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暗敛风雷费思量(一)

景辞的判断很准确。

那个黑衣蒙面人的武艺极高,阿原本该追不上。但地上跑的无论如何快不过天上飞的,关键时刻,天天跟在主人后闲逛的小坏又派上用场了。

黑衣人自以为甩开阿原,两度放缓步伐略事休息时,都被阿原追上,最后竟在某处巷道被堵住。待刀剑相向,他发现有个扁毛畜生在旁唳鸣助威,才晓得自己摆脱不了追兵的缘由。

他并无惧色,却笑得森冷,喝道“既然你执意找死,也只好成全你!”

阿原接了他几招,已然叫苦不迭。

她着实不该因为在沁河不曾遇过强敌,就高估了自己的身手。这人不论体力、武艺,都远在她之上。她当日在涵秋坡曾见景辞出手,可称得捷若闪电,快若流星。此人身手,当与景辞在伯仲之间。

但景辞并未跟来;即便跟来,他疾病缠身,足疾未愈,也无法跟这人相抗衡。

她曾数度见过说书人,知道其年龄身材,已能判断这人绝对不是说书人。那么,这人到底是怎样的来历,与那说书人以及贺王案又有着怎样的关联?

惊心之际,她忍不住问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那人不答,只是手中单刀愈发使得凶悍迅猛。阿原虽打足十二分的精神对敌,怎奈实力悬殊,再缠斗数招,左肩蓦地一凉,已被砍了一刀。若不是退得快,只怕连整条胳膊都能被他卸下。

阿原只觉伤处热血涌出,很快热辣辣地疼痛起来,不由大惊。但此时她想撤退时已经来不及,眼看黑衣人一刀狠似一刀,招招逼往要害,竟真的打算取她性命,并不因为她是公门中人而有所顾忌。

小坏见主人遇险,也是慌了,斜掠着翅膀一次次俯冲而下,想啄向敌人。黑衣人早就想着砍了这扁毛畜生以绝后患,见状正中下怀,寻隙狠狠一刀砍去。

阿原见状,连忙挥剑相救时,小坏腹部已中了一刀,惨唳着振翅高飞逃去。

当空划过的锋刃光芒,以及猎鹰中刀后的惨嘶,似又将某处隐约的记忆撕开了一个缺口。

此情,此景,熟悉得可怕。

惊怒疑惑之际,阿原稍一分神,黑衣人的刀已劈面袭来,锋刃转瞬而至。

阿原避无可避之际,只听清脆的“丁”的一声,一把宝剑横次里冲来,挡下了那极险的一刀。

黑衣人怔了怔,抬眼时,便见萧潇临风而立,颀秀如竹,却刚硬如岩,与他对面而立,把受伤的阿原护到了身后。

萧潇微微侧脸,向后问道:“原大小姐,没事吧?”

阿原惊魂未定,答道:“没事,手……手臂还在。”

萧潇略舒了口气,扬剑逼向黑衣人,喝道:“欺负个女孩儿家算什么本事,且让我来会会你!”

黑衣人似这才知晓阿原是女子,惊异地扫了阿原一眼,又扫过萧潇的面容,飞快与萧潇对了几招,寻隙跃起身来,纵身逃去。

萧潇待要追时,感觉那人身手似在自己之上,又记挂阿原受伤,不知情形如何。稍一踌躇,黑衣人的身影已消失在暗夜中。

他迟疑了下,返身先去察看阿原伤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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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照意果然在说书人的屋子里。

但谁也没想到的是,这个狡黠多智的贺王小妾,差点从众人眼皮子底下逃开,此刻竟已倒在了地上。

她和贺王一样,被人当胸插了一刀。

但她居然还没死。刚刚点燃的油灯下,尚能看到她胸口在微微地起伏着。

慕北湮抱起她,急促问着:“是你杀了我父亲,对不对?你到底为什么这样做?为什么?”

贺王府并无主母,贺王也无续弦之意,薛照意出身并不高贵,虽是妾室,却打理着贺王府内务,几乎是半个主母,也可算得富贵尊荣。而她的富贵全从贺王而来,贺王又不曾发现她的奸情,她为何做出弑主之事?

薛照意头发散乱,滑落的衣衫下尚有被折磨出的青紫痕迹。她那双曾顾盼含情的美眸无力地盯着上方,不知在看满是尘灰的屋顶,还是在看逼问她的慕北湮。

慕北湮看着她微张却始终不曾发出声音的嘴,有些怀疑她是不是已经伤重得神智不清,再也说不了话了。

小鹿眼看着小姐追着贼人跑了,也跟着追了几步。可惜她没那飞檐走壁的本事,眼看着追不上,气势汹汹叫骂几声,才匆匆赶到小屋。

慕北湮追问薛照意时,她正忙在屋里寻找她的说书师父。

摸着先前她为说书人烧的水还微温,她冲过来问那垂死的美人儿:“喂,张先生呢?他不至于会杀你吧?何况你连贺王都能杀了,他又病又瘦的,自然不是你的对手。”

薛照意呆滞的目光忽然转动了下。

慕北湮急追问道:“薛照意,快说,你为何杀我父亲,又是谁杀的你?你都活不了了,还打算保护凶手,让自己死不瞑目?”

薛照意急剧地喘着气,慢慢抬起手来,压住胸部的创口。鲜血顺着她的指缝飞快沁出,蜿蜒于清秀却泛出青白的手背。

大约感觉出生命正随着热血涌出,她的眼底终于涌过慌乱和绝望,然后直着嗓子尖叫起来:“是张和,张和!”

慕北湮急问道:“张和是谁?”

小鹿已道:“说书先生姓张,莫非……就是张和?”

薛照意眼底通红,似有赤焰在熊熊燃烧,半昏半醒般厉声叫道:“是他……是他……他背叛了我们!背叛了我们!”

慕北湮微眯了桃花眼,盯着她一时困惑,“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久在京城的贺王爱姬,小县城的茶楼说书人,天悬地隔的两个人,偏说什么背叛,难道他们本是一路人?

薛照意又抿紧了唇,越来越无神的眼珠乱转着,再不知在想什么。

不知什么时候,景辞也走到了门口。他扶着门框慢慢踱进来,垂头看着薛照意,问道:“小玉,是因为张和的背叛,才被贺王除去?”

薛照意唇动了动,终于道:“是,小玉……张和害了小玉……他向贺王密报了小玉的行踪,说下一个就是我,就是我……”

慕北湮急问:“小玉的行踪怎么了?莫非你们都有见不得人的身份?你们潜在贺王府,到底是何居心?”

薛照意喘息愈急,却再不肯回答。

景辞沉吟,然后道:“张和故意暴露小玉,贺王才会杀小玉?他还故意让你猜测,贺王已经怀疑你,下一个很可能就是你,所以你杀了贺王?然后呢?你好容易逃出来,却当了糊涂鬼,被张和杀了?”

薛照意听得他的言语,仿若句句都被击中心口,浑身越发抖得厉害,猛地一挣坐起身来,尖叫道:“张和,张和,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慕北湮再不料她垂死之际尚有如此大的力气,一时不防备,竟被她挣脱开去。但见她往门外猛地一扑,已重重倒在地间。

她糊满是殷红鲜血的手在地上抓了两抓,似乎还想爬起身来,但终究虚脱地垂了下去。

慕北湮冲上前,喝问:“张和究竟是什么人?那黑衣人是谁?你们背后的人又是谁?是谁?”

薛照意仿佛没有听到,冀盼地望向黑黢黢的门外,竭力吐出字来,“为……我报……仇!”

她垂下头,没了声息。

她的半边衣衫已被鲜血浸透,但到底长年酷爱制香,居然还有淡淡的芳香在血腥味中萦绕。

旁边的公差上前一探,说道:“死了!”

一道夜风卷入幽暗破旧的屋子,伴着森冷的死亡气息,令慕北湮不由地打了个寒噤。昏黄的油灯被风扑得越发暗昧不清,他举目处,便觉门外的黑暗仿佛随着那风袭进来,如罗网般悄悄围困住他。

他的面色越来越不好看,“小玉的死不是普通的奸杀,我父亲的死也不是寻常的仇杀。只怕……有天大的阴谋!”

景辞摸着袖中那枚令牌,沉默地盯着死去的薛照意,没有说话。

小鹿想说,瞥见景辞的眼神,又悄然闭嘴。

郢王府的令牌并不能说明什么,可能是他自己的,也可能是茶客失落的,也可能是他仇人的,才会那般不经意地丢在灶膛前。

郢王是皇子,可能成为未来皇帝的皇子。若贺王案与之有关,不论是敌是友,似乎都不大好玩。她再不知轻重,到底在极接近皇宫的原府待了几年,晓得其中厉害,见端侯不吱声,自然也知趣不提了。

慕北湮思忖半晌不得要领,只从对方敢害自己父亲来看,晓得对手不同寻常。他抬头看向景辞,“那个逃走的人是张和吗?”

景辞摇头,“小鹿说张和又病又瘦,但那黑衣人高大魁梧,武艺高强,显然不是一个人。方才薛照意说了,杀她的是张和。如此看来,黑衣人应该是她的同伙,只是来晚了,她已被张和所害。”

他察看着薛照意的伤处,说道:“她中的这刀扎得很深,但并没有刺中心脏,看来张和身手平平,且走得匆忙,并未发现她一息尚存,甚至等来了同伙。”

慕北湮沉吟道:“薛照意躺在墙角处,并不易被发现。我们到来时,屋中也未点灯。所以那黑衣人很可能刚刚赶到,便是发现了薛照意,薛照意也可能还有很多事未及交待,临死才会冲着外面叫唤,让同伴替她报仇。”

他也忍不住看向外面,“那黑衣人必是知情者。阿原能追到他吗?若是被他逃了,想找出主使者,只怕难上加难!”

景辞垂首看着自己的突突疼痛的双足,苦笑一声,“哦,可我只盼阿原能顺利逃开,以后再设法缉拿那黑衣人。看那人身手,应该远在阿原之上。”

慕北湮惊怒,“那你怎么不去帮她?”

景辞不答。

慕北湮极不放心,正待出去查看时,外面的差役忽叫道:“原捕头回来了!”

二人忙出去看时,正见阿原在萧潇扶持下白着脸奔回,袖口兀自一滴两滴地滴落血珠。

“清离!”

慕北湮忙奔过去看时,景辞行动比他还快,已握住阿原手腕,仔细辨她伤处。

萧潇已恭敬道:“公子,我看过了,那刀砍得虽狠,原捕头避得快,所以只是皮外伤。左公子那边的伤药治外伤特别有效,回头跟他要些敷上,应该很快就能痊愈。”

景辞“噢”了一声,见阿原泪光闪闪的模样,眉峰不觉皱起,“疼得厉害?我给你敷药。”

阿原摇头,哽咽道:“小坏为救我挡了一刀,中刀后逃开了,也不知是死是活。”

慕北湮忙道:“别难过,我这便叫人替你找去。若找不到时,回头我寻一只更好的猎鹰送你。”

阿原点头,又道:“不知怎的,我总觉得我不是第一次看到小坏被人伤到……”

慕北湮一边招呼随侍去府中召唤人手搜查黑衣人和小坏,一边劝慰道:“别想太多了。你以前从未养过鹰,必定是因为伤到头部,所以生了幻觉。”

可前提是,她是原清离。

慕北湮眼神黯淡下去,转身待去细细搜查这屋子时,只闻阿原苦恼叹息道:“那不是幻觉。我一定是养过鹰的,只是记不起来了。我原先那只鹰应该是雪白的,被恶人以一把剑开膛破肚。那恶人还想杀我……”

“嗒”的一声,景辞刚取出的药瓶不知怎的跌落地上。

他俯身捡起,淡淡看向阿原,“想起来了?还想起什么?”

阿原摇头,“没别的了,细想时头疼得厉害。待我们回京后,我要再查下当日被劫杀的前后因由。我总觉得没那么简单。”

景辞不答。

慕北湮静默片刻,说道:“对,你被劫杀之事,绝对没那么简单。就像我父亲遇害、小玉遇害,都不像我们眼睛所能看到的那般简单。”

贺王杀了小玉,薛照意杀了贺王并试图嫁祸慕北湮,却因左言希的维护转而嫁祸左言希,左言希查嫁祸真相时,傅蔓卿被薛照意的同伙人杀害,——与说书人相关,但下手的很可能就是这个黑衣人。

真凶已死,贺王之案算是破了,但背后之人犹在看不见的迷雾中,怎么也看不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