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7章 壮气蒿莱宫闱里(三)
传说中的鬼屋已和曾经清幽宜居的别院一样,被一把火焚作平地。
景辞一身素白孝服,缓步踏在焦黑的灰烬间行走,一寸一寸细细地察看着,试图寻出一二线索,指明他的眠晚的动向。微凉的山风卷起尘灰,扑到他秀逸清冷的面庞,他竟连睫毛都不曾颤动一下。
火场外,萧潇正皱眉检查着草席上的一具具烧焦的尸体。
侍从在旁低低道,“都已烧成炭了,也分不清是刺客还是贺王他们……”
萧潇皱眉道:“但并没有见原大小姐的破尘剑,对不对?原大小姐和贺王在一起,若她逃脱,贺王自然也能逃脱,对不对?”
侍从嘴角**了下,到底不忍说,偌大的山林,没找到破尘剑并不能说明什么。
旁边的破席上,尚有侍从们搜索到的一些遗物。除了散落的衣衫碎片,还有沾着血污的银质面具,和灰烬中翻找出来的若干烧得变形的兵器。
面具是知夏姑姑的,兵器中的某把单刀则能辨出是廿七的。
连他们终日不离身的面具和兵器都已失落,再结合靳小函探听到的消息,这些难以辨明身份的尸骨里,极可能有他们在内。
若他们遇害,重伤在身的慕北湮,小产未愈的阿原,又该怎样绝地逃生?
天空忽然传来一声唳鸣,声调不高,短促凄惶,入耳却有几分熟悉。
萧潇正拿着廿七的单刀出神,猛抬头看到时,已失声叫道:“小坏!”
已被焚去刀柄的单刀从他手中跌落在地,冷冷地钉在地上,嗡嗡摆动着。
小坏虽然战斗力平平,到底是禽类,飞得高,看得远,平日里时时跟着阿原,即便在山林间也断不可能找不出它的主人,——除非,它的主人真的找不到了,找不出了……
萧潇的面色已然发白,黯淡眸光只在那些被烧得不成形状的枯骨间逡巡。
美貌如花的阿原,第一次见面便撕开裙摆豪情满天将他当贼抓的女剑侠般的人物,难道也变成了这一堆堆的枯骨?枯骨里面,哪一具会是她?
他忽然不敢去细看那些枯骨,只仰头看向小坏,却连小坏的身影都已渐渐在泪影里模糊。
景辞也抬头看了眼天空中凄惶盘旋的小坏,向后退了一步,却很快稳住身形,继续埋头拨弄着灰烬。
身畔的侍从却是跟了梁帝十多年的老人,颇有些龙虎军的朋友,此次回京亦打听到真真假假的若干细节,愤然道:“皇上一世豪雄,不想竟会死于逆子之手!听闻韩勍领禁卫军驻守皇宫,却在半夜撞开建章宫大门,砍倒黎总管他们,去杀皇上……皇上虽伤病在身,到底武艺高强,一边斥骂郢王,一边还想逃离,谁想郢王身边的冯廷谔身手极高,围着柱子打了一阵,皇上力乏,便被砍倒在**…听说肠子都流出来了,郢王也不收拾,拿棉被将尸体一裹,随手藏在床下,对外还敢宣称是博王谋反,他郢王救驾有功……”
萧潇瞥一眼景辞,忙摆手止住侍从的话头。
景辞早已与谢岩、靳小函等相会,怎会不知生父之死的真相?
可怜他们父子相聚这几个月,关系虽有所缓解,他竟始终不曾唤过梁帝一声父亲……
如今,便是他想唤,梁帝也听不到了。
生父死了,可恶却被他视作母亲的知夏姑姑也死了,难道他还得面对阿原的死亡?
又或者,他并不肯面对她的枯骨,才孜孜于寻找不可能的生机?
萧潇正担忧之际,景辞忽然顿住了身,定定看着地上的一物。
萧潇忙奔过去看时,却是一个被熏得漆黑的一只旧磨盘。
从烧剩的断墙残垣和若干破损的锅碗陶罐来看,此处应该用作厨房和杂物间,出现用以磨碎粮食的石磨并不稀奇。
见景辞出神,萧潇正要发问时,再瞥一眼磨盘所在的位置,忽失神叫起来:“这磨盘被移动过!”
地面一体被熏得焦黑,难以看不出异样,但仔细察看时,石磨沿边积了好些细碎的泥土,分明有新近挪动过的痕迹,。
想来阿原、慕北湮藏入屋内时,冯廷谔也提防过他们趁乱脱逃。只是火势正大时,势必无法入屋内检查;便是火势熄灭后,地面余温一时也降不下去。只要火中没有活人出来,基本便能判断二人丧生其中。
可如果这屋中另有乾坤呢?
萧潇屏住呼吸,低声道:“听闻这草堂是附近一位豪绅所筑,但只派了个老仆看屋子,后来兵乱四起,那豪绅举家逃走,也不晓得哪里去了……这地方既无景致,又无沃土,甚至连水都没有。可这豪绅不可能无缘无故建这么间草堂。”
景辞端详着石磨,忽抬手,将石磨推了一圈,再往后扳回半圈。
但听咯吱声响,黑灰蓦地自残破的灶膛间涌出。
萧潇忙冲过去,失声道:“有暗道!他们……”
他尚未说完,便见一身素白衣衫的景辞跃身飞入黑灰乱舞的暗道。他忙跟侍从要了盏灯笼,掩住口鼻,急急跟了下去。
暗道内同样有一个石磨,景辞先反向扳了半圈,再扳回一圈,便见原先隐于灶膛下的两块青石板缓缓阖上。
下方满是青苔和散落的烟灰,自然说不上干净。沿着滑腻的山石,深一脚浅一脚走了不过数十步,萧潇只觉足底渐凉,忙提着灯笼往脚下细看,只见山石青苔间的水渍已浸透了鞋袜。
而他们的耳边,已闻得水声潺潺。
萧潇道:“原来是暗河!原来……原来那豪绅只是想留一处逃生之路。”
于是闹鬼的传说,并非空穴来风。若豪绅或其家人进了草堂再没有出去,或有其他知情人曾来往于此处,当地百姓发现有人进了草堂后再不见人影,或莫名走出人来,当然会将此处视作鬼屋。
因为是鬼屋,很少有人敢进来乱碰**,自然不可能发现暗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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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趟着水走了很远,几次差点被暗流拖入水中,好容易才从一处极低的山洞中湿淋淋地爬出。
刚从黑暗中步出,他们的眼睛似被外面炙烈的阳光灼得睁不开,温热的**不能克制般直往外涌。
萧潇忙抬袖拭了眼睛,奔到外面举目一瞧,笑道:“这里是山岭的另一端,难怪小坏也找不到他们了!他们……他们应该逃出来了吧?”
他这般说着,却不敢确定。
水路很难走,慕北湮又身负重伤,阿原又畏水,他们……真能逃得出来吗?
景辞缓缓在洞口走了一圈,忽蹲下身去,小心自山石边捡起两三绺脱落的棉线,看棉线上隐约的血迹;又取出一方丝帕,拭旁边山壁上可疑的暗痕,放到鼻际嗅了嗅。
萧潇紧张地盯着他,“是……是什么?”
“血迹。靳小函曾说,慕北湮应该背部受伤。”
山壁蹭上的血痕,似让人看到了重伤的慕北湮气息奄奄坐倒在那里,而阿原正努力拧干衣角,撕出布条为他包扎伤处,然后扶起他走向远方……
景辞笑了笑,又笑了笑,踉跄着走出山洞,侧耳细听着。
秋风拂过树桠的沙沙声里,依稀又听到阿原往日清脆的笑语。他忽冲着周围的密林,高声唤道:“阿原!阿原!”
用尽力气,声音却还压在喉嗓深处。好容易透过气团逼出的声线,似被风声打得破碎,模糊得听不清晰。
他躬着腰大口喘息,抵着膝盖的双手颤抖着,但眸心的清冷已被眼底闪烁的璀璨光亮掩去。
他低低道:“阿原,谢谢你……”
谢谢阿原逃出生天,让他得以绝境逢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