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为何送她一百万
车子拐了个弯,前面就是古水镇了。看看这几年,古水镇发展确实迅速,短短十年,已是远近闻名。十年前,古水镇街道上只有一百多户人家,现在已有三千多家,商业饮食业就达四百多家,还有六家产值上千万元的大型企业,其中龙头企业两家。这时顾应龙的轧钢厂年利税一百多万元,在古水镇的企业当中仅列二十四位,顾应龙求变,求发展,也是可以理解的。
古水镇,因为有一条河,河水清澈见底,还有一口泉,碗口粗细,常年喷涌,水质纯净甜美,所以这里生产一种酒,叫“古水酒”,不是瓶装是散装,喝着就像二锅头。到了年前,各地人都来买酒。我小时候,家里经济条件宽裕了,爹就给我八元钱,到这里买过二十多斤酒,一个正月也喝不完,剩下的父亲又能喝半年。但是,那时是一家一户,最多一年也就生产万把斤。如今不同了,镇上的古家,注册了商标,省城几个有名的厂家也落住了,带来了品酒员,品过后,几个老板商量,要把商标买下来。古家不干,最后还是政府出面,让人家出资,古家以商标权入股,搞成了一个公司。市场销路很好,仅仅数年,产值上亿元,为该镇第一大型企业,目前正准备上市呢。
因为工商业的发展,古水镇远近驰名。西边足有三公里,全面开发,建成了工厂。现在,虽然把东边也进行了规划,作为商业用地,但是一河之隔,一边是乡村,一边是都市,天壤之别。顾应龙这小子,哪根神经出了毛病,非要买东边地不可,这不是诚心把金条当钢镚吗?
准备下车了,我还在思考怎么说服麦颖,设想着她的态度。下了车,还好,书记镇长都在。刘书记上来握住我的手,亲热地喊,兄弟,稀客,稀客。麦镇长跟我说了,正等着呢。
我赶紧说,领导,客气了,让你久等,真不好意思。
麦颖在书记后面,并没有先跟我握手的意思,还好,总是微笑,这一点像王燕。不过,趁书记跟我握手之时,她礼貌地点点头,算是招呼。我也偷偷斜了一下眼睛,微笑着点点头,但是,我有点惊诧,她还是那么漂亮,而且比从前更加成熟,更加丰满了。那种气度,震人心魄。天气有点冷,她穿着米黄色皮风衣。自然卷发,披散着。
刘书记说,先到招待室。
去到招待室,通信员倒茶水。
刘书记先是说开了。他说,老弟呀,我跟麦镇长还在说你呢。
我赶紧插嘴,哦,真是奇怪了,我说怎么眼皮子总是跳呢,人家都说,眼皮跳有人想你,果然不假,但是不知道你们又说我什么坏话?
麦颖说,你是大才子,你有啥坏话?
刘书记忙摆手说,我们在说你好处,是赞美你。上次,李大龙那官司,要不是你主持公正,还不知道怎么样,真是多谢你了。
我说,刘书记,见外了。我那可是秉公办事。说实话,主要是取证难,好在顾应龙厂里有人见到当时情况,否则,败诉的可是你们哟。
败诉是一个方面,刘书记说,最主要的是不能让我们的镇长坐被告席。
我心想,麦颖已经坐被告席了。可是镇里老百姓都不那么看,他们认为人到场,坐在那里接受宣判那才算被告席。不过,我知道,当时开庭,压力很大,传唤镇长,主要是面子过不去。建国后,没有听说过有群众告政府的,在我们县还是首例。当时,县委书记给院长打了电话,口气强硬,说此例一开将不可收拾。院长跟我说,你看怎么办?
我说,这还不好办,原则上依法办事。至于过程,还有个缺席审判呢,再说了,为了维护法律的严肃性,我建议让乡政府委托一个人来打官司,不就行了。这话说了,也是我来做的工作,跟刘书记一说,刘书记说,只要不到场,怎么说都行。我走的时候,刘书记拍拍我,说,老弟,你得帮我们,不能“掉链子”,我就知道是啥意思。
刘书记说,年终了,检查较多,听说又要检查计划生育,还让我们书记去开会。老弟,你说我这个书记当得窝囊不?大会小会,我都得陪着。
我开玩笑说,谁让你是领导呢?
啥领导?刘书记说,窝在这个位置上,还耽误麦镇长的升迁,真是不拉屎占个茅坑!
我说,刘书记,你有事你去忙。
刘书记说,有事呢,先跟麦镇长说,会后我赶回来陪你。说过,握手,坐上车,开会去了。
麦颖说,这里人来人往,不如到我办公室坐。也不看我反应,扭头对通信员说,把我办公室开开,要是有什么事情,打电话。
到了她的办公室,一阵馨香扑鼻而来。房间不大,内有套间,老板桌正对大门,两边放置棕色的皮沙发。茶几上有一盆兰草。兰草花还没全开,花骨朵一串串,泛着米黄色,屋里微有暗香。不是兰草开的季节,却有一盆兰草,这就令我微微感到诧异。再往下看,最吸引我的还是装兰草的盆:高级景德镇陶瓷,特点是晶莹剔透,很薄,白色,圆锥状。盆上还画有一株兰草,一看,跟盆里一株一模一样。我走近,仔细观察。
我知道,麦颖参加兰草公司形象大使选美,得了冠军,当时人们给她送了一个雅号:“兰草小姐。”
麦颖说,这盆兰草是公司总经理送给我的,为了这盆兰草,总经理专门找人设计方案,送到景德镇烧制的,说我是公司代言人,我已经徐娘半老了,还代言人!
绝代双骄,精品,精品呀!我赞赏说。
麦颖的目光很柔美,知道是在夸她,笑着说,送来时,我不想要,看见兰草我才要的。我爱兰草,想当初国庆鼓动我参加选美,我也不想去,看到广告,说是兰草公司,我才去的。兰草这种植物,不仅高雅,最主要的是清淡。她长在深山里,甘愿寂寞,与世无争。你看她只是一株小小的草而已,但是你要是仔细研究,你就会发现,她很有个性,那叶子就像一把利剑,直刺天空,有一种不屈不挠的精神在里面。到了春天,她会偷偷开放,那香味,可以说是一种绝世雅香,但是兰草很怪,她不是为某个人开的,可以说她是为自己开放的。为自己散发的香气,却恩惠世界,只要是有缘人,都能闻得到。
抬起头,望着麦颖,我说,妙哉,妙啊!我真是被感动了,发自内心地称赞说,麦颖,不,老同学,你实在让人佩服!
油嘴滑舌!
真的,麦颖,你看,小小空间,你布置得多么雅致,可见,只有兰草和这独一无二的瓷器才能与你匹配。哎,我又说,可惜呀,我自从到了法院,这种高雅的志趣就溜走了。
我也是没办法,一个乡镇,事情太多,大多都是应酬。而且有些应酬还是很必要的。你想,作为女镇长,一天忙到黑,要是不思考这些,久而久之,还是我吗?
我心里想,麦颖说得对呀,人在乡镇,虽说基层,那也是什么任务都接触,如今是和平年代,你也分不清谁是好人,谁是坏人,一句话说完,都是泥沙俱下、鱼鳖混杂。在这当中,要么你随波逐流,成为他们中的一员;要么你到处说假话,从中谋取私利。要是唯我独醒,保持个性和本真,那真是太不容易啦!
麦颖说,所以嘛,我经常反省,看自己变了吗?要是变了,往哪个方向变的,再看看这盆兰草,我就得到很多启发。
我也被感染了,对她说,自己看自己一般有三种情况,一是自卑型,像型,这种人自命不凡,总认为高人一等,但是,正相反,这种人往往自卑心理又很强,有一种强烈的孤独感,还有一种强烈的独霸欲。这种人最大的弱点是心理脆弱,遭受打击,会一蹶不振,甚至会变成神经病。第三种则是纠偏型。这种人很执著,有理想,办事有目标,为了一种事业,不惜牺牲生命。这种人有个最大的毛病,那就是把自己关在自制的玻璃屋里,永远看不到外面的阳光,很容易腐朽。
我还在不停说着,麦颖在沉思,转过身拿起遥控器,把空调打开了,一会儿,屋里暖和起来。
看见我不再说话,她又转过来问我,你看我是哪种?
这里没有你。
她微笑说,这就奇怪了,你把人分成三种,又说我不在这里,你不是诚心骂我吗?
我笑了,赶紧解释:忘了说了,我是说但凡思想有病的人,就是这三种。
她盯着我,瞳孔放亮,对我说,你还是那么狡猾!
我认为这是对我的夸赞,也就没有吱声。
她说,不过嘛,很有哲理。我觉得第三种人很值得敬佩!
为什么?
一个人总该有一点理想,不能像飞禽走兽一样活着。如今社会,谁还谈理想?仿佛谁谈理想谁就幼稚,就可笑,死定了。闲着谈论的,多半是,谁谁又高升了,谁谁儿女又考上大学了,谁谁昨夜打牌又贏了,谁谁从外面回来,又换豪华车子了……还有很多,但是,就是不谈理想,要谈理想,人们就想到你俗套,要有理想,就是我什么时候能发财。
我接过来说,这个理想不错呀,我整天就想发财,但是我不买彩票也不赌博,不置房产更不经商,你说我怎么发财,那些想法不都是海市蜃楼吗?
海市蜃楼有什么不好?她说,最起码有一点高雅的追求,比那些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的要好。
我说,老同学,不要太幼稚了,得努力,你没听说有一句顺口溜吗?叫着:不跑不送,位置不动;只跑不送,位置挪动;既跑又送,提拔重用。
她笑笑说,听过。你可别小觑了乡镇,有道是“麻雀虽小肝胆俱全”,用群众的话说,我们才是他们的父母官。只是人各有志。至于我的想法,在镇长位置,十年八年不算长,一年半载不算短,关键是看怎么干!
有道理是有道理,我说,现在用干部要“四化”,你年轻又漂亮,何不趁此一搏呢?
她说,这,我怎么不知道?知道,但是,我觉得古水镇还是能够做出一点什么?
我看了半天,说实话我老家就在这里,从来还没有认真研究过,我拿着图纸,倒过去倒过来,看了半天也没有看出名堂。我看着想着,现在不迷信也迷信,有人说中国像什么?像一片桑叶。日本像什么?像一条蚕。日本侵略中国,还找到了理论依据了。又说,要是把东北三省算上,中国就成了一只大公鸡,公鸡吃一条小蚕,那是小菜一碟。日本发现了这个秘密,先把东北三省占了,让中国由一只公鸡变成一片桑叶,然后才侵略,就水到渠成了。最后怎么又败了呢?原因是苏联出兵占了东三省,这样一来,一只公鸡又恢复了精神:雄鸡一唱天下白!
我没有看出来,麦颖指着,用像是命令的口气说,你再看看。
我又看了看,自言自语,这是什么图,这不是一个方框吗?
她转过身,对我说,终于看出来了?这就是顾应龙说的口子,说什么,我姓麦,书记姓刘,古水镇是个“口”字,放在麦下面是什么?是个“吉”字。
我说,瞎掰,麦字下面是反文,麦字上面那一横怎么办?
顾应龙说,那反文是书记,那一竖才是镇长。镇长一横,书记就反,也就是说“刘”走了我才吉利,真雷人!
呸,这小子,怎么乱开玩笑呢?我真被他气歪了。你想,他今天让我来这里给他讲情,说半天,眼看快沾上边了,他这样说,让我怎么给他讲情呢?想着,心里感觉很难为。
虽然他是喝晕了说的,麦颖说,但是,我和刘书记都听到了,都不约而同地觉得他在琢磨古水镇。我们把地图拿来,一看,嗨,还真看出不少问题,至少给我们很多启示。
我问,你说的,顾应龙还起好作用了?
嗯。我们一看地图,经过分析,才觉得,有三点,至少有三点启发。一是看图纸再结合实地,我们发现古水镇是个盆地,而古水河就绕着古水镇四周回旋,然后又从中间穿过,是个自然的桃花源。这点可为我们镇农村建设搞好规划提供了思路。我跟书记一看,发现道路可以规划成三纵四横,对投资基础建设大有好处,避免盲动。二是可以兴起我们镇的旅游业。
我感到迷惑,就问,古水镇不是以工业为主嘛,怎么搞起旅游业?搞工业,有弊端,一是远离大中城市,运输成问题,二是这里虽说物产丰富,但是,量上、质上还很成问题。就拿支柱产业“古水酒业集团”来说,虽说是省内知名品牌,但是酒业的市场竞争很激烈,据古老总说,去年申请上市,来了几拨人,也没有批下来,原因就是市场调查成问题。现在喝酒,不是喝酒,喝的是文化。譬如,茅台,好不?我点头,认为这是事实。但是,跟旅游有什么关系呢?
旅游,那是人气,旅游玩的是吃、住、游、购、娱。要是名人来了,为古水镇题个字,为古水酒做个宣传,那么就不一样了。
旅游业也不是那么容易的,我说,现在旅游,要么是文化名城,要么是风景名胜,游的是好玩,古水镇有什么?
你的家你还不知道?麦颖似乎很神秘。
不知道,你说说看?
她用手招呼,我也就听话,站起来不自觉地走到她跟前,她用铅笔指着河东我的老家说,你看那,几个土堆。
我说,那还用说吗?我们从小就爬,哪个土堆我们没有爬过,大大小小有六十八个土堆。
那些土堆在河东边,这里只有一座山,山不大,上面有一座破庙,每年都逢会,香火不断,为什么?她问我,难道河东就没有遭过水涝?
我说,我记事时就知道,我们那淹过。那年,水库堤坝断了,水猛地下来了,我们都跑到那座大山上,上面只有一位尼姑,几十岁了,赶紧打开门,几个生产队,就有上千人,挤不下,有些男人,打着赤膊,把带来的皮纸缝在一块,用竹子搭棚,山风大,没办法只能把棚拴在大树上,夜里,只听到轰轰的声音,有人喊救命,那时,黑夜,谁敢救,女人抱着娃落泪,男人在一起静默。到了天亮,站在山头上一看,好像海洋。我们在哪里?在孤岛上。浑浊的浪涛席卷而去,留下旷野的咆哮。第二天夜里,没有东西吃,小孩子饿得哭,大人们饥肠辘辘。这时,王歪子从口袋里掏出几个月饼。
他怎么有月饼呢?麦颖问。
我说,王歪子,你不记得了,在我们学校门口搭建一个小棚,里面放些吃的东西,还有铅笔什么的,哄孩子的钱。
哦,他叫王歪子,走路一歪一歪的,我们都很同情他。我记得爷爷从城里带回东西,每次走那走,我就拿给他一点,爷爷说,你做对了。我问,为什么?爷爷说,你知道他那条腿为什么歪了吗?我说不知道。爷爷跟我讲,曰本鬼子败了,国民党来了,我跟你奶奶逃到山里,藏起来了,不知道是谁,问,你们知道这里有一个汉奸吗?歪子摇头。有位军官说,就是一个女的,说曰本话。一个男的,很高,大鼻梁。歪子还是摇头。不知道是谁,指指歪子,说,就他知道。走的时候,来过这里,还在这里买过一包烟。爷爷说,那人想往上爬,其实,那时哪来的烟,有烟也是旱烟袋。歪子气得发抖。军官说,把他带走。一位士兵上来拽歪子,歪子忽然跑到屋里拿出一把菜刀,要砍那士兵,军官立即掏枪,对着歪子就是一枪,一枪打中了歪子,咣当倒地,眼看没气了。那位军官上来对他腿就是一脚,那一脚用劲儿过猛,一下子把自己的腿也踢折了,痛得只叫,士兵赶紧把军官抬走,去找医生救治,丢下歪子不管了。国民党军队走了,有人飞报我爷爷,我爷爷下山,找来一位土医生,先把歪子子弹取出,然后再给治疗,歪子命大,居然好了。但是腿没有接好,也就歪了。
照你说的,这个歪子还是好人呢。他怎么那样呢?我说,他把月饼拿出来,都以为给孩子,谁知道他自己吃了一小口,对着大家说,谁有钱,我卖给谁。你说,跑洪水,谁顾上带钱?大家都摸口袋,都没有。老尼姑双手合十:阿弥陀佛,善哉善哉,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歪子一听,立即把月饼往口袋里装,队长上去拽住了,刷了他耳光子,骂道,都什么时候了,还钱钱钱!抢下月饼,叫人把歪子推到外面,对歪子说,一千元一晚上,你要是有钱,你进来。歪子在外面淋得湿漉漉的,第二天早上,我们到外面一看,歪子死了。腿肿得老高。
不对呀,我们上学时,歪子还在,怎么死了呢?麦颖说。
我说,我们都当他死了,他跟死也差不多。在外面淋了一夜,又被毒蛇咬了一口,几乎没有气了,但是他命大,又抢救过来了。据说是一位老红军拉到县医院抢救的,可能是你爷爷。
对,我想起来了,麦颖说,又一次我爷爷在夹道子凉风,歪子就扛个椅子,坐在爷爷跟前,拿大扇子给爷爷掮扇子,爷爷很安泰地扯呼噜,爷爷醒了,歪子走了,我问爷爷,歪子跟你的感情咋这么好呀?爷爷说,歪子也是可怜人,孤儿,要饭,到这来,我给他不少钱。四八年那一年国民党和土匪逮我,他命不要就没有说出来,也是一条好汉。现在想来,你这一说,歪子是可怜人,受过苦,知道钱金贵。
哎,是呀,现在有好多人都像歪子,混钱命都不要了。我说,但是,顾应龙是个例外,从来对钱都不在乎。
他比歪子还在乎钱,只是看对象。麦颖又说,顾应龙是啥人?有钱穷烧包,没钱也跟歪子差不多。
我觉得麦颖对顾应龙还是有成见,就说,顾应龙能看出那些土堆子像啥子,难道在他的眼里,那些土堆都是一堆堆金条?
也不是,麦颖说,那些土堆经过风风雨雨,已经有几千年了,那些,我考证过,不是金条,那是一座座古墓。
我说,似乎我也听爷爷说过,那些古墓从来也没有人挖掘。
麦颖问,你知道是什么古墓吗?
我说,这个我不知道。
麦颖说,我知道。
麦颖说,我订《人民文学》好几年了。从我下学,每年都订。到了县委办,又增加了几种刊物:《小说选刊》、《古今传奇》,还有《科技博览》。
真不简单,如今党报党刊都看不完,你还看这些,哪来的时间和精力?她笑,说,时间和精力是次要的,爱好才是主要的。
我说,你是不是想当文学家吧?
她说,你开玩笑,我读这些,是因为这里有我所需要的东西。你不要小看小说,我记得一位知名作家说过:自传句句假,小说字字真。你知道吗?最感人的作品还是那些艺术品,那里才是真正的人生。
幻想,幻想,我说,你不要重复柏拉图的故事了。
言重了,麦颖说,我跟你说,我就是从这里看到了我镇开发的旅游前景。我跟刘书记说了,他也觉得新鲜,最近问我,有什么进展,我把基本资料找给他看,他几天几夜没有合眼,迷迷糊糊跟我说,这东边是块宝地,有可能成为我镇腾飞的起点,更有可能成为我县乃至我市腾飞的起点,我们得好好折腾—下。
我看着,忽然想到外面的传说:古水镇女镇长,脑子有问题,整天爱幻想,人她不琢磨,升官她不想。话到嘴边,又打回去了,改口说,刘书记还看书?
按说,在乡镇是没法看书,主要是安静不下来,但是,我找给他的几本书,他真是认真看了。看过之后,还召集班子成员开会,要求成立研究学会。我说,学会得成立,最重要的是要利用好,为我们镇经济建设服务。
我说,这样好呀,这样,就可以把工业园同文化园联系起来。
不不不,她太自信了,摇着头,卷发飘飘,接着说,要是那样,文物就不能受到保护,要是有人私自开挖,我们的罪过可就大了。
我说,你在一个位置上也不能干一辈子,何不利用这段时间,搞点政绩,捞点资本?
老同学,世故了!麦颖说,当然,我要是开挖,或者说好好利用一下,我就会成为名人,但是我不能这样干。
我说,老同学,我说话比较直,也不知道你生气不?
就因为你直截了当,不像顾应龙,我今天才跟你谈这多,我怎么会生气呢?
我说,你要是这样说,我就斗胆说了,你不为自己着想,难道你也不想想你们的书记吗?
这种像聊天一样的闲谈,一会儿愉快,一会儿陷人争论,为了不在一个问题继续下去,我只得妥协。我说,我很敬佩你这种精神,但是,像你这样的已经很少了。我想,顾应龙,你应该了解,他在河东搞开发,一方面符合规划,另一方面也能为打造工业园区做点贡献,我们都还是老同学,该给方便时还是给方便。
听到这话,她没有吱声,眼睛盯着远方,敲着铅笔头。我以为我已经把她说动了,想趁热打铁,又说,那些同学,说实话,有成就的也就那么几个。其中,成就最大的还是你,能够有一碗饭吃的是我,在做生意上有点出息的,就是应龙了。我听说,这小子,不仅做生意能够赚钱,而且口碑很好,他还处处为你的威信着想。
她虽不说话,这次却抬起头,死死地盯着我,我很不好受,不再说话,低头喝水。
过了很长时间,她把笔一甩,叹口气说,原来是这样!说了这么一句,不再说了。
我坐立不安,张望着。
沉默。沉默。还是沉默。
我终于忍不住了,说,麦颖,不就是你一句话吗,就那么难?
说难不难,难就难在良心上,难就难在我是三万多人的镇长上。好,你今天就算不是来看我的,但你今天能陪我说这么多开心话,我也不怪你。你来。
她站起来,从桌子提包里取出一串钥匙,打开套间,回过身,看着我。我伸伸头,十分惶惑,不知道她要干啥。
你不敢进?她盯着我。
我站在门口张望,一张席梦思沙发床。女人的房间跟男人的不一样,墙上挂着相框,里面装的是西洋画,电视是壁挂的,电脑就在床头边。四周刮了米色的仿瓷,屋里显得文雅,我一下子犹豫起来。
她见我没有反应,眯了一下眼睛,先走到屋里,指着床头柜上一包东西对我说,你猜,这是什么?
我一看,床头柜上有一个牛皮纸大袋子,整整齐齐,四四方方,有几本书那么大一堆。再一看,明白了,一定是书,麦颖这么爱读书,难道又要来教化我?这样一想,心里反而坦然了,我就走了进去。
我虽然是搞专业的,但是,党课没有少上,那些共产党的文件,也学了一些,不像上高中那样严格,每次考试,抄也能抄及格。有一次,因为我字写得工整,还得了九十八分,但是,我还是不服。
而录制,连一个墨团都没有,怎么不是我满分?我太需要满分了。为此我问了同时上党校的方院长,他解释说,老师提供的答案本身就不全。我恍然大悟。你看,人生道路上,哪一年,哪一天都不相同。我太需要满分了,可完全一样的答案到哪找呢?仔细回顾,小学,中学,我都是全班第一名,就是拿不到满分。毕业时,问过老师,老师说,那说明你还没有学好。到了社会,参加工作,我也没有拿过满分。当庭长,那也是竞争过来的,为了这个职位,老庭长退居二线,每次见到我,都奚落我,说什么长江后浪推前浪,有朝一日,你也会被拍到沙滩上。我知道他说的是啥意思。那浪花不就是潮流吗?跟着潮流,才算是会游泳的。老家伙!不服是吗?
我知道没有**的事情发生,走进里屋,到了床头,还跟麦颖碰了一下,用手去摸。她说,没算着,你也爱这东西?
我开玩笑说,也许别人不爱,但我爱。什么书?说着,就要撕开。
她冷笑,一把按住我的手。我感觉坚硬冰冷,无法动弹。看着,发现她眼里放射出奇怪的光芒,那是冷漠,怨恨,轻蔑,像大雪天的冷水,兜头泼洒在我身上,我感到一阵寒冷,一种彻底的绝望。我松手,想抽回,但没有**。我感觉她的手全然不像我想象的那么温柔,那么细腻。
你猜猜,里面是啥?
书呗,我顺势抽回我的手。
你的手发烧,病了?不像关心,倒像讽刺。没有。
我就告诉你吧。这里是一堆“废纸”,“废纸”!这时,我反应过来了,我说,是钱吗?
—百万!
我震惊了!怪不得那天顾应龙用手比画了一下,我以为就是万儿八千。我想起我也收了十万元。我问,你打算怎么办?
又回到办公室,麦颖说,还能怎么办?第一次送给我时,我火了,把东西摔到外面去了。他还不死心,开车跑到家,就是那个不争气的,居然收下了。还好,他没有瞒我,我回去了,他还喜滋滋地对我说,有这一百万就可以买一辆车玩玩,还可以买一个二百平方米的套房,再也不用挤百十平方米的“破猪圈”咯。我问哪儿来的?他说,顾应龙真够味,苟富贵勿相忘,这才是同学,才像陈涉。我当时就气哭了。哭过,我把他狠狠骂了一顿,骂他是猪,怎么脑子里光长油不长思想,要不是你老婆在古水镇当镇长,他给你一百万?要不是他求着你办事,他给你一百万?他说,是的,顾应龙也直说了,但是人家说的对,事情不大,也不用担责任,刘书记都同意了,我们还是老同学,总别着也不算事。还说,这事也是给我争光,所以才收下的。我叹口气,说,你还了!
老李说,我收下了哪还有脸还?我说,那好,我给你留足脸面,我还。他还教导我:说什么也不能破坏了这层关系。我回来后,心想,还是找个时间到顾应龙那坐坐,说明情况,给他留点面子,再退还给他。你今天来了,我有了办法了,看来这个人一点羞耻都没有,我也就不给他留面子了,回头,到银行把钱存了,直接打到他账户上,让办公室打电话给他,免得脏了我的手。
我说,老同学,不能这样。要是这样,顾应龙算是不得安宁了,到时候,査他的人就能排成排。再说了,人们对你也会另眼相看。
不这样,公理何在?麦颖有点气愤,接着说,我就是要教训教训像他这样的无耻之徒。
我听到这里,羞愧难当。好在她把我脸红理解错了。她说,这屋太热,我把空调再打低点。
但是我知道,不知道为什么,她后来没有这样做。我想,可能是她心软,不想让顾应龙出丑。
刚说过,刘书记来了,敲门,开开门,见面后又寒暄了一下,对我说,开了一上午会,会后,县委抓后勤的赵主任非留吃饭不可,我说你来了,他还不信。我说,你要不信你就跟我一起到我们镇吃午饭,这不,赵主任还在接待室。
我一听,急忙说,那怎么好?
麦颖说,小赵,老同事了,走,去瞧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