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市井生活篇1

第一节饮食饫甘餍肥

“民以食为天”,在讲市井生活的时候,咱们肯定要从吃说起。

《金瓶梅》开篇,玉皇庙内西门庆十兄弟结拜:“不一时,无道官又早叫人把猪羊卸开,鸡鱼果品之类整理停当,具是大碗大盘摆下两桌。”

在另一边,武大郎终于见到失散多年的兄弟武松,也是摆下一桌酒饭款待,吃的内容也“无非是些鱼肉果菜点心之类”。

此时的西门庆尚未发迹,但是作为一个小康家庭,还是比武大郎强不少的,但是武大郎招待兄弟,也能吃到肉,还有非常讲究的点心,看来这武大郎其实也没想象中那么穷困。

然而,当西门庆发迹后,那可以吃的东西就多了去了。只不过西门庆局限于自己的品味,所吃尽管丰盛,但还是未能摆脱市井阶层的痕迹。

小说第二十二回描写了西门庆所吃的一顿早餐:

“两个小厮放桌儿拿粥来吃。就是四个咸食,十样小菜儿,四碗炖烂:一碗蹄子,一碗鸽子雏儿,一碗春不老蒸乳饼,一碗馄饨鸡儿。银厢瓯儿,粳米投着各样榛松栗子果仁梅桂白糖粥儿。西门庆陪应伯爵、陈经济吃了,就拿小银钟筛金华酒,每人吃了三杯。”

到了中午,吃法又是一变:

“先放了四碟菜果,然后又放了四碟案鲜:红邓邓的泰州鸭蛋,曲湾湾的王瓜拌辽东金虾,香喷喷油煠的烧骨,秃肥肥干蒸的劈晒鸡。第二道,又是四碗噶饭,一瓯儿滤蒸的烧鸭,一瓯儿水晶膀蹄,一瓯儿白煠猪肉、一瓯儿炮炒的腰子。落后才是里外清华白地磁盘,盛着一盘红馥馥柳蒸的糟鲥鱼,馨香美味,入口即化(干嘛都是入口即化),骨刺皆香。西门庆将小金花杯斟荷花酒,陪伯爵吃。”

至于平时的宴席,则有另一个讲究,名为:“三汤五割”。

“割菜”,也就是需要切的荤菜反复上五道,一般是指烧鹅、烧鸭、烧猪和烧羊,由于这些大菜都是以整只烧制,用以显示出厨师的气派,随后由厨师切割开方便取食,是谓“五割”,三汤则是三种汤类,宴会不同,则汤的内容不同。

不难看到,上述食材抛开做法不谈,原材料都是人民群众喜闻乐见的那些,烧鹅烧鸭蹄膀一类,这些食材即便到了今天,也是我们餐桌上最主要的原料。更何况还有炒腰子这样“上不得台面”的菜,足以见到西门大官人的品味如何。

西门庆有一次在潘金莲的房中休息。早上起来,要吃荷花饼还有银鱼鲊汤,别以为这荷花饼是个很难做的啥高级点心,实际上不是,这个所谓的荷花饼只是一种很简单的农家薄饼,山东当地叫烙馍!

啥叫烙馍啊?其实,就是白面烙的单层饼。

烙馍虽然简单,却是个慢工活,首先要和面,而且面要活的很合适,不能很软,也不能很硬,这要有一定的功夫的。

再有,面活好了,至少还要醒半个小时以上,再加上擀面,做饼,做汤。几个人加起来至少要半个小时左右。

西门庆既然想吃,就要提前通知,可是在厨房的四姨太孙雪娥已经熬好了粥,这样一来需要重做,且会耽误饭点,想必孙雪娥是如实跟前来催促的庞春梅说了这种情况。

可是庞春梅是潘金莲的贴心姐妹,免不了添油加醋,加上潘金莲的挑唆,无辜的孙雪娥就这样挨了西门庆一顿打。

吴月娘听说后,赶紧派几个Y头去帮孙雪娥,这才打发西门庆吃了饭。

在西门家,做烙馍是经常的,因为吃烙馍是纯白面的,在当时是大户人家才能经常吃到的。一般的小户人家很难吃到。

西门庆应该很喜欢这种小吃,他去情妇王六儿家中私会,事先通知王六儿不要瞎花钱,做些家常的菜极好,王六儿就做了家常的烙馍卷肉丝,好吃又家常。

看来,西门大官人倒是真实,没有因为飞黄腾达,就变了口味。

不过,事业成功、走向巅峰的西门大官人,官场上的应酬是免不了的,所以全书中,关于吃,最上档次,最为奢华的还属西门庆宴请官场上的大佬们。

有趣的是,对食物的喜好,也同样构成了《金瓶梅》中西门庆家里妻妾之间相互斗争的线索:

如在第二十六回,潘金莲、孟玉楼、李瓶儿赌棋,赌注为五钱银子,李瓶儿输了以后,就拿银子买了一坛金华酒、一个猪头、连四只蹄子交给仆妇宋蕙莲整治。

再比如在三十四回,西门庆从外面吃喝回家后,李瓶儿便拿出了自己存的“一碟烧鸭子、一碟鸡肉、一碟鲜鱼没动,教迎春安排了四碟小菜,切了一碟火薰肉”,在房中陪西门庆吃酒。

至于潘金莲更是狗皮膏药不上桌,有一次西门庆的大房吴月娘请众妾吃螃蟹,潘金莲惦记的则是买烧鸭来下酒,吃螃蟹又没什么肉,有什么意思。

如果说李瓶儿、潘金莲在对待吃的问题上是野路数的话,西门庆的正房吴月娘就显得大家闺秀的多了。吴月娘本是一位官家小姐,知书达理,细挑身材,圆月形的白脸,也算是一个落落大方的美女。在吃的问题上,吴月娘就讲究的多了。

在四十一回,乔大户娘子宴请吴月娘等人时,根据“三汤五割”的原则,先上汤饭,随后厨师上来献了头一道水晶鹅,月娘赏了二钱银子;第二道是炖烂烤蹄儿,月娘又赏了一钱银子;第三道是烧鸭,月娘也打赏了一钱银子。这种每上一个大菜打赏一次银子的行为,显然不是普通人家的小姐能学得来的。

西门庆一妻五妾,家中人口众多,日常花费已经不菲。如果他肯请客,那就更不得了了,若有贵客上门,西门庆一定会大摆宴席,而且极为讲究。

就比如宋巡按偕地方众官员借西门府设宴为黄太尉接风的那次,

“忽报宋御史差人来送贺黄太尉一桌金银酒器:两把金壶、两副金台盏、十副小银钟、两副银折盂、四副银赏钟;两匹大红彩蟒、两匹金缎、十坛酒、两牵羊。”

“厅正面,屏开孔雀,地匝氍毹,都是锦绣桌帏,妆花椅能够承担得起的,官府宴饮的华贵、骄奢由此可见一斑。

从筵席座次以及使用器具的不同上来看,官府筵席较好地保存了封建等级制度所规定的尊卑等级。

官员们的日常饮食,除了满足基本生理食欲的需要之外,更多的是为了突出他们的政治优越感与经济优越感,彰显他们的身份、地位。

而官员之间的筵席更是他们炫耀身份、展示排场的极佳之地。因此,在筵席中,他们严格地遵守了封建等级制度,强调尊卑,以区别身份。

“黄太尉便是肘件大饭簇盘、定胜方糖,吃看大插桌;观席两张小插桌,是巡抚、巡按陪坐;两边布按三司,有桌席列坐。其余八府官,都在厅外棚内两边,只是五果五菜平头桌席。”

“太尉正席坐下,抚按下边主席,其余官员并西门庆等,各依次第坐了。”

黄太尉的品级高,在筵席中坐正席,用肘件大饭簇盘、定胜方糖、大插桌,而巡抚、巡按品级虽低于黄太尉,却高于一大批属官,饮食坐主席,用小插桌。再低级的官员按桌席列坐,而八府官,却只能在厅棚内两边,用五果五菜的平头桌席了。

有了这个发现,我们再想想《金瓶梅》中官职最高的是谁?除了大家口中提到的宋徽宗,真正露过脸的自然是蔡京蔡太师了。

西门庆为蔡太师贺寿,太师府的翟管家是这样招待他的:“只见剔犀官桌上,列着几十样大菜,几十样小菜,都是珍馐美味,燕窝鱼翅,绝好下饭。只没有龙肝凤髓,其余奇巧富丽,便是蔡太师自家受用,也不过如此。”

在这里,我们注意到仅仅是招待西门庆一个人,太师府就用了几十样大菜,几十样小菜来待客,而且都不是普通菜肴,俱为燕窝鱼翅之类的珍品美食。

而在食物器具方面,太师府用来招待西门庆的器具是“剔犀官桌”,那么什么是“剔犀官桌”呢?

“剔犀”其实是一种漆器工艺。一般情况下都是两种色漆(多以红黑为主),在胎骨上先用一种颜色漆刷若干道,积成一个厚度,再换另一种颜色漆刷若干道,有规律地使两种色层达到一定厚度,然后用刀一 45度角雕刻出回纹、云钩、剑环、卷草等不同的图案。

由于在刀口的断面显露出不同颜色的漆层,与犀牛角横断面层层环绕的肌理效果极其相似,故得名“剔犀”。

这种独特的效果灿然成纹,流转自如,回旋生动,取得了比纯色雕漆更富于变化的装饰效果。

明代曹昭在其著作《格古要论·古犀毗》中也曾说过:“古剔犀器,以滑地紫犀为贵。”

由此可见,剔犀的桌子在当时是多么的贵重与奢华,完全是社会上层人物才有资格、有能力使用的器具,而在太师府中,蔡太师却用如此贵重的器具来招待只是商人的西门庆,充分表现了西门庆富豪的程度及明代中后期商人社会地位的提高,这种官对商的看重,商对官的依赖是官商结合的重要推动力。

市井人家充满烟火气的饮食,到达官贵人在饮宴之外有了别的追求,晚明社会还真是变。

联想到明朝立国初年,尚是太子的朱高炽在南京监国,因为生活贫困,还需要向南京的富翁借钱度日,真让人感觉沧海桑田。

当初明太祖“重农抑商”,现在西门庆这样的商人都能够堂而皇之登堂入室,与蔡京谈笑风生,这说明明太祖在开国时候定下的祖训,已经有所松动,就比如说不许商人穿华贵的衣服,这在《金瓶梅》里是什么情况呢?

说完了吃,自然要说穿,咱们下期再讲。

第二节衣着穿绸挂缎

上一篇我们说过,《金瓶梅》里的饮食已经很讲究,尤其是官员们,与其说“吃席”,不如说“看席”,很多东西不知道口感如何,但给你造成的视觉冲击却是很大的。

达官贵人奢侈无度,肯定要建立在经济发展到一定程度,只要经济发展,就多少能让底层百姓受惠,武大郎招待武松还能有肉,就是体现。

经济发展还能对固有的阶层、观念、价值观造成冲击。

凡涉明史,我们知道,“本朝之制,敦尚节俭”,明太祖朱元璋甚至严禁商人穿华丽的服饰,但明自万历进入它的后期,以苏州为中心的江南,其经济与文化非常繁华江南农业的专业化和商业化程度急剧发展,丝、棉、瓷器产业快速增长。

“这些地区的中心都市,如苏州、松江、嘉兴、南京都出现了前所未有的繁荣。业已成为中国丝绸业之都的苏州……甚至农村附近的一些小集镇也变为兴旺的染色、上浆及相关行业的中心”。

由于日益壮大的服饰产业所带来的赋税与管理等,明中央政府专设“织染杂造局”。

正是这一“快速增长”与“繁荣”,为《金瓶梅》里锦绣灿烂的服饰提供了施展天地的平台。“节俭”于此,因经济的繁荣和文化的多元,便“销声匿迹”。

西门庆从开药铺和坑蒙拐骗发家,到后来开绸缎铺铺,并且屡次派人去浙江湖州买卖生丝这些货物,这表明:一、服装生意也许比药铺更赚钱,二、当时对服装的需求都很旺盛。

第六十回“西门庆立段铺开张”,开张货物“共装二十大车”,开张喜宴“十五桌”。西门庆的狐朋狗友、三大姑六大舅,还有官场中人夏提刑的礼物,其场面之铺陈和热闹,可见当时服装业的繁荣。

上一回我们说,《金瓶梅》的官宴体现了森严的等级制度,这在服饰上也有所体现。

西门与众妻妾在正月十六喝“合家欢乐”酒。

作者写道:“西门庆与吴月娘居上,其余李娇儿、孟玉楼、潘金莲、李瓶儿、孙雪娥、西门大姐都在两边同坐,都穿着锦绣衣裳,白绫袄儿,蓝裙子。惟吴月娘穿着大红遍地通袖袍儿,貂鼠皮袄,下着百花裙”。

此处,因服饰制度,妻妾的等级是相当清楚的。

仕宦大家王招宣府的寡妇林太太的服饰,则又有另一层深意。

招宣府林氏的服饰是:“妇人头上戴着金丝翠叶冠儿,身穿白绫宽绸袄儿,沉香色遍地金妆花缎子鹤氅,大红宫锦宽襕裙子,老鸦白绫高底鞋儿”。

这一套服饰,是西门庆众妻妾、丫鬟以及有的娼门女子所没有的。崇祯版绣像本《金瓶梅》有200幅插图,独林氏服饰唯一。

其他女性服饰都没有花纹,林氏的服饰描有花纹;其他女性没有头饰,即便有,也只是束带与简单的钗簪,独林氏头上有冠。

这表明林氏的“命妇”(祖上是所谓的“太原节度邠阳郡王”)身份,同时叙述了林氏久寡的欲望与西门庆以粗鄙之人征服上层女子(“命妇”)的“业绩”。

庞春梅先是大房吴月娘的丫鬟,后成了宠妾潘金莲的丫鬟,接着又成了西门庆的“情人”,再以后又成陈经济的“情人”,最后,则成了周守备的正牌夫人。

因此,春梅的服饰前后有极大的变化。

作丫鬟时,大约是“头戴银丝云髻儿,白线挑衫儿,桃红裙子,蓝纱比甲儿。

到了守备夫人时,春梅的服饰是“打扮的粉妆玉琢,头上戴着冠儿,珠翠堆满,凤钗半卸,上穿大红妆花袄,下着翠兰缕金宽襽裙子,带着丁当禁步,比昔不同许多”。

春梅服饰的流变,可见服饰制度的投射。

然而,《金瓶梅》的杰出在于:这种服饰的制度,以及在服饰制度上的等级,并没有妨碍《金瓶梅》充分显示市民社会兴起时的平等诉求。

宋惠莲,本是西门庆仆人来旺的媳妇,成为西门庆宠爱的“地下情人”之后,“一套绿闪红缎子对衿衫儿、白挑线裙子。又用一方红销金汗巾子搭着头,额角上贴着飞金并面花儿,金灯笼坠耳……月色之下,恍若仙娥,都是白绫袄儿,遍地金比甲”;

“被一阵风过来,把他裙子刮起,里边露见大潞红裤儿,扎着脏头纱绿裤腿儿,好五色纳纱护膝,银红线带儿”。

不仅惠莲的服饰与西门府上众妻妾的服饰相近,而且像爱月儿、吴银儿这样属于娼门的女性,在服饰上也被“一视同仁”。

如吴银儿的服饰“头上戴着白绉纱髻、珠子箍儿、翠云钿儿,周围撇一溜小簪儿。上穿白绫对衿袄儿,妆花眉子,下着纱绿潞绸裙,羊皮金滚边。脚上墨青素缎鞋儿”;爱月儿的服饰“新妆打扮出来,上着烟里火回纹锦对衿袄儿、鹅黄杭绢点翠缕金裙、妆花膝裤、大红凤嘴鞋儿,灯下海獭卧兔儿”。

等级、性别、尊卑里的人,都追求服饰的华丽,在《金瓶梅》里确实是一种众生平等的暗喻。

宋朝规定,“诏县镇场务诸色公人并庶人、商贾、伎术、不系伶人,只许服皂、白认、铁、角带,不得服紫”;“倡优之贱,不得与贵者并丽”,明确规定了商人不能穿紫色的衣服,像潘金莲这些出身的人,更不能穿鲜艳的衣服。

明朝对士庶妻妾服饰也有明确规定,“不许用大红、鸦青、黄色”等。

无论按书中的宋朝服饰制度还是现实的明朝服饰制度,《金瓶梅》于服饰制度上的僭越与叛逆,仅服饰而言,这部小说反礼教的价值取向非常鲜明。

初次之外,《金瓶梅》里的服饰,还涉及到服饰织造的规模与服饰的商品价位。

先说规模,第四十回有专门写西门庆府上为其妻妾做衣服的章节。

一段是:“西门庆衙门中回来,开了箱柜,拿出南边织造的罗缎尺头来。每人做件妆花通袖袍儿,一套遍地锦衣服,一套妆花衣服。惟月娘是两套大红通袖遍地锦袍儿,四套妆花衣服”;

一段是:“李娇儿、孟玉楼、潘金莲、李瓶儿四个都裁了一件大红五彩通袖妆花锦鸡缎子袍儿,两套妆花罗缎衣服。孙雪娥只是两套”,月娘则有“一件大红遍地锦五彩妆花通袖袄,兽朝麒麟补子缎袍儿;一件玄色五彩金遍边葫芦样鸾凤穿花罗袍;一套大红缎子遍地金通麒麟补子袄儿,翠蓝宽拖遍地金裙;一套沉香色妆花补子遍地锦罗祆儿,大红金枝绿叶百花拖泥裙”。

在此,西门庆为妻妾共做衣服“三十件”。“词话本”为此专为西门府上做衣服的赵裁缝提写了一首六言长排,起首便称“我做裁缝姓赵,月月主顾来叫。针线紧紧随身,剪尺常掖靴靿”。从裁缝的繁忙到服饰的呈现,其规模和数量,几乎难以估计。

再说服装的价位。

李瓶儿一件皮袄六十两、祭李瓶儿孝绢二十两,西门庆为梳笼粉头李桂姐、出手就是五十两银,第四十回提到赵裁缝为西门府上做衣服工钱五两等。

可见,服装动辄以两、几十两计。

那么,现在我们来看看《金瓶梅》里其他地方涉及到银两价位的话题。

第七十回里有一张皇帝嘉奖众大臣的钱物清单,皇帝奖赏最高者五十两,最低者五两。与西门府上妻妾的服饰价位比,皇帝嘉奖的最高价位,不值李瓶儿一件皮袄,皇帝赏给某大臣的五两,只是赵裁缝为西门府上众妻妾做一次衣服的工钱。

再看,西门府上的丫鬟买出卖进,大约一个值四两至七两(见第三十回,李瓶儿买一丫头,讲价从七两五钱讲到七两成交;西门庆纵欲身亡后,西门府上作“鸟兽散”,曾是西门庆小妾的孙雪娥只卖了八两。

据一明小品所载,在明一季,平民的生活每年大约一两五,戚继光的士兵军饷月银一两。

明中期一两白银兑换铜钱十钱(一千文)。那么一钱可以做什么呢?

第六十八回,西门庆请娼门四女献唱,打发的钱是:四妓女每人三钱、厨子五钱、倒茶小儿每人二钱、丫头桃花儿三钱。可见一两银子是可以做许多事的。这般看来,西门府上的服饰,大都是“天价”。

这说明商品经济发达,让人们在满足基本的温饱后,开始追求精神享受,因此带来了戏剧和文学术的发达,如果没有繁华的经济做背景,无论如何是产生不了《金瓶梅》这样的作品的。

在《金瓶梅》中,由于对世俗人情做了很大的描写,我们得以了解到当时的贩夫走卒是如何度日。

他们比以往来说,不用为生计发愁,不过生计之上的生活还是很艰难,所以为了更好生活,他们不介意出卖自己的尊严。

这真是“最好的时代”,也是“最坏的时代”,这一时代有什么特别之处?

聊完衣食,咱们就看看晚明市井小民是如何生活的,带你了解一下真实的晚明史。

第三节媒婆间的竞争

聊完了衣食,自然该聊那些饮食男女了,俗话说得好“饱暖思**欲”,这《金瓶梅》最不缺的就是男女那点事儿了。

但是,在那个年代,别看西门庆经常**,但人家可不是随便的人,你看他和潘金莲之所以搞在一起,是经过了王婆的牵线搭桥。

说到这王婆,就扯出了咱们今天要说的“三姑六婆”。

说到“三姑六婆”,在如今说得啊,是咱们自己的女亲戚们,就是她们,在你每年过年回家的时候,八卦你找没找对象,一个月挣多少钱。

不过在大明朝,三姑六婆可不是指的是亲戚,而是指的是9种职业。三姑指的道姑、尼姑、卦姑;六婆指的牙婆、媒婆、师婆、虔婆、药婆、稳婆。

三姑好理解,关键是这六婆。

牙婆可不是看牙齿的女医生,而是指那些专门贩卖人口的妇女;媒婆和我们今天理解的一样,就是专门给别人说亲事的;师婆通常又叫做巫婆,是通过装神弄鬼来赚钱的;

虔婆通俗的称呼是老鸨,老鸨是做啥的,您别跟我说您不知道;药婆全称是蛊药婆,蛊各位都知道吧?传说中是多种神秘的虫子,可以用来治病,也可以用做毒药,还也可以种在别人的身体里,让人言听计从;

稳婆就更不用说了,从古至今的作用都很大,说不定您还是稳婆接生的呢。

可以说,六婆里面固然有很多让人不齿的地方,可是很多时候在那个时代有不可或缺。

就说牙婆吧,表面看起来是人贩子,千古所指,但是人家可没有去偷别人家的小孩,古代人没有计划生育,孩子较多,然而经济实力又不高,养不起这么多人,只能求着把孩子送给大户人家,做个下人,总比饿死要好。

虽说六婆中的媒婆是相对而言比较正面的角色,但是我们要明白一个事实,那时候交通条件不便利,一个媒婆交际范围再广泛,也不能作成“珍爱网”的红娘,她能够接触的也仅仅是当地的那些人。

既然交际范围比较窄,那相对而言,是不是接触的人也比较少?况且,每个家庭也不是长年累月都有闺女出嫁,都有小伙儿娶媳妇,所以很多媒婆,一年不开张也是极其有可能的。

在这种情况下,很多媒婆也开始转型,看来这个词不仅仅适用于现代。

媒婆怎么转型,大伙儿想想《乡村爱情》中的谢大脚,大脚大脚,不是说她脚大,而是能张罗,这势必会锻炼出她们察言观色、投机取巧,可是十里八乡的家庭状况也了然于胸,这些媒婆就是“势力眼”加上“包打听”。

有了这种资源支持,再加上业务范围本身就存在重合的地方,媒婆也开始像牙婆那样买卖人口。

听过咱们前面节目的人,还记得庞春梅想把孙雪娥卖到妓院,就找到了媒婆薛嫂,可见薛嫂这人可不单纯。

不过,《金瓶梅》中最著名的媒婆还不是薛嫂,而是咱们的老朋友王婆,就是潘金莲一口一声的那位“王干娘”。

这两个媒婆有一个特点,做媒虽然是主要身份,但还有其他营生,跟谢大脚开着“大脚超市”一样,王婆开着个茶馆,薛嫂儿,提着花厢儿卖花。

若要说这两个媒婆,在同一块地方,没有竞争是不可能的,那这两个媒婆究竟谁更厉害一点呢?

薛嫂能发卖孙雪娥,可见薛嫂是身兼媒婆和牙婆。

但是王婆可就不简单了,用她自己的话说,她是“迎头儿跟着人说媒,次后揽人家些衣服卖,又与人家抱腰收小的,闲常也会作牵头,做马百六,也会针灸看病。”

“收小的”就是接生,“抱腰”就是助产,都属于稳婆的行当,“马百六”就是为男女通奸拉皮条,王婆她身兼媒婆、牙婆、卖婆、稳婆、药婆五职,端的是专业型加复合型人才。

这样看来,毫无疑问,王婆略胜一筹。

事实也是如此,西门庆的大老婆,娶的是吴千户的姑娘吴月娘,当时的西门庆还未发迹,这门高攀的婚事,就是王婆子说成的媒。

按理说,西门庆应该经常照顾王婆的生意才是。

可是王婆开场就埋怨西门庆:“西老板,你最近怎么好长时间不来我这里吃茶了?”西门庆顺口说道:“这段时间太忙了,我的姑娘快要结婚了,忙啊,所以不得闲来。”

王婆子一听,不高兴了:“你的姑娘是谁家定了?你怎么不请我去说媒?”

西门庆说:“啊呀,也不是不请干娘说媒。我的姑娘要嫁到东京去了,是东京八十万禁军杨提督的——亲家(姓陈)的儿子。是他那边的文嫂过来和我们这边的薛嫂儿一起说的媒。”

文嫂是东京那边的媒婆,虽然是同行,但是竞争关系不大,真正让王婆不开心的本地媒婆薛嫂抢了她的生意。

这其中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王婆虽然是清河县第一媒婆,但是竞争意识不如薛嫂,西门庆和吴月娘的婚事,是王婆做成的,薛嫂没有抢到,所以她就把目标瞄准了西门庆的女儿,终于抢到了这笔生意,做成了。

对王婆来说,损失掉这笔生意很生气,西门庆嫁女儿没有找自己,自己竟然一点信儿都不知道,这岂不是侮辱她第一媒婆的江湖地位么?

所以,王婆才会竭尽全力,成就了潘金莲和西门庆的龌龊勾当,薛嫂呢?当然也不甘落后。暗暗地与头号媒婆王婆子较上了劲儿,她也帮西门庆物色了一个对象,就是后来的孟玉楼。

薛嫂对于西门庆的心理把握,还要在王婆之上,你看人家薛嫂怎么说的:“她手里有一分好钱。南京拔步床(名牌床,一张估价大几万人民币)也有两张。四季衣服,插不下手去,也有四五只箱子。金镯银钏不消说,手里的现银子也有上千两,好三梭布也有三二百筒。”

我们知道,西门庆是把纳妾当作脱贫致富的大工程来干的,薛嫂就明白了这一点,可是王婆撮合的潘金莲并没有孟玉楼这样的价值。

可见,业务能力和业绩好坏并没有太多的联系,或许薛嫂能力不及王婆,可是却比王婆更用心对待自己的主顾,搁你是西门庆,你更愿意结交哪一个呢?

西门庆还未见过孟玉楼的面,就一口答应了薛嫂,明天就是个黄道吉日,明天我们就买了礼物送过去,这完全是迫不及待啊!

而为了西门庆杀死丈夫的潘金莲呢,天天坐在门口望,望啊望,望穿秋水,一望也不来,两望也不来,硬是望不见个西门庆的人影儿。

虽然潘金莲最后嫁入了西门府,但那不过是西门庆害怕武松寻仇而已。

后面两位媒婆的出场还不少。

西门庆死后,吴月娘要将庞春梅发卖,薛嫂儿得了周守备的五十两银子,只凿下十三两银子交与月娘,还反过来找吴月娘要喜钱,吴月娘只得又秤出五钱银子与她。

薛嫂儿转卖庞春梅,从中取利,足足赚了三十七两五钱银子的差价。

吴月娘发卖完庞春梅,又要发卖潘金莲,媒婆王婆又出场了。

潘金莲被打发出来,在王婆家嫁人,王婆因为潘金莲的女婿陈经济已经许下一百两银子,所以,张二官和周守备最终出到八十两,王婆还不吐口儿。

后来,因为潘金莲得罪的小厮春鸿与西门庆的二房李娇儿对张说了潘金莲养女婿与武大郎事件,以此张二官就不要了。

这事情被庞春梅知道了,我们一直都知道,庞春梅对潘金莲是真情实感的,她就央求周守备把潘金莲买进来,哪怕她自己做小,潘金莲做大也无所谓。

周守备哪怕最后把价钱提到了九十两,王婆子却越发讨价还价起来,说:“若九十两,到不的如今,提刑张二老爹家抬的去了。”

最后,周守备说:“明日兑与他一百两,拿轿子抬了来罢。”

悲剧的是,大管家周忠说了一句话:“爷就与了一百两,王婆还要五两媒人钱。且丢他两日,”啥意思呢,就是抻她两天。

没想到,武松回来了,他拿出了施恩给他的一百两银子,还有五两媒人钱,王婆就把潘金莲卖了,潘金莲最后惨死在武松手里。

王婆得了一百零五两银子,胡乱与了吴月娘一二十两银子,绑着鬼落他一半多养家。媒人王婆这一半多是多少呢?比媒人薛嫂儿还狠呀!只给了吴月娘二十两银子。

然而到最后,武松杀了王婆,把那八十五两并些钗环首饰,都包裹了,跑路;薛嫂则一直很活跃,这是为何呢?

薛嫂在吴典恩敲诈吴月娘一家的时候,鼎立相助;虽然和庞春梅关系好,能自由出入周守备的府邸,但当庞春梅发狠,要把孙雪娥卖到妓院的时候,薛嫂却尽量周全,要为孙雪娥找一个好人家。

薛嫂赚钱,也有丧尽天良的时候,不过好在还有一副古道热肠,算是良心没有完全泯灭,而且薛嫂虽然赚钱,却总是买卖一成,马上抽身而出,不做过多纠缠。

看来,薛嫂懂得适可而止。

王婆却不是这样。

王婆在撮合成功西门庆和潘金莲后,西门庆一次性给了王婆不菲的报酬,在这种情况下,王婆应该就此收手,不再提供**场所,因为这个风险投资,收益已经到账,继续下去,只存在风险。

假设,西门庆继续在王婆处与潘金莲**,王婆能继续赚到的无非是西门庆偶尔的几个赏钱,哪怕郓哥撞破了这个奸情,郓哥也只是想在这个环节上分一笔小钱而已,但是王婆却拒绝了,引发了武大郎捉奸。

再结合,咬住发卖潘金莲必须一百两银子不放,似乎王婆很贪婪,利欲熏心,影响了她的判断。

但是,西门庆也不傻,他若不是怕武松寻仇,是根本不会娶潘金莲的,所以对西门庆来说,最好的结果就是继续在王婆这里苟且,这样的话,家里不添一张吃饭的嘴,又能满足自己的肉欲。

那西门庆是怎样那捏住王婆的软肋呢?

西门庆在求王婆帮他搞到潘金莲之前,主动说王婆的儿子王潮是个伶俐的孩子。又埋怨王婆不早点叫王潮跟着他混。——为什么早不发现他伶俐,偏偏这时候发现?

王婆也是人精,自然明白这机遇难得,便主动提要求,西门庆当然求之不得,于是承诺,等他回来了,给他安排工作。

说到这儿,就明白了王婆开着茶馆,除了虔婆不能干,其他都能干的原因了,起早贪黑,还不是为了自己的儿子。

加上,清河县还有薛嫂这样的竞争对手,王婆还能怎么办?

这样看来,王婆也是不得已,但是无论自己的动机为何,都不能以害人来达到自己目的,所以王婆的下场并不好,作者很隐晦得又在借着不道德的外衣宣扬道德。

不过,无论薛嫂还是王婆,都还是媒婆,王婆也不过帮西门庆拉了一次皮条而已,那么《金瓶梅》中有没有专业的皮条客呢?咱们下期再讲。

第四节专业的皮条客

上回我们说了,《金瓶梅》中的媒婆存在着竞争关系,仅仅清河县,就有就有王婆、文嫂、薛嫂、磨镜老儿继妻、冯妈妈等多人。

一个县级行政区划,却有这么多媒人,这个首先是律法规定,依照《大明律》,男女成婚必须要有“父母之命”与“媒妁之言”,。

国这个从上古就传下来的礼节,最初的目的是用来“隔男女,防**佚,养廉耻”。

所以,我们除了印象中王婆这种存在于民间的媒婆外,甚至还有官方编制的媒婆。

为李衙内和孟玉楼说媒的陶妈妈,就是一个“官媒婆”,而且她还自称“小媳妇是本县官媒,不比外边媒人快说谎”。

官媒婆除了为其所从属的官府中人家说媒外,还带有衙门女差役的性质,承担女犯的看管和押解伴送,及发卖官僚贵族之家的婢妾等事。

而李衙内是官府中人,这才有了陶妈妈的出场。

但是我们遍看《金瓶梅》全书,这些媒婆们一面替人说媒,一面却又在做牵头马泊六,本来用他们是为了防止**佚的,可是她们却让世风更加不堪。

这其中的缘由是什么呢?

先给大家讲一个小故事,明朝三杨当国时,有一个妓名叫齐雅秀。

这齐雅秀有才学,天性巧慧,聪明幽默。

有一天,三杨饮酒,请了齐雅秀佐酒,三杨平时很少笑,喝酒也像在内阁办公一样,不苟言笑。

众人就对齐雅秀说:“你能使三阁老笑吗?”

齐雅秀笑道:“我一进去,立马就让他们笑起来!”

于是齐雅秀进入宴饮堂。

三阁老问:“怎么来迟啦?”

齐雅秀说:“看书。”

三阁老问:“何书?”

齐雅秀说:“《烈女传》。”

三阁老心想,嘿嘿,你一个妓,还读《烈女传》,真可笑!

三阁老忍不住笑道:“母狗无礼!”

齐雅秀即答:“我是母狗,各位是公猴!”

公猴谐音公侯,调戏中不乏搞笑。

三杨一听,开怀大笑。

本来,明太祖朱元璋立国后,是严禁官员狎玩妓女的,但三杨所在的仁宣年间,已经有所松动,况且三杨作为宰执大员,又有一定的特权。

连三杨这样的老成持重之人都邀请妓女作陪喝酒,一开始他们或许是仅仅想轻松一下,但是不要忘了,士大夫对于时代的风潮影响又是最显著的。

而这种较之洪武时代宽松的风气,又恰好是商品经济的发展所致,因为政治气氛的宽松才能带来民间经济的活跃,民间经济繁荣了,才会到处都是妓院这种风月场所。

进一步说,只有大伙儿对妓女、妓院已经司空见惯,才会有妓女登堂入室,竟然和当朝宰执贫嘴的滑稽一幕。

延续到嘉靖至万历三代皇帝的统治时期,皇帝更加懒惰,那么少了皇权干预,明朝已经开始了资本主义萌芽,大家的目标开始“向钱看,向厚赚”。

苏州府昆山县有一方麟,初为读书人,后来弃学随其岳父经商,有人问他“子乃去士而从商乎?”意思是你怎么能丢掉读书人的饭碗去从事商业这样下贱的职业。

方麟的回答是“子乌知士之不为商,而商之不为士乎?”意思是你只知道读书人不屑于从事商业,但是你不知道商人也不屑成为读书人。

明代大儒王守仁所谓只要心体不累,就是天天做买卖,也不影响他成为贤人,他还认为四民虽异业但同道。

启蒙思想家李贽对商人也寄以同情,有这两位大咖背书,就为一般儒者弃儒就贾提供了理论依据。

所以,透过《金瓶梅》可以看到,全国上下,世风日下,追求气派奢侈之风在明朝中后期几遍全国各地,整个社会几乎掀起了拜金主义的盲潮,体现于当时的社会各个角落。

当时江南一带衣丝蹑缟的人很多,而布服菲履的人很少,他们使用的绝大多数东西都要到市场上去购买;杭州人好游玩;广东人厚宴;西门庆的老家山东连饮食器用和婚丧游宴,都与旧俗不一样。

这也是为何像王婆这样的民间媒婆大量存在的原因,因为有利可图,大家都公开了对金钱的向往,“都想坐在宝马车里哭”,并且这种行为还不被鄙视,那寻找一个“宝马男”又有什么稀奇的。

问题是,怎么辨别这男人是真有钱还是假大款,这时候媒婆不就粉墨登场了吗?

要说王婆、薛嫂等人,虽然给人做媒是主要营生,但是却又是兼职,王婆卖茶、薛嫂卖花,她们都不是专业的媒婆。

有一个媒婆,比王婆走得更远,她可以说是专业的“皮条客”,她就是文嫂。

文嫂的主要业务,是与王招宣府的遗孀林太太相互配合,为林氏寻找大量有经济实力的男人。

与王婆一样,文嫂借以从中牟利。与王婆不同的是,文嫂的收入基本全都仰仗于此。

文嫂似乎只做林太太这一家生意,而且非常心安理得,没有一点包袱,把这项业务开展得风生水起,怡然自得。

林太太是王招宣的遗孀,西门庆之所以对林太太动了心思,是因为林太太的儿子王三官和西门庆梳笼的妓女李桂姐搞在了一起,另一个妓女郑爱月就怂恿西门庆勾搭林太太。

林太太丈夫早死,自己寡居不说,如果儿子争气,那这个女人也不会觉得人生如此无趣,可王三官都能和李桂姐搞在一起,绝对不是什么上进青年。

这样的林太太多少有点空洞寂寞的感觉,媒婆文嫂是她唯一的贴心人。

当西门庆对林太太动了歪心后,就让文嫂前去拉线。

这文嫂仍旧和林太太往常一样,探讨子女教育问题,林太太对儿子的失望溢于言表。

机灵的文嫂见状乘机进言:“不打紧,太太宽心,小媳妇有个门路儿,管就打散了这干人,三爹收心,也再不进院去了。太太容小媳妇便敢说,不容定不敢说。”

显然,文嫂是在卖关子,她想要表明自己只是一心为顾主,决不是捣糨糊糊弄人的骗钱之流。

常年生活于高墙深宅里的林太太,并没有什么可以信赖的知心朋友,她已习惯把文嫂视为自己的贴己人,更何况文嫂所讲的是能使自己儿子浪子回头的大事情。

接下来,文嫂隆重得推出了西门庆,除了吹嘘西门庆家大业大,财力雄厚外,还增加了一段:“东京蔡太师是他干爷,朱太尉是他卫主,翟管家是他亲家。巡抚、巡按多与他相交,知府、知县是不消说。”

这是说,无论财富还是权势,西门庆都配得上你,紧接着文嫂说了林太太要生辰了,西门庆想来贺寿,央求她来问问是否允许。

文嫂这样滴水不漏的说辞,用光明正大的理由涂抹私下的色情交往,这样体贴周到的安排,这个暗示,林太太岂能不明白。

西门庆在进入招宣府的时候,首先是被招宣府别致的景象所震撼。

在招宣府的正堂,正面供养着王家功勋卓著的“祖爷太原节度邠阳郡王王景崇的影身图,穿着大红团袖蟒衣玉带,虎皮校椅坐着观看兵书,有若关王之像,只是髯须短些。

傍边列着枪刀弓矢,迎门朱红匾上‘节义堂’三字;两壁书画丹青,琴书潇洒;左右泥金隶书一联:‘传家节操同松竹;报国勋功并斗山。’”

这既让西门庆体会到前所未有的刺激,又充满了不安,这完全可以理解,西门庆虽然此刻显贵,但毕竟是个“暴发户”出身。

林太太暗中观察西门庆,十分满意,所以把西门庆请进了内室。

好一个知情识趣的林太太,如此具有羞耻心。既是皮相之会,在自己卧房里接客,当然比在有节义,有正气的客厅更有心理的优势,更能自然应景些。

林太太还算是对王家的祖宗有个忌惮,在伦理上还有个羞愧感做底线。否则,她就真的是太过无耻了。

事后,西门庆也确实动用了自己的权力,把王三官身边的狐朋狗友收拾了一顿,年轻的王三官也吓得屁滚尿流,不知所措,肯定也不敢鬼混了。

从西门庆和林太太的事情上说,文嫂就是林太太的经纪人,抛开道德,那么文嫂无疑是一位非常成功的职业经纪人。

文嫂做这种生意所获得的报酬,比起王婆有过之而无不及,可她结局还不错,逍遥于道德的谴责之外。

这才是专业的“拉皮条”,不在数量,重在质量。

林太太的放肆与不堪成就了文嫂,那林太太作为一个官宦之家的贵妇人,又是图西门庆什么?

她真的是破落户,过不下去了吗?

招宣府虽然在走下坡路,但王三官的老婆是东京太尉家亲戚,林太太也不是过不下去的那种人家。

显然,她图的就是西门庆的“色”,长得好看,且门当户对,西门庆表面看起来,在诸多女人之外,又玩弄了一个贵妇人;但是林太太的欲望得到了满足,又利用了西门庆。

但林太太不堪是真,但未必就和西门府的潘金莲那样是个**妇。

这说明了,人的欲望是存在的,需要的是正视,而不是压制。

不过,林太太的这个行为,却代表了文人士大夫阶层的堕落,至少作为“节义堂”的主人,林太太一点也不“节义”,王家的继承人王三官也配不上“节义”这两个字。

因为,商品经济带来的观念冲击是无孔不入的,只有观念开放了,男女关系才会随意。

别说儒家传统的道德观念破产了,这甚至连那方外的出家人也未能幸免。

那佛、道两家在金钱面前,又有怎样的表现呢?请看下期节目《僧道也不庄严》。

第五节僧道仍是红尘客

上回我们说到,从林太太的堕落,看到了晚明儒家传统价值观的崩坏。

不止林太太,书中如蔡御史那些原本该是传统价值观捍卫者的人物,下作起来,比林太太有过之而无不及。

连这些饱读圣贤书的男人们都那么猥琐,我们也就不必苛求林太太一个女流之辈了。

然而,我们并不能说儒家就提倡“禁欲”,相反孔子说:“食色性也”,充分肯定了人的正常需求,只是不要太过,当然这个度并不好掌握。

这种世俗欲望,儒家控制好了就是圣贤,控制不好,那就是禽兽。

但是,对于佛道两家来说,那就不是控制的问题了,而是应该绝对清心寡欲。

僧尼道士本应该了断红尘,在青灯古庙中寻求一抹方外的平静,可是《金瓶梅》中的出家人,无一不是利欲熏心,见钱眼开。

但就是这么一个小地方,竟然有佛寺一二十座,加上道观,宗教场所就更多了。

按理说,从事僧道应该是很清苦的职业,如果不是立志于寻求大智慧者,这种寂寞根本承受不住。

而《金瓶梅》成书的晚明,正好是拜金主义盛行,人人都沉迷于声色犬马中,这说明当时的时代背景是人人都有很高的世俗欲望。

大家都迷恋这滚滚红尘,可是又有那么的人遁入空门,这种矛盾的状况该如何解释呢?

且看武大郎死后,在报恩寺请来六个和尚念经超度,武大郎尸骨未寒,潘金莲却已早已按捺不住寂寞,与西门庆屋中云雨,被窗前洗手的和尚听到“哼哼唧唧”之声。

这和尚听到声音,不仅不陌生,反而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他非但没有赶紧念几句佛号:“阿弥陀佛,罪过罪过”,反而添油加醋说给其他几个和尚,那几个和尚的反应是什么呢?

他们竟然“手之舞之,足之蹈之”,可见和尚在作者心中是怎样的龌蹉形象。

抛开和尚的猥琐,和尚们为亡者超度肯定不是白干的,主顾是需要支付一定费用的。

那么,就不难理解了,民间经济的繁荣让大家有钱了,在满足了基本的温饱后,就要有形而上的追求,人们担心的已经不是“怎么样活着”,而是“怎样死去”,加上中国一直提倡“厚葬”,演化到晚明,已经成了铺张。

大伙儿都想死后登极乐,那找和尚超度就是一种司空见惯的事情了,再加上生活中的祈福、消灾,这就给宗教人士提供了谋利的空间,很多人明明舍不得这红尘世界,还遁入空门,也不过是一个“利”字。

就拿经常出入西门府的尼姑薛姑子来说,她少年间曾嫁丈夫,在广成寺前卖蒸饼儿生意。

不料生意浅薄,与寺里的和尚、行童调嘴弄舌,眉来眼去,刮上了四五六个,常有些馒头斋供拿来进奉她,又有那应付钱与她买花。

也就是说,薛姑子是被广成寺和尚包养的“大众情人”,丈夫得病死了,她因佛门情熟,就做了个姑子,专一在士大夫人家往来,包揽经忏。

又有那些不长进、要偷汉子的妇人,叫她牵引。

你看薛姑子出家为尼姑,不过是顺水推舟,满足了自己吃穿用度,还兼职拉皮条。

她是怎么与西门府搭上关系的呢?

吴月娘作为西门庆的正室,一直没有儿子,所以这就成了她的难言之隐。

吴月娘恰好信佛,身边有一个王姑子经常走动,王姑子了解到吴月娘的心思后,就把这出家多年、已经小有名气的薛姑子给介绍了过来。

什么意思呢?

很明显,晚明的寺院已经和如今一样,有点企业化管理的味道了,薛姑子觉得西门庆这种富人家庭是她的潜在客户,人家就主动出击,抛去有色眼镜,薛姑子难道不是业务能手吗?

我们要知道,做业务最难的就是主动,而且人家薛姑子专门在士大夫人家往来,已经做好了客户的细分,你如果是个穷鬼,人家薛姑子才不会登你家的门。

薛姑子、王姑子和西门府的正宫娘娘吴月娘拉上了关系,这也很正常,女人总是比男人更容易接受宗教。

不料,薛姑被西门庆发现了,这引发了夫妻二人的一次骂战。

西门庆质问月娘:“那个是薛姑子?贼胖秃**妇,来我这里做甚么!”

吴月娘很诧异西门庆怎么知道薛姑子姓薛呢?

西门庆说出了原委,薛姑子把陈参政的小姐吊在地藏庵儿里和一个小伙偷奸,她拿了三两银子的好处。

不料事发,拿到衙门里,被西门庆褪衣打了二十板,并且勒令薛姑子还俗。

这是西门庆作提刑官少有的断案公正之处,此回薛姑子在西门府晃悠,西门庆怒从胆边生,敢情这婆娘还没还俗,竟然还到我的府上登堂入室,西门庆对着吴月娘骂,要再把薛姑子带进衙门拷打。

薛姑子自然是不可能还俗的,那就不把她的营生断了吗?而明知道西门庆知道自己的犯罪前科,还敢来西门府做生意,真是“耗子盯上了猫嘴里的鱼”,挣钱不要命。

可吴月娘却说:“你有要没紧,恁毁僧谤佛的。她一个佛家弟子,想必善根还在,她平白还甚么俗?你还不知她好不有道行!”

西门庆道:“你问她有道行一夜接几个汉子?”月娘道:“你就休汗邪!又讨我没好口地骂你。”

经过西门庆将薛姑子的丑闻全盘托出,吴月娘还针锋相对,这里不仅说出了佛门中人的不堪,也写出了世人求神拜佛的愚妄。

西门庆的儿子西门官哥病重的时候,一向出手阔绰的李瓶儿为了爱子,劳烦薛姑子和王姑子印经做功德,但是两个尼姑却因为分钱不均,而产生了摩擦。

王姑子跟李瓶儿说道:“背地里和印经的打了五两银子夹帐,我通没见一个钱儿。你老人家作福,这老**妇到明日堕阿鼻地狱!”

这王姑子不知道背诵《心经》孰不熟练,反正骂人的时候,用起来佛家言语那是轻车熟路。

可是,官哥儿依旧死了。

你看薛姑子怎么说,她告诉李瓶儿,这官哥儿是李瓶儿的宿世冤家投胎,日后是要害李瓶儿的,正因为李瓶儿花大钱印了经文,这官哥儿才自然死亡,不至于让李瓶儿受害。

薛姑子真是伶牙利口、反应迅速,但是你说官哥儿死是给李瓶儿消灾解难,那为何李瓶儿后脚也走了?

至次日,王姑子打听得知,大清早晨走来,说薛姑子揽了经去,要经钱。月娘怪她道:“你怎的昨日不来?她说你往王皇亲家做生日去了。”

王姑子道:“这个就是薛家老**妇的鬼。她对着我说咱家挪了日子,到初六念经。难道经钱她都拿去了,一些儿不留下?”王姑子讪讪地坐了一回,往薛姑子家嚷去了。

这两个尼姑,哪还有一点悲悯之心,她们活着的一切行为举止,都被“孔方兄”支配了。

那无比反对吴月娘沉迷佛教的西门庆作为一家之主,难道就不能禁止家中女眷与薛姑子的来往吗?

西门庆是个典型的暴发户,他所信仰的是“金钱至上”的信念,但西门庆并不是不信佛,他对佛教的态度恰好类似于如今的我们,“不信而姑信”。

如果要我们到今天的寺庙里,长年累月做义工,大伙儿肯定都不干,咱们要上班,还要操心这个月的KPI有没有完成,买的股票还没解套,甚至连与我们毫不相关的事情都会关注,就问皇家马德里今年会不会夺冠,跟你有什么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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