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十年沧桑余白骨(二)

阿原熟门熟路,很快带小鹿绕到大堂后,从一侧的窗棂仔细向内观望。

县衙的大堂自然逼仄,没法和京城诸部衙门相比。今日使臣驾到,捕快、衙役等都在大堂内外听候使唤,加上数名嫌犯,顿时挤了满满一堂。主座后的屏风有点窄,知县大老爷的宽肩肥臀露出了小半边,又将阿原她们的视线挡去不少。

目测这情形,主座上应该就是京城来的使臣、阿原的旧情人谢岩。看李斐被挤到这地步,多半她的另一个旧情人贺北湮也在旁边。以那二位的尊贵,能给李斐留半个屁股的座位就不错了。

景知晚似乎未在其中。他辛苦一夜,更需好好调理休养。

朱继飞、姜探被押在别屋;朱绘飞给关了好几天,惊吓之下也瘦了一二十斤,令李斐大是愧疚,何况使臣谢岩的堂兄正是跟朱绘飞暗通款曲赠送秘戏图的那位,于是他便被放出来,还搬了张椅子令他在堂下坐着听审。

如今正审的,是朱夫人。

确切地说,根本没人在审,只是朱夫人沙哑着嗓子在控诉着朱蚀的荒唐狠毒和丈夫女儿的凄惨可怜。

她道:“朱蚀那畜生,害了我夫婿不说,连我女儿也要害,难道还要我顾念什么夫妻之情?何况他岂能算是我丈夫?明明是我杀夫仇人!”

她恨郁盈胸,言语罕见的铿锵,另一边却有人清朗而笑,很是悠然地问道:“于是,隔了十余年,你忽然贞烈起来,杀了现在的丈夫为从前的丈夫报仇?”

辨其位置,应该正是主座的谢岩。他的声音说不出的清澈,好听得出奇。景知晚的声音低沉,却总是回旋着令人心悸的磁性,其实也极好听,常令阿原有些失神。只是他动辄嘲损阿原,阿原便怎么也不敢心生欣赏了。

她悄问小鹿:“谢公子……生得也很好吧?”

小鹿细察其意,似有开窍之意,顿时喜笑颜开,“自然生得好!小姐从前最喜欢他了!”

阿原抱了抱肩,一时想不出自己与那谢公子**的模样,便做了个鬼脸,又看向堂内。

她再未曾留意到,另一边的角落里,景知晚青衫落拓,眉眼淡淡地瞧着她,早将她的一字一句听入耳中,并将她的神情尽收眼底。

大堂内,朱夫人正愤然说道:“我杀他又如何?可恨他将他的灵丹妙药视如性命,跟他讨药几滴灵鹤血,居然将我怒斥一顿,怪我不知廉耻,抬举我嫁作朱家妇,享他朱家的锦衣玉食,还敢惦念姜家的女儿!我到底读书少,的确不知廉耻二字怎写,便去请教读书多的继飞,他父亲的所为,该不该把廉耻二字做成牌坊高悬在他朱家的大门上!”

朱绘飞瘦了一大圈,披着阔大的锦衣坐于椅上细听,此时才喃喃道:“二弟心软,必定帮你……”

朱夫人道:“总算继飞不像他那禽兽父亲,又怕损了我和探儿名誉,也不敢跟旁人提起,便买通棂幽,拿到绘飞那里的灵鹤血给探儿炼药。又知我不便常去慈心庵,便时常过去照应。算来一个自幼丧父,一个自幼丧母,都是苦命的孩子,倒也情投意合。可惜我虽有成全之心,也做不得主。”

说到这里,连朱绘飞都悟过来,不由站起身来,失声道:“你……你便为成全他们,所以杀了父亲,并嫁祸给我?”

朱夫人目光从他脸上闪过,很快避了开去,声音低了些:“我并未想过嫁祸你……谁晓得官府会判定是谋杀……”

朱绘飞跺脚道:“那个装过假药的瓶子,难道不是你丢入我房中的?这还不是嫁祸?哦,对了,你是盼着我被判成凶手伏法,你女儿便可承继这朱家的田产家业了!”

朱夫人不答。

她嫁入朱家已成事实,虽日夜牵挂女儿,但囿于朱蚀的凶狠,再无法将女儿接到身边。可如果朱继飞娶了姜探,姜探便能以儿媳名义待在朱家,既能圆她母女团聚的心愿,也不必担心姜探流落在外,无法觅得珍奇药材治病。

朱继飞不顾嫌疑,第一时间赶过去试图接出姜探,百般维护,足以证明他待姜探的确出自真心。于是朱夫人所要做的,就是踢开一切阻挡女儿入门的障碍。

第一个当然是朱蚀。他毒杀姜探之父,无论如何不会允许姜探进门,何况还是个可能瓜分其珍奇药材的女子。

朱绘飞虽是不折不扣的纨绔公子,但本性不坏,两兄弟感情也不错,没了朱蚀反对,多了继母做主,并不会阻挠朱继飞的亲事。可朱继飞受猜疑时,朱夫人还是将他推了出去。

阿原、景知晚都不在跟前,朝廷使臣却在旁盯着,李斐便不得不自己考虑起案情。他问:“如此说来,那假药必是你盗了配方,交姜探炼制的?那么朱继飞枕下出现的两颗仿制灵鹤髓,又是从何而来?把装假药的瓶子丢入朱绘飞房中,到底是你所为,还是朱继飞所为?”

朱夫人攥紧拳,高声道:“不关探儿事!从前我曾见朱蚀炼坏过一炉,说是火候掌握有误,大补成了大毒,便跟探儿说,让她也依着灵鹤髓的配方炼制一炉,吃着强身健体,然后趁她炼制时动了手脚,出来的药丸便有大毒。探儿本说倒掉重炼,是我要了来,悄悄替换了朱蚀的药。继飞也不知情,但晓得探儿曾炼坏过药,便有些疑心,所以在朱蚀死后拿了两颗药出来,打算回头叫探儿分辨,不料当日便有人报了官,他还未及将那药收起,我匆忙之下也只好先丢了药瓶……”

朱继飞只是有些疑心,根本不曾好好收藏假药,于是看起来更像被嫁祸的那个……

李斐叹气,“好吧,朱蚀是你所害,你的好女儿、好女婿全不知情……那棂幽和丁曹呢?你一个深闺妇人,难道能把那两个一起害了?”

朱夫人道:“那晚继飞陪着绘飞进了县衙,棂幽混在宾客里来寻我,我怕他纠缠不清,给了他些钱财,让他赶紧离开沁河。他又跟我索要朱蚀素日所炼之药,我的确拿了几样给他,至于他有没有服用,我便不知晓了……”

李斐问:“毒药?”

“说毒药也没错……”朱夫人眼底闪过嘲讽,“是药三分毒。朱蚀服食那么久的‘仙丹’,也未见怎样身轻体健,最后送他升天的,不还是他的那些药?棂幽号称药师,炼的都是下三滥的蒙人药物,根本不懂得药物配伍,不慎服用过量,猝死也不稀奇。”

“这……”

李斐看向谢岩。

谢岩沉吟,“你说你私下打发走棂幽,可有人证明?”

朱夫人便笑起来,“大人糊涂了吧?这种事岂能让人知晓?”

谢岩懒懒地笑,“那丁曹呢?且说说,夫人是怎样决胜于帷幄之内,杀敌于荒山之中?”

朱夫人冷笑,“丁曹更是自己找死!我女儿独居一隅,怎会毫无防备?入夜后,她正屋会燃上内含草乌的熏香,并不会害人性命,但能令人神智昏愦惊恐而去。这原是探儿的自保之道。丁曹闻了那香,自己奔山林里摔死,还能怪我探儿?”

李斐听她对死去的手下不敬,不由怒道:“那为何丁曹下山途中会遇到毒蛇?毒蛇被杀之处,又为何会出现佛珠?”

朱夫人横眉睨他,“大人,丁曹遇到毒蛇,与我或探儿何干?请问,你是在探儿处搜到了她豢养的毒蛇,还是在朱府发现了毒蛇?至于佛珠,却不知是怎样的佛珠,为何大人一口咬定,那是探儿之物?”

“这……”

朱夫人咄咄逼人,李斐反而一时语塞。

朱夫人已继续道:“我既认了杀夫之罪,横竖都是个死字,也不在乎多认下两条人命,又何苦撒谎?大人,你说是也不是?”

李斐不由抬袖擦汗。他出身书香门第,讲究的是文采风流,不失风度。如破案之类的俗务,他便基本交由阿原和景知晚二人办理,细节并不清楚。再不想那两个不靠谱的,审案时双双跑得无影无踪,让他在使臣面前大失颜面。

这时,只闻轻轻的啜茶声,然后是谢岩不紧不慢的好听声音响起:“你横竖都是个死字,怎么都逃不脱,自然不在乎认下更多人命。最要紧的,是保你女儿周全,是不是?”

朱夫人身形微微僵住时,谢岩已懒懒地说道:“来人,带姜探、朱继飞。待会儿若二人说话与夫人有所参差,不许朱氏开口。如若不然……”

茶杯盖子徐徐地撩过杯沿,然后是清润含笑的话语:“便只能让人用牛粪塞住夫人的嘴了!”

朱绘飞在旁听完前因后果,不住地摇头叹气,待闻得谢岩的话,却又有些不忍,站起身待要说话时,谢岩又道:“被人坑成这样还心存妇人之仁,或许你真的是猪,但绝对不是会飞的猪。要不要先把你的嘴给堵了?”

朱绘飞登时闭嘴。

阿原在外听得谢岩处置得舒徐自若,愈发钦佩不已,努力够着头想看清谢岩的模样,偏生再看不清楚,不觉嗟叹。想她当日醒来之后,这谢岩必定也曾前来探望过,可惜她被成群的俊秀男子惊吓住,再记不得他的模样。

她退了两步,两眼放光地瞧向小鹿,“你说,谢岩来沁河,会不会是因为我?”

小鹿怔了怔,连忙点头,“很可能!谢公子虽在吏部挂职,但向来不大管事,离京办案什么的,也轮不上他呀!必定是小贺王爷见到你后通知了谢公子,谢公子才讨了这差使过来!”

阿原叹道:“小贺王爷和谢公子相处得这般好?”

这两个难道不该是情敌嘛?

小鹿正为自己跟着小姐办案学来的推理得意,一时有些忘形,笑道:“当然好!好得简直可以同穿一条裤子……嗯,他们本来就是都跟小姐同睡一个被窝的!”

阿原大窘。

不过谢岩这般品貌,似乎不输于景知晚,又该比景知晚知情解趣。既有前缘,应该很容易亲近?

她揉着太阳穴悄问小鹿:“若我出去相见,应该也不妨事吧?”

小鹿眼珠一转,打了个响指,“没问题!可以继续三人睡一个被窝!小鹿我会继续替小姐把门!”

“……”

阿原默默收起萌动春心,继续向堂内张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