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章台照出几家意(二)

阿原不太明白,景辞这几日明明已经好得差不多了,怎么忽然又病了。

虽说查人命案时谈婚论嫁,有点不合时宜。但不管怎么着,谈婚论嫁总是喜事,何况又是景辞自己提出来的,所谓人逢喜事精神爽,哪有谈起喜事病如山倒的?

眼见景辞不适,又放不下案情,阿原只得去附近的客栈里要了间上房,陪他在客栈里休息。

景辞的症状一直到入夜后才渐渐缓解,披衣坐起向花月楼的方向眺望。

阿原端了碗清粥来,又问道:“你这病到底是怎么回事?左言希那么好的医术,也除不了根?”

“不是说了么,先天弱疾,脏腑本就比寻常人虚弱些。若控制得好,没有大悲大怒,兴许还能活个几十岁吧!”

景辞漫不经心地答,仿佛在说着与自己无关的闲事。

阿原立时想起他被亲近之人背叛、挑断足筋弃诸狼群的消息,不由打了个寒噤。

凭他怎样的刚毅深沉,涵养不凡,遇到这等磨挫都不可能等闲视之。大悲大怒,引发旧疾,便是意料中事。

景辞已走到桌前,看着熬得黏稠清香的粥,被夜色浸得黯淡的眸子忽然闪亮了下,“你熬的粥?”

阿原道:“嗯,看你睡着了,横竖花月楼那边没消息传出来,就去炖了些粥。既然胸闷不适,吃什么都嫌腻味,喝点粥想来应该不妨事。”

她尚未说完,景辞已坐到桌边,拿汤匙在粥中挑了挑,浓黑的眉峰已然挑起:“是粳米和粟米一起熬的?”

阿原点头,“我想着药补不如食补,粟米和着粳米,性温味甘,阳中带阴,清淡养体,长长久久吃着,对脏腑调理必有益处。”

景辞也不说话,一匙一匙吃着,不过片刻竟已吃得底朝天。

阿原见状大是欢畅,笑道:“想来劳碌了一整天,早就饿了。要不要再给你盛一碗?”

景辞丢下汤匙,摇头道:“现在不用,等宵夜时再热一碗就好。既然病着,也只能少吃多餐了……”

阿原连声道:“好!好!你若爱吃,我以后继续给你煮。想来知夏姑姑要挑毛病,挑不出这粥的毛病吧?”

景辞静默片刻,答道:“以粥养体,本就是她教你的。”

“啊?她?”

“你虽不记得了,但熬制的粥倒是和从前一样的味道。”

“我……以前熬过?”

阿原刚收了空碗准备送出去,闻言不由愣在那里。

看着他眼底不知是希望还是绝望的星芒,她脑中似也有点点星芒混乱闪动。

恍惚间,她仿佛听到少女娇糯柔美的声音:“师兄若是爱喝我熬的粥,我天天熬给师兄喝,好不好?”

有年轻男子仿佛哂笑一声,不曾答她的话,转身给了她一个冷淡的背影。

那背影颀长高挑,蒙了雾气般不清楚,可她却能清楚地知道,那就是他,就是景辞。

“师兄……”

她几乎拼命全力在叫,想要破开眼前突如其来的幻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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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啷”的碎响中,阿原抱住蓦然疼痛得似要裂开的头。

“眠晚!”

有人低低惊呼,她的身上便暖了一暖。

阿原喘着气,努力调匀呼吸,终于强迫自己慢慢从幻觉中醒过神来。

空碗跌在地上,已经裂作数瓣。

景辞不知什么时候已将她揽于怀中,紧紧拥住。

他的声音低低哑哑,难掩的惊慌失态,“莫怕,莫怕,师兄在这里……”

阿原侧过脸,便看到他清秀苍白的脸,漆黑焦灼的眸,全无寻常时的冷淡与骄傲。

阿原的身体抖得渐渐没那么厉害。她看着他那平日里让人无法看清的眼眸,喘息良久,才从喉嗓间憋出字来:“师兄?为什么是师兄?”

景辞颤了颤,松开了她。

他凝视她片刻,面色虽然苍白,神情已渐渐恢复最初的清淡平静。他道:“哦,因为我从前也有过一个师妹,害怕时的模样倒跟你有几分相像。我大约病得不轻,刚有些糊涂,竟分不清你们来。”

阿原脑中半是现实半是幻觉,混沌交错间接口便道:“我怎么觉得你就是我师兄?”

景辞黑眸如墨,紧盯着她仓皇的脸庞,呼吸顿住片刻,方道:“我生长于镇州,你则是从小在西都长大的原家大小姐,怎么可能有我这个师兄?”

阿原擦着额上大颗大颗渗出的冷汗,含糊应道:“也是,也是……”

她仿佛已听得很明白,却总还觉得哪里不对。

景辞拂了拂她额前的散发,无声叹息一声,张臂又将她拥入怀中,低声道:“别想了。我问过左言希,你当日头部受创,所以头疼、眩晕或产生幻觉都很正常。”

“是……是么?”

可她的幻觉里为什么偏偏会有景辞,有师兄,甚至还有她熬的粥?

她已不记得她为他熬过粥,而他却清晰地记得她熬制的粥的味道。

如他所说,他在镇州,她在西都,她这个连厨房都不知道在哪里的原家大小姐,到底是什么时候、又在哪里替他熬的粥?又怎会跟知夏姑姑有交集?

知夏姑姑对她,那不仅是有成见了,简直是恨她入骨。

她满腹疑惑,想问更多时,景辞已轻叹道:“别再想着你从前是什么样了。真正的原大小姐究竟是怎样的,其实知道的人并不多。我以为我知道,后来才晓得错得离谱。如今……这样的你,也挺好,挺好……”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沉,嗓音中竟似有一丝哽咽,又似有着隐约的期待。

阿原听他耳语般低低说着,全无素日的清冷疏离,竟有种品啜美酒后的微醺,又似有道暖暖的煦阳透到心底,凌乱的思维竟不觉间飘远了。

她抬眼看他深黑的眸,双臂环上他的腰,靠在他胸前感受他怀抱的坚实和温暖,——她愈发相信他们的确相知相识已久。这感觉温馨而踏实,竟如此地熟稔。

景辞垂眸瞧她,眼底星光愈发璀璨,如倒映了一天的银河,明明灭灭,杳不见底,却越发诱得人只想极目探索。

阿原伸出手指,揉了揉他的眼框,欲将他看得更加清晰。他由她揉着,忽低下头,覆上她的唇。

阿原颤悸了下,便觉身心俱已如春水般柔软,含糊地嘤了两声,踮起脚尖如藤蔓般纠缠着他,回应着他。她似跌入了最适宜于她的温暖湖泊,在其间徜徉嬉游,沉溺酣醉,再不舍抽离。

迷离之际,她似又有了那日被慕北湮算计后的那种炙热和渴求。

原大小姐素来很忠于自己的欲望,原大小姐与心爱的景辞虽未成亲但早该是老夫老妻。

所以她顺从着自己的内心,伸手抽开景辞的衣带,暖暖的纤长手指贴着他单薄的中衣,磨挲于他的腰间。

景辞身躯一震,长长地吸着气,看着她近在咫尺的绯红面庞。

这时,只闻门外传来小鹿的叫声:“小姐,小姐,我可找到你了!”

门扇被“啪”地一声推开,二人相拥相亲的模样顿时一览无余,连阿原不老实伸出的手都落入小鹿眼底。

小鹿看着二人暧昧得不能再暧昧的姿势,张了张嘴,然后才能嚷道:“小姐,你继续,继续!我在门外守着!守着!”

她一伸手,又“啪”地将门扇关上,然后身形一矮,果然尽职尽责地坐在门槛上守着了。

阿原愕然看着门缝中隐约看到的小鹿背影,一时不知道还要不要继续下去。

景辞垂头瞧了一眼,默默按住她搭在腰间的手。

阿原不敢看他幽亮的眼,盯着他淡白的唇,干笑道:“其实……嗯,其实这时机也不大对。好歹得让你养好病,是不是?”

景辞不答,轻轻松开她,走到桌边取过茶盏,将盏中凉透的茶水饮尽,然后又倒了一盏,再饮尽,继续倒了一盏……

一气喝了三盏茶,他不疾不徐地扣上衣带,举止间俨然已是素日的清贵淡然,从容不迫。

阿原也有些舌干口燥,也不好和他抢茶喝,遂过去打开门,踢了踢正慌忙背过脸的小鹿,问道:“玩到这时候,疯哪里去了?”

小鹿跳起身来,笑嘻嘻道:“也没去哪里。因张先生没在家,我想着他是不是去找大夫了,所以又去附近两个大夫家寻了寻,都没找到人,再晃回去时,张先生已经在家了,便跟他说了很久的话。后来看着天快黑了,赶紧回来找小姐,打听半天才听衙役说你们在这里。”

她负手将房间打量一番,见床榻间衾被尚算齐整,料得小姐今天不曾得手,便有些遗憾,叹道:“早知道我便再晚个半小时回来,还可以跟张先生讨教下说书的诀窍。”

阿原奇道:“你跟那说书先生在一起也很久了吧?都没跟他讨教怎样说书?那你去干嘛了?”

小鹿道:“他不是病着嘛,我就给他煎药烧水了。他看在我当日送他的乌檀醒木份上,对我倒是和颜悦色,还说要收我做女弟子呢!不过张先生可真是尽职敬业,听说我是京中来的,又是侍奉小姐的,各种打听小姐的事迹,说以后可以编进故事里去。”

阿原抚额,“你不会什么都说了吧?”

小鹿道:“为啥不说?这天底下有比小姐更传奇的女子吗?对了,张先生也蛮关心贺王府的案子呢,我把我知道的都说了,问他,如果是说书的话,谁最可能是杀贺王的凶手……”

那厢阿原、景辞都不由皱眉。阿原道:“小鹿,你这个没长脑子的,不会都给说了吧?这是惊动皇上的天大案子!一个不好,朝堂里不知多少高官贵人会被连累,你居然跟一个说书的老头谈这个?”

小鹿怔了怔,挠头道:“我倒没想那许多。他一介平民而已,能告诉谁去?何况又应了我暂时不会把贺王的案子往故事里编,所以我顺口就都说了呗!”

景辞忽问:“他是不是问得很仔细?”

小鹿低头想了想,点头道:“好像蛮仔细,还问我左公子是不是已经回府了,又问起花月楼的情形,问薛照意被送到花月楼后是怎样的言行举止……”

景辞、阿原脸色便都不大好看了。

小鹿忙道:“他说了,他对这些其实没兴趣,只是想从旁观者的态度推断推断,究竟谁最可能是凶手。”

景辞问:“那他最后是什么推断?”

小鹿道:“他说,既然左公子有了证人,薛照意又不可能拿得动陌刀,证明真凶还没找到,需重新排查……”

阿原怒道:“这不是废话嘛!”

景辞蓦地走到窗口,眺向被暗夜笼罩的街道。

这家客栈与花月楼都在街北,夜幕中能勉强看到不远处那座茶楼的轮廓。

阿原回思着小玉、傅蔓卿遇害前后发生的事,不由越想越惊心,忙问道:“小鹿,你在说书先生那里那么久,有没有发现什么可疑的迹象?”

小鹿奇道:“可疑?他一个说书的,有什么可疑的?”

阿原冷笑道:“不可疑吗?一个说书的,若编些前朝往事混饭吃,倒也不奇,但他怎会有鼻子有眼地说起燕国诸皇子争位之事?后来得空我打听了下,居然毫无差错,且他说的也细致合理得多。那事发生在半年前,若他从燕国来,听到些消息也不奇怪,但他一介草民,怎会知道得那般仔细?”

小鹿道:“他们这些老江湖,就仗着这个混饭吃,每到一个地方必会打听些新鲜事儿。你看他不就从我这里打听到了贺王案的细节了么?”

阿原道:“那是你蠢!论起公门里当差的本分,便是小偷小摸的琐碎案子,都不可以在外面胡说半个字!这一向把你宠坏了!再嘴碎不知轻重,回头让李大人好好打你一顿板子,给你长长记性!”

小鹿一吐舌头,歪头一想,忽道:“对了,我在灶下替他烧水时在柴火边捡到一样东西,我瞧着有点古怪,不像寻常人用的,便捡起来打算问问他是什么来历,后来只顾聊贺王府的事儿,就忘了。”

阿原忙道:“什么东西?”

小鹿边从怀中掏出一物,边道:“像哪个府上的令牌,上面还有个字,我却不认得。多半是他说书时在茶楼里捡的吧?所以才会漫不经心丢在了灶边。不过这是铜的,没法当柴烧呀!”

阿原接过来细看时,果然是枚雕着如意云纹的铜质令牌,背面正中则刻了个“郢”字。

她不由失声道:“郢王!是郢王府的令牌!”

郢王朱友珪,梁帝朱煌的第三子,也是梁帝最年长的亲生儿子。慈心庵之所以得到官府大力支持,香火旺盛,便是因为住持妙枫当年曾救过郢王之母吕氏。

景辞闻声已走过来,接过那令牌翻来覆去看着,眉峰渐渐锁紧。

阿原叹道:“阿辞,这说书先生只怕不寻常。你在这里休息吧,我先去见见他。”

景辞睨她一眼,“我睡了半日,早就没事了。你若犯困,留在这里休息倒也不妨。”

阿原悻然,“我又没生病,休息什么?你若撑得住,便一起去吧!只是打架抓人那些事儿,交给我就好!”

景辞也不答话,摸了摸腰间暗藏的软剑,启门走了出去。

阿原已知他孤高要强,再不肯不去,对着他的背影翻了个大白眼,急急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