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7章 纸上又见影成双(二)

慕北湮找到阿原时,阿原已在山石边坐了很久。

她头顶的夜空里,小坏恢复了精神,正努力学着用少了半截羽毛的翅膀平稳飞翔。因着小坏的悠闲,慕北湮倒没怎么担心阿原,直到他看到阿原的神情。

他快步上前,唤道:“阿原!”

阿原的脸色苍白,神思恍惚,定定地看着深杳的天空。慕北湮唤了两遍,她方转过脸来,半晌方勉强笑道:“长公主的事处理完了?”

慕北湮道:“只要不把咱们牵涉进去,什么都好说。我不过凑在那边看了会儿热闹。如今谢岩已带人前来接应长乐公主,端侯也走了,咱们自然也该下山了!”

他忽向山道一指,“你看,他们已走得远了!”

阿原举目,正见山道上数支火把亮起,在夜风里起伏明灭,照出众人簇拥下稳稳而行的肩舆。

来的时候,为刻意引对方认为来的是阿原,景辞的肩舆笼了纱帷;但此刻身份大白,他肩舆上的纱帷已撤去,阿原便能隐隐看到肩舆上他脊背挺直的瘦削身影。

依然孤僻骄傲,目无下尘,连报复也报复得狠毒薄情,干脆爽利。

慕北湮顺着她的目光看了一眼,柔声向他道:“端侯说,关于当日的劫杀案,他会亲自跟你说清楚。他……说了什么?”

阿原低低道:“其实也没说什么,无非就是我们猜的那些。相助他将我和清离调换的是皇上,杀原府家仆的当然也是韩勍所遣的龙虎军……”

她忽然顿住口,定定看向山道。

景辞一行人已沿着山道走出颇远,火把不时被林木掩住,星星点点的光芒越发微弱。但有一支火把不知什么时候落到了最后面,并且停在了阿原能看到的空旷处,然后高高举起。

阿原细看时,慕北湮已道:“咦,是萧潇!他正往这里看呢!啧啧,如果他不是你哥,那就一定是恋上你了!我打听过,今天景辞就是被他撺掇来解围的。”

果然是萧潇的意思,并不是景辞自己要来。

阿原站起身,向萧潇挥了挥手。

她的身后便是冉冉而起的一轮明月。她立于月下,高挑秀致的身影似在黑夜中闪着霜白的月光,衣袂被风吹得翩然扬起,凌风欲去,清逸得不似凡尘中人。

萧潇果然一眼看到了她,顿时扬唇一笑,也向她一挥手,方才大踏步向山下奔去,追向景辞。

阿原满怀的悲恨不觉间散去许多,这才向慕北湮道:“他很可能不是我哥。”

“嗯?那还真是恋上你了?”

“指不定是我弟呢?”

“……”

“谁年长谁年少,还说不定呢!我瞧着他更像我弟。”

尤其跟她打赌,说输了唤他哥……

事后怎么想都觉得怪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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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道上,景辞悄然收回透过山林努力看向她的目光,握着拳掩到唇边,低低咳了两声。

萧潇已快步赶了上来,轻声嘱咐舆夫,“脚下宁可慢着些,一定要稳当。”

景辞道:“不妨事,时辰已不早,赶紧下山吧!”

萧潇苦笑道:“公子,你若因此病情加重,知夏姑姑一状告到皇上那里,都是我惹的事儿,我又得吃不了兜着走!”

景辞道:“既是我的主意,连累不着你,放心。”

他看向萧潇,“你觉得慕北湮和阿原般配吗?”

萧潇怔了怔,笑道:“我与小贺王爷相交不深,无法判断。公子下午不是找小贺王爷谈过吗?合不合适,公子心中应该早就有一杆秤。幸好小贺王爷这人虽任性了些,倒还通达爽朗,不是蛮横无礼之人。”

景辞却敛眉沉吟,笼了月光的面庞竟浮出几分不确定。他低声道:“当日慕北湮无礼,我曾教训过他,他可能早就怀恨在心。今日我问他待阿原有几分真心,他竟说半分俱无,只为报昔日受辱之仇。”

萧潇一惊,“他?与原姑娘在一处,也为报复?”

景辞迅速瞥他一眼。

一个“也”字,恰说明萧潇认为景辞先前待阿原种种所为,也是出于报复之心。

萧潇自知失言,忙笑道:“小贺王爷不像这种小鸡肚肠的人。”

景辞又瞥他一眼。

萧潇尴尬得差点儿咬上自己舌头。他可没说景辞像这种小鸡肚肠的人……

但景辞再怎样小鸡肚肠,倒也不曾跟他计较。静默片刻后,他问道:“真是奇了,她们一样的容貌,为何你避着清离,却和阿原亲近得很?”

萧潇笑道:“我何尝回避过清离?不过是她想学剑,我得闲去原府教了几日,随后依旧回宫侍奉皇上,没再去而已。外面那些传言我也听说过,可也没法澄清。她在街头巷尾留下的传说太多,没事都能编出故事来,也不在乎再多这么一桩。至于阿原,干净通透的女孩儿,跟谁不亲近?”

景辞沉默更久,叹道:“萧潇,我倒觉得,你跟阿原更般配。”

萧潇手一抖,火把差点跌落,忙道:“公子,我与阿原只是朋友之交,绝无非分之想。公子思虑太多,只怕于身体有害无益。”

景辞没有回答。

又一阵山风掠过,裹挟着夜间的寒意透衣而过,直砭肌肤。萧潇正要命人取件外袍给景辞披上时,景辞已抬袖,掩住唇又咳嗽几声,却是低而剧烈,然后带出一声快要破裂般的呕吐。

萧潇忙抬头看时,正见景辞袖上一团殷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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升宁长公主一案,到底没能连累阿原或慕北湮。

原夫人听二人说起此事后,第二天一早便更衣入宫,面见梁帝。

原夫人尚未回府,龙虎军中便传出有人服毒自尽的消息。

彼时阿原因前日太过劳累而有些不适,正懒懒卧在榻上休养,闻言便道:“北湮,收你重金给你传递消息的那‘朋友’,估计在黄泉路上享用他的功名富贵了!”

慕北湮忙叫人打听时,果然死的正是那位。他苦笑道:“为了我重情重义的声名,我是不是还得送上一只花圈?真是晦气,赔进去那么多金子,还得搭进去一只花圈。”

阿原道:“便是他没死我都想着送他花圈了!但这花圈似乎不该只送他一人。”

慕北湮听着屋外乱蝉高嘶,抬袖抹了把汗,自语般道:“该送的,早晚都会送吧?”

原夫人傍晚才回,虽有疲惫之色,但眉眼已轻松不少。她向二人道:“长公主身边的那个止戈已经招认,长公主脾气暴躁,喜怒无常,止戈早已忍受不了,更忍受不了跟着公主在荒山野地里成年累月地吃素,所以龙虎军里有人重金收买,让他相助杀害长公主,他很快答应下来,并商议好引来与长公主有隙的贺王背黑锅。”

阿原道:“重金收买他的,是那个自杀的龙虎军参将?动机呢?”

原夫人道:“说是他父亲得罪过长公主,被长公主在皇上面前进谗,才久久不得升迁。他似乎也被长公主训斥责打过,听闻皇上有意与长公主修好,担心起他的前程,才决定杀了长公主。”

阿原道:“这前后因由,母亲相信吗?”

原夫人顿了顿,低低道:“我晓得你在想什么,皇上也不是糊涂人。你们因查案正查到韩勍头上,故而在疑心韩勍。可韩勍向来对皇上忠心耿耿,且跟你们,跟当日的老贺王,都没听说有什么了不得的仇怨,若说此事是他主使,也说不过去。好在皇上也觉得疑点重重,已责成谢岩和长乐公主继续追查此事。想必这次应该不会不了了之,我们静候结果便好。”

原夫人坐到软榻前,拍了拍阿原的肩,目光愈见慈和,“眼下再没什么比你调养好身子更要紧。其余的事,且放一放吧。何况……皇家的事,向来不简单,不宜掺和。听母亲一句劝,该糊涂时不妨糊涂着,才是长久自保之道。”

阿原不语。

原夫人便看向慕北湮,微笑道:“北湮,你们的事,也预备得差不多了吧?”

慕北湮正低头若有所思,一时竟不曾听到原夫人的话。

原夫人微微讶异,再唤道:“北湮?”

慕北湮恍然大悟,忙道:“夫人有事吩咐?”

原夫人道:“也没什么,只想着你们的事儿,该择日办了才是。”

她又温和笑道:“还有,你们的亲事既已定下,你是不是也该改口了?”

饶是慕北湮脸皮厚实,此时也不由得红了红脸,才躬身行了一礼:“岳母大人放心,我那边已将预备妥当,明日便请族里叔伯前来与岳母大人商议行聘、纳吉诸事。虽说不宜招摇,但也不能太简薄,免得叫人笑话了去。”

原夫人道:“这个自然。我身边也只阿原一个女儿,旁的不好说,妆奁嫁赀断不会比别家姑娘少。只要你们这一世丰足和乐,我也就放心了!”

二人又细细商议一回,慕北湮便告辞而去。原夫人猜他需回府预备亲事,遂也不再留他,含笑叫人送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