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三条命

正在回忆,有人敲门,麦颖说进来。门一推开,是舒雅琪。麦颖站起来对舒雅琪说,来,坐。

舒雅琪感到很惭愧,弯着腰,赶紧说,麦镇长,真是对不起!

快别说了,我还正想找你呢,麦颖说,小舒呀,你受委屈了。

舒雅琪屁股欠了一下,很不自然地说,怪就怪我,我想到昨天下村搞计划生育没有及时赶回来,大哥来了,也没有敬酒,今天又没有多大事情,心想跟大哥喝两杯,谁知道他昨天喝多了呢?

麦颖笑着说,快别这样说,要怪就怪他自己,没度量!早上他就说回去,我说,你昨天才喝醉的,吃过晚饭再回去,今个休息休息。他说,还是得回去,家里就苗苗和她奶奶。

苗苗是麦颖的女儿,四岁,寄居在幼儿园,一年一万元,有幼儿园招呼,每星期五晚上接回,星期日晚上再送到学校。

舒雅琪说,怎么不把侄女带来呢?我有很长时间没有见到了,长高了吗?

小孩子肯定在长,我们经常看着不觉得,要是跟一年前比,肯定长高了。麦颖说,苗苗呢,很愿意住幼儿园,那里小朋友多,玩得开心,她奶奶又不愿住俺家,嫌城里太闹。只有星期天带回家,聊一聊学习情况。

舒雅琪说,城里教育就是不一样,从小就过集体生活,哪像我们的孩子,还在家玩呢!

你家孩子不玩怎么办?麦颖说,会跑了吗?

舒雅琪笑,说,刚会走路。

说着,说着,气氛随和了。舒雅琪赶紧说,我刚才跟刘书记去看望大哥了,还在打呼噜。问医生,头上伤没有多大问题,但是得休息。说完,站起来从怀里掏出一包东西,用信封装着,往麦颖桌子上一放说,这点,是刘书记安排的,给大哥买点营养品,补补身子,要是你不要,刘书记说了,那就是还有意见。

更何况你大哥那是咎由自取,若是要了,那不就成了你的不是了吗?

麦镇长,本来就是我的不是。再说了,我年轻,还得您多关照。说过,舒雅琪站起来,拉开门说,您先休息,要是用车,您安排,别客气。门,带上了。

麦颖没有追出去,她把那包东西拿在手里,掂量了一下,大约也有四五千元。麦颖心里很不自在,是呀,舒雅琪虽是刘书记的姨表弟,来后,通过观察,感觉人快言快语,很不错,还是自己建议他分丁抓计生。计划生育是基本国策,在农村是要钱要命的活。这项工作已经引起了基层重视,又是“帽子”工程,有许多乡镇因工作落后被摘掉了“帽子”。八里河乡党委书记,已经提拔副县长,因为年终检査,该乡计划生育成绩倒数,亮了红牌,又回到乡里当书记,新提拔的书记任乡长,乡长任副书记,一律降职使用,通报发至全市乡科级。还有南湾乡,都说亏。是一位妇女主任告的。计划生育工作,妇女主任最了解,谁家生几个孩,处罚了多少款,那是小葱拌豆腐。她把罚款单往省计生委一寄,完了,全完了。听说,该县当年就亮了黄牌,书记县长一律不予提拔重用,打了一年的翻身仗。还听说,群众吃了大亏。就跟日本鬼子进中国一样,实行“三光”,只不过不叫“三光”而叫“三不”。即当年不准有婴儿出生,当年干部不得调动提拔,当年的四项手术一个不留。主要措施还有个“四不”政策,即“喝药不夺瓶,上吊不解绳,跳井不捞人,宁添一座坟,不增一个人”。全县三百六十五天,天天喊计划生育,真是草木皆兵。

就是这样难搞的工作,在乡镇还算是一项好工作。为什么?

—是因为有钱。平常年景都是“放水养鱼”。世界上万事皆有规律,计划生育也不例外。计生考核虽然严厉,但是在考核的手段上可以大做文章。一般来说,一季度一小考,半年一大考,年终一总考。怎么考核?还不是人工作业。因为计划生育本来就是人做的工作嘛。

开始,是计生委派员考核,干着干着,感觉不对劲儿,那些人员都是借用“不管是白猫黑猫只要逮住老鼠就是好猫”的办事原则,结果抓的不是老鼠,多半是钱,因为死老鼠多,用钱就可以买到。既然发现问题,就赶紧变,用“以夷制夷”的方针,让乡镇推磨检查。为了争得先进,乡镇之间开展了你死我活的斗争。有些乡镇不惜重金收买考核队员,造成了相互猜忌的现象。有些队员互相打听,根据钱的多少给乡镇打分。魔高一尺道高一丈,风向又转了,方法又变了。计生委采取明察暗访的方式,这一招让人大吃一惊,最后得出结论:水深!

二是计划生育既然能处罚,也能奖励,除金钱外,最有动力的是提拔。所以说是双刃剑。回想一下,大家看到,大凡搞过此项工作的都提拔了,而且有些人直线上升。受处罚的那毕竟是少数。那些人也活该倒霉,就叫着三十六点霉点他都碰上了。又有人说那叫走背沟。走背沟纯属偶然,提拔那才是真正必然。所以,刘书记就让自己的亲信舒雅琪抓计生,麦颖还蒙在鼓里,自己被卖了还替人数钱。

那天,刘书记吃过饭找到麦颖,问,你是镇长,我得征求你的意见,你说镇里计划生育叫谁抓?

麦颖心地直,有啥说啥。她说,刘书记,我来不到一年,但是,我感到我们的班子不太团结,副书记王应经虽说老实,但是,确实不大动脑筋,我看小舒不错,让小舒抓。

刘书记装着犹豫,心里想到王应经抓计生时,虽说没有拿钱跑官,但是对自己还是很不错的,每年在计生上报销也不少。要是不让他抓计生了,是不是有副作用。于是,就说,不叫王书记抓计生,那让他抓啥呢?

麦颖说,抓政法吧,协调镇直单位,教育让他抓也行。

刘书记眨巴一下眼睛说,也行,就这样定了,你回头先跟王书记通个气。

没想到,麦颖跟王应经说分工的事情,王应经火了,对麦颖说,我不是对你有意见才说这话,你到镇里工作,我们本指望你照顾,没想到你来了,还把我抓计生给弄掉了。你知道吗?舒雅琪是刘书记的姨表弟,这一定是他设的圈套让你钻的。

说什么呀应经,镇里副书记、书记三人,要讲团结,你在镇里也不是一年两年了,怎么一点大局观念也没有呢?跟你说实话,不让你抓计生,是我的建议。你不记得管家财家了?

王应经一听,头低着,不在说啥,但是,心里记恨着麦颖。

到了第二天,刘书记又来找麦颖,肯定是王应经找刘书记了,刘书记又犹豫起来,跟麦颖说,我看雅琪年轻,是不是让王应经主抓,让舒雅琪配合,锻炼锻炼。

麦颖说,那咋能行呢?我看,舒雅琪能行。

刘书记这时耍了一个小聪明,找到王应经直说了,说麦颖坚持,不好办。这样吧,教育也是重要工作,你就抓教育吧?再说,你已经是副书记了,重点在提拔上,不要在分工上再闹了。

王应经应声好。

刘书记又找到舒雅琪,跟舒雅琪谈话,让他抓计生,要求他认真负责,不要怕,有他支持,大胆工作。

舒雅琪大喜过望,高兴地直点头,还表了决心,让刘书记放心。同时,就计生工作谈了自己的看法。舒雅琪说,要说“放水养鱼”是一种方法,但也不是最好的方法。我到计生所,召开会议,了解了一些情况,刘书记,我们镇计划就目前的计生工作,两点:要钱,要命。舒雅琪说,虽说麦镇长摸索了一套经验,效果很好,还在全县推广,但那是实战,只解决了“要命”问题。对付检査一点作用都没有。因为人家检查的是四率。即:人口出生率,计划生育率,四项手术落实率,外出流动人口办证率。还要査妇女儿童对计划生育政策了解情况,超生子女费收缴情况,计生学校开展情况以及群众对计划生育满意度等等,加起来就有四五十项,考核方案就是一本书,听说还在增加。这些,都是综合的东西,有好多项取决于“钱”,收不到钱,一切都是白搭。

刘书记说,别说的那么难听。

舒雅琪说,其实就是这样,只不过到外面不这样说。就说“要命”吧,麦镇长探索出那么好的方法,全县都推广了,能给我们镇加分吗?不能。要能,也起不到作用。起作用的还是搞好“迎检”。有道是“尔曹欲学诗,功夫在诗外”,要想搞好“迎检”,主要是做好群众工作,让群众说的跟台账一致。再个就是把台账做好。还有就是准备好红包。

刘书记赞赏说,看来,你很善于动脑筋,刚刚上任,工作已经进入角色了。

舒雅琪笑着说,这仅仅是书面上的,第二点就是钱。我们镇四万多人,按出生率千分之八计算,镇一年也有将近四百人出生,而目前,我们的计划生育率低得可怜,只有千分之二,为什么?大多数都是超生。这些人打工在外,常年不回,你拿他们没办法。我最近走访了几个村,又走访了超生户,召开了村干部座谈会,大家一致认为,与其罚款超生,不如交钱安生。

放屁!刘书记站起来摆手,赶紧说,别说了,别说了,你这说的没一点谱儿,听着就像是做生意的,一点政策水平也没有。不行不行。

舒雅琪很耐心,等刘书记说完,接着说,刘书记,你听我说完。我又走访了邻乡,他们也是这样干的,只不过不开票,等婴儿生了,按照出生时间开票。

要是县计生委知道了怎么办?

县计生委早知道,舒雅琪说,我找到县超生子女费征收办公室汪主任,他对我说,这叫“技术处理”。

怎么讲?

明着是给钱不要坚决拿掉,合乎政策规定;暗地里签订合同,罚款教育。舒雅琪说,我看了邻乡的合同书,条款叫“落实四项手术保证金”,群众也满意。

刘书记仰望天花板,思考了一下,心里忽然开朗起来,点着头说,真是不怕做不到就怕想不到,别说,年轻人脑瓜子就是活便,这样一包装,爆米花也成了高档商品了,哪里还有假冒产品?妙哉,妙哉!既可以化解群众矛盾,还可以收到钱,党的政策落实了,群众满意了,工作也做好了,一举多得,一举多得,好主意。

舒雅琪说,对呀刘书记,我们计生搞不上去的原因,不就是年终红包太薄吗?收点钱,花到这上面,对镇,对您和镇长都好。

刘书记仿佛是个偷子,没有偷到东西,手刚伸出去就被蛇咬了,心里一惊,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我还想啥?什么也不想了,要是工作搞好了,那是为你们好。

也是,舒雅琪说,要是同意,我就按这种方法操作。

原则上同意,刘书记敲着桌子说。

古水镇有个刘庄村,还有个小刘庄村民组。该组一个寨子住着四十几户人家,都住在一条冲里。那条冲很窄,两边山也不大,只能算是岗地。到这个寨子只有一条路,路两旁是两个池塘,就像一条红薯藤结上两个红薯蛋蛋,那条路也是到小刘庄的必经之路。据说,日本鬼子当年经过这里,只有几个人在前探路,他们沿着“红薯藤”进到寨子里。有一个鬼子似乎十分渴,就进到深宅大院里,进去一看,有几个屠户正在杀猪,他就端着刺刀,指着,嘴里“八格呀噜不许动的”说着,头摇着,搞了半天,屠户才知道是让他们不要动,把猪肉扛着,跟他走一趟。屠户听不懂日语,只能用手比画。一个人扛着,鬼子在后面跟着,刚刚出了门,后面人一木棍下去,把那个日本鬼子打死了。把尸体从后门运出去,放在地窖里埋了。其他几位回去,见少了一个,大部队就到这个庄子找,杀了四五个人,没有一个人当汉奸,最后也没有找到。因为这里百十口人家都姓刘,十分团结,日本鬼子没办法,就放把火烧了寨子,走了。

建国后,小刘庄就不是从前的小刘庄了,人口疯涨,由原来的一百多口剧增到几百口,没有办法,有一部分人迁出去了,定居在城镇,或到外打工。小刘庄出来了几位记者。打死日本人后,有十多位逃走了,最后参加了八路军,还有一位在一九五五年授少将军衔,现居北京。

小刘庄也出了一个傻子。这个傻子就住在池塘边。也没有田地,游手好闲,全靠给本族人帮闲过日子。

舒雅琪在计生所宣布了工作规划,所长有点想不通,他说,有难度。就拿小刘庄说吧,据统计,超生多达十余人,但是没办法,这里根本进不去,谁去谁挨打。

舒雅琪问,还有这样的事情?那不成了土匪窝了?

所长说,就是土匪窝,有人干脆说这地方没解放。

舒雅琪说,我们去多点人,又不跟他们打架,你不先惹他,他还能无缘无故打人?

所长说,计划生育,哪能不发生摩擦的,三言两语不对茬口就发生矛盾,那里人不讲理,上来就打。

舒雅琪心里有气,在那听着,不言语。

所长又说,关键是这个寨子人都姓刘,很团结,大小有事跟戳马蜂窝一样,都上。

舒雅琪实在憋不住了,把桌子一拍说,他还真牛逼咧,我就不相信,共产党的天下,还能有野人?走,我们去看看。说过,带领二十几人,就去了小刘庄。

小刘庄也并不是所长说得那么严重,关键是人搞工作不能戴眼镜,一戴上眼镜,看人就变形。这不,所长一说,舒雅琪心态已经变形了,就认为对该村民组应该治一治,否则计生工作怎么能推开?自己又何以立威?于是,就把小刘庄作为重点,当钉子去拔。

去到小刘庄,很顺利,从东头到西头,用了两个半小时就查完了,对台账,除了清査出三户当月刚出生的婴儿外,其余都对。对于这三户,婴儿已经出生,按照政策,该缴罚款落实手术。也好,基本能落实,只有一户说,钱不够,等丈夫回来,自觉去计生所了结。

舒雅琪对所长说,我看很好嘛。

所长说,还是舒镇长有魄力。

正准备高高兴兴回去,经过两口塘时,“红薯藤”出了问题,住在“红薯藤”旁边的傻子,拿着棍子,对着所长就是一棍,一下子把所长打倒在地。这还得了,二十几人把傻子按倒往车上放。舒雅琪找人抬所长,抬头一看,塘埂边有一茅棚,茅棚顶盖炊烟袅袅。舒雅琪对其他人说,你们到那看看。

有人说,那是傻子住的房子。

这时,刘队长也来了,知道情况后,赶紧跪下,说,傻子,他打人不对,但是他是傻子,请求放人。

舒雅琪觉得情况不一般,就说,刘队长你起来,有话好说。你看看,所长打成这样,还不知道有生命危险不,你说,我怎么放他?

按住傻子的人放松了警惕,趁人说话的工夫,傻子一头撞向车帮子,昏死过去了。没办法,舒雅琪说,你们把傻子送回去。

几个人把傻子往那茅棚送,刚进屋看见一位妇女挺着肚皮,一问才知道,属计划外怀孕,怎么办?刘队长只能承认,这是俺儿媳妇,求镇里高高手,放俺一马,俺跟你们订合同,要钱,俺给。

舒雅琪问,所长咋样?

有人说,所长心里难过,眼冒金花,头晕头痛,可能是脑震**。

傻子撞车,撞得不轻。队长因为儿媳妇藏在傻子屋里,闹到这种地步,不得不把傻子弄到医院治疗。医生诊断,傻子脱离生命危险,但是必须住院观察。一算医疗费,已经花去两千多元。回去后,让儿媳妇拿钱,儿媳妇不拿。队长心里有气,责怪儿媳妇不配合,故意让镇里逮住。儿媳妇也有气,就骂,你们让我怀孕,还让我拿钱,我还不如死了!

老队长说,这样,不才怀孕几个月吗?还小,不如引了,到时,间隔够了,去办证,光明正大的生。

儿媳妇听说,心里更加难过。头胎是女孩,丈夫在外才几天,又跟一个洗头城的女人好上了,她要是不能给丈夫生个男孩,公婆又不偏向她,怎么办?郁闷到了极点。

到了第三天,计生所来追要罚金,公婆一商量,没有钱不能签合同,还是流产。婆婆带着儿媳妇去人流,刚出门,儿媳妇投塘里去了。婆婆喊,救人呀,救人呀!喊着,也跟着跳下去了。

塘多年没清淤,虽说水不是太深,塘泥很深,婆媳都不会水,下去了,陷到淤泥里去了,也就不见了。下去几个男人摸了半天也没有摸到,没办法,用网捞才捞上来。一下子,三条人命没了。

刘队长愤怒了,找人把儿媳、老婆抬着,把傻子抬着,打着标语:计生所逼死俺三条人命谁替俺做主?!闹到了镇政府。刚好又逢集,人流如潮,有些群众助威呐喊,把镇政府围了个水泄不通。

县委书记知道此事后,感到事态严重,立即组织干警住进古水镇,县委副书记亲自挂帅,处理此事,才算了结。但是,镇里付出的代价十分惨重。赔死者四十万元,全部安葬。好在死者丈夫另有新欢。死者的娘家不在本地,是外省人,路途遥远,也不知详情,告之是投水淹死的,也就不了了之。

经济损失是次要的,最主要是当时县委安排麦颖学习去了,不承担工作责任。麦颖回来,主动找到县委书记,要求承担责任。县委书记跟刘书记说,你虽然是书记,麦颖是镇长,但人家高风亮节,全替你和舒雅琪说话。

刘书记赶紧点头,唯唯诺诺,并且说,一切责任由自己负责。

县委书记说,你不负责谁负责?这样吧,给你记过处分。那个舒雅琪影响太坏,就调离古水镇。

刘书记赶紧说,舒雅琪年轻,我建议他从哪儿摔倒再从哪儿爬起来。没想到陈书记很生气,语气很重:一位对人民群众一点感情也没有的人,你认为他能成才吗?说实话,我很担心我们党有了这样的人,党将会成为什么样的党!

这话严重了,太严重了!刘书记一听,觉得舒雅琪完了,自己也完了。

一位年轻人,要是调到外乡,政治前途就完了,我们也受影响。只有留在本镇,蜗居一两年,影响会慢慢消除。

麦颖说,怎么能一棍子打死呢?

正说着,舒雅琪也知道了,哭着。

麦颖说,你看你,哭什么?

舒雅琪说,我算完了。

麦颖说,你的命运在你自己手里,难道还有人能控制你的命运?你现在缺少的是自信。

舒雅琪说,镇长,说实话,死的念头我都有。

麦颖说,这点挫折算什么?最多背个处分,但是话说回来,县委也有县委的难处,我也找到陈书记了,他把内部参考都给我看了,我们镇都上了内部参考,听说还要派人来査。特别是小刘庄的记者,我在省城学习都听说了,他们非要登报不可。

刘书记也没有招数了,问,还有这样的事情,县委书记没有说呀?

麦颖说,没说,不等于没有这事。

刘书记说,那怎么办呢?要不,你到县里,帮讲讲情?

麦颖连夜又找到陈书记。

陈书记问,你怎么回来了?

麦颖说,我们镇出了这大事,我能不来吗?

不是安排你学习吗?

我学习干什么,不还是为党工作?麦颖说,现在,镇里计生出事了,我得赶回来处理,从实践中学习,不是更好?

恐怕出力不讨好。

我不能处处想到自己,麦颖说。

唉,怎么说你呢?陈书记说,多少人都说你傻,说你不适应干行政,我不相信,总认为你的思想可贵,但是到现实中我又迷糊了。

麦颖说,陈书记,你处处为我考虑,我也十分感激,但是我作为古水镇镇长,有义不容辞的责任,有些情况必须汇报。

别说的严重了。陈书记用食指在烟灰缸里叩叩,说,让你去学习,回来后就提升你当书记,刘书记调到县,副县长彭县长都要提拔。要是你趟这趟浑水,事情很难办,再说了……陈书记从抽屉里拿出一封信说,你看。

麦颖接过来,看看,一下子明白了,这就是记者写给陈书记的信,不仅准备登报,还威胁说,必须把舒雅琪绳之以法,否则还要往中央捅。麦颖说,陈书记,这件事纯属偶然,我愿意承担责任。只是我想请求县委,把舒雅琪留下来,这个人年轻,吃一堑长一智,也许对县委用人会有好处的。

什么好处?

功过是非我不说,陈书记,我还是说,这件事情很悲惨,但是也很偶然。我认为是多种原因,也不排除工作上的失误。工作失误只是一个外部因素。事情已经出了,得想方设法弥补。

陈书记沉吟一下对麦颖说,你回吧。

麦颖站起来,陈书记看着,目送着出门。刚刚出门,通信员又拦住了,说,陈书记找你,还有话说。

麦颖又回到陈书记屋里。

陈书记说,对了,忘了,你回去跟刘书记商量一下,得把刘记者口封住。

麦颖接过信,看见陈书记热辣辣的目光,说,那好,我就回去。

回去后,麦颖把情况对刘书记汇报了,也看了信。刘书记心想,麦颖还是能耐大呀,我一位享受副县级待遇的书记,在县委眼里还比不上镇长,心里有点酸。但是,毕竟有了转机,还是把精力集中放在摆平危机上。

刘书记一下变得礼贤下士,问麦颖,麦镇长呀,你看怎么办?

麦颖说,解铃还须系铃人,我去省城,雅琪也去,见见刘记者,当面说明情况,再赔礼道歉,让他不要参与。

行。

“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没有想到的是刘记者就是麦颖的同学,见面以后,麦颖很生气,骂道,你个刘伶,名字也改了,改成刘畅了?

刘畅说,刘伶,不好,是个戏子。

看看,刘伶,戏子怎么不好?现在,那是文艺工作者,歌星可都m走红呀。

刘畅说,现在,什么都颠倒过来了,你没有见到,歌星都是怎么走红的?都是靠“爆炒鸡丁”走红的。

麦颖笑着说,歌星,是人捧红的。

不过老同学,刘畅说,但是你看看,哪一个歌星还是真的,都是假的。老同学,只有你还是真的。

什么话?

人话,刘畅说,你看看刘晓庆,那张脸,嫩得跟水豆腐样,不摸就流水。还有,刘德华,电视上,网络上,华仔——,华仔——!恶心。真是六十岁的人二十岁的脸蛋!

刘畅,你不能总是怀疑一切。麦颖说,原来在学校里,你就戴眼镜,现在还戴眼镜?

刘畅把眼镜一摘掉,对麦颖说,我现在看你,看小舒,都一样。

同学,这么大的美女,在我眼睛里,要不戴眼镜,不就是公主变蝴蝶了吗?去你的刘畅,别油嘴滑舌了,要不,让雅琪把情况说说。

刘畅连连摆手说,别说了,我一听都是假,但我相信你。指着麦颖说,你还没有变,还是那个麦颖。麦颖,你只说,让我怎么干?

麦颖笑着说,你就那么相信我?

刘畅点头说,绝对。绝对。绝对。

麦颖说,唉,我真想哭,说着,眼泪出来了。

大家都沉默,过了一会儿,刘畅递给麦颖一条丝巾,说,擦擦,我知道你心里难过。唉,中国人就是这样,你要说他可怜吧,也真可怜;你要说他伟大吧,也真伟大。这就是我们的民族。我们的民族就是火车,在一个轨道上疲于奔命地前进!

麦颖说,唉,老同学,你的路子走对了,你这个无冕之王!

刘畅说,那些都不中用,我们确实是无冕之王,尤其是信息化的时代。但是无冕之王也很坏,因为没有帽子,所以也就没有孙行者那紧箍咒。那样不是更自由、更公正吗?

也是,也不是。那样就没有标准可言了,像洪水,会泛滥成灾。刘畅说,不说这些,你说,怎么办?

麦颖说,这件事情,我知道后心里很难过,但是我们该承担的责任我们承担,说到底是偶然。老队长一家子很可怜!

刘畅说,你来了,一切都算解决了。我想,老队长那儿,我做做工作,他是我二叔。报纸就不再刊登了,回头我跟陈书记打个电话,交代一下。刘畅忍了一下问,要不要让陈书记关照你,我们很铁。

麦颖说,县委那儿我说,你就把两件事情办好。一是老家,别再闹了,二是上面,要是再査,你可要说话。我在你家乡当镇长,你也不回去,顺便回去看看。

事情就这样好说,麦颖打电话跟陈书记汇报,陈书记很满意,说,行,行,小颖长大了。

—路上,舒雅琪跟麦颖说了很多,心窝子都掏出来了。麦颖很看重这种感情,把舒雅琪当作知心人看待,但是,没想到,舒雅琪回去后,原原本本对刘书记汇报。刘书记很生气,觉得自己很渺小,出现这样的事情,自己摆不平还要镇长出面。想想前后,觉得麦颖在自己身边是个威胁,有点震慑,让他很不舒服。

麦颖掂量着信封,心想,还是收起来,把国庆送回去了,拿这些钱去一趟古塘村,靠近山边,听支书说,管家财的妻子病了,躺在**,得去看看,也许这点钱能用得上。还有小刘庄老队长那儿,儿子不孝,把责任都推到父母身上。

但是,国庆为什么“发疯”呢?麦颖思考着,难道是听到什么了,自己哪一点对不起他了?麦颖想,昨天,他来,就感觉不对。来了,也不说话,平时坐班车来,半个小时也就到了。昨天还租了一辆奥迪,烧什么烧?不说我们没有钱,就是有钱,也不能这样呀。好,这算不得什么,也就是百儿八十元。但是,来了以后也不多说话。当时,通信员先见到,赶紧喊,李叔,来了,稀客!通信员打电话告诉我,我打开门,人呢?他先见到刘书记,到他屋里去了。不知道刘书记同李国庆谈些什么?两个人很投机,我进去时,刘书记开怀大笑,对我说,老李来了,到我这儿来,你放心!我怎么说,笑着,不是同性恋吧?刘书记说,要是同性恋还好呢。什么话,一点也不讲究。

麦颖想,在餐桌上,刘书记坐中间,让我和老李坐在他两边,我让老李别喝,他连理也不理,这是干什么?难道你还缺酒喝?真是的。麦颖越想越生气,本来想吃过饭后一起回去,他喝晕了,还要打牌。刘书记说,好呀,麦镇长不打牌,我们都有半年没打牌了,正好手痒痒。结果,打了半夜牌。谁输了,谁钻桌子。一晚上刘书记没有钻,老李钻了三次,最多。难道是因为这吗?要是因为这点小事,那也太小肚鸡肠了。不过,老李心眼小,结婚这多年也知道,也没有怪他,相反,小心眼,她倒觉得那是爱,心里甜甜的。

麦颖真的是想不起来为什么,她自然而然想到那是因为顾应龙,很可能是顾应龙那些脏话老李都听到了,也好,要是因为这也就放心了。那一百万还给顾应龙了,从此跟他不再有什么瓜葛了。但是征地的事,她头痛,总感到是个阴谋。什么阴谋她不知道,她就是不放心。那次陈书记来视察企业,去了应龙公司,虽说技术含量不太高,但对他的发展思路很赞赏,听了汇报,还开玩笑地说,顾老板,用你们当地的话说,你算是人精了。顾应龙却说,我算不上人精,我只能算人渣。当时都笑,我也觉得好笑,回来一想,顾应龙也并非贬低自己,那是他自负的一面,那意思是说他也算是人才!当然,这个人才是否加引号,也说不准。正因为说不准,顾应龙才显得狡猾。

顾应龙那块地,最大的可能是什么?是增值。就目前来说,十年八年是增值不了的。反过来说,就是增值,也说明他有眼光,那也是正常,但是关键是他欺骗了群众,欺骗了政府,是投机,要是那样,不就等于把一个犯罪分子合法化了吗?

刘书记坚持,说是发展古水镇需要这样的人,自己不知道送他没有,但是麦颖觉得刘书记不应该这样,作为一把手几次特意说明这个问题,我还能坚持吗?再说了,国庆来又出现了这样的事情,要是再坚持,不就说明有私心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