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章 懊恨故人流水远(二)

建章宫。

才将那些不中用的太医撵出去,梁帝的脸色阴沉得厉害,一时却不好将眼前跪着的女子逐走。

原夫人一袭素衣,神色憔悴,蕴着泪叩首请罪道:“听闻端侯重病,臣妾也万分歉疚。偏生阿原自遭了那场劫杀,性情大变,这次又着实受了委屈,也在气头上,臣妾无法约束,都是臣妾之过!”

梁帝叹道:“罢了,朕不怪我。这个阿原……”

他待要说下去,却又踌躇,觉得似乎怪不得人家阿原。风眠晚的确可恶可恨之极,尤其恩将仇报相害景辞,更是不可饶恕。但说到底也是知夏自己将这祸害抱了回去。这次明摆是知夏等陷害阿原,偏还不便处置她们,阿原愤怒退婚似乎也在情理之中。

当然最可怜的是跟他那么多年的原夫人。好端端的母女分离近二十年,如今还送走她养大的那个,塞给她陌生的这个,着实也无辜得很。

不好对原夫人发作,于是梁帝看侍立在旁的知夏姑姑的眼神,便多了几分恼怒。

原夫人又道:“听闻知夏也一再地在皇上跟前说,二人并不般配,希望解除他们的婚约。我也想着,大约他们俩真的是八字犯冲。皇上想想,他们订婚没多久,阿原就出了那么大的事,接着就是前儿的事,端侯的病情也一再加重,可见二人实在不合适,何不如了知夏的心愿,指不定端侯的病就好了呢?”

眼见原夫人将事情尽数推自己头上,知夏姑姑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却不敢造次上前进言。

她想一直想解除二人婚约不假,可景辞始终不肯听劝,只有她和则笙在梁帝面前再三撺掇。如今闹到这等田地,景辞重病不说,还恼她生事,见都不愿见她,而原家母女退婚的心竟比她还迫切了。

退婚虽可趁愿,可景辞病势再沉重下去,谁敢担待?她辛苦谋求退婚,也无非在为景辞着想而已。

梁帝正沉吟间,殿外有人急急通禀道:“皇上,端侯求见!”

话未了,景辞一袭素眉,快步走上前来见礼,左言希蹙眉含愁,紧随其后。

梁帝见他虽然清瘦苍白,但眉眼安谧镇静,便放心了些,含笑问道:“你怎么来了?今儿可好些了?”

景辞道:“谢皇上记挂,臣病势渐轻,今日精神好转不少。”

梁帝拈须沉吟,“嗯,看来还是左言希对你的病情最清楚。朕该早些将他放出来才是。”

景辞神色愈发沉凝,说道:“方才听闻原夫人又为婚约之事赶来,想着还是过来做个了断才好。”

梁帝手上一用力,差点把胡须拈断几根。他问:“了断?你……也想退婚了?”

景辞沉声道:“是。不过退婚前,我想再见阿原一次,当面问清楚她的意思。”

梁帝看向原夫人时,原夫人已道:“阿原就在宫门外等消息,贺王也跟着一起来了。”

梁帝拂袖道:“这还没退婚呢!”

原夫人凄然道:“皇上也认为,非得要有名分才能在一起吗?”

梁帝顿时想起他和原夫人二十余年都没名没分,责怪的话再说不出口,只得挥手道:“叫他们进来,都进来!”

阿原、慕北湮很快入殿行礼。

慕北湮还在孝中,一身白袍,勾人的桃花眸泰然坦**,若含笑笑,只在看向景辞、知夏姑姑时,忍不住露出一丝厌恶。

阿原似乎瘦了些,但薄薄敷了层脂粉,目光清莹冷彻,乍看气色还不错。她的发髻高挽,并排簪了三支一模一样的云纹碧玉簪,又用裁剪利落的水碧色衣衫束出窄窄的腰,行走之际,端的如月下疏梅,清美绝尘。她行毕礼,疏疏淡淡地看向景辞,声音寡薄得听不出半点感情:“端侯要见我?”

景辞端详着她的眉眼,分明还是当年那个从蹒跚学步开始跟在自己身后,一点点慢慢长成的少女。可分明又是如此的不同。

近在咫尺,心隔天涯。

到底是从何时开始,他们之间有了如此遥远的距离?

他恍惚记起,在幽州的某日,他提起要将她嫁给柳时文时,她离开住处,足足一整夜都没回去。而他也找了她一整夜,才在一株老榕树下找到她。那时她的神色似乎也是这样,疏冷得仿佛将整个世界都弃于脑后。

但当他抱住她时,那一切疏冷顿时如烟云散去。

她的衣衫被露水打湿,而他的衣衫也被她的泪水打湿。

任何将她交予他人的念头,便在那一刻也如烟云散去。

又或者,在发现她伤心离开时,他便已打消了那念头。

纵然是孽缘,他也认了。她只该是他的,只能由他来守护。

他并未告诉她,他的打算和想法。她自然会一直跟在他的身边,听从他的安排。

他抱她回去时,她将脸贴在他胸膛,根本不敢看他的眼睛。——她从未像现在这样,钉子般直直地盯着他看,仿佛要将他的五脏六腑都钉穿。

或许,她真的只是阿原。那个深爱他却能致他于死地的风眠晚,早已消失了。

阿原已等得不耐烦,问道:“端侯看够了没有?看了十九年,没看厌也是件奇事!”

景辞心神大震,好一会儿才道:“你……记起了以前的事?”

左言希目光闪动,也忙举目细察阿原神色。

梁帝狐疑,看看阿原,又看看原夫人。

原夫人依然垂首侍立,眉眼安静而凄伤,楚楚韵致一如少年时那般惹人怜惜。

梁帝咳了一声,若无其事地别开脸,负在身后的手却已握得紧了。

阿原已在答道:“没有。若你不想让我记起,大约我这辈子都不会记起吧?不过我想着也不会是什么好事,记不得也好。”

见景辞身体似乎好转不少,知夏姑姑终于按捺不住,冷笑道:“便是你记得,大概也不会懂得羞愧两个字怎么写!”

阿原笑了笑:“你一个下贱婢子诬陷侯门小姐,眼见着被当众戳穿,都没懂得羞愧二字怎写,还敢来问我?这脸也真大,竟不怕被扇!不好意思,那些恩恩怨怨,我已不感兴趣!便真有过什么对不住你们的,也只好请你们生受了!毕竟一个刚出世的婴儿,没那能耐飞到镇州跟你们夹缠不清。当日谁抱走的我,谁害我们母女分离十九年的,姑姑就去找谁算帐吧!找到了记得告诉我一声,我也想活劈了她,谢她这天高地厚之恩!”

知夏姑姑噎住,盯着她眼底几乎要喷出火来。

景辞已喝道:“姑姑,够了!”

原夫人立于梁帝身侧,早已红了眼圈,低低道:“有这样的恶奴在,也不晓得我这阿原从前过的是什么日子……”

梁帝很不自在,拍了拍她的手,上前一步问向景辞,说道:“阿辞,原家想退婚,而你……你自然也可以找更适合的,对不对?”

景辞面色泛白,却意外地笑了一下,“嗯,我自然……也不愿戴遍全京城的绿帽子!”

梁帝凝视他半晌,一时也看不出他究竟在想什么,终于道:“既然如此,你俩婚事就此作罢。等你好些,再商议你跟则笙的事吧!她到底知根知底,且一心待你。”

景辞道:“谢皇上!”

阿原亦上前道:“谢皇上成全!”

梁帝恼道:“退婚也算是成全吗?”

阿原眉目不动,答道:“皇上成全了臣女和端侯的心愿,也成全了则笙郡主和知夏姑姑的心愿,臣女感激不尽!臣女告退!”

她叩首行礼,正待退出殿去,旁边蓦地伸出一只手来,将她拽住。

阿原回眸看时,却是慕北湮拉过她,然后一起又在梁帝跟前跪了,说道:“皇上,臣有事相求!”

梁帝愠道:“你又凑什么热闹?”

慕北湮垂头道:“皇上,自父亲逝去,臣不胜哀戚。尤其忆及父亲多番要为我娶妻,绵延慕家子嗣,而臣只顾玩乐,百般推托,着实不孝之极!”

梁帝忆及贺王在世时种种襄助,摇头道:“贺王就你一根独苗,长年在外征战,论理你早该娶亲生子,不该整日胡闹,添他忧心。”

慕北湮道:“皇上教训的是。臣痛定思痛,深感今是而昨非,决定尽快成家立业,圆了父亲心愿。既然阿原与端侯婚约已经解除,臣想求娶阿原……”

阿原惊异,抬眼看向慕北湮,差点要跳起身来。

慕北湮将她的手用力握紧,依然拉紧她跪在地上,侃侃道:“臣父一生为皇上效力,忠贞不二。如今臣父逝去,皇上既是臣的君王,又是臣的长辈,臣希望臣的婚事,能由皇上作主指配,也免得臣和臣未来的妻子被人看轻。”

梁帝看向阿原,一时不敢相信,“听闻你这几日又在原府荒唐?”

慕北湮道:“回皇上,臣没有荒唐。自臣回京,一直安分在家,从未有逾矩之举。阿原因前几日受了委屈,心情不佳,臣才陪伴她数日,深谈了好几次,才觉从前我俩的确是最合适的。我们都曾荒唐,但都已迷途知返,还请皇上成全!”

梁帝侧头问向原夫人,“玉罗,你意下如何?”

原夫人轻叹道:“皇上,阿原有句话,我觉得很有道理。危难见人心。小贺王爷丧父,多少人把他当作平庸无能的纨绔子弟,等着看笑话,阿原不顾辛劳助他处理家事;阿原被诬,有人袖手旁观,有人落井下石,小贺王爷却能善意开解,静静相守,静静陪伴。”

她凝视着梁帝,眼底有薄薄水雾泛起,嗓音也微微地哑了,“当年我也曾有过四顾无助的时候。可叹,却不曾有过一个人,如果慕北湮这般陪我熬过那些艰辛岁月。”

梁帝不觉黯然,说道:“既然你同意,朕也没有反对的道理。何况慕钟就北湮这一个独子,朕也盼北湮早日安定下来,能如他父亲一般辅佐朕开疆辟土,成就大业!”

原夫人忙道:“皇上英明!”

慕北湮大喜,忙拉了阿原叩首道:“谢皇上赐婚!臣必肝脑涂地,誓死效忠吾皇!”

阿原轻瞥他一眼,同样叩首,低声道:“臣女谢皇上隆恩!”

梁帝拈须点头,却不由看向景辞。

景辞面色苍白得厉害,但眼底依然是一贯的清冷安静,看不出半点惊怒羞恼,倒是他身后的左言希眉峰紧锁,欲待说什么,到底不便开口,只是暗暗地搓手嗟叹。

见梁帝看向他,景辞唇角一弯,说道:“皇上,臣该服药了,先行告退!”

梁帝摆摆手,道:“去吧,去吧!言希,你这几日继续住在宫中,好好为端侯医治,不能出任何差错!”

左言希只得应道:“臣遵旨!”

慕北湮、阿原等见状,亦行礼告退。

原夫人也待离去时,梁帝道:“玉罗,你留下,朕还有话说。”

原夫人柔顺地应了一声,依然安静地立于他身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