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逝水葬流年1

那一头,正剑拔弩张。

而这一头,姜君稹蓦地对我幽幽一叹:“什么时候你能够像以前那般唤我一声君哥哥,我这一生,便算是圆满了。”

这话,委实是没有边际。

我没有作答。

蓦地,马车内传出一声女子不适的低吟。随后,一位花白胡子的老者下了马车,抬臂示意大家安静:“诸位,卖我李某人一个面子先回去吧。是这位夫人不愿跟随陈大人回府的,并不关这位景公子的事。”

“李大夫,刚刚那声音?”众人不解,人头攒动。

这时,被称为李大夫的老者视线对上陈尚寅,有些咄咄逼人:“陈大人,人人都道您清正廉明,谁有不平事,只需让您审理,必定水落石出。可您对自己的夫人,怎么可以这么残忍?您知不知道,这蛇即使被拔了毒牙,也是会要人命的,何况还将蛇活生生地塞入尊夫人喉中……孩子已经小产了,恐怕尊夫人,也活不过这个年关了。”

“什么蛇?本官是让你查看她的病情,你在胡言乱语什么?什么小产,什么活不过年关?李大夫,你只要收回刚刚的话,本官念你素有口碑便不与你计较……”那张清隽的脸有些苍白,拦在马车前,陈尚寅的身子摇晃,声音急切。

马车内,一帘之隔,传出一个孱弱的女声:“素心早就不是陈大人的糟糠之妻了,李大夫,您有心了,那声夫人素心受不起,您也不必为了素心得罪了人。”女子的声音粗噶,仿佛舌苔曾经被什么咬过一般,吐字模糊。

*

那名自称素心的女子一开口,所有人都一愣。

“糟糠之妻?”

“陈大人只有一位明媒正娶的妻子,这女人当真是给几分颜面便开起染坊来了!”

“就是!陈夫人持家有道,和陈大人正是天赐良缘,她这妾室不安于室便罢了,如今陈大人苦口婆心地拦下她,她竟还要跟着其他男人跑了……”

……

耳畔的言论,字字句句,皆是为这位素来为民伸冤的父母官鸣不平,由此可见陈尚寅在百姓中的声望。

我用手肘耸耸站在我身旁看热闹的姜君稹:“我怎么发现我最近遇到的不是正室含冤便是妾室出墙的戏码啊?”

“那说明公主殿下本身就是个惹事的主,哪儿有热闹就往哪儿钻。”他心情甚好地回着我,面含挑衅,目光却是越过我的肩头望向那个包围圈。

我不服:“明明是你这尊衰神的出现才让我的运气这么背。”

“雾悠所言极是。姜君稹,你的衰运可别影响了她。”斜刺里一道熟悉的声音带着接受挑战的威严传来,景行然已随后而至,俊颜冷峻,神态优雅,长臂一伸,将我的腰捞到了他臂弯。

景行然对他手下大将姜洪独子姜君稹自然是有耳闻的,更甚至还屡屡宣召入宫嘉奖。

人家姜君稹商铺遍布大江南北,若真的带衰运,怎可能生意做得如此红火?景行然明摆着就是借题发挥。只不过,为何景行然竟然丝毫不诧异我会和姜君稹相识?

我可以敏感地觉察出姜君稹将“公主殿下”这几个足以让我暴露身份的字眼给吞咽入腹,随后恭敬地朝景行然行礼:“草民……”

话被景行然挥袖打断:“这劳什子礼数就免了。说起来你在这闵周城也有产业,今日相遇,倒是不知是本君尽地主之谊,还是你来做东。”

“能宴请公子,姜某乐意之至。”既然景行然没有自恃帝王身份,姜君稹自然也看他的眼色行事。

“那本君且等着你宴请了。”

景行然话毕,将我的手缠在他掌心之内,百无聊赖般一根一根地摩挲着。

“今日这一出,雾悠要不要管上一管?”眼朝那依旧将马车围成一圈的百姓示意,一如每一次他似乎总喜欢将问题抛给我。

不,应该说,他似乎很喜欢将问题抛给化身为雾悠的我。

一想到他和真正的雾悠相处时也是这般浓情蜜意,我心里的涩意,便一丝丝流转。若褪下这张面皮,我的命运,依旧是和军营脱不了干系。而真正的雾悠……

心神恍惚,我竟然隐约看到那人群中一道女子湖绿的身影明显,也在看着热闹。那张脸,何其眼熟,不是真正的雾悠是谁?

“怎么了?看得这般专注?”景行然顺着我的视线望去,嘴角的笑意若有似无。

我几乎是想也不想便挡在他身前,脚尖踮起,直接便吻上他的唇。

这个吻,很急,很切,没有丝毫的章法。脑子里唯一的念头便是,绝对不能让他看到那个人。

耳畔声音嘈杂,这样不合礼教的举动,定然已经引起一阵或大或小的讨伐。

不经意间,见到姜君稹脸上的黯然,我一犹豫,却被景行然扣紧了后脑,将这个吻加深。

唇被霸道吮咬,厮磨碾压,那彻骨的纠缠,牵引出熟悉的动容。

爱或者不爱,我从来都能够轻易辨别。

就好比,初见时,寥寥几句,便能够将自己轻易许给他。

可对于他的心思,我却从来都没有弄懂过……

被松开之后,伴随着剧烈的喘息,我第一反应便是看向人群深处。

那抹女子的身影不见踪影,我暗暗松了一口气,紧接而来的一幕,却让我倒吸一口凉气。

似乎是眼见景行然走向了我,并不打算管那些个闲事了,几个随行的侍卫也放松了警惕。这一放松的后果,便是陈尚寅趁机将马车上的谭素心给抱了下来。

令我倒吸凉气的,便是这女子的面容。

苍白得早已没有血色,一条白纱堪堪蒙住了脸,只露出一双历经沧桑的眼眸。可也不知是哪儿来的邪风,竟将那条面纱瞬间吹落。

入目的,是一张惨败黯淡的脸,上头的疤痕交错,全部汇聚成五个结了痂的字——结发不结心。想必若没有这些疤痕,那定是一张婉约明媚的脸吧……

顿时,所有围观的百姓都开始指指点点起来,孩童的哭声响起,孩子他娘赶忙将他抱在怀里头捂住他的眼,又嫌恶地看了一眼正被陈尚寅横抱在怀内的谭素心,飞快地抱着孩子走开。另有看热闹的,有些不识字的,让旁人解说着。

日影稠密,将那份冬日的冷意驱散。那份寒,却似融入了心底,怎么都无法消弭。

倒是那万众瞩目的谭素心,沉默地任由陈尚寅将她纳入怀内,沉默地任由众说纷纭,沉默地接受所有人的批判。

“陈大人,这样的女子即使是当您的妾室都辱没了您啊。陈夫人何等尊荣,大度地没有计较您纳这样的女子为妾,可咱们向来受陈夫人恩惠,不得不替她说一句公道话了。这样的女子,不配和陈夫人二女一夫啊!”说话的明显是个读书人,泱泱正气,大义凛然。粗布麻衣可见其生活贫困,此言倒似发自肺腑。

上次碰上个和离休妻事件,岂料今日又碰到个鼓动废妾事件,我不免轻轻一叹。

妻与妾,不两立。

若要现世安稳,男子何不自律身心,将那些个劳什子的三妻四妾给摒弃于外?这样,也就没有那么多的世事纠纷。一夫一妻,平稳度日,一世双人。

*

倏地,腹内一阵暖流,沿着下身迅速流窜,那抹阵痛原以为已经不打紧,恰又在此时降临。

“怎么了?”姜君稹率先发现我的异样,急切的神态在对上景行然猜忌的眼眸时,稍稍收敛。

景行然将我大步抱向被围堵的马车旁,冲着上头的李大夫沉声道:“赶紧给她把脉。”

不怒,而威。

手捋白须,那灰色的儒衫随风一**,李大夫手搭上我腕际,却是沉下了白色的眉:“这是寻常女子的通病,喝碗糖水缓缓便行了。”再望向我时,眼眸中分明有着欲言又止。

我心思一动,突然想起如今的自己是雾悠的身份。也就是说,我的身上,本该还有心疾才是。如今李大夫却并未诊断出心疾,景行然该不会起疑吧?

将我抱上马车,景行然直接对着李大夫:“还不快上车?”

“这……公子……”

想来这李大夫还是想要遵循先来后到的原则,先替谭素心诊治。

“李大夫,不必管我。素心的身子已经这般了,药石无医,就这样吧。”被陈尚寅一步一步带离,谭素心的声音犹如风中浮萍,凋零成一片又一片。

谭素心自称陈尚寅的糟糠之妻,实际上却是他所纳的小妾。奇怪的却是,陈尚寅并不曾矫正,似乎也默认了她的说法。而她脸上那刀刀刻入深邃的疤痕,也印证了她所说的话。

结发,不结心。

结发夫妻,那颗心,却无法牢牢相守。

这般的字眼,想来也是女子绝望之际给自己划上的吧。

此刻的我,竟有种冲动,想要弄明白他们之间曾经发生过什么,让谭素心这般将一个女子最宝贵的面容弃之不顾,只为了让自己不忘以前之耻吗?

假如爱可以重来,假如誓言可以违背,不知人又会如何自处?我拽紧景行然的衣袖,想要让他介入这件事,却发现他刚刚还聚焦在我面上的视线,已然掉转到人群中某个小点。

那是属于一名女子的身影,她面上一抹清浅得宜的柔笑,温暖怡然,处处,都是那份最明媚最阳光的动容。那份无忧恬静,不似我的刻意,那是最纯粹的,最原始的,毫无杂质。那名女子,是雾悠。

景行然的眼中没有错愕,仅有一抹犹豫,仿佛见到两张一模一样的脸,早在预料之内。下一瞬,他似下了很大的决心,指腹摸索到我的脸上,找准某个位置,将我脸上的面皮子一把揭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