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海市不知道从什么开始，养成了一个两会习惯：召开两会，都要把两会代表安排到高级宾馆酒店集中住宿。开会的时候，每天由会务组专车集中把代表们接送到会场、驻地。虽然海市的人大代表都是本地人，住在本地，却也都要集体住宿，吃住在高级宾馆饭店里，据说这就叫政治待遇。

两会有了人事任免案，就会格外受到重视，因为要确保人事任免案过关。到了这个时候，组织部就开始提心吊胆，不停地召开各种形式的小组会，安排骨干一对一的给代表们做工作，希望代表们能够按照组织的意图投票，不要“胡搞八搞”，这是熊书记在城关区分组讨论会上发言的时候说的话，很快就成了这一次两会的流行语、关键词。代表每没说一段话，结尾都要相互叮咛一句：不要胡搞八搞，然后是哈哈大笑。

余二多在城关区的时候就是市人大代表，市人大代表已经当了十年，开这种会议按道理已经没有什么感觉了。可是这一次会议毕竟要是通过他的副市长任命，多多少少还是有些紧张。按照以往的经验，人大代表绝对不会“胡搞八搞”，组织上预定的人选也从来没有落选过。余二多的紧张是属于面子上的事情：票数不要太低，低了尽管过关，也会很没面子。

张大凯的城关区的副区长任命，在区人代会上顺利过关，又被选上了市人大代表，和余二多同属城关区小组。张大凯在会上的表现有些怪异，按照他和余二多的关系，理应亲密无间，可是他却有意无意的疏远余二多，不但吃饭的时候从来不跟余二多同桌，就是分组讨论的时候，也坐得跟余二多远远地，似乎他们从来就不认识，或者是以前认识却有仇。本来余二多还想嘱咐他在城关区代表里做做工作，保证自己高票当选，既有里子也有面子，见他这个样就有些摸不清头脑。有一次眼见着他进了厕所，余二多连忙追了进去，想问问他犯了什么毛病，张大凯正在撒尿，余二多刚刚站到他的身边，他立刻把祸根塞回裤裆，转身就走，余二多看得清清楚楚，他的尿没完全憋回去，撒了一裤腿。

余二多打电话给黄小东，说了张大凯的表现，黄小东不是人大代表，没有资格免费住五星级宾馆酒店，也不敢过来找余二多，凡是进出人大代表入住酒店的人，都要查看证件、登记在册，黄小东的身份不适合在这个敏感时刻造访余二多：“余哥，不会吧？我打电话问问他犯什么毛病，骂他一顿。”

过了一阵黄小东回了电话，竟然也变了口气，说既然张大凯不愿意搭理他，今后也不搭理他就是了：“余哥，别管他了，我估计不管怎么样，张大凯不会坏你什么事，你放心好了。”

也不知道是心理作用还是真的，余二多感觉这次会议他似乎处于一种边缘化、冷处理的状态，人大代表们对他不论是老熟人还是新认识的人，都好像有意无意的跟他拉开了距离，不冷不热的感觉就像被泡在温吞水里。他用这样一个理由解释自己的感觉：可能现在自己成了市领导，所以大家见了他有些拘谨，尤其在大庭广众之下，谁也不愿意让别人看着好像巴结他。然而他的理智又告诉他，如果这个理由能够成立，那么大家的反应应该恰恰相反，对他更加热情、更加殷勤，就像熊书记、吴资出现的那些场合，代表们凡是能够凑上去搭讪、套个近乎的，没有谁会像对他这样不温不火不远不近不即不离的。

不但余二多自己觉得像是被泡在温水里，就连整个会议的气氛似乎也和过去经历的不同，放在过去，马上就要投票表决之前，市委、市人大的相关部门和人员就会全力以赴、上蹿下跳的积极活动，做好动员工作，保证各项提案能够顺利通过。这一次却不同，各小组召集人、市委、市人大的工作人员，都像是吃了什么药，一个个都变得消停了，一个个都变得循规蹈矩，即使在小组会上，召集人也不会再像以往那样，一个个的落实会不会投票，会不会投反对票等等。

余二多做为市领导，单独住在一间套房里，这也让他失去了和别人联络、沟通的机会，他不好跑到别人的房间去聊天，那样会被怀疑为串联，别人也不会跑到他的房间来，同样是避嫌，担心被人看到怀疑串联。然而，电话还是通的，上网还是自由的，余二多接到了郑市长的电话，问他会议情况怎么样，余二多说了自己的感觉，郑市长哈哈大笑：“你这个常委、副市长可被蒙在鼓里了，省里派省委组织部部长亲自坐镇，这次会议是干部差额票选的试点，省委要求尽最大可能尊重人大代表的权力，不允许以任何形式组织、操控代表的选举取向。估计你们这次选举会有意外发生，你要有充分的思想准备。”

余二多担忧了，他认定郑市长说的“这次选举会有意外发生”，并且让他有“充分的思想准备”，就是落选的代名词。郑市长人走了，眼睛却留在海市，相对的远距离能让观察更加全面，郑市长说的话，绝对不是无的放矢。如果像过去那样由组织上全程引导、操控人大代表的选举意向，他正常选上应该没有什么问题，最多是获选的票数不尽人意。可是现在这种情况下，落选的可能也是存在的。如果那样，他余二多就成了全省乃至全国的大笑话，他余二多也会名扬天下，今后能找个地角旮旯享受地级干部的待遇也就谢天谢地了。

电话又响了，看到来电显示是花大姐的，余二多心烦意乱，甚至不想接听，然而，毕竟是花大姐来的电话，余二多还没有那个胆子真的敢不接听老婆的电话，花大姐气喘吁吁地，好像正在跟他，或者刚刚跟他办完**的坏事：“余二多，你赶紧上网，看看海市论坛，上面在闹事啊，把你给牵扯进去了。”

余二多连忙打开电脑，找到了花大姐说的海市论坛。原来，一个昵称叫做“海市太郎”的网友，不知道是要哗众取宠，还是闲得无聊，在网上搞了一场“虚拟选举海市市长”的投票活动，最让余二多诧异的是，众多网友投票选举心目中的市长竟然是他余二多。

余二多心情复杂，他不知道这种闹法会给自己带来什么后果，第二天一大早，会议的第一项议程就是投票选举市长、副市长，今天晚上网友却闹起了虚拟选举，无疑这种行为会对会议造成干扰，也多少会影响人大代表们的投票取向。余二多呆了一样的盯着屏幕上不断变化的投票结果，越来越惊讶：他的票数竟然高达百分之八十，如果真的以这个票选为准，那么他无疑已经高票当选了。

逐渐余二多的心变得热辣辣地，眼睛也有些湿润，他关上了电脑，不再看网络上那场闹剧一样的虚拟选举，然而，心情却无论如何也平静不下来，那一刻，明天正式选举结果如何，似乎变得已经不太重要，重要的是网友代表的民心民意，重要的是网友们对他的认可和支持。

花大姐又来了电话，告诉他那场网上选举已经被阻止了，阻止的理由是避免干扰人民大表大会的正常进行，避免对人民代表的权利进行干扰。这个时候采取措施中断那场网上虚拟选举无疑是正确的，然而，余二多却也不能不感激那些网络上从来没有见过的网友，不能不感激大街上那些擦肩而过的市民，他做的事情，老百姓并没有忘掉。

第二天的选举竟然没有受到头天晚上网络选举的干扰，正常进行了。会场的布置也跟以往不同，过去票箱都摆在台前，监票人员紧紧站在票箱跟前，今天，票箱比过去多了一倍，监票人员远离票箱，根本无法像过去那样可以直接看到投票人手里的票。而且会场上专门设置了用帷幔遮住的坐席，投票人如果不想让别人窥探到自己填写的选票，可以到帷幔遮住的坐席去填票。

余二多也拿到了自己的选票，一共两张，一张是选举市长的，给代理市长陪绑的是市委秘书长刘江，吴资的名字排在刘江的前头，暗示这才是应该选上的人。另一张是他和那个用来给他配帮的市长助理的，市长助理的名字排在他的后面，好像也在暗示那个助理不过就是个陪绑。两张选票在候选人之外，都有一个多余的空格，填票说明上告诉选举人，如果对预定的候选人都不同意，可以另外填上自己同意的人选。

余二多按照组织上的规定，在代理市长吴资的名字后面打勾，在副市长余二多名字后面也打了勾，然后等着当日会议主席、人大副主任招呼大家过去投票。投票的人大代表没有像以往那样在票箱前排队等待，因为票箱安排得多，投票也不塞车。而监票人员都站在距离票箱十米以外的地方，好像会务组做了专门规定，不允许监票人员靠票箱过近，实话说，监票人员靠得票箱太近，给人的感觉不是监票，而是监人，监督投票的人。

投票很快结束了，当场计票，当场公布选举结果，这也是海市人大计票的新举措。过去，计票和公布票数之间的过程是不公开的。电子显示屏上不停地闪烁着计票结果，余二多傻了，他是副市长候选人，可是随着计票结果的变化，他却被很多代表投票选举为市长，而且，很快他的票数超过了吴资。

会场上开始**，代表们窃窃私语，而选举副市长的票数很不对劲，余二多得票数极低，陪绑的市长助理票数也超过了余二多。唱票结束了，电子屏幕也停止了闪烁、变换，余二多以百分之六十一的得票比例当选为市长，由于大多数人选他当市长，他的副市长反而落选了，那个陪绑的市长助理占了个大便宜，以百分之五十九的得票比例当选为副市长。

会堂里响起了热烈的掌声，主持会议的人大副主任不知所措，站在台边上一个劲瞅人大主任、市委熊书记。熊书记也有些发懵，这个结果，人大代表们的投票结果，太出乎意料之外，他也不知道能不能、该不该正式宣布投票有效、合法，余二多当选为海市人民政府市长，那个本来用来陪绑的市长助理当选为副市长。

热烈的掌声经久不息，似乎在催促会议主席宣布选举结果，熊书记捂着耳朵心急火燎的打电话，他这个电话是直接打给周书记的，当天的会议主席拿起了麦克风：“各位代表同志们，大家静一静，静一静，熊书记正在打电话，都听不见了。”

会议代表们刚才还真没有注意到熊书记在干什么，经会议主席这么一说，大家才看到熊书记拿着手机跑到了台子后面，脸色很是难看，时候据坐在主席台前的代表形容：熊书记那会儿的神色就像家里着了火。

熊书记并没有耽误大家多少时间，很快就返回来了，脸色也平静了，他站到了台上：“各位代表们，现在我宣布，此次选举程序合法，选举结果真实有效，余二多同志正式当选为海市人民政府市长。”

台下又是一阵热烈的掌声，熊书记没有告诉大家的是，他向省委周书记汇报了代表大会市长选举发生的意外情况，并且要求终止选举，对选举发生的意外结果进行调查之后，确认没有拉票、串联等违法情况之后，再宣布选举有效。周书记态度却异常鲜明：“人民代表没有按照我们画的框框选，就说人家可能拉票、串联有些武断，你有证据吗？我觉得应该尊重人大代表的权力，即便是发现了拉票、串联等违法行为，我们在事后追查也来得及么。”

吴资落选，被安排到了政协当了副主席，仍然享受正厅级待遇，据说如果现在的政协主席退了，他就能接班，而现任的政协主席比他还小一岁。吴资人变得更矮了，见到谁都要鞠躬，说一些让人听了浑身起鸡皮疙瘩的阿谀之词。谁见到他都会说这个人活着，但是精神已经死了。

余二多刚刚上任，就接到了郑市长的电话，郑市长问他服不服？余二多莫名其妙：“服什么？”

郑市长咯咯笑：“我说过，你们那次人大代表选举，会有意外发生，你要有充分的思想准备，忘了？”

余二多明白了：“你早就知道？”

郑市长哈哈大笑：“你肯定对张大凯非常生气是不是？你去问问他就明白了。”

挂了电话之后，余二多打了电话给张大凯，张大凯说电话上不方便说，下班到余市长家里去说。当天晚上，张大凯、黄小东跑到余二多家里蹭饭，几个人假装津津有味的享用花大姐烹制的非常有创意的难吃饭菜。饭桌上，张大凯才告诉余二多，在人代会上他之所以有意拉开和余二多的距离，就是为了避嫌：“大家都在做工作，代表们心里都倾向推选你当市长，心照不宣，如果非要把人心所向、闲话聊天达成的共识说成是串联，这个结果就是代表们串联的结果。”

余二多没吱声，黄小东说了一声：“也不能算是串联，连我都知道，吴资当了市长，我们海市就完了，网络上的虚拟投票其实就是一次民意的表达而已。”

余二多仍然没吱声，他正在艰难地对付花大姐发明的醋渍牛排，这是花大姐把牛排用果醋浸泡以后再煎一下的创新成果。据花大姐说，果醋能够疏通血管、清除血脂，这样食用牛排，可以避免三高：高血压、高血脂、高胆固醇。黄小东和张大凯声称自己从来不吃牛肉，躲过了这一劫。余二多吃不吃牛肉花大姐清楚，不敢说谎，只能硬着头皮死啃，牛排比皮鞋底子还要坚韧，余二多边啃边怀念吃不够金牌档的海鲜，暗暗感叹：靠，当上市长，到吃不够金牌档跟这俩货喝酒的好时光过去了，今后再在吃不够跟这俩货海吃海喝的机会也不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