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县长虞有顺出院了。不出不成,他怀疑自己再不出院,非让院长胡一清折腾出其他毛病来不可。胡一清太热情了,热情得过分,弄到最后,竟然把护士都打发了,让自己在院办工作的儿子胡小兵来服侍自己。你想啊,一个半大小子,连自己上卫生间小解的时候,都枪杆似的守在卫生间门口,这哪儿受得了啊?好在腮帮子肿胀的部分已经散了,牙龈也不是那么疼了,一想,出院得了。

胡一清的儿子没有考上大学,后来糊弄了个中专学校的文凭,胡一清凭借手中的职权,愣是把儿子安排进了县人民医院,专业不对口,就在院办室帮忙。住院的这段日子,胡一清不止一次给虞有顺提过,想让儿子调去政府办工作,最好是能给虞有顺直接当秘书。

胡一清说:“虞县长,别看文兵这孩子没年龄,机灵着呢,给您当秘书最合适不过了。”

虞有顺答应不是,不答应也不是,人家正给自己看着病呢。他就说:“老胡啊,孩子想进步,那是好事,下来我给组织部那边打个招呼,让孩子去组织部吧,组织部是出干部的地方,进步快。”

胡一清不乐意,觉得儿子还是给虞有顺当秘书保险,给县长当秘书,提拔得快。虞有顺只好勉强答应,说:“行啊,行啊,下来办,下来办。”胡一清很高兴,屁颠屁颠地走了,过了不几分钟,就把儿子胡文兵带了进来,打发走护士,提前让儿子进入了秘书的角色。

出院后第一天上班,县委常委、常务副县长谢鸣中就进来汇报,说螺钉厂的工人又闹事了,尤其是螺钉厂厂长罗唣中,态度很恶劣,六十多岁的人了,拄着拐杖,大骂不止,说是共产党创下的基业,都快要让腐败分子给毁掉了。

虞有顺不置可否:闹吧,都闹过多少回了,又不是没闹过。螺钉厂属于历史遗留问题,虞有顺来当县长之前,就已经搁在那儿了,虞有顺当了三年多县长,也只能跟前任一样,干瞅着。有什么办法呢?300多名工人呢,伸手要工作,张口要吃饭,怎么安排,往哪儿安排,都成问题。

县螺钉厂是老国营厂子,八十年代一度很辉煌,厂长罗唣中还当过全国劳模,去北京领过奖,党和国家领导人都接见过。进入九十年代,厂子就不成了,半手工半作坊的生产经营模式,产品老化不说,质量也成问题,成堆的产品堆在仓库里卖不出去。好在那时候,国家的政策还不是那么硬火,还能撑,好歹能发出一半工资去。

进入2000年以后,问题就出来了:不改制不成,再不改制,螺钉厂就成了县政府的大包袱。那个时候,工人们已经领不上工资了,只能每月领二三百块钱的生活费。按照国家的相关政策,国有企业陆陆续续都要跟政府部门脱钩,全部推向市场。但螺钉厂就是改制不下去。300多名工人呢,包袱太重,没人敢接手不说,工人们也闹腾得凶,认为政府不管他们的死活了,要把他们推到火坑里去。后来,有人建议,干脆让螺钉厂直接进入司法程序,破产得了。工人们还是不答应,厂子一破产,就啥都没了,他们更没有指望了。

就这样,一拖再拖,螺钉厂成了“老、大、难”问题,成了摆在县政府面前的一道高压线,愣谁来当县长,也不敢碰。谁敢碰啊,300多号子工人黑压压往县委、县政府大门口一坐,你再有天大的本事,也只能干瞪眼。

县螺钉厂占地四百多亩,规划新城区的时候,螺钉厂刚好位于十字路口的一角,黄金地段。虞有顺曾经动过螺钉厂的脑筋,不光虞有顺,包括他的前任县长,甚至一些房地产开发商,都打过螺钉厂的主意。但最后,都不了了之,300多名待岗工人,不光县政府背不起,开发商也背不起。

罗唣中当了二十多年的厂长,一直当到退休。县上曾经考虑过,罗唣中毕竟是全国劳模,给调个单位。罗唣中一根筋,不同意,硬是要跟厂子、跟手底下的工人同“生死”、共“进退”。这下好,十来年过去了,罗唣中的“死扛”毕竟挡不住市场运行的大趋势,螺钉厂成了一家“死厂”,就连罗唣中,老婆儿子儿媳孙子一大堆,还都挤在螺钉厂破破烂烂的职工宿舍里,别说换房子了,吃饭都成问题。

这些情况,虞有顺都了解,但他不管,因为他管不了。300多名工人,要吃饭,要解决工作,他这个县长有什么办法?没办法嘛,国家政策走到那步田地了,他虞有顺有啥办法?又不是他虞有顺让螺钉厂倒闭的,也不是他虞有顺让工人们待岗的。县财政有县财政的难处,要搞城市建设,要上大的项目拉动内需,要发展乡村交通,减小城乡之间的差距……等等,这些都要花钱,财政上紧得很,能够每年承担工人们的生活费,就已经够意思了,还想怎么着?胡闹嘛。

谢鸣中说:

“虞县长,我看得想些办法,这次,工人们的情绪好像不对头哩。”

虞有顺挥挥手,说:

“能有什么办法?你清楚,牵扯面太宽,光螺钉厂就有300多名下岗工人哩,别说没地方安排,真安排了,还有造纸厂哩,酱菜厂哩,这些厂子的工人们又咋安排?效益都不景气嘛。”

谢鸣中说:

“但是,咱们也不能眼瞅着让工人们闹啊,这万一要是闹到市上去、闹到省上去,也不好看啊。”

虞有顺两手一摊,说:

“鸣中同志,不是我这个县长不愿意管,我没办法管啊。你是常务副县长,你心里应该比谁都清楚,工人们要的是什么?要的是饭碗。但这个饭碗,恰恰是县政府没有办法给他们的。我们也不愿意他们饿肚子啊,但是,有办法吗?往上闹吧,我不怕惊动市上和省上。”

谢鸣中试探着说:

“要不,把螺钉厂卖掉吧,那可是一块黄金地皮,值不少钱呢。”

虞有顺说:

“螺钉厂的地皮,值钱是值钱,但国营厂子的地,属于国有资产,还不都是国家的?还不都是政府的?咱总不能把地皮拍卖掉以后,给工人们把钱分了吧?不是那回事。眼热那块地的人多着呢,但在工人们没有妥善安排好以前,螺钉厂的地皮就是一颗深水炸弹,碰不得。”

谢鸣中想了想,感叹道:

“真是可惜了那几百亩地,如果不是有一大堆待安置的下岗工人,早都盖成高楼大厦了。”

虞有顺说:

“哼,这种现象普遍得很,全国到处都差不多,下岗工人遍地是,上头三天两头吆喝着再就业、再就业,到哪儿去再就业呢?别说闹到省上去,闹到北京去都没用……社会要向前发展,势必要优胜劣汰,势必要产生这样那样的新矛盾,正常得很。政府也努力了嘛,给工人们发生活费,子女上学减免学费,财政上帮他们购买医疗保险,等等,这不都是在解决问题吗?”

谢鸣中说:

“关键是,这些措施,都是治标不治本。不从根本上解决问题的话,螺钉厂始终是一个大脓包,弄不好,会长成毒瘤的。”

虞有顺哈哈一笑,说:

“鸣中,你也太杞人忧天了吧?不就一帮下岗工人吗,还能翻了天去?放心,折腾几天就没事了……这样吧,改天你跟市管办协调一下,看能否腾出一些摊位来,挑最困难的人家,先安排他们做些小生意,摊位费、管理费什么的,该免的免,该减半的减半。”

谢鸣中说:

“行,是个办法,我现在就去落实,先缓解一下工人们对政府的敌对情绪再说。”

说着,常务副县长谢鸣中转身要走,虞有顺又叫住了他,吩咐道:

“顺便让公安那边查一查,看有没有什么人在背后捣鬼,挑动闹事什么的……让龚湘海亲自去查,他这个公安局长,就知道整天胡吃海喝,工人们动不动到县委、政府闹事,他们那帮子警察干啥吃的?愣是干瞅着没办法。”

谢鸣中迟疑着说:

“这恐怕……不大好吧?工人们正在气头上,公安再一介入,弄不好会火上浇油,激化矛盾的……”

虞有顺一挥手,说:

“没事的。天塌了自有大个儿顶着,你怕个啥?告诉龚湘海,暗地里查,别明目张胆的查就是。”

“要不要向天明书记汇报汇报?”谢鸣中又问。

虞有顺沉吟了一下,说道:

“我看没必要!天明同志在临江当了八九年县委书记,螺钉厂的情况他又不是不知道?给他汇报了,他也没辙儿……干脆这样,哪天你到常委会上提提,听听班子里其他同志的意见。”

谢鸣中走了以后,虞有顺陷入了短暂的沉思,他心里想,自己当初选择来临江,只怕是个不小的错误。

区县调整班子的时候,市委冯副书记征求他的意见,意思让他下去锻炼锻炼,看他想去哪个县份。虞有顺郑重考虑以后,挑了临江县,原因除了临江县在经济、交通等各方面条件都比较优越以外,还有一个潜在的原因,那就是:临江县委书记耿天明已经在任整整五年了。按照常理,耿天明在临江当了五年县委书记,短时间内非挪窝不可,要么提拔,要么平调,总之,离开临江的可能性最大。

虞有顺的如意算盘是,等耿天明离开临江,自己顺势接任县委书记。谁知,耿天明不但没有在短时间内离开临江,反而屁股越坐越稳,那架势,好像非要把临江的县委书记当到老死不可。

眼看着年龄上的优势在一点点丧失,虞有顺心里干着急,却也无可奈何。他今年四十三岁,书记耿天明比他还小,才四十二岁,如果书记耿天明再不挪窝的话,他虞有顺的政治命运,有可能就压死在耿天明的屁股底下了。

虞有顺发了一会儿愣,顺手摁了政府办公室的电话。不一会儿,副主任胡玉英推门进来了。虞有顺吩咐她,让她跟桥南裕乡联系一下,自己要去桥南裕乡跑一圈。桥南裕乡是夏明华市长包的点,据古长天反馈回来的信息说,夏明华市长准备不日带队来临江,重点之一就是调研桥南裕乡的各项具体工作。不管怎么说,身为一县之长,该干的工作,还是要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