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倚剑谁家少年郎(二)

灵鹤髓结案已有些日子,但阿原还是有诸多疑惑。

谢岩、慕北湮离开,景知晚休养的时候多,她暂时又做回了自在的小捕快,便开始和李斐探讨灵鹤髓案留下的疑点。

她道:“第一,那个杀手是个最大的疑点。”

李斐好容易又过上琴棋书画诗酒茶的悠闲生涯,见她还在纠缠,便有些烦恼,敷衍道:“可那杀手就你见到了……连景县尉都说当时风雨正大,根本不曾见到其他人。”

“那毒蛇从何而来?姜探临终时已认罪,没道理不承认毒蛇之事。那么,毒蛇最可能是杀手所放。毒蛇尸体大家都见到过的,总不是我的幻觉吧?”

“但姜探也说了,那凤仙招蛇……”

“第二,那夜我和景县尉滞留山间,发现佛珠和丁曹留下的凤仙,方才猜疑慈心庵,等天亮后与大人会合,立刻就去慈心庵搜查,这其间根本不可能也来不及有任何消息传出,为何朱继飞恰在那日赶到,差点就带走了姜探?”

“嗯,这个是疑点……可惜朱继飞已经疯了……”

“第三,慈心庵那处小院,不是说只给贵人住吗?但姜探平民之女,算不得贵人吧?朱蚀虽是宗亲,并无爵位,即便勉强算作贵人,朱夫人也不好以朱家名义在慈心庵安排前夫之女,朱继飞也不过是庶子,试问到底是谁安排姜探入住那里?”

“可惜姜探、朱夫人都已死去,这事也无从查起。”

“她们死了,妙枫还在呀!”阿原眸光清亮,精神奕奕,“妙枫必定知道姜探的根底,而且,她先前分明试图阻拦我们前去搜那小院,口口声声说她不曾见过那枚佛珠腰佩。”

李斐不耐烦道:“那去问问妙枫也不妨。”

阿原一笑,正要领命时,李斐忽又道:“且慢!这案已经结了,真凶也已伏法,三名死者也该瞑目了……便有些疑点,其实也没什么要紧。”

阿原道:“于是疑点再大,也不用查了?”

李斐便拈须迟疑,“听闻皇上去年伐晋失利,身体大不如前。朱蚀虽被冷落,到底是皇上堂弟,如今因他自己的荒唐孽债而死,皇上纵然难过,也不至于太伤心。再查下去牵扯出别的来,反令皇上忧心。”

李斐所说,句句是真。自朱煌登基为帝,河东的晋王一心光复前朝,与大梁屡起战端。去年晋国攻伐燕国,朱煌亲自领兵袭晋,却在途中生病,又中了晋国大将李源声东击西之计,被迫烧营撤军,返回西都休养。

阿原把鼻子揉了又揉,无奈说道:“既然真凶已明,查的无非是些琐事,怎会牵扯到皇上?大人是不是……忠心得太过了?”

李斐啐了一口,才低声道:“你这丫头懂什么?你道妙枫为何敢如此猖狂,连本官都不放在眼里?当年她是救过吕夫人的,听闻吕夫人就是在慈心庵产下了郢王殿下。”

郢王,梁帝朱煌的第三子朱友珪。即便阿原不记得从前之事,亦知晓梁帝长子郴王英年早逝,次子博王朱友玟是朱煌养子,并非亲生。那么,三子郢王朱友珪,应该是最可能承继皇位之人。

算来这慈心庵,的确太不一般,不怪妙枫胸有成竹,盛气凌人。

阿原终究只能说道:“好吧,那我只去慈心庵礼佛听禅,可好?”

李斐顿时眉开眼笑,“当然好!你悄悄换女装去,更方便,也可求求你的好姻缘!”

他向景知晚的住处指了指。

阿原便凑近两步,低声道:“其实我也觉得他不错,除了脾气臭了些,奶妈恶了些。”

李斐抚掌,“那挺好啊!要不要本官为你保这个大媒?”

阿原摇头,“我不要他。”

“嗯?”

“再好吃的馍,里面夹着一堆老鼠屎,换你,你会吃吗?”

“……”

李斐默默捏住鼻子。

于是,从京城来的贵人景县尉,就这么被名不见经传的小捕快嫌弃了,嫌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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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原再度来到慈心庵,却已不是腰悬利剑的原捕快,而是娉婷袅娜的贵家小姐了。

她的女装是现成的,且都是原府带出,件件精致华美,虽压在箱底几个月,稍加打理便已齐齐整整。小鹿虽然常顶着一头乱发,但替阿原绾的发髻还算别致,再簪上两支珠钗,立时显出原先的仙姿国色来。

慈心庵接待的比丘尼妙安眼见小轿内下来个锦衣玉饰的贵小姐,后面跟着个脑袋圆圆的俏丫环,虽戴着帷帽看不清模样,也先堆上笑来恭敬迎入,一路伺候敬香礼佛,十分周到。

阿原明知妙枫狡黠,难以问出消息,遂从妙安这边下手,只作是从京城赶来探望贺王的贺王府女眷,跟妙安闲聊之际出手极大方,于是没等几处香敬完,妙安便已一副推心置腹、知无不言的热忱模样。

世间最容易赢得他人好感的,总是这样一脸热忱的“真诚”人。

阿原自然也不需要她的真诚。她只想想真诚地打听些消息而已,比如慈心庵的背景,慈心庵来往的贵客。

对于传扬慈心庵的美名,妙安自然是不遗余力的。她摸着阿原刚递过来的金叶子,蔼然出尘的世外高人模样,挺直胸膛说道:“本庵能有今日兴旺,都因我那妙枫师姐种下了善因。当年吕夫人军中受孕,皇上因战事激烈无暇顾及,只得自行前往西都相寻。路过沁河时,她拖着八九个月的身子不幸染病,也曾求助朱家亲友,却无人援手。最后还是妙枫师姐慈悲为怀,将她接入庵中调理,后来就是在咱们庵中生下了郢王殿下。”

阿原撩起纱帷露出半边脸,笑容清丽无邪,“原来是这样的来历,怪不得贺王府几位如夫人都说慈心庵沾了贵气,说我要进香,就该来这里。”

妙安便忍不住流露出几分自得,“正是。本庵虽地处荒僻,但吕夫人另眼相看,郢王殿下也颇是眷顾,京城来的女施主便多有慕名而至的。”

阿原一路跟她聊着,眼见距离那姜探所住的那座小院不远,便叹道:“本想着沁河不比京城,总会安静些。不想我那表哥聒噪,不论男女都只管往别院里带,每每撞见了,好生尴尬。若此处有空余的屋子,我倒想借住数日,还能落个清净。”

妙安也听说过贺王府的小贺王爷慕北湮将门犬子,风流荒唐,对阿原更深信了几分,忙道:“小姐若是要住过来,空屋子尽有。”

阿原道:“我喜静不喜闹,最好是独门独院的。若有这样的地儿,我便打算扰上数日。当然,布施和香火钱是不敢少的,横竖也算是一桩功德!”

妙安便往那门扇紧闭的小院看了一眼,干笑两声,“小姐有这心,自然极好,极好……”

阿原妙目微转,“咦,那里是个小院么?看着好生幽静。不知里面可有人住着?”

妙安踌躇道:“没有……目前没有。不过行李还未搬走,需要好好收拾收拾。”

阿原问道:“是谁家的女眷?若是性情好的女子,没搬走也不妨,正好可以一处作伴。”

妙安道:“是一位京中大臣家的女眷,不过……咳,她前些日子回京了!”

“既如此,我就定下这院子。待我回去跟舅舅说了,就把行李搬过来。”阿原笑靥如花,将数张金叶子递过去,“这就算是订金吧!”

妙安一时不敢收,犹豫道:“小姐请稍候,待我去问过住持师姐才能回复。”

阿原笑道:“那便有劳师太快去问问吧!”

妙安便行了一礼,匆匆奔离。

灵鹤髓一案完结,姜探住过的院子也没再封锁,慈心庵自然有权另行处置。只是到底牵涉过杀人案,敢不敢在数日后便交给另一名贵家小姐住,端的看妙枫等人的胆量和良心了。

小鹿一直在旁静听着,见妙安离去,才跳起身问:“小姐,你不会真的搬这里来住吧?还京中大臣的女眷,什么鬼?不对,就是女鬼……小姐好大的心,居然要跟死去的女鬼住一屋子……”

阿原横她一眼,“活着的我都不怕,还怕死了的?”

小鹿一怔,“也是哦!”

可她深里一想,怎么还是不怕活着的,只怕死了的呢?

小鹿抱着头,觉得这真是个今生今世难以解答的谜题。

而阿原已不由地沉吟,“京中大臣的女眷……倒是……奇了!”

朱蚀无官无爵,朱夫人、朱继飞凭什么让目高于顶的妙枫安排姜探暂住于此,并百般维护,一直是阿原困惑之事。

难道,妙安并非满嘴跑马地胡扯,姜探真与京中某位大臣有关?

思索之际,忽听不远处传来一声鹰唳。阿原忙抬眼看时,小坏正盘旋于小院上方,虎视眈眈,分明是警戒之色。

小坏原也随主仆二人同行,入庵前阿原便令它飞得远远的,莫让人疑心。毕竟当时发现凤仙还是小坏的功劳,妙枫、妙安等必有印象。

而小坏显然还记得这个让它立功的小院,闲来无事也不去捕野物了,又飞入小院中察看。

姜探出事后,庵中应该很少有人会去这么个晦气的地方;便是去打扫收拾,也不可能关上和庵堂相连的角门。

那么,如今在小院里的,还会有什么异常让小坏异常警惕?毒蛇?还是女鬼?

“在这里等着!”

阿原瞧着四下无人,吩咐了小鹿,拔出暗藏的破尘剑,纵身跃上墙头,轻轻一点,已飞落小院中。

阳光下,芭蕉滴绿,绣球舒展,幽静却不阴森,倒似那个清妍秀丽的少女依旧在此住着一般。因近来无人打理,院中所铺的鹅卵石小道上已长出茸茸的青草,倒也碧绿可爱,也看不到毒蛇毒蝎之类的东西。

阿原看向小坏。小坏便扑着翅膀欲往屋内飞,但飞到门槛边又斜斜掠出,歇在枝头歪着脑袋看向阿原。

阿原这才发现正屋的门是虚掩的,尚留着一条小缝。

而毒蛇当然不会开门或关门。

破尘剑迅速插入门缝,轻轻一挑,门被拨开。

屋内,立时传来年轻男子低喝:“谁?”

有人快步掠来,剑光如流瀑飞快袭出,径射阿原;阿原忙扬剑抵住,本来半敞的纱帷被激**得飞扬开去,露出妍丽出尘的面容来。

而阿原也看清屋中那人,竟是个十八九岁的少年,一身寻常布衣,但眉清目秀,意外地有种萧萧肃肃的干净气息,似此时筛过树影漏下的阳光,带着天然的暖意。

他看清阿原,明净的眸光缩了缩,“是你……”

他迅速收剑,头一低,脚下一错,飞快地踏出门槛。

阿原完全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见过他,正微微发怔,竟被他从身畔擦肩掠过。她忙回头相拦时,已看清了那少年的剑和剑穗。

剑是宝剑,明光如镜,在黑暗里一晃而过时,纵然削铁如泥,也未必有太大的辨识度。但那剑穗却已不知多少次盘旋在阿原的脑海中。

苍黑色的剑穗,双雀纹流苏结,精致的丝线在阳光下散发着幽亮的色泽,——与那日雨夜所遇杀手所用剑穗一模一样。

她到底找到他,可以证明她不是幻觉了!

阿原吸口气,待要大踏步追过去时,脚下趔趄了下,差点被自己的长裙绊倒。天晓得,她只是抱着一线希望再来寻找有无线索,根本没打算跟人大打出手,更没打算追揖凶犯。这繁复美丽却令人举步维艰的的长裙,只适合用来相亲吧?

少年见她趔趄,反而停下步来,退到墙边疑惑看她,张了张唇没有说话。

阿原羞恼。

这是欺负她衣衫不便,根本无从抓到他吗?

她反手一剑,将长裙迅速割开,飞快撩起裙角。

少年顿时变色,剑虽入鞘,人已如鸟雀般掠上墙头。

这时,听闻得有人高喊道:“小姐!”

却是小鹿听得里面有动静,惟恐阿原出事,不知怎地弄开了门,冲了进去,然后第一眼便看到了已逃到墙头的少年,顿时惊得张大嘴巴,半天合不拢。

少年扫了小鹿一眼,也顾不得再细看阿原,匆匆跃墙而去。

阿原已将撩起的裙角塞入到腰带,也不管半露的袴裤太不雅观,亦提着破尘剑逾墙而出,直追过去。

小鹿看着飞檐走壁的大小姐,抱着脑袋在原地转了两个圈,飞奔过去把通往庵堂的角门关上,然后拨开院门,从山道绕到屋外寻找阿原。

庵堂后的山林颇密,小鹿想着林中的毒蛇和惨死的丁曹,早已心惊胆战,也不敢乱跑,只在林边连声唤道:“小姐!小姐!”

片刻后,便见阿原从林中奔出,却已在追逐中掉了帷帽,鬓发也散落下来,沾在汗水淋漓的额上。她掸着自己裙不似裙,裤不似裤的衣衫,愤愤然说道:“跑得好快!若不是林子茂密,我又穿了这么一身,断不会让他这么着逃了!”

小鹿见到她自然欢喜,闻言不由跺脚道:“你从前不就曾懊恼不该追他太急,把他给吓跑了?为何不吸取教训,又将他追得满山跑?”

阿原道:“这人行踪诡异,疑点重重,我自然要追他。”

小鹿懵了,“不……不对……”

阿原擦着额上的汗,才悟出她所说的和小鹿所说的,似乎不是一回事。

她终于侧过头来,认真地看向小鹿,“我从前……就追过他?”

小鹿点头,“你忘了?你的剑还是他的呢!”

阿原提手中的破尘剑,看向久经磨挲后油亮的剑柄,依稀记起小鹿以前提过的事,“那个……剑客?”

小鹿拍手笑道:“对,对!就是那个叫萧潇的剑客啊!他在原府住过几日,还教过你剑法呢,可你只想着占他便宜,他又害羞,有一天晚上,也不晓得你跑到他房里都做了什么,他就跑掉啦!跑得飞快,连时时不离手的破尘剑也不要了!”

“……”

阿原低头瞧着她已万万舍不了的破尘剑,忽然觉得自己真够无耻的。

好一会儿,她才有气无力地向前走着,咕哝道:“那他刚又跑什么?可见还是心虚!”

小鹿叫道:“他能不跑吗?你一看到他就猛撕自己的裙子,换作我我也跑啊!”

“砰——”

震惊回头的阿原结结实实撞在一株大树上,嫩生生的额头顿时鼓起一个大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