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野生渔岛并不真是岛,只是修在一家大型渔场边的农家乐。说是农家乐,档次却很高,不比星级酒店差;也不单纯是吃饭的地方,还有休闲娱乐——野生渔岛最出名的,就是美女,一律不超过十八岁,处女,一天一换,个赛个儿的漂亮,十足就是画张子里面飘出来的。

除了企业老总和达官显要,普通人根本不会来这里消费,消费不起。就说这顿饭吧,三五千元已经是最便宜的了,外加酒水,下来咋都得一万多块钱。

马立均最初并没有打算到野生渔岛来,他是县委副书记,常务,出入这些地方过于显眼。但是,北京来的客人指名要来野生渔岛,堂弟也说,就野生渔岛吧,你们临江的野生渔岛老出名喽。没办法,只好订了野生渔岛。

今天这顿饭,是马立均自己掏钱。他没有让县委办的工作人员出面安排,也没打算让下面那个局长来替他埋单,客人太要紧了,他必须自己掏腰包。马立均在大脑里面回溯了一下,在他从政的二十余年生涯里,这是第二次自己掏钱请客。

请第一次的时候,马立均刚参加工作不久,市民政局,他攒了三个月的薪水,把局长、副局长等领导请出去撮了一顿。请完客没几天,马立均就成了局长的秘书,后来就是办公室副主任、主任,再后来下基层当副县长,当组织部长,一直熬到常务副书记的份上。

马立均记得清清楚楚,从他当上秘书的那天起,他就再没有掏过自己的腰包,不管是他请别人,还是别人请他,花的都不是他自个儿的钱。

权力真是个好东西,它带来的,是身份,是地位,是真真切切的实惠。没有谁比马立均更能体会到权力带来的妙处了:一个人要靠什么彰显自己的人生价值呢?权力嘛,肯定是权力,一朝权在手,你的人生价值自然而然就彰显出来了。

“萧总,吃菜,甭客气,吃菜,吃菜!”

堂弟的谦恭和谄媚是挂在脸上的,是那种小心翼翼的谄媚和谦恭,生怕自己一不小心,就得罪了对方似的。

堂弟在相邻的浠水市工作,原来是一家濒临倒闭国有企业的老总,说是老总,实质上比普通老百姓还穷,厂子早都发不出工资了。堂弟曾经找过马立均,意思想调来他手底下工作,随便哪个科部局给个局长,副局长也成,只要能发上工资就行。马立均觉得不好办,没有答应。

谁知,一年前,堂弟神神秘秘地给他打电话,说自己马上就要升了,市国土局长。马立均不以为意,心想只怕是堂弟一厢情愿的想法,他那个破厂子,虽然等同县处级部门,但调去实权单位当一把手,几乎没有这个可能,给个副局长都难。

让马立均没有想到的是,不出两个月,堂弟竟然真的当了浠水市国土局长。这让马立均大惑不解。堂弟的口气已经跟从前不一样了,牛逼哄哄地对马立均说:“哥呀,不是俺说你,死脑子,你早都应该是县长、县委书记了,还耗在副职的位子上,怂不怂啊?”

堂弟的话,算是说到了马立均的心病上。他的仕途之路,原本走得顺风顺水,只是当到常务副书记的份儿上,就固步不前了。转眼间,马立均已经当了五年的县委常务副书记,还没有看到升迁的任何希望。当然,耿天明在临江,比他呆得时间更长,八年,整整当了八年县委书记。

正因为耿天明一屁股坐在县委书记的位子上,八年都没有挪窝,才让马立均等人老是提不起来,没位子嘛,包括县长虞有顺,接任县委书记的美梦也是一再落空。

堂弟大不剌剌地说:

“哥啊,改天给你介绍个朋友,包你想当县长就当县长,想当县委书记就当县委书记。”

堂弟所说的朋友,就是坐在马立均面前的萧总,北京来的。堂弟告诉马立均,自己给人家下了好多话,对方才决定来一趟临江。堂弟说:“哥呀,萧总说了,看俺的面子,给你打个折,想当县长呢,这个数,”说着,竖起三根手指头,“想当书记呢,这个数。”又竖起五根手指头。

马立均一时没明白,问堂弟:“什么意思?五十万?”堂弟一咧嘴,揶揄道:“哥呀,你也当了多年县领导,老土了不是?五十万?五十万顶个屁用?五百,五百万。不是看俺的面子,县委书记的职务要八百万呢。”马立均暗暗心惊,五百万?都够得上杀头了。

马立均曾经犹豫过,内心产生过激烈的思想斗争。说实话,马立均很想当一任县委书记,但他又感到非常害怕,五百万呢,不是小数目。买官卖官,历来是政界的一道高压线,都知道要冒很大的风险,但都抱着侥幸心理,试图从下面小心翼翼地爬过去。运气好的,就爬过去了,进而飞黄腾达了;运气不好的,说不定早都触电身亡了。

最终,想当县委书记的强烈欲望占了上风。县委书记,多大的**啊,一个县份的最高长官,一把手!一把手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临江县的天和地就都属于你马立均了:你让天晴,天就晴了;你让天阴,天就得阴下来;意味着临江县上上下下从此只有一个声音,你马立均的声音;只有一种意志,你马立均的意志……没当过一把手,就等于没有当过官!他这个县委常务副书记,算官吗?不算,根本不算。他想提拔个人,能成吗?他想给某家公司安排个工程,能成吗?肯定不成,在这些事情上,他这个县委副书记的话屁事不顶!

马立均注意到,对方并不怎么动筷子,神情倨傲,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两名保镖枪杆似的站在身后,一动不动。什么叫派?这就叫派。萧总没有什么职衔,也没有什么具体的公司,但却比雎州市的所有党政官员和企业老总都牛逼,为什么呢?因为人家有一个“攒劲”老子,有一个来头非常大的爹。

萧总大名萧涵秋,他的父亲萧老曾经担任过西江省委书记,后来又去中央任职,在某部部长的位子上退了下来。这都不是问题的关键,关键是,现任省委书记甄建华、省长李云樵,最初都是萧老手底下的干将,据说甄建华同志的省委书记一职,还是萧老向中央鼎力推荐的呢。

怪不得堂弟由一个垮杆企业的经理,一跃成了炙手可热的浠水市国土局长——远在北京的萧老只要咳嗽一声,整个西江省都会抖三抖,提拔个国土局长算什么?提拔个县委书记算什么?还不是人家一个电话的事情?搁自己手里,比登天还难;搁人家萧总和他父亲手里,简单得就跟写个‘1’字一样。

堂弟告诉他,市上想让他下去当县委书记,到基层镀镀金,他没去,等过一半年,直接当副市长。那口气,好像省委组织部就是堂弟家开的。马立均心里隐隐有些嫉妒:自己咋就没有堂弟那么好的运气,早一点搭上萧总这条线呢?他今年四十六岁了,再不紧赶着上个台阶,仕途生涯有可能就此画上句号,最好的“落结”,无非是去人大政协落实个正县级而已。

像马立均目前这样,弄不好就老死在县处级上了。如果能一步当上县委书记,那又自当别论,过上三两年,争取个副市长,或者市委秘书长、宣传部长什么的,大有可能,最不济在市人大、市政协也能谋个位子,落实个副厅级。说句心里话,马立均原先是不大瞧得起堂弟的,觉得堂弟是那种软骨头的货色,一场国企老总当下来,见了什么人都低头哈腰的,忒窝囊不是?现在却不得不对堂弟刮目相看。

马立均不得不承认,有时候,软骨头也是一种潜质,当你的腰板挺不起来的时候,你就不妨一直弯着,示人以弱,这样,别人才不会把你当成对手。马立均曾经到浠水市去过一次,已经当了国土局长的堂弟,当年的窝囊样儿一扫而光,照样颐指气使,尤其是那些想拿地的房地产开发商,跟在堂弟的屁股后面,像伺候爷一样伺候着他。当时,马立均就唏嘘不已,觉得自己这多少年的县委副书记,算是白当了。

酒桌子上的气氛有些沉闷,主要是堂弟一个人在忙乎。堂弟大概意识到了这一点,征询似的问对方:

“萧总,要不,咱们饭就吃到这儿,安排其他活动?”

萧总点点头,率先站起身来,堂弟赶紧在前面引路。马立均也立马站起来,小跑着去开包厢的门。临出门时,萧总很随意地对马立均说:

“就这样吧,照规矩办,老爷子那边,我已经通过气了。”

马立均的一颗心几乎都要跳出胸膛来了,热血上涌:事情就这么成了?五百万,自己梦寐以求的一把手,马上就要变成现实了?

这笔买卖,实在划算得紧。按照堂弟的说法,五百万算逑啥呀,只要当上县委书记,调整一次干部,规划一项工程,随随便便就把本钱“搂”回来了——是“搂”,堂弟用了一个动感十足的词。堂弟带萧总和他的保镖去楼上,早已经安排了数名绝色女子在房间里等着,清一色未**的黄花大闺女。

马立均需要静一静,他独自踱到渔场边上。夜晚的野生渔岛真是美啊,天空高远,周围星星点点的灯火,给人一种很温暖很温馨的感觉。五百万,跟县委书记一职比起来,不算是一个多大的数目!如果人生是一个大博弈场的话,官场就是最大的一家赌局,敢赌才会赢嘛,狭路相逢,就得铤而走险——谁让这是一座独木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