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章 玉楼人去万事空(一)

原夫人这晚留宿于宫中,根本不曾回府。阿原明知她跟梁帝的关系不同寻常,也不便追问,遂叫琉璃等人找出当日端侯府下的聘礼和婚书,预备退回去。

婚书就压在她妆匣下,聘礼也很好找,库房中抬出了十八只大红绸子紧紧捆缚住的箱笼。

阿原围着看了两圈,问道:“好像都没打开过?”

管事忙道:“回大小姐,当日聘礼到了,大小姐看了看礼单,便命收入库中,的确没有打开过。”

连聘礼都懒得看一眼,只能说原清离根本没把这桩婚事放在心上,或者说根本没当真。这只是她为离开大梁所做的筹划中的一环而已。

阿原命人依然收拾好,预备明日送回端侯府,然后坐到窗前,边喝茶边皱眉苦思。

慕北湮见她虽有愁意,但到底已不是数日前的伤痛难抑,很是宽慰,遂上前问道:“你还在想清离的事?”

阿原点头,“虽说咱们已能肯定,清离早与景辞暗中有了联系,借劫杀之事脱身,取代风眠晚……也许就是我吧……嫁给那个李源。但这其中还有很多谜团未解。”

慕北湮点头,“这事既与端侯相关,前因后果,大约也只有他最清楚。不如咱们去问问端侯?”

“不用了……”

景辞或清冷或含笑的面庞在阿原脑中一闪而过。但始终踟蹰不去的,竟是景辞从建章宫匆促离开时的背影。

不过淡淡一瞥,她仿佛并不曾把他放在眼里,就好像并不曾把两人来得荒唐去得莫名的婚约放在眼里。

心头不知什么时候被捅出的某个窟窿似被灌入了凛冽的风,呼啦啦透胸穿过,寒冷,裂开般的疼,竟又让她再次失神。

慕北湮别过脸,只作不曾留意她泛白的面庞,闲闲笑道:“也对,他既然参与其中,必定不肯说出其中关窍。不然回头我揪住言希问问吧!那段时间他正奉密旨出京办什么事儿,偏偏又对端侯的病那么了解,指不定就是去办端侯的事儿了!”

阿原定了定神,苦笑道:“左言希?嗯,他必定是知情者,也许还是执行者……和知夏姑姑、则笙郡主一样,他很想杀我。”

慕北湮惊愕,旋即笑了起来,“阿原,这个你可想错了!医者父母心,何况他还是医者中的医者,向来只会救人,怎会杀人?”

阿原叹道:“可他不仅是医者,还是皇上的影卫。你认为皇上会养不懂得杀人的影卫?”

慕北湮柔声道:“这是你不晓得他身世。他父亲原是皇上最亲近的心腹侍卫,也是我爹好友,当年在战场上为救皇上而死。皇上怜惜他幼弱,才让我爹收养下来,但并未改姓,说好日后还要承继左家香火,像他父亲那样效力于皇上麾下。所以即便他无才无艺,都能是皇上影卫。这次他被押解回京,下入狱中,端侯担忧,我却不太着急,也就是这个原因。念着他生父旧情,只要不是十恶不赦的大罪,皇上都不会真的拿他怎样。”

阿原慢慢地旋着茶盏,低头瞧着茶水中映出的自己的憔悴面容,顿了半晌,方道:“于是,他杀人,同样可以无所顾忌?”

慕北湮听她口吻,倒也怔住,“你好像知道些什么事?”

阿原道:“当日灵鹤髓一案,沁河衙差丁曹发狂后失足摔死,我一直疑惑,姜探病弱,是怎样做到半夜三更在山间追杀他,并放出毒蛇的。后来左言希承认他恋着姜探,我才敢肯定是那夜追丁曹的是左。是他想以毒蛇杀丁曹,又在山间遗落姜探所赠佛珠。后来丁曹失足摔死,他才放心离去。”

慕北湮还想否认,忽想起一事,顿时变了脸色,“我记得,你查朱蚀案,也曾毒蛇咬过?你……认为那人是言希?”

阿原叹道:“不是我认为,而我肯定,就是言希。他当时还想杀我,但景辞一出现,他怕被识**份,立刻匆匆离去。但我记得他的剑和剑穗。后来在贺王一案中,搜他房间时恰搜出了同样的剑穗。我还曾因萧潇佩有相同的宝剑怀疑过萧潇。”

她翻出那枚苍黑色的双雀纹流苏剑穗,递给慕北湮,“我后来打听过,左言希的剑和萧潇的剑是一对,都是皇上所赐。皇上先给了左言希一把,后来萧潇被清离戏弄,丢下破尘剑落荒而逃,皇上便把另一把给了萧潇。言希便是想用那把剑杀我。”

慕北湮持那剑穗在手,脸色终于也不大好看了,“你好像从未跟人说过这事?言希……怎会想杀你?”

阿原道:“景辞曾说,当年他的心上人挑断他脚筋,把他丢在荒野里喂狼。我后来想着,他指的莫非就是当年的我?所以他往日亲近的那些人,看到我一个个都是一副想掐死我的模样。可笑我当时还以为左言希和景辞有点那什么不可描述的关系呢,可人家左言希喜欢的明明是姜探那样病歪歪的女人,而不是景辞那样病歪歪的男人……”

她努力说得轻松,言语间不乏调侃,但慕北湮委实已笑不出来。

他轻声道:“阿原,你不会是那样狠毒的女人。”

阿原道:“我也觉得我不会。虽记不得风眠晚的事,但我记得身为风眠晚时的感受。”

梦境或幻觉中零落的小片段里,她谨小慎微,无时无刻不在看着他人的眼色,根本没有说书人口说那种操纵朝政、颠倒乾坤的女谋士的威风。她的心里眼里,满满当当,只盈了一个人的影子。

她开始看不清,但如今终于能辨出,那人正是景辞。

阿原突兀地笑起来,掩藏住胸口蓦地汹涌上来的绞痛,大笑道:“我以前像是谁都可以过来踩几脚的小羊羔……北湮,你知道我为什么会养鹰吗?我以前也养过一只的,应该叫小风。大约它惨死在我面前,所以我潜意识里还记得它,小坏受伤那回,我喊成了小风……真好笑,我叫风眠晚,我养的鹰叫小风,是不是可以理解成,我和我的鹰其实是同一类,都只是旁人豢养来看家护院、偶尔还能拿来取乐的小玩意儿?”

慕北湮忽然也有些透不过气。

他上前,轻轻将她拥住,低声道:“你……别想太多。如果左言希有参与此事,那你失忆之事,也可能与他有关。回头我找他,问问可有医治的方子。”

阿原大口地喘着气,将眼底涌出的泪花一点点逼退下去,方道:“不用了!我现在很好,不想当回那个卑微的风眠晚。别说一个景辞,便是天下人弃我于不顾,我都不会再那样卑微地活着。”

慕北湮笑道:“你当然不会卑微。你现在在是原家大小姐,未来是贺王妃,即便跟我这个浪**公子不怎么投契,日后也可养上一群美貌小情人寻欢作乐……咱们以后的日子不知会有多快活,又怎会卑微?”

阿原将湿淋淋的眼睛用袖子掩住片刻,再将面庞露出来时,已努力弯出了一抹笑,“有道理……不过燕国的风眠晚可以被人算计,大梁的阿原可不想再被人算计。至少,我该弄清当日到底都有谁参与了原清离遇劫案。我可不想有一天,再被人换回风眠晚。”

连自己是谁都无法掌控的感觉,实在太可怕。

慕北湮凝视着她,半晌方道:“彼时原府那么多人遇害,恐怕不是原清离或当时身受重伤、人在燕境的端侯所能办到的。”

阿原道:“原清离只想离开,不会令人杀害原府从人,何况其中不少都是跟她很久的侍从。裴四、乌六等只是市井无赖,有家有室,只想谋财,不想谋命。以原府侍从的身手,这些无赖根本无法得逞,所以真正下手的,是一直没有暴露的第三方人马。这群无赖只是掩护第三方的替死鬼。裴四等受刑不过,说了不该说的话,恰我母亲亲身去刑部查问此事,所以才会有案犯暴毙和供词被撕等事吧?或许,绕了这么多,只是为了掩过我母亲耳目,不至于让我母亲丢了女儿都没能得个交待?呵,若真是这样,倒也不难猜到是谁。”

“你怀疑……”慕北湮欲言又止,干笑了两声,忙喝茶掩饰。

阿原道:“清离遇劫现场,宫人落水现场,靳家奴仆掩尸现场,都出现了松子壳。这三桩案子,本该风牛马不相及。难道是巧合?”

说话间,小鹿从外探进头来,笑道:“小姐,那个刚来的勤姑,听说你们从宫里回来,一直在打听小姐是不是正忙,估计有什么事儿。”

阿原心念一动,忙道:“请她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