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9章 扶剑归去共从容(二)

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郢王夺得帝位,缘于宫变;那么,想将他拉下帝位,也只差一场宫变而已。

这晚郢王闻得外面杀声震天,匆忙推开怀中小美人持剑而出时,那厢太监已尖着嗓子禀道:“皇上不好了,龙骧军反了!”

郢王一脚将他踹开,喝道:“胡扯什么?谁不好了?”

靳小函也已听得动静,匆匆披衣而出,说道:“皇上天命所归,雄姿英发,岂会惧那些小小毛贼!皇上,赶紧传韩大人护驾,一起剿灭叛贼吧!”

郢王定定神,冷笑道:“朕岂会惧怕他们?爱妃去烹壶好茶,等朕收拾了他们回来共饮!”

他匆匆踏出万春宫时,冯廷谔正快步迎来,向他急急说道:“皇上,韩勍不在宫中,龙虎军……阵脚有些乱。”

靳小函远远听他们走远,踱回自己的卧室,也不烹茶,径自倒了一盏茶,一边喝着,一边向身畔的贴身侍儿轻笑道:“听闻今日韩大人去他情妇那里了……那寡妇今天生日呢!倒也是个多情种子!咦,不晓得原大小姐如今在哪里,若她来,必定更热闹。”

她侧耳听着外面的喧嚷厮杀声,又品了口茶,轻叹道:“这大正月的隔夜茶,冷得入心入肺……或许,我真该为自己烹壶热茶了吧?”

侍儿瞠目不知所对。

靳小函也不需要侍儿回答,慢慢掂着手中的凉花,悠然道:“有情的还情,有债的还债,有恩的报恩,有仇的报仇,这才叫天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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群龙无首的龙虎军被打得措手不及,已成了一团散沙,在寒风凛冽的宫殿里四下奔窜。

郢王虽赶至,但黑暗之中敌我难辨,只闻到处都是将卒在吼叫道:“朱友圭弑父!为先帝报仇!朱友圭弑父!为先帝报仇!”

声音开始散乱,混杂于厮杀声中,随着守军的败退,不知什么时候起,四面八方都传来同样雄浑有力、节奏铿锵的吼声:“朱友圭弑父!为先帝报仇!朱友圭弑父!为先帝报仇……”

梁帝遇害的建章宫附近,忽然传来怪异的巨响,似平地雷声起,又似有什么从地底深处即将破土而出,奋力撞击着地狱之门。

郢王开始还强撑着指挥心腹侍卫抵抗,待闻得建章宫的巨响,眼前不由浮现父亲死后怒睁的双眼,以及收尸时腐臭不堪的尸骨脏腑。曾经蜿蜒于尸身旁的肚肠似在建章宫的异响中活了过来,滑腻腻地缠向他的脖颈,臭味直钻内腑……

郢王干呕了一声,才在冯廷谔的推搡里从幻觉中清醒过来。

他抬头再看向建章宫的方向,正见浓黑的烟雾腾空而起,迅速飘向夜空,形状亦说不出的诡异,仿佛有人正狞笑着,要俯下身来掐死他这弑父逆子。

郢王不觉胆寒,向冯廷谔道:“廷谔,我们向永安门撤!”

冯廷谔刚砍倒一个逼近前来的士卒,闻言怔了一下,环顾四周,果然随从已越打越少,宫中四面楚歌,已无力支撑,——一如他们攻破宫门、谋害梁帝的那夜。

只是,今夜被算计的那人,成了郢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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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剩余的侍从拼死保护,郢王等终于奔到离寝宫最近的永安门。

一只苍鹰掠过,唳声悠长,在他们头顶盘旋,透过夜幕都似能感觉它窥视的利眼。

冯廷谔顿了顿身。

郢王问:“怎么了?”

冯廷谔道:“没什么。这鹰……看着眼熟。不过天底下的鹰应该都是差不多的样儿。”

说话间,他们已到永安门下。随从尚未及奔过去呼唤守卫开门,便见永安门缓缓打开,一名白衣男子正提着宫灯自黑暗中徐徐步来。

宫灯温暖微黄,但映上那人清冷高华的面容,却似敷了层霜雪般幽寒洁净起来。

郢王吸气,“端侯!”

传说中病得起不了床的景辞,虽然不见得多有精神,但步履沉稳,举止安详,绝不像将死之人。

天空那鹰又盘旋一了圈,敛翅栖到他肩上。景辞抬手抚了抚它的羽毛,居然柔和地笑了一笑。

冯廷谔忍不住道:“这是……当日原大小姐养的鹰?”

景辞素来寡言,但此刻居然甚是耐心地答道:“是,它叫小坏,两次差点被你弄死,还被害得失去了主人。我教了它很久,才教会它莫怕恶人,便是打不过也不要紧,寻机再战即可。”

阿原的鹰,他自然要带回的。好在她一生所学,大多是他所教,——包括如何驯鹰。

只要他愿意,将小坏的鹰驯成他的鹰,绝对不是什么难事。

再说了,连阿原都是他的,阿原的鹰自然也该是他的……

而郢王自然是无心管他的鹰,扭头看向来路时,却见萧潇领了十余名侍卫,抱肩拦于路前,不容他们回宫;而景辞阻于他们的去路,看着倒是最薄弱的一环。

但景辞真的弱吗?均王很少研读兵法,真能布下今夜这样的局吗?

从皇甫麟被抓,到军中的风起云涌,到叛军齐喝的诛心口号,到建章宫的种种异样,再到如今他在永安门的守株待兔……

上兵伐谋,攻心为上。这谋篇布局,必是高手所为,不可能出自均王。

郢王记起当日打听到了景辞的背景,终于道:“今日的叛变,背后的推手就是你吧?端侯,朕自认并未亏待过你,这一向派的太医、送的良药,并不少吧?”

景辞淡淡地笑,“先帝养育你成人,给你富贵尊荣,若你不那么阴损,指不定还会亲手给你这大梁江山……你又用什么还报他了?”

郢王怒道:“他要取朕性命,朕又岂能束手待毙?你又不认他,这还打算替他报仇?还是打算也坐坐这大梁江山?”

景辞道:“我没认他不假。但我回梁国后,他尽过人父之责,我便不能不尽人子之责。至于江山,谁坐,都轮不到你坐!”

他言辞冷锐犀利,眼见绝无转圜余地,郢王悄悄向冯廷谔递了个眼色,又看向右方一处不引人的阁楼。

一道烽烟已燃起,无声无息地飘向天空。

景辞竟留意到他的目光,也凝神看向那道烽烟。

但此时冯廷谔已然挥刀冲了过去,直接他要害之处,却是招招致命,一心速战速决,将他钉死在这座永安门下。

郢王已持剑在手,领着其他侍从返身对着萧潇,预备阻拦萧潇相助。

他深知萧潇身手不凡,剑术极高,指不定能与冯廷谔一拼高下。但景辞再怎样心智过人,拖着一身伤病,又岂是冯廷谔对手?

但萧潇抱剑在胸,一时竟无攻击之意,只凝神看着景辞二人打斗。

郢王忙转头看时,不由怔住了。

冯廷谔出招狠准,纵横开阖之际,如江涛澎湃,激浪高卷,凶悍得似要将对手即刻吞没;景辞手持一柄月华流转般的软剑,素衣宛若席卷于惊涛骇浪间,却顺着涛峰浪尖流转,看似惊险之极,偏偏次次擦身而过,甚至不曾溅湿半分衣角……

他的招式并不狠辣,守多攻少,闲淡应对之际,甚至有几分跟他本人相似的遗世独立般的清冷。

冯廷谔明知萧潇等尚在一旁,一旦同时动手,郢王等只怕难以抵挡。心急之下,他出招更是迅疾,如暴雨般瓢泼而至,要将景辞立毙刀下。

景辞被他逼得连连后退,直至退至宫墙处,退无可退,竟在暴雨般的刀芒袭至自己肌肤之前纵身而起,双足抵于墙面,清冷剑锋幽幽流动,如一缕细泉在暴雨间蛇一般地柔软穿梭,然后在距离冯廷谔不到半尺处蓦地大亮,如阳光下的璀璨雪瀑,眩目而凌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扎向冯廷谔。

冯廷谔的刀锋从景辞身侧擦过,但景辞的宝剑却差点将冯廷谔整体胳膊卸下。

冯廷谔手中的单刀落地,“当啷”一声,宣告了他的惨败。

郢王等无法置信,冯廷谔自己也看着地上的刀呆住了,似感觉不到伤口的疼痛。

景辞翩然落地,衣衫上竟无半星血迹。他的剑尖指向冯廷谔,依然声音清淡,“你杀害先帝之时,便该想到今日!”

冯廷谔嗓子干涩得变了调,“真没想到,你竟将一身武艺才识隐藏得这么好!你……才是最该坐上那个位置的!”

他说最后一句话时,却已看向了那边带着人马赶来接应的均王。

他的声音抬得颇高,足以让均王在混乱中听清。

萧潇皱眉,喝道:“你为虎作伥,恶贯满盈,如今死到临头,还要挑拨几句才甘心吗?”

他的剑终于出鞘,却先袭向郢王。

郢王时常随梁帝征战,身手也不弱,连忙抵住,却也喝道:“若其他兄弟有景辞这样的才识,要来争这个位置,我认!凭什么博王摆出副贤德模样便能收复人心!凭什么均王这软蛋也敢跟我争!不是我无情,是你们太没用!”

均王挥手令部属上前帮忙,负手道:“朱友圭,我的确没用。但我再没用,也不能坐视你弑父夺位,丧尽天良!”

皇宫中依然混乱不堪,均王所带人手虽然不多,但要联合景辞、萧潇等人对付郢王一行人,已是绰绰有余。

郢王身边的人越来越少,冯廷谔在景辞的进逼下左支右绌,根本无力招架,更别说相援郢王了。

郢王受了几处伤,眼见得岌岌可危之际,宫门外忽传来急促马蹄声,越来越近,轰然如雷鸣。

均王、萧潇等急忙向外看去时,甲胄鲜明的一支禁卫军已策马冲到宫门前,冯廷谔已高声喊道:“护驾!快护驾!”

马蹄疾冲而至,打斗的人群立时被疾驰而来的铁骑冲乱,当先几名将校迎着景辞的剑锋,拼死赶到郢王、冯廷谔身畔,将他们团团围护于中央,提刀执戟迎向均王一行人。

郢王死里逃生,抹了把冷汗,已笑了起来,“朱友桢,你找人帮你谋划得再周密又有何用?岂不知朕早料到或许有一天也有人用这样的手段对付朕,特地调出一支禁卫军去帮着镇守京城,却和他们约定,一旦宫中传出烽烟号令,即刻拔营前来相援!宫里那些逆贼不过游兵散勇而已,又如何与朕千余精兵相比?贤弟,功败垂成的滋味如何?”

均王面色发白,却还镇静,只叹道:“朱友圭,你这些算计人心的才干,用在正道上多好!”

郢王道:“什么正道歪道?自古以来,成王败寇!今日之后,你和景辞,还有你们这些人,都会是万世唾骂的叛党奸贼,断子绝孙!”

他扬手喝道:“众儿郎们,诛杀叛贼者,人人皆有重赏!诛杀均王、端侯者,封侯爵,食邑千户,赏金万两!”

众人摩拳擦掌,一齐应诺,立时勒马冲入宫门。

均王变色之际,景辞已迅速跃到他跟前,拉过他往后撤去,同时喝命:“退后百步!”

被景辞等挑选来的随从都是射手不凡之辈,闻他一声令下,立时向后飞快退去。

郢王诧异,笑道:“你们以为宫中还有人能救你们?别做梦了……”

话未了,只闻景辞喝道:“放箭!”

两边黑黢黢的灌木中、屋顶上,顿时探出数十张强弓,但见飞矢如急雨,迅速射向宫门。

应命前来救援的禁卫军虽多,都是策马而来。永安门并非正门,寻常看着虽还宽敞,但何尝想过有朝一日会成为交战之所?数马并行便觉逼仄。故而只有数十骑当先驰入,其他大队人马尚拥堵于宫门之外,未及进入。隐于暗处的弓箭手接连几轮密集箭雨射下,已入宫的那些禁卫,有人躲避,有人抵挡,有人中箭落马,所乘马匹进退失据,挤作一团;后面的骑兵不知前面情况,一时止不住身形,只顾撞向前方,顿时混乱不堪,甚至有自相践踏而死的。

郢王大惊,领头的统领也急忙退后,传令整顿人马。

好容易平息混乱,郢王待要再命人先去拔除隐于暗处的弓箭手时,忽听得外面杀声震天,喊叫连连,竟似这支禁卫军正被人从外围殴……

冯廷谔厉声问:“怎么回事?是……是他们也造反了吗?”

统领待要去打听,宫内外首尾不接,好一会儿才有后方的人冲上来回禀道:“不好了,是……是小贺王爷来了!”

冯廷谔怒道:“不可能!慕北湮早就死了!死了!就是没死,这都离开半年了,他哪来的兵马?”

那人叫道:“真的是小贺王爷!还有原大小姐!领的好像……好像是魏州的兵马!”

郢王失声道:“魏州!杨世厚!他的兵马怎会跑到京城来?”

那人不能答,但黑暗之中,却有景辞清淡的笑声传来,“皇上棋高一着,想到将禁卫军调去守卫京城,那皇上也该想到,禁卫军尊贵骄娇,早将原来的守军得罪得差不多了……如今禁卫军一走,这些守军也该大开城门,放杨大将军的兵马进京了吧?”

郢王面色蓦地惨白,“京城!”

景辞微笑,“对!皇宫已不在你的掌控中,京城也已落在我们这些叛党奸贼手里。皇上,你这是打算带着你这几百名禁卫军共存亡,重新打出一片天下么?”

郢王握着拳,五官恨得扭曲之际,只闻均王高声道:“朱友圭弑父篡位,罪不可恕!如今天道昭昭,本王已拿下皇宫,杨大将军也已手提重兵入京相援,尔等从者还不放下武器,回头是岸!”

景辞接上他的话头,朗声道:“若有一错再错,怙恶不悛者,罪及九族!若能迷途知返,为新皇诛灭奸恶之辈,一概既往不咎,论功行赏!”

均王愕然。

而景辞的话已迅速起了作用。

禁卫军在片刻的静默后,不知谁喊了声“诛杀弑父逆贼朱友圭”,其他人轰然应和,一齐杀向郢王等人。

混乱之中,景辞轻声向均王道:“殿下,恶人由微臣来做即可,殿下……做个宽仁有度、广得人心的明君便好。”

他虽这般说着,目光却只看向宫外。

越过黎明时最沉重的黑夜,越过喊杀震天的人群,越过闪烁血光的刀剑,他依稀看到了他英姿飒爽的心上人。

沉凝眉眼不由散去清冷,素色衣衫闪出了晨曦般的微暖光华。

他轻声道:“阿原,好久不见。眠晚,欢迎回家!”

当年,她说过的,有他的地方,就是她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