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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那是命哪,菲儿。易得无价宝,难得有情郎。这世间男子长情的少,薄情的多。但见新人笑,哪闻旧人哭。当年我和你还不是爹青梅竹马,山盟海誓。入府为妾本以为能嫁得心上人比什么都强。他为了子嗣娶了五姨娘六姨娘我都能理解,无后为大嘛。可等到七姨娘入府,我才明白,你爹是真的对她动心了。”四姨娘说着,针不知不觉扎进了指头。疼得抽搐了下。

青菲心疼地看着她,咬紧了唇狠狠地说:“每次看到娘伤心难过,我就恨不得七姨娘没有毁去容貌。我真想知道当年能让爹痴迷的花魁究竟有多美!凭什么我们都争着要爹宠爱,她却半点不放在心上,宁肯毁容也不侍奉爹爹。她不是喜欢棠园里的海棠树吗?我就将那棵海棠树的花全摘了!她不是在意阿萝么,我就偏要当她的面欺负她!”

相府后花园一头连接着各夫人所居院落,一头开着道窄窄的木门。从木门出去有一条狭窄的石子甬道。路的左边有几排低矮的房舍,住着相府负责浣洗衣物的,打扫后花园清洁的丫头婆子。

因是低等仆役的住所,这些房舍显得格外低矮。一间屋舍里大都挤住着七八个人,只有负责管理的婆子能分得一个小小的隔间。

新进府的被分到洗衣房的丫头小玉照惯例被大丫头们挤兑着只能睡在最靠近马桶的铺位。被熏得一夜没睡着,第二天顶着黑眼圈边洗衣裳边落泪。

有好心的婆子可怜她才十三岁,便指着对面竹林深处说:“没把你分到棠园去,你就感恩吧。”

小玉伸长了脖子也瞧不到竹林深处的房屋,忍不住好奇:“棠园是什么地方?”

婆子叹了口气说:“咱们洗衣房侍候的是府里的老爷夫人和小姐们。那里住的是七姨娘和三小姐,她们的衣裳却只能自己洗,连饭食都只能自己煮。”

“啊?七姨娘和三小姐就没有人服侍吗?”

“你懂什么。谁对她们好谁就会受罚。小玉,你可千万别去棠园。叫人知道了,老婆子也保不住你。”

小玉不懂,却只能点头应下。好奇的种子不知不觉间种在了心田。

日日望着竹林,就想进去瞧上一眼不受待见的七姨娘和三小姐。

小玉年纪还小,没几天混熟了,初入府时的忐忑不安渐渐消退。这日晨间下着蒙蒙细雨,洗衣房便歇了半天活。小玉便悄悄地进了竹林。

细密如绵的春雨落下来润物无声,洗得竹叶碧玉般清新。脚下的碎石子路已瞧不出原来的模样,铺上了厚厚一层落叶。被雨水浸过,踩上去软绵绵的,遮过了小玉的脚步声。

她好奇地顺着那条小路往里走,突然听到不远处有笃笃声传来。小玉顺着声音走过去,看到地上放着一只大竹篓,一个身材瘦弱,头上梳着双鬏的女孩子正蹲在地上砍着新冒出来的春笋。

她穿着府中下人穿着的青色布衣。大概在竹林里待的时间太长,雨浸湿了衣襟,颜色越发深重,让她从衣袖中探出的手臂显得格外羸弱。

而她握着柴刀的手却稳而有力。一看便知是长年干粗活练出来的。她动作极其麻利,几下便砍断了笋根,掰倒之后便剥起了笋皮。说也奇怪,一般人都会将笋皮抛弃不用,她却用根细竹将笋皮扎串在一起,晒衣裳般挂在竹枝上。

小玉看得失神,一滴水顺着竹叶滴进了她的脖子,不觉出声。

阿萝骇了一跳,以为来的是青菲或者几个忠于夫人的妈妈。她沮丧的想,这些竹笋又保不住了。她叹了口气,手在脸上一抹,本就黯淡的脸上又多出几道污迹,这才露出怯怯的表情转过了身。

见不远处站着个眼生的小丫头,穿着洗衣房的服饰,阿萝警觉的往四周打量了番,见没有其他人,这才松了口气,继续剥着手里的笋皮:“你是洗衣房新来的丫头?一个人跑进来玩是吧?”

小玉见她额间刘海几乎挡住半边脸,脸上沾满了灰泥,看上去极为狼狈。以为她是哪房的粗使奴婢,便生出几分亲切之感,点了点头说:“我叫小玉,是洗衣房的。剥笋皮最损手了,我来帮你。姐姐,你在哪儿做事?”

“叫我阿萝吧。我在厨房做事。”阿萝说着抱着一根新剥出的嫩笋亲了口道:“又香又嫩又新鲜。想着就流口水。”

“姐姐是大厨房派来采笋的丫头吗?以后有好吃的一定要替我留着。”小玉又问阿萝:“你常来竹林么?那你去过棠园吗?”

阿萝嘀咕了句:“我还盼着厨房能多给我点好吃的呢。啊,棠园哪,你问棠园干什么?”

小玉撇嘴:“听洗衣房的妈妈们说,棠园住着七姨娘和三小姐,过得还不如我们洗衣房的奴婢呢。我就是好奇啊,为什么七姨娘和三小姐不住内院正屋,要住在这么偏僻的地方,还过得不如我们。她们肯定是犯了错才被夫人罚到这里来的吧?姐姐你说是吗?”

阿萝沉默了下,用力的砍下另一个竹笋,轻声说道:“小玉,你才进府要记住。有很多事情身为下人是不能去好奇打听的。万一被主子听到瞧见,你会受罚的。”

“哦,谢谢姐姐提醒。”小玉感激的道着谢,两人一人砍笋一人剥皮,速度快了很多。背篓渐渐装满了。

阿萝站起身擦了把脸上的汗,捶着酸疼的腰笑道:“小玉停手吧。再多我也背不动了。下次雨后再来采好了。今天谢谢你啦。不过,你别告诉别人……”

话还没说完,竹林深处传来阵阵喧哗声。

阿萝愣了愣拎着柴刀便跑。小玉也不知道发生什么事了,不自觉的跟了上去。

竹林深处的空地上建有一间破旧的竹屋,四周以篱笆围了。院子中间有株高大的海棠树。红艳艳的海棠花像点点燃烧的火焰,噼里啪啦的肆意绽放。

树下站着几名粗壮的婆子,正卖力的攀折着海棠的花枝。树枝摇晃,花落如雨,咔嚓一声断掉,露出雪白的茬口。

七姨娘靠坐在竹椅上,脸颊上一道泛红的狰狞伤疤,瘦若枯柴,乍看上去颇有些骇人。她沉默的望着海棠出神,对那些婆子的举动视而不见。似乎她们攀折的不是自己心爱的海棠。

青菲恼怒的看着绣鞋上沾上的污泥,见七姨娘半点阻挡的意思都没有,觉得无趣之极。竹屋只有两间,院子也不大,她左右找了一圈也不见阿萝,心里恼怒更重:“阿萝人呢?又跑哪儿疯玩撒野去了?你怎么教的三小姐?好好的大家闺秀不待在房里四处疯跑像什么话?”

七姨娘被她呵斥着缩了缩肩,想争辩几句又听到青菲身边的婆子大声说:“可不是!瞧瞧她这模样,还花魁呢,没得吓煞人了!”

四周一片哄笑声,七姨娘干脆别过了脸。

阿萝见状握紧了手里的柴刀,恨不得冲上去打死那些翘舌的丫头婆子。想起自家的处境,她又慢慢放松,将柴刀塞进了小玉手中:“小玉,你帮我一个忙好不好?”

小玉傻乎乎地点了点头。

阿萝急切地说道:“你帮我把柴刀放进竹林里的背篓里,然后你就马上回洗衣房去。那是二小姐,如果让她知道你跑来棠园,还和我在一起,她准会打骂你的。记住,今天遇到我的事情谁都不要说。否则,你就惨了。”

听说发话抖威风的是二小姐,再看看阿萝,小玉吓了一跳,难道她就是传说中不受待见的三小姐?小玉满肚子疑问,也知道现在不是好奇的时候,拎着柴刀转身跑了。

阿萝深吸了口气,慢慢从竹林里走了出来,进了院子便低头盯着自己的脚,怯生生的喊了声二姐。

青菲等了老半天才看到阿萝出现,指着阿萝骂道:“死丫头你终于回来了!你娘病得都站不起身,你居然不侍奉她还到处疯玩,你还有没有孝心?衣裳都淋湿了,说,去哪儿了?”

阿萝低着头小声地说:“我去厨房了。”

一股香味飘进了青菲的鼻子。她伸手在阿萝怀里一掏,掏出一个纸包。打开一看,却是只鸡腿。

“好哇,母亲叮嘱你去厨房学厨艺,你却趁机去偷鸡腿。闺阁女子居然去学那些下作手段,成何体统,我今天一定要教训你!”青菲比阿萝高出半头,伸手便扭住她的耳朵使劲一拧,阿萝顿时疼得尖叫起来。

厨房张妈好心给的鸡腿,她却不能出卖张妈。阿萝哎哟哎哟地叫着疼,不敢分辩,只不停地哭喊:“我错了,二姐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

青菲捉到了青萝的把柄,得意地将手一伸,身边婢女便递过早准备好的竹尺。

阿萝见着这根长两尺,宽一寸的竹尺几乎条件反射般哆嗦了下。抬头看到七姨娘焦急的眼色赶紧冲她摇了摇头,迭身向青菲讨饶。

青菲正愁不知道安个什么名目打她,此时捉到了把柄哪肯轻易放弃,握着竹尺厉声喝道:“堂堂相府千金居然偷东西。贱人生出个贼丫头!我这个做姐姐的,今天若不罚你,便是害了你!把手伸出来!”

听到青菲要打阿萝,七姨娘激动得站了起来。

“娘!”阿萝大惊,使劲朝七姨娘使眼色。

七姨娘双眼一闭,两滴泪啪嗒落下,人软软的跪在了地上。她望着青菲哀哀地求道:“二小姐,不就是只鸡腿么,阿萝也是相府的小姐,她想吃只鸡腿都不行吗?”

青菲笑了笑:“哟,七姨娘是在指责母亲苛待阿萝?”

七姨娘想起大夫人的手段,又气又急的分辨:“二小姐,我不是那个意思。”

青菲哼了声,鄙夷地说道:“母亲是让阿萝去学厨艺。可她学到了什么?学会了偷东西!她不要名声,我和大姐还要呢!七姨娘,你自毁容貌,已失了妇德。爹和母亲怜你生了阿萝,才留你在府中养老,没有将你赶出府去。喊你一声姨娘已经全了我的礼数。我身为姐姐教训幼妹,没你说话的份儿。”

青菲示意两名婆子将七姨娘扶坐在竹椅上按住,回过头来狠狠地瞪着阿萝。她正想叫婢女按住阿萝,阿萝已大叫一声开跑。

“你居然敢跑!”青菲伸腿一勾,阿萝就势扑地摔倒在地上。

青菲顺手就是一尺打在她屁股上,厉声喝道:“下次你再敢偷东西,我一定告诉母亲。到时候就不是打你十个竹板这么轻了。听到没有!”

竹尺落在身上,阿萝捂着屁股尖叫一声。她双手紧紧地攥成了拳头。却像只受惊的动物般抱着头躺在地上缩成了一团。

青菲最讨厌阿萝这副小老鼠般的模样。想起日后被人指点有这样的妹妹,就觉得丢人之极,扬起竹尺又重重挥下一记。

阿萝仿佛听到背上骨头被敲响的声音,灼热的疼痛让她浑身一抖,护着脑袋在地上边打滚边哭边认错:“疼!二姐,我疼!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

每次阿萝的软弱和毫无还手之力都让青菲心里极不舒服。竹尺噼里啪啦的挥下去,大喝道:“自己数!”

“三!”

“四!”

“五!”

“二姐罚你应不应该!”

“应该!”

望着瘫坐在竹椅上默默垂泪的七姨娘,看着海棠被拆得残败的枝干,再瞅瞅蹲在地上像只灰老鼠的阿萝。十尺只打到一半,青菲已没了兴趣。

这时院门口传来一个声音:“青菲,你怎么又罚阿萝?”

“大姐你不知道,母亲让她去厨房学厨艺,她倒好,居然偷东西!你说我该不该罚她?”青菲怔了怔,随手将竹尺递给了婢女,示意婆子们抱着折下的海棠,笑意盈盈地迎了上去:“大姐是来折海棠的吗?我折了几枝好的,你挑喜欢的插瓶吧。”

青蕾扶着婢女的手,目光朝院子里睃了一眼,皱着眉说道:“阿萝还不是被人教坏的。爹昨儿才说,阿萝年纪也不小了,七姨娘不懂规矩,不如让她过继到二姨娘或五姨娘名下,好生**两年,将来嫁出去也不至于失了我右相府的脸面。你别打坏了她。”

听到青蕾的话,阿萝如被电击,浑身一颤。哆嗦着从地上站起来,干巴巴的喊了声:“大姐。不管是什么我都会努力学的。我娘生病了,我还想照顾她。”

青蕾看着她,唇边涌出一抹笑意:“咱们是姐妹,自然是要互相体贴照顾的。你有孝心,我怎能不成全。你二姐打你板子也是为你好,你别记恨于她。”

青菲气结,偏过头盯着阿萝说:“阿萝,你敢恨我?”

“阿萝不敢。是我不对,我不该贪嘴拿鸡腿。”阿萝小声地说着。

青蕾望向院子里被折得残败的海棠树,轻叹一声:“折了你的海棠,你不会心疼吧?”

阿萝使劲地摇头,忍着身上的疼痛走到海棠树下用力地攀折着花枝:“姐姐们喜欢,便多折几枝带回去吧。”

青蕾微笑:“阿萝不喜欢海棠吗?折了它,这院子又少几分色彩了。”

“又不能吃,有什么好看的。”阿萝嘀咕着继续用力。

她人瘦小,攀折的又是一根粗大的枝干,哪里折得断。又在地上打了几个滚,身上沾满了污泥。此时望过去像只小泥猴挂在树上一般,逗得院子里的婆子丫头都忍不住乐。

青蕾和青菲也卟的笑出了声。

青蕾摇了摇头喊道:“好了,阿萝,不用折了。”

阿萝回过头,神情茫然:“姐姐不是喜欢吗?怎么又不要了?”

青菲骂道:“被你那双手折过的花拿回去还要洗一洗才能插瓶,明白吗?”

阿萝便跳了起来:“那,那我先去洗手。”

她跑向屋后,青菲无力地说道:“她怎么就这么蠢?连骂她的话都听不出来?”

青蕾眼里闪过一丝笑意:“说不定是大智若愚呢。”

“她大智若愚,愚蠢的愚吧!”青菲不屑地撇了撇嘴,挽住青蕾的手道:“大姐,咱们回去吧。你看我这双新鞋被弄得多脏。这地方真不能常来!来一次晦气一回。对啦大姐,我娘绣工好,打算替大家在新做的衣裳上再绣些花样添彩。午后我将花样送来,您挑一挑。”

青菲的巴结讨好让青蕾极为受用。这才是她一直想要的东西。她一定要牢牢地把握住富贵权势。拥有了这些,她才能够永远的享受别人对她的尊敬和讨好。青蕾矜持地微笑:“如此便辛苦四姨娘了。”

直到四周静下来,阿萝才从屋后转出来,手已洗干净了。她跑到七姨娘身边笑嘻嘻的喊了声:“娘!她们总算走啦。”

七姨娘噙着眼泪拉过阿萝的手,急声问道:“疼吗?”

阿萝嘿嘿笑道:“青菲能有多大力气,五板子而已,只比挠痒痒重了一点点。要换了那几个五大三粗的婆子动手,我就惨了。”

“她力气再小,打在身上也疼的。”七姨娘说着便落下泪来:“让娘瞧瞧。”

她拉着阿萝进了屋,掀开了她的衣裳,单薄的背上横着两三条浅浅的红印。七姨娘忍不住责备道:“阿萝,为什么要让她冤枉你偷东西?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背着个偷名将来你怎么见人?还自个儿往地上摔,还说不疼,娘瞧着就心疼。”

“娘不是说过,我这双手最重要吗?要是被她打坏了,就抚不得琴,下不得厨。我才不让她打手板心呢。”阿萝伸出双手挥舞着。

这双手纵然每天干着粗活,每天却让七夫人用温水浸泡着,修长如玉,半点茧子都没。

阿萝嘟着嘴说道:“娘宁肯饿肚子不吃药,也要省下银钱买最上等的药膏替我护手。我更不能让她打坏了。”

七姨娘轻轻抚摸着她的手说道:“女儿家容貌不好没关系,却少不得一双巧手。可这名声,却比手更重要。”

阿萝笑嘻嘻地说:“放心吧娘,她说我偷鸡腿吃。传出去相府三小姐吃只鸡腿也靠偷,坏的是她们的名声才对。从小到大,青菲素来雷声大雨点小。这不,才打了五板子,她就泄气了。猫喜欢捉弄强壮的耗子,玩到死。青菲可不喜欢玩死耗子。您教我的,向她们示弱,让她们对欺负咱们都失去兴趣,咱们就安全了。娘你今天就做得不好,差点没忍住。你一个人一张嘴,哪里争得过她们十几张嘴呢。由她们折腾,当耳边风好了。反正我也只挨了五板子,家常便饭似的,没什么大不了。”

“话是这样说。每次她们来棠园,都是你受苦。”七姨娘拿出瓶药油,小心的涂抹在她背上伤处,不由自主地叹气:“都把咱们母女俩赶到这里自生自灭了,为何还要三天两头跑来找碴呢。阿萝,我今日听大小姐说老爷有意让你过继给二姨娘或五姨娘,你要不就去她们身边吧。过继了你,她们就是你的娘亲,她肯定会替你打算的。”

阿萝猛地扭过身:“我才不会扔下你不管呢。我装蠢扮丑这么多年。这张脸被洗干净了再打扮一番我肯定会露馅。青蕾和青菲怎么可能忍受我比她们漂亮?”

七姨娘犹豫地说道:“可是跟我在一起,总是委屈你了。好歹你也是府里的小姐。”

阿萝气呼呼地说:“我才不稀罕。相府的三小姐不过名声好听罢了,我每天都要去厨房做工才能换一点点米面。住的屋子还不如相府的鸡舍猪圈。你瞧瞧,昨晚一夜春雨,这屋子里就没一样东西是干爽的。月钱克扣得还不如府里的三等丫鬟,还时常拖着几月不给。今早我劈完柴又挑满了水缸,厨房的张妈心疼我,偷偷塞给我一只昨天晚上家宴剩下的鸡腿,青菲想都不想就硬说是我偷的,还理直气壮的打我。我刚才还在竹林里掰春笋呢,哪家小姐会饿疯了会自己在野地里找吃食的?咱们连府里的奴婢都不如。”

七姨娘听了更加伤心:“说到底,都是娘连累了你。”

阿萝见她眼里又有了泪,便转怒为喜,笑嘻嘻的哄她:“胡说。没有娘亲,我哪能学到一手好琴艺。”

七姨娘神色更加凄凉:“你在府中都不敢抚琴。琴无弦,空练十年手法,琴身都按出了指印,若是你过继到五姨娘六姨娘或二姨娘名下,又怎会如此?你连自己的琴音都没听到过,怎么知道自己习得了好琴艺?”

“谁说的?那日我扮成小子出府在琴馆弹了一曲,后来听说好多好琴者成天在琴馆候着,只盼着高人再次露面。我的琴音是绕梁三日不绝,闻者三月不知肉味。”

七姨娘扑哧笑出了声,手指在阿萝额头一戳,又是害怕又是欢喜:“是真的吗?要是被人发现,可怎么得了?”

阿萝摸着额头嬉笑着说:“当然是真的!听说左相府的顾小姐都遣人去了琴馆,想和我切磋一番。我一想,不行呢。顾家小姐和青蕾不是并称京城双绝吗?顾天琳来了,青蕾也会长来的。本来凭我的琴艺可以挣好多银子的!可是万一被青蕾知道,咱娘俩就惨啦。这条路行不通呢。不过,娘还教了我一手好厨艺呀。如今本小姐可是京城最最著名的千风楼最神秘低调的素斋大厨哦。专用小厨房,无人敢打扰本大厨,我每次都扮成小子用斗篷遮住了身形,没有人能认得我。一个月只去三天,一天只做一桌素席。一次给十两银子工钱,我挣得安全舒服。千风楼物以稀为贵,排队预约素席的人都排到下下下个月去了。你好我好大家和气发财。真好!”

阿萝说着翻身下了床,从床底下拖出只陶罐往**一扣,财迷的数起了银子和铜板。

“你每次翻墙出府,娘都担心害怕。你性子倔强,娘又说不过你。”七姨娘宠溺地看着她,伤感地说道:“一天数三遍,咱们的银钱加一块还是比不上青蕾青菲一件首饰值钱。”

阿萝头也不抬地说:“人家才做一个月大厨嘛。做上一年就有三百六十两银子。除开嚼用和给娘买药的钱,一年能攒下一百多两银子。我都打听好了,花五十两银子就能托人买张路引。等再攒够一百两银子的盘缠,咱们就偷偷离开相府。钱不够我一路上再去做零工,等过了大江,到了陈国。宁国的李相爷再有权势,也找不到咱们啦。”

提及南方家乡,七姨娘缓缓站起来,痴痴望着院中散落一地的海棠,眼泪簌然滴落:“海棠不惜胭脂色,独立蒙蒙细雨中。骄傲却也易受伤。若不是你爹横刀夺爱,娘早就赎了身契从良回了家乡,断不会自毁容貌在此苟延残喘。你本该如青蕾和青菲一样是锦衣玉食,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千金小姐的。现在小小年纪却要为一文钱筹谋打算。如果娘没有你,还不如早点死了的好。”

“又伤春悲秋说胡话了是不是?我要是和青蕾和青菲一样,学礼仪,学才艺,最终还不是让老爷把我卖个好价钱?凭什么?青蕾和青菲过得锦衣玉食,又哪里知道外面的天地有多么广阔。估计除了去慈恩寺上香,去赴宴会,她们连酒楼都没进过。哎呀,娘,你别愁眉苦脸了。苦是苦了点,只是暂时的嘛。将来我会挣很多钱,买很大很漂亮的宅院,请上十个八个大厨天天轮番做好吃的侍候着。府里没有那个见富贵眼放光的爹,也没有那些心比针眼还小的夫人,你说,多好啊!”阿萝抱着七姨娘的胳膊撒着娇,却因手握着七姨娘的手臂如此纤瘦心酸地想落泪。

七姨娘拍了拍她的手,忍不住说:“阿萝,你已经十六岁了。如果你爹对你不利,随便给你找门什么亲事的话,你就一个人逃了吧。娘还有卖身契在大夫人手中,身子又不好,你带着我也是累赘。”

阿萝怒了:“这话我不爱听!你不走我也不走。随便他们将我嫁给谁!你若心疼我,就好生把身体养好,跑起路来腿有劲,这才不叫拖累我!”

七姨娘慌了手脚,迭身回答:“你别生娘的气。娘答应你就是。你看,娘这不是好好的吗?你挣来的银子买的药极好,待过几日春暖,娘的病就全好啦。”

“嗯,以后我还会挣更多的钱,买好吃的给您。把你养得肥肥的壮壮的,过咱们的好日子去!”阿萝高兴起来,一拍脑袋想起来了:“差点忘了,今早掰的笋子还藏在竹林里呢。我去拿。娘你烧点水,没米没面,煮春笋也能管饱!”

她像只小老虎似的一溜烟奔出房门。那精气神像阳光温暖着七姨娘的心,让她脸上溢出笑容,赶到屋后的厨房生火烧水。

进了竹林,却见小玉伸长了脖子在张望。阿萝心头微暖,感激地说:“谢谢你,小玉。”

小玉看了她一眼,怯怯地行了礼说道:“小玉不敢当三小姐的谢。”

阿萝怔了怔,不好意思的将她拉了起来说道:“小玉,我,我这样子你也看到了。这三小姐只是白挂了个名声而已。这竹笋……不是厨房让我掰的。我和娘这月米面早吃完了,这片竹林这么大,下一晚上雨就冒出好些竹笋来,不吃也是浪费,你说是吧?”

她换了身干净衣裳,布料一看就是府中粗使仆役用的。她连只银耳塞都没有。两只小抓鬏用洗褪色的红头绳系着。她言语间竟有些难为情的模样,还向自己一个粗使小丫头解释。小玉只觉得心里难过之极,竟不知道说什么好。

阿萝背上竹篓,对小玉笑道:“午时你若有空就偷偷来棠园吧,我做的素炒春笋可好吃了。不过,你不要告诉别人。否则,二小姐再来闹腾,连这笋我们都吃不到了。”

小玉看着她被沉重的竹篓压弯了腰赶紧在后面用手托住:“三小姐放心。我谁都不告诉。我送你回棠园吧。两个人用劲,就不沉了。”

阿萝眼睛一红,府里许久没有人这样关心她了。她闷声应着,背着竹篓往前走。

小玉见她难过,便好奇地问她:“三小姐,为什么你要把那些笋皮串起来挂着?”

阿萝随口答道:“晒干了当柴烧,比竹叶竹枝耐烧多了。”

小玉顿时无语。

离桃花宴的日子越来越近。青蕾和青菲的头面首饰新衣都已备齐。可李相却和大夫人争执了起来。

“右相府大小姐是京城双绝之一,二小姐的书法连太傅都赞一声有男儿风骨。都说咱们府上诗书传家,小姐们的才情多少须眉男儿拍马都及不上。可是阿萝会什么?去吹像老鸹叫的破笛子?还是表演她在厨房最擅长的洗菜劈柴?就阿萝那模样,我怎么好意思给公主殿下和众夫人介绍,她是相府的三小姐?妾身还怕被人非议苛待庶女呢!”大夫人坚决不同意。

自从青菲说今年桃花宴豪门勋贵,青年才俊云集,李相就着手打探了一番。他再不待见七姨娘,也知道阿萝身无半点才艺,相貌粗鄙。可她毕竟是相府的三小姐,难不成白吃白喝供了她十六年不让她发挥点作用?带女儿赴宴的是大夫人。说不动她,就算带了阿萝去,也达不成李相的心愿。所以他只能软磨硬泡:“我不是说了吗?养了她十六年,难不成就一直扔在棠园白养着?老七的身契不还在你手里?就算给她找到好人家,她还能不管她娘?我知道你嫌阿萝太过粗鄙,好生打扮下,只要不是太丑就行了嘛。我官拜丞相,阿萝再无才艺容貌,就算嫁不得勋贵豪门,嫁入清流之门也行啊。”

大夫人冷笑:“老爷素来不理会内宅事务。当然不明白内宅夫人们的手段。这些年老爷怕是就没有见过阿萝一面吧?她母女二人心里如有怨言,又不懂得进退礼仪,如在大庭广众之下说相府苛待她们,明日就会有御史弹劾老爷家风不正。所谓修身齐家平天下,内宅不宁,老爷的名声就会受影响。再说了,她不去桃花宴,难道就说不成亲事了?”

“这不是因为桃花宴上名门勋贵云集嘛。阿萝如果嫁得好,咱们不也能坐享其成?”

“哼,妾身就不相信了。以老爷的地位,就找不到一个愿娶她为妻的好人家?名门清流瞧不上她,难不成商贾人家还能挑剔丞相之女?”

“商贾毕竟是商贾。今年桃花宴请的哪怕是名布衣秀才,能得公主相邀请,必定也书香门第出身。说起来,也比和商贾人家结亲家好听多了。”

大夫人心里明白这个道理。但她只要一起想七姨娘,心里就有根刺。再想到李相要替阿萝定门好亲事,她心里就难受,干脆别过脸不肯搭理李相。

此时青蕾正前来拜见大夫人。见两人斗鸡似的便猜到了几分,心里略一思索就掩唇一笑:“爹娘是否在为带阿萝赴桃花宴犯愁?女儿倒觉得带阿萝去倒是个不错的主意。”

“为何?”

青蕾嫣然笑道:“往年各府婢女都会被领至偏厅歇息等候,身边只会留一个贴身婢女。前来接手侍候的全是公主府的人。太子殿下和京城五公子都有可能会出席桃花会宴,众家闺秀都格外注意言行。我与青菲不便四处走动,娘亲身边无人服侍也不妥。若带着阿萝,咱们家不就多了一个耳目吗?若是能打探到一些消息,提前应对不是更好吗?”

大夫人眼睛一亮:“蕾儿思虑周全。就这么定了。若是阿萝闯祸失礼,咱们就让人以为她不过是相府带去的婢女。若她机灵一点,说不定还能对蕾儿和青菲有利。老爷,你觉得呢?”

李相抚须大乐:“蕾儿果然聪慧过人。相府的三小姐迟早都要露面的。带她先去开开眼界也好。来人,请三小姐到正房拜见夫人。”

“老爷令阿萝去正房拜见夫人?”七姨娘下意识地将阿萝拦在了身后。

来传令的是大夫人房中的大丫头鹃儿,态度出奇的和蔼:“禀七姨娘,正是如此。请三小姐速速随奴婢去吧。”

阿萝心念数转,怯怯地扯了扯衣襟小声说道:“姐姐可容我整理下仪容?这样见爹和……母亲,不,不太好。”

“三小姐动作快点。夫人性子偏急。”

阿萝飞快地拉着七姨娘的手往竹屋里走,还不忘向鹃儿道谢:“谢谢姐姐提醒。娘,替我梳下头吧。”

进了屋,七姨娘捧起阿萝的脸,拨开她额前刘海。眼前一亮,又发出一声叹息:“我的阿萝生的真是美极了。”

厚厚的刘海挡住了清秀的眉,也挡住了光洁的前额和那双晶莹剔透的眼睛。七姨娘再次犹豫:“阿萝,如果让爹知道你生得这般美貌,他一定会好生待你的。他就算一心想嫁女求荣,也定是门好亲事的。不如……”

阿萝迅速从抽屉里拿出一瓶药汁,飞快地涂抹着脸,脖颈和手。须臾工夫,肤色变得更加黯淡。她换上最干净整洁的衣裳握住七姨娘的手坚定地说:“娘,咱们一定会平安顺利的离开这里的。你相信我。”

七姨娘替她挽好双髻,鼻子微酸,低声说道:“阿萝及笄也只得一枚木杈,如今为了在这府中生存,十六岁了还梳着小儿的抓鬏。娘这心里真是难受至极。不知道今日前去,又会受什么苦。”

门外鹃儿还等着,阿萝没时间再安慰七姨娘,握紧了她的手说道:“不用担心。我一定会平安回来。我还没卖个好价钱,他们不会把我怎么样的。最多吃点小苦头罢了。”

鹃儿打量了番阿萝,这身青色布衣便是三小姐最好的衣裳了,真是连自己一个丫头都不如,叹息的同时对阿萝又多了几分轻视。

后花园阿萝趁无人时来过,走过那道月洞门去内院也是很多年前了。想着李相请先生教导她吹笛,自己却气走了先生,阿萝忍不住想笑。此时跟着鹃儿一路行来,眼里所见,心里更是愤愤不平。随便一间房屋都好过她们所居的竹屋太多。府里又不是真的没钱养不起她们母女,可就偏偏连温饱都成问题,更坚定了她要带着七姨娘逃离相府过好日子的决心。

“老爷,夫人,三小姐来了。”鹃儿轻声细语的禀报。

面前的帘子被掀起,阿萝低下了头,蹑手蹑脚地走了进去,也不看李相和大夫人坐在何处,进屋扑通一声双膝跪地,小声请安。

李相皱眉咳嗽了声,大夫人却满面笑意:“起来吧,阿萝。你朝哪儿跪哪?”

阿萝听到声音呆呆地抬头,发现李相和大夫人并没有高坐在正堂之上,声音是从西厢房传来的。她忙不迭地爬起来,进了西厢房再次跪地请安。

声音又轻又细,身体还在微微发颤。

几年没见,还这般小家子气,李相顿时看她不顺眼起来。再一瞧她后颈露出的肌肤又黄又黑竟连府中的大丫头也不如。心里更为失望,没好气地说道:“你抬起头来。”

阿萝怯怯地抬头。大夫人见她还梳着双抓鬏便乐了:“老七当年也是红遍南方的花魁,怎生这么不会打扮女儿。鹃儿,把三小姐的刘海拂开让我瞧瞧。”

阿萝心头一紧,想着七夫人配的药水已让肤色变得极黯淡,又微微松了口气。

刘海拂开时,她紧闭着双眼,满脸惶恐。

李相没瞧太仔细,大夫人却盯着阿萝细看,在阿萝忐忑之极时,大夫人挥了挥手,刘海再次挡住了她半张脸,阿萝再次低下了头。

“肤色虽然不好,五官倒也还标致。虽及不上青蕾和青菲三分颜色,好生收拾打扮下,也不会丢咱们相府的脸。”

阿萝闭着眼睛,又总是低头露出一副瑟缩胆怯模样。大夫人总算没有看到当年七姨娘绝世姿容的影子,语气更为和缓。

李相极为相信大夫人的眼光,方才也仔细看过了阿萝,觉得肤色虽不好看,五官到也标致,好歹没有丑陋不堪,心里总算些许安慰,语气也和缓了许多:“两日后,你们三姐妹一同随夫人去京郊赴桃花宴。阿萝,这是你头一回出府,为父不得不叮嘱你几句。出门在外,一切当听夫人嘱咐。凡事三思后行。你要记住,你是相府的三小姐,出了家门,一举一动都事关府中颜面。听清楚了吗?”

“听清楚了。”阿萝心里大定,原来是带她去赴桃花宴哪。没想到被遗忘无视的三小姐还能有这种机会。

“赴宴的衣裳我会嘱人送来。那日我会让鹃儿过去替你妆扮。”大夫人嫌弃地看了眼阿萝身上的青色布衣,便令人送她回了棠园。

得知从不露面于人前的三小姐也要去参加桃花宴,府里议论声顿起。当日账房便把拖欠的月钱送到了棠园。厨房也送来了两袋米面并一些菜蔬,还有一大捆劈好的木柴。

当晚七姨娘和阿萝便做了桌极为丰盛的菜。阿萝满意的拍了拍吃得鼓鼓的肚子感叹了句:“发现我相貌普通,也能有这样的待遇。要是发现我生得漂亮,就是只被豢养的金丝雀了。娘,不管我长得美还是生得丑有无才艺。他们都一样会利用我,把我卖个好价钱。我在千风楼当大厨,一个月能挣三十两银子。我要想想别的办法,要是每天都能挣十两银子就好子。早点攒够钱,我就能早点带着娘离开这里。”

阿萝摇了摇头:“一鸣惊人就算成功又如何?老爷会将你牢牢捏在手里,用你来控制我替他谋求荣华富贵。我嫁出去了,你怎么办?你更会是她们的眼中钉肉中刺,伤不着我,就会加倍折磨你。我已经十六岁了,老爷和夫人都等不及想把我嫁出去了。夫人绝不会让我谋得好亲事的,没准儿将我嫁给个糟老头子当继室也说不准。所以,还是在短时间内弄到银子早点离开为妙。”

青蕾在月下悠然的抚琴,三姨娘在她身边急得团团转:“蕾儿,你对娘说实话吧。为何你要提议让阿萝也去赴宴?你不告诉娘,娘心里不踏实!”

青蕾笑了笑道:“自然是因为她或许能助我一臂之力。”

“什么?”三姨娘诧异不已。

青蕾指尖弹出一缕琴音,施施然说道:“娘相信女儿便是。”

右相府内院六夫人院内,五姨娘正与六姨娘屏退丫鬟低声交谈。

“让阿萝也去赴宴,如果让她攀到门好亲事,老爷岂不是会善待那贱人?六妹妹,自你那日提过之后,我过继阿萝的心思一日胜过一日。眼瞅着年月渐高,膝下无儿无女,老了可怎么办?阿萝不比大小姐和二小姐,但她性子懦弱,又对她娘极为孝顺。若我成了她的娘亲,她定也会孝顺于我。六妹妹可有法子帮姐姐一把?”五姨娘焦急的向六姨娘讨着主意。

六姨娘轻轻捧起茶盏抿了一口笑道:“瞧把你急的。机会已经来了。”

“什么机会?”

“桃花宴当日老爷上朝。夫人与三位小姐都不在府中。如果这时那贱人病重……”

六姨娘狭长的凤眼睃着五姨娘没有再说下去。

五姨娘闻言大喜,从袖里掏出一只首饰盒放在了几上:“妹妹不是极喜欢玉镯吗?我哥哥前些日子正巧收罗了一只送我。我素来只爱金钏,这只玉镯便送给妹妹把玩。”

“这可怎么使得。”六姨娘说着打开了盒子,拿起玉镯欣赏着,凤眼几乎眯成了一道细缝。

五姨娘轻笑道:“咱们姐妹还分什么彼此?我的便是妹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