站到了死亡那天。”

“是一头好鹰。”朱聿恒说着,脚步顿了片刻,才说,“找个人,好好照顾那个竺星河。”

诸葛嘉张了张嘴,有些不解,但随即便明白了过来。

竺星河这种难驯的鹰,若遇上森森犬牙之中伸向他的一双手,或许,也会有所不同。

所以他只顿了片刻,便恭谨道:“是。”

卓晏在旁边不解地挠挠头,不知道他们从一个话题跳到另一个话题,是什么意思。

前方是云光楼,从应天送来待处置的公文正堆积在那里,等待朱聿恒的批示。

他没有理会那些军政要事,只在案前坐下,将那两只绢缎蜻蜓让诸葛嘉过目。

蜻蜓的机栝太过细小,几乎无法用手指捏住。诸葛嘉俯身仔细一一查看零件,他毕竟对这一行有所涉猎,一眼便断定道:“这似乎是一个小玩意,以蜻蜓体内的机栝驱动外面的翅膀,大概可以令蜻蜓在空中飞一会儿。”

“不止一会儿,只需一点气流驱动,便能飞很久。”朱聿恒说着,取过那只完好的蜻蜓,一扯它尾后的金线。

轻微的“嗡”一声,蜻蜓自朱聿恒掌中盘旋而起,振翅低飞在室内,轻舞迷幻。

诸葛嘉和他当时一样,一瞬不瞬紧盯着它,根本无法从这只奇妙的蜻蜓上移开目光。

直到它势头微弱,越飞越低,朱聿恒才抬起手,让蜻蜓轻轻停在自己掌心之中。

他掌心倾斜,让蜻蜓轻滑入盒中,抬眼看诸葛嘉:“这是我自阿南处得来。依你看来,这世上是否有人的手艺能与她比肩,或者说……将她击败?”

“击败一个人很简单,属下凭借家传阵法,足以将她擒住。”在公子那边取得胜绩的诸葛嘉颇有信心道,“只是要在这些精巧物事上超越她,怕是很难。”

“我听说你的先祖是蜀相诸葛亮,诸葛家一千多年来人才辈出,难道也没有办法?”

诸葛嘉摇头道:“我先祖流传下来的,共有两桩绝艺。一是阵法,属下这一脉便是习得了八阵图,赖此在军中建功立业,受圣上青眼,忝居神机营提督之位;二是机栝,如损益连弩、木牛流马便是,只是这一门绝艺已经不在我诸葛家了。先祖当年制作连弩与木牛流马等,颇得妻子黄氏帮助,因此这门技艺也大多传予女儿。后来我族中出了位惊才绝艳的女子,嫁入蜀中唐门后,将此技发扬光大。唐门子弟也都争气,代代推陈出新,如今机栝已成为唐家绝学。”

“那么,这东西,蜀中唐门能弄得出来?”

“可以仿制,但怕是做不了这么小,也飞不了这么久、这么稳。毕竟这些零件的精巧程度,至少在九阶以上,普通匠人无从下手。”

“九阶?”朱聿恒并不清楚他这个说法的意思。

“是,匠人的手艺,在行当内共分十阶。三阶以下仅为普通工匠;四、五阶开始登堂入室;六、七阶已属万里挑一;到八、九阶便是大师泰斗了。至于第十阶,臣平生只有耳闻,未曾见过。”诸葛嘉看着那只蜻蜓旁的细小机栝,娓娓道来,“唐门这一辈有个天才,十余岁时便到了八阶匠人的手艺,但属下见过他当时做出来的东西,与这蜻蜓还是有差距。”

朱聿恒轻按着那片残破翅膀,又问:“十阶便是登峰造极,没有再高的等级了?”

“十一阶?”朱聿恒随口问。

诸葛嘉摇头:“三千阶。”

朱聿恒紧盯着那两只蜻蜓,看了许久,才缓缓问:“超凡脱俗,遥不可及?”

“是。”

朱聿恒沉吟片刻,又问:“那个人,叫什么名字,能找到吗?”

“这……请殿下恕罪,属下久在朝廷,对江湖民间之事,所知亦不甚多。我神机营研制火器时,与拙巧阁多有合作,他们在江湖中久负盛名,手下能工巧匠遍布九州,相信定能找到超越阿南姑娘的天才人物。”

“尽量,还是寻一寻吧。”朱聿恒看着窗外那些暗藏杀机的波光水色,淡淡道,“毕竟在阿南过来之前,我们谁也不知道,这世上什么东西能挡住她。”

迅捷地处理完公务,朱聿恒手中无意识解着岐中易放松手指,走出云光楼。

顺着九曲桥走到码头,在明亮日光之下。毕阳辉正站在水边,抬头看天空。

卓晏最好事,也跟着抬头,看向空中。

四下除了水风掠过湖面,其余什么也没有。卓晏疑惑地问:“毕先生,你在看什么?”

话音未落,只听得毕阳辉嘬口一呼,向着空中遥遥地发出两长两短四声呼哨。

长空中有隐约的鸣叫声传来,随即,浑然一色的墨蓝中忽然光彩闪耀——

一只羽色辉煌的孔雀,侧身从天际呈现,在空中绕着他们盘旋。

随着角度的转侧,朱聿恒等人才看出来,原来这只孔雀在飞翔的时候,尾羽缩了起来,肚腹又是深青色的,是以飞在高空中时,他们竟一时都看不出来它在头顶上。

“这里怎么会有孔雀飞来?”卓晏又惊又喜,见孔雀向毕阳辉飞去,便大声问,“毕先生,原来孔雀在空中飞的时候,尾巴会收起来?”

“年纪不大,眼神这么差?”毕阳辉说着,抬手揽过落下的孔雀,让它停在自己的肩头,大笑着对卓晏说道,“这是我们阁主的‘吉祥天’,他一时半会儿赶不到,先送来了阿南最怵的东西。这下就算那娘儿们从天而降,也要死得很难看了。”

卓晏见孔雀停在他肩头一动不动,便试探着抬手摸了摸,才发现孔雀的身体坚硬空洞,竟然是皮革做的,外面植上羽毛而已。

卓晏震惊不已:“这是你们阁主所制?它从何处飞来,又怎么找到这边的?”

诸葛嘉见朱聿恒也在看这孔雀,似是想起了阿南的蜻蜓,便介绍道:“这是傅阁主所制的‘吉祥天’,据说当初是阿南姑娘借用风力,研制出足以在空中飞行的机栝,傅阁主改进了寻找方位的手法,同时借助拙巧阁沿途一站站的接力,这只‘吉祥天’方可飞渡州府,顺利到达此处。”

卓晏还想探头去看看孔雀腹中有什么,毕阳辉却“啪”的一声关上了,只朝他们哈哈一笑:“放心,戏台摆好了,就等那娘儿们过来寻死了。”

听到他句句针对阿南,卓晏有些心惊,偷偷打量朱聿恒的神色。

可他的神情隐藏在熹微的晨光之中,并未透露任何可供他人揣测的内容。

只是看着毕阳辉肩上的孔雀,朱聿恒忽然开口问:“楚家六极雷、竺星河五行诀,那么,阿南是什么?”

“她的名号特别嚣张,不过还不是败在我们阁主手下?”毕阳辉扛着孔雀,捋了捋它的尾羽,冷笑道,“三千阶。”

一贯冷面狠绝的诸葛嘉,神情顿时扭曲了。

朱聿恒的手微微一顿,阿南送给他的岐中易在他的指尖发出轻微的碰撞声响,在寂静的西湖烟水中,显得格外空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