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青山尽处碧水藏(三)

靳大德死了。

他并不是脑袋搁在榻沿,而是用撕了一段衣带,用衣带穿过榻沿,系了死结套在脖颈上,然后拖着重伤的身体吊死在榻边。

墙上,还留下了他用血写的遗书。

他要追随贺王,在九泉之下继续侍奉效忠;他还求公主禀公办案,将弑父的左言希绳之以法,为贺王报仇。

果然忠贞不二,直接将左言希衬托成大逆不道、丧心病狂的衣冠禽兽。

长乐公主睡梦中听闻,也不顾污秽,披了衣袍起身,亲自赶到牢中查看,然后问向谢岩:“你还觉得左言希无辜吗?”

谢岩看着狼藉的牢房,一时无言以对。

此案虽然还有疑点,但靳大德已录下口供。这不是死无对证,而是以死明志,更坐实左言希弑父罪名。

因前日审完靳大德时已经太晚,还未及审讯薛照意。但薛照意的屋子早被长乐公主派人守住,连侍儿都被隔绝在外,不许和任何人通传消息。

靳大德一死,薛照意天未明便被带入衙门。

她一身素缟,面色苍白,神情萎蘼,眼底尽是海水般的不尽苍凉和悲伤,被两边衙役喝斥时神情木然,怎么看都是丈夫逝去后悲痛欲绝的妻妾,再挑不出半点错来。

谢岩高坐席上,问道:“听闻你和靳大德私交要好?”

薛照意欠身,答道:“是的,靳总管待妾身很好,有时便有些不顾嫌疑,久久不肯离去。王爷要么在外征战,要么在家调养,我虽然住持中馈,王爷其实也不大放在心上,见靳总管体贴,心中感激,的确比寻常人亲近些。但论起私情,那是不敢的。不信你们可以细细查问我那些侍儿,若有这等事,岂能逃过她们眼目?”

竟坦然说出谢岩待问未问的言外之意,从容不迫,滴水不漏。

谢岩问:“哦,但靳大德说,贺王遇害那晚,你们两个在一处?”

薛照意垂头道:“正是。那晚王爷因小王爷之事怒气冲冲,我很不安,靳总管便过来安慰我,又说起近来府中的事,很久才离开。但他很快又回来,惊慌告诉我,王爷被言希公子害了……妾身又惊又怕,待要前去查看,靳总管又说我们这时候还在一处,若是旁人生疑,我们浑身长嘴也说不清,不如不提的好。”

正与靳大德先前所说的严丝合缝,毫无破绽。

谢岩点头,“仵作推断,贺王遇害时当在亥正左右,那时应该也不太晚。你们只不过在一处说说话而已,彼此并无私情,怎会怕人疑心,连贺王被害这样天大的事都瞒着?”

薛照意神色发苦,犹豫半晌方道:“其实那晚靳大德有跟我表白心意,并有些……有些不规不矩,我虽然将他逐出,却也不想让人知晓,坏了我和他的声名。他后来返身回来说起王爷遇害,我又惊又怕,他也心虚,才决定绝口不提。这的确怪我们自己心里有鬼。还有个缘故,言希公子暗藏武艺,心机深沉,素日里人人认为他谦和有礼,至孝至纯,何况又不是当场抓住他行凶,谁肯相信他弑父?何况他是主,靳总管是仆,真闹开去,靳总管占不了半分便宜,指不定还会被人指鹿为马,说成凶手。”

谢岩沉吟地盯着这个眉眼哀伤、思维却极清晰的女子,一时没有说话。

长乐公主嗅着薛照意衣襟上隐隐传出的熏香气味,只觉脸上刚有些消褪的疹子又开始痒起来,不由冷笑道:“何必把自己摘得跟白莲花似的干净?真跟靳大德清清白白,丈夫被害这般天塌下来的事儿,还肯捂着不说?你声名重要,奸杀小玉、调戏主母的靳大德声名重要,贺王被害反而不重要?”

薛照意掩面垂泪,“当然是王爷重要……是我一时想岔了念头,又怕言希公子挟怨报复,一直不敢说出真相……”

长乐公主摆手道:“带下去,带下去!我最见不得这种拿着美貌和才情当幌子,四处扮无辜装可怜的贱样儿!你家王爷都死了,这是打算扮给谁看?”

一直站在旁边听审的阿原耳朵有些烫,然后便注意到长乐公主冷冷瞥来的目光。

拿美貌和才情当幌子,四处扮无辜装可怜,说的难道是她?

阿原便真的觉得很无辜。

这长乐公主指桑骂槐,倒是半点不含糊。

为了笼络景辞,她倒是不介意扮无辜装可怜。可她终日男装,美貌早已大打折扣,才情那玩意儿,似乎也跟她没什么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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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后,薛照意的侍儿、靳大德的小厮等也先后被提审,但最终得出的结论,二人虽走得亲近,但的确没有确凿证据证明他们间有私情。

慕北湮早将衙门里的这些动静打听得一清二楚,听闻薛照意查无实据,当即要求将她领回。

薛照意只能算是证人,论起过错,顶多就是个知情不报,而且情有可原,若是贺王府的少主人决定不追究,当然也是可以不追究的。

长乐公主有些无奈,却也摆手道:“罢了,贺王已逝,咱们也不能落个欺负他遗孀的骂名,贺王世子想保她,就由他去吧!”

小鹿啧啧两声,“小贺王爷果然不负多情名声,都这时候了,还不忘记怜香惜玉呢!”

阿原敷衍道:“嗯,难得,难得……”

心下却也纳闷,一时看不透慕北湮在打什么主意。

长乐公主也不怕辛劳,随后又将恕心医馆众多下人带上堂,一个个细细审问,所得结果令众人大是惊诧。

左言希身份尊贵,虽然是大夫,寻常坐诊的时候多,出诊的时候少。但他这两个月不时出门,据说是出诊,可坐堂的伙计们并不曾发现有人前来求医。

更有甚者,小馒头证实,有一次夜间有人病危求医,十万火急敲开医馆大门,小馒头一时心软,赶去公子卧房相唤时,竟发现床榻间空空如也。

事后,左言希说是临时出诊,但小馒头明明记得那晚是看着公子睡下的,根本没发现有人过来相请。

长乐公主斟酌许久,到底向谢岩道:“谢岩,不是我不给情面,但你看,如今这情面可没法给了!咱们奉皇命前来,如今证据确凿,若不禀公处置,恐怕没法对父皇交待。”

谢岩苦笑道:“此案尚有疑点。”

长乐公主道:“认为左言希跟小玉没那么亲近,弑父动机不足?这个方便,把他提上堂,打个一百杖,或许他便自己交待了。”

却听两道声音同时响起:“不可!”

一道声音来自坐于堂下听审的景辞,另一道声音却来自屋外。

众人举目看时,一俊秀干净的少年剑客自屋檐翩然而下,正是那个神出鬼没的萧潇。

上一回出现,是在贺王府。他确认贺王遇害后,曾进言景辞,劝他别等使臣,继续查案。

他不是寻常剑客,而是梁帝近侍,连长乐公主都已认出他来。她皱眉问道:“你也想替左言希求情?”

萧潇微笑,眉眼间都带着晨光般的清澈明朗,“我不是替他求情,而是敢肯定,他并不是谋害贺王的凶手。”

长乐公主一笑,“凭你空口白牙一句话,我便该信你?”

萧潇笑道:“我已在屋顶听了良久,左言希之所以被认定是凶手,也不过因为靳大德空口白牙一句话而已!可靳大德绝对在撒谎!”

谢岩已听出其中蹊跷,忙问:“何以见得?”

萧潇道:“那晚左公子的确曾离开他的卧房,但不是去了贺王住处,而是出了医馆,向东南方向至少行出七八里路,接近丑初才回了医馆。而贺王在亥正左右遇害,前后相差一两个时辰,怎么可能是他下的手?”

长乐公主问:“你怎么知道?”

萧潇欠身道:“禀公主,臣也在查案,但查的是别的案子,正好与左公子有点关联,故而对恕心医馆很是留意。那晚我发现左公子离开,便跟了过去,只是后来跟丢了而已。但臣可以肯定,直到丑初他才回到医馆。我那晚便睡在他院子里那株梨树上,看得很明白,他是从外面回来的。”

这两日查案查得沸反盈天的一群人,包括长乐公主、谢岩等,无不睁大睡眠不足的通红双眼瞪向萧潇,一时说不出话。阿原立在一旁,却清晰地听到坐于李斐下首的景辞舒了口气。

萧潇是侍奉梁帝的近卫,身份特殊,不论前来沁河查什么案子,都不可能偏私为左言希作伪证。

长乐公主回过神来,不由羞恼交加,怒道:“你既然早已知道左言希不是凶手,为什么不早说?”

萧潇清亮挠了挠头,说道:“公主,我没想到他会被当作凶手呀!而且那晚他曾出门,除我之外,必定还有其他人可以证明他当时不在别院。他宁愿被指认弑父,都不肯说出那个证人,倒也是奇事!”

长乐公主问:“那个证人是谁?你又在查什么案?”

萧潇一笑,“其实和公主的来意差不多。皇上为何派公主来查此案,公主应该很清楚吧?”

阿原听得莫名其妙。长乐公主来查的,不就是贺王案?可萧潇刚刚明明说了,他查的是别的案子。这中间到底有着怎样的差别,藏着怎样的玄机?

李斐、井乙等跟她一样茫然。

长乐公主的面容掩在纱帷间,一时看不清神情,只是忽然间沉默下来,并不肯继续追问。谢岩端了茶盏在手,冷澈的眼眸扫过景辞。

景辞若无其事地说道:“既然左言希只是被陷害,可以放他回府了吧?”

李斐愁道:“可如今岂不是一切又回到了原点?靳大德到底为什么舍下性命来陷害他?”

景辞轻笑,“谁说一切回到了原点?解决后一个问题,想来一切可以迎刃而解。”

“后一个问题?”李斐眼睛一亮,“靳大德为什么舍下性命陷害左公子?”

阿原抱着肩笑起来:“这问题似乎并不太难。他不是还有个证人,证实靳大德当时是亲眼看到左言希从贺王卧房离开吗?”

长乐公主不禁一掌拍在案上,高声道:“对!那朵香气飘飘的白莲花!”

她看向景辞,隔着纱帷都能觉出那眼底忽然闪动的光芒,“贺王世子不是真心想保薛照意吧?”

景辞淡淡道:“不知道。我只是得空儿跟他说了句话。”

“什么话?”

“我说,薛照意侍妾而已,算不得贺王府主母,更算不得贺王遗孀。”

“那他……”

“他近来脾气不大好,听闻左言希被指认为凶手,估计脾气更不好。大约……不会把薛照意当作他亲妈或后妈供养起来吧?”

景辞忽抬眼,黑潭般的眼底闪过一抹清亮如水的笑,“我忽然觉得,这案子快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