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1

一大早召开的紧急会议居然也是由短信引起的。会议一开始，市委秘书长刘江首先给常委们读了一封短信，这封短信是群发的，内容就是揭露大陆集团投资海市长滩开发区的化工项目，说那个项目是重污染工业，而且一旦发生中间气体泄漏，将会造成猛烈的爆炸，办个海市都会被炸得灰飞烟灭，号召广大市民站出来，反对这个项目落户海市。

这封短信引起了熊书记震怒，他拍着桌子指责这封短信属于明目张胆的造谣，目的就是煽动不明真相的市民起来闹事，进而达到破坏海市经济建设，破坏海市安定团结，破坏海市创建和谐社会的目的：“同志们，面对这种谣言和煽动，我们都要站稳立场，和市委、市政府保持高度的一致，坚定不移的执行市委、市政府确定的跨越式发展目标，推进金戈铁马、狂飙突进的大发展、大飞跃，用海市改革开放、锐意进取的伟大成果，回击这些造谣惑众、唯恐天下不乱的……人。”

熊书记估计想给“造谣惑众、唯恐天下不乱”的短信制造者扣上一顶帽子，然而，毕竟时代不同了，“反革命份子”、“破坏分子”、“坏分子”之类的身份标签已经不再适用，一时又找不到合适的标签，熊书记就用一个字“人”，给这些造谣惑众、唯恐天下不乱的人做了标签。

接下来，吴资出面，代表市委、市政府给有关部门下达了任务，要求宣传部严把严控传统媒体和网络传播，传统媒体一概不许登载任何涉及到大陆集团投资项目的消息，要立即和几家大的门户网站取得联系，设置关于大陆集团和海市化工项目的网络热词阻截……

“该花钱就花钱，那几家门户网站我们控不住，只能采用经济手段了，现在不是社会主义市场经济吗？该使用的经济手段我们也要使用，我插一句话，吴市长，你接着讲。”

熊书记插话结束，吴资接着部署：“公安局，要尽快查清这个信息的来源和制造谣言的罪魁祸首，触犯法律的一定要依法严惩，同时也要和运营商联系，采取必要的措施，对这一类危害社会稳定、破坏社会和谐的短信进行拦截，不能任由他们传播泛滥。”

吴资喝了一口水，可能话说得太急，用力太猛，喝水呛了，咳嗽了一阵才接着说：“经发局要抓紧项目跟进的各项工作，城关区要全力配合经发局，为大陆集团的化工项目提供一切必要的支持和服务，推动项目进展……”

熊书记又插话了：“开工典礼以后，工程进展情况怎么样了？”

吴资连忙报告：“进展很顺利，土石方工程经过我们协调，已经解决了那几家钉子户，现在全力推进，估计能提前完成，桩基施工准备已经同步进行，最慢明年上半年也能完成。”

熊书记连连点头：“好，你接着说。”

吴资就继续就短信问题进行部署：“各个机关企事业单位的工作，要由各主管部门分头层层动员，要求所有共产党员不传谣、不信谣，保持和市委、市政府的高度一致。另外，明确要求所有企事业单位的职工，不得参与反对化工项目的任何活动，一经发现，立即开除……”

余二多坐在第一次参加常委会时候的那个位置上，从今往后，那个位置也就相对固定的属于他了，轻易不会有人占用。这种会议，他和其他常委实际上是聆听者，主要作用就是开过会了，主要任务其实和没有参加会议的广大市民一样，坚决执行、贯彻这次会议的决议精神，事实上所谓的会议精神，也就是熊书记、吴代市长两个人的精神，其他人，包括余二多自己，对熊书记、吴代市长在会议上的安排部署，只有补充完善的义务，没有反驳否定的权力，这不是组织原则，而是会议隐规则、会议惯例。

余二多对于熊书记和吴资针对短信做出的部署不是没有自己的看法，他觉得这个安排部署即便不是错误的，起码也是愚蠢的，如果这个项目真的如熊书记、吴资所说，是无害、环保的，那就应该堂堂正正的向市民讲清道理，动员一切宣传舆论工具进行大张旗鼓的宣传引导，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干坏事一样捂着盖着。另外，据他所知，至今关于这个项目的国家级环保、安全评估结果还没有出来，也就是说，到底这个项目是不是对环境保护具有破坏作用，对城市和市民是不是绝对安全的，都没有定论，没有权威性的结论，在这种情况下，对于这个项目的安全性说法，都是没有科学依据的一厢情愿。

心里不赞成，面上当然不会流露出来，余二多坐在那里，一会回味起周书记的短信回复，心里充满了激动和自豪。一会想想华岳山庄里的郑市长一行，又有些担心自己到这个时候还不出面陪客，冷落了郑市长。一会又开始琢磨该托谁出面，又该用什么办法，从郭欣然那个老头子手里弄出来一幅两幅字画送给省委周书记。一会又想起了张大凯，自己荣升市委常委、副市长，王亚洲也调过来继续跟着自己，只要半年内不出什么大问题，给个副处级是顺理成章的事儿，唯有张大凯还在城关区当他的政府办主任，当务之急是给张大凯创造个机会，能提升一下。余二多脑子里转悠着与会议无关的私心杂念，脸上却是一副严肃、认真的态度，似乎要把熊书记、吴代市长的训导一字不漏的铭记在脑子里、融化在血液中、贯彻到行动上。

“看看大家还有什么意见和建议？”吴资部署完毕，熊书记照例走过场，征求一下与会常委们的意见。

余二多脑子里正在转悠拉扯张大凯的问题，也没有多想，张口就冒了一句：“经发局应该在工程上加强力量，成立一个专门的办公室，统一对接大陆集团这个项目，把张大凯弄到经发局，他是城关区的，具体负责长滩开发区的项目招商，熟门熟路。”

熊书记的眼神挺诡异，瞥了余二多一眼：“把他弄去倒可以，问题是职务怎么安排？”

余二多立刻摆出一副公正无私、道貌岸然的样子：“古人外举不避仇、内举不避亲，我们作为公务人员，更应该有这种胸怀和气魄，我首先向各位领导保证，我的提议没有任何私人情感因素，我完全是出于公心，为尽快推进大陆集团的这个项目着想……”

熊书记哈哈一笑：“老余啊，别说这些，大家都相信你是出于公心，你尽管说。”

余二多便接着说：“张大凯是城关区政府办主任，区党委委员，兼任长滩开发区的办公室主任，长滩开发区的三通一平、设计规划从头到尾直接参与，对情况非常了解，而且和长滩当地的方方面面建立了很好的合作关系，所以我想，根据目前的形势，要加快推进大陆集团的工程进度，有必要在经发局成立一个对口办，专门负责和大陆集团的项目部门对接。”

熊书记沉吟，吴资看到熊书记没有表态，自然也不敢说什么，其他常委更不会在这个和自己无关的议题上发表见解。

“经发局本身现在的全部精力已经都摆到了大陆集团的项目上，再另外成立对口办反而降低了规格……”熊书记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再和大家商量，余二多一听他的话头，心里一沉，估计自己趁机提升张大凯的图谋没能瞒得过老谋深算的熊书记。

“我看这样吧，”熊书记话头一转提出了自己的意见：“大陆集团的项目说到底还是在城关区的地盘上，需要城关区的支持、配合，城关区余区长一走，马平安出事，现在不是空出来两个职缺吗？把那个张大凯提起来，担任区委常委、副区长，城关区长滩开发办的规格自然也就上去了，配合经发局共同推动项目基建，会更加有力。”

余二多听熊书记这样建议，顿时脸红，觉得自己刚才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熊书记这个安排，更加顺理成章，也省去了很多不必要的麻烦，即便将来区人代会张大凯没能过关，起码也是区委常委，仍然能够保持正处副厅级待遇。

熊书记扫了一眼会场，眼睛盯到余二多身上的时候，略微停留了瞬间，眼神内涵丰富，最易读懂的那一层意思余二多体会到了：今天给足了你面子。读懂了这个信息，余二多又有些心虚，给面子、送人情是一个道理，今天熊书记给了他面子，送给他一个人情，知道高兴，更值得记住，问题是，这个面子，这个人情，肯定不是白送、白给的，什么时候还，以什么方式还，主动权操在熊书记手里。

余二多马上用表态向熊书记示意自己心里明白：“还是熊书记考虑周到，这样不仅仅对于大陆集团项目推进更加有力，对整个长滩开发区的工作也加强了推动力度，城关区长滩开发办升格，有利于推动长滩开发区乃至整个城关区、整个海市的经济发展又好又快的发展，我完全赞成熊书记的意见。”

一直以来，官本位的惯性思维之一就是，重视哪项工作，就要提升相关机构的行政级别，似乎级别一提就能保证那项工作的成功。就如海市，一旦成为计划单列市，马上变成副省级，所有干部睡了一夜早上起来都官升半级，天上掉下来的狗屎运，令海市所有干部弹冠相庆，倒霉的是老百姓，人人的纳税负担都更加沉重，因为级别升了，机构必然增加，人员也必然增加，需要养活的机构、干部也更多。曾经有一段时间，不知道谁发起的，在海市乡村到处都能看到这样的标语：要想富，少养干部多养猪，要想发，少提领导多种瓜。后来市里专门组织人力，下发专项资金，把所有这类标语都给铲除了。海市升格为副省级，周边地市无不羡慕嫉妒恨，把海市叫做骡市，把海市干部叫做骡级干部，意指海市既不是地级城市，也不是省级区划的省级，介于省地级之间，就像非驴非马的骡子。当然，这都是题外话，属于周边地市羡慕嫉妒恨的表现，不足以道。所以，余二多才会说提升了城关区长滩开发办的规格，会推动长滩开发区乃至整个海市的经济发展又快又好，这也是官本位思维方式导致的组织形态。

熊书记提议，余二多表态，吴资紧跟，提拔张大凯担任城关区常委、副区长的动议全票通过，唯有组织部部长没有表态，他并不是反对，而是提醒在座各位按照干部任用程序，应该经过组织部门考核、备办提名之后，再由常委会批准任命。熊书记属于政坛老手，哪里不明白郭部长沉默的意思，顺便就端正了一下郭部长的组织观念：“会后，组织部把相关程序走一下，总体上我们还是按照党的组织原则办么。”

党的组织原则概括地说就是“个人服从组织、少数服从多数，下级服从上级，全党服从中央”，组织部对于常委会而言，属于下级，服从上级是理所当然的。熊书记这样一说，组织部长也连忙表态：“那是，那是，回头我们就把干部任用的相关手续完善了。”

吴资部署完毕，余二多的动议顺利通过，熊书记也不再多说，对会议纪律作了强调：“今天的会议要严格保密，会后各负其责，该谁办的事情谁要落实盯死，不论哪个环节出了问题，都要一追到底，严肃查处。”

会散了，余二多急急忙忙往华岳山庄跑，他要去陪伴郑市长。路上，他给张大凯挂了电话，当着司机小胡的面，告诉张大凯，提拔他担任城关区委常委、副区长的任命常委会已经顺利通过。自从余二多上任以后，带走了王亚洲，张大凯多少有些失落，这些日子工作情绪也不太高，上班了就关上办公室的门，采取有效措施“防火、防盗、防效能办”，然后在电脑上斗地主。接到余二多的电话，张大凯喜出望外，立刻要请余二多饭局。余二多说郑市长带着代表团驻扎在海市，这两天肯定没空，要陪郑市长，等郑市长走了以后再说。

余二多不是不懂组织纪律，他擅自给当事人通报常委会议刚刚通过的任命，肯定是违纪行为，可是一来他按耐不住兴奋，二来也是有意当着小胡的面这么说，他要通过小胡的嘴传播出去这样一个信息：他余二多是个讲义气、有肝胆的人，谁跟着他，只要他有能力、有机会，就一定会关照谁。

其实，已经用不着小胡再替他宣扬，他上任以后带走了原来的秘书王亚洲，就连司机小胡也调进了市机关，摆脱了原来合同工的身份，成了正式的工勤人员，现在，又迅速提拔原来的办公室主任张大凯，这一切，在海市政坛引发了舆论暗潮，正面的说法符合余二多的目的：余二多讲义气，有肝胆，跟这样的人肯定没错。反面的说法是，余二多拉帮结派、任人唯亲，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听到负面反应，余二多微微一笑骂了一声：“扯淡，哪个不任人唯亲？大街上找个不认识的人提拔，可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