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郑市长谈话不看对方的毛病似乎更加严重了,从余二多进来,他就一直盯着窗户,貌似在欣赏窗外的景致。郑市长的办公室在市政府大楼的十七层,窗外无遮无拦,视野极为开阔。从余二多坐的这个位置看出去,只能看到天上灰蒙蒙的云霭,余二多估计,郑市长看见的也仅仅是天上灰蒙蒙的雾霭。虽然看不到下面的景致,余二多却知道,下面的马路对过,就是市府广场,也就是他曾经集合讨薪的农民工到发建集团总经理徐开家静坐示威的出发地。窗外的光侧面照射在郑市长的脸上,明暗分明,活像一幅有意创作的低调照片,这种风格的照片适合表现人物肖像的厚重、沉痛。

“我当然没有意见了,编办给我们增加职数了?”余二多回答。编办全称编制办公室,主要负责核定、监控所辖单位的机构设置、干部职数,每个级别的组织人事部门都有这样一个专职机构用来控制各级干部的人数,其实也没有什么实际作用,最终指数的确定还是要由领导发话,市委熊书记、郑市长如果要给哪个机构增加职数,编办的职能就成了照办。余二多这么问,实际上是委婉的请教,请郑市长多透露点内情,所以,他又冒险追问了一个问题:“小洪是不是……”说出了“是不是”他就打住,后面的话不能直接说出来,要让郑市长自己决定,该不该告诉他。

市长身边的秘书突然调离,不管是提升还是平调,最大的可能就是失宠,其次就是有意提拔一下。有意提拔一般都是领导自己提升或者调离,临走前给秘书安排个好一点的位置。如果用着顺手顺心,只要领导不动窝,只要秘书没有老到危及前程命运,领导是不会轻易换秘书的。

今天郑市长突然变得异乎寻常的直言不讳:“市委、市政府已经定了,小洪很不错,你也别乱想,我要走了,很快调令就要下来,对你我也没啥可隐瞒的,小洪跟了我这几年,临走我不能不给他安排个稳妥的单位。”

此话一出,余二多差点惊跳起来,这有又是一件出乎意料的大事:“到省里去?”他直接的反应就是郑市长要提升了。

郑市长摇头:“到陆市去,接王书记的班。”陆市是海市的邻市,级别却比海市低半级,正地级市,郑市长调到那边当书记,虽然没有提升,却也算是当了一把手,岗位也比在海市当市长分量肯定会重一些。

然而,余二多却想到了传闻:海市党政领导班子面和心不合,对郑市长的这个安排,证实了传闻。而且,证实在熊书记和郑市长的“不合”中,郑市长败北了,尽管这次败北保留了面子,毕竟还是败北。其实,这个结局也属正常,熊书记是省委常委,郑市长充其量是个享受副省级待遇的正厅级,他跟熊书记维持面和是远远不够的,做不到心和,再装也装不下去,从这个意义上说,他能得到这么个结果算是幸运了。

“陆市近几年发展很快,省里也很重视,调您过去肯定是为了推动陆市更快更好地发展。”此话一出,连余二多自己都觉得言不由衷。

郑市长难得在对话中直面了余二多:“老余啊,我的事情已经定了,就不谈了,现在谈谈你这事情。”

余二多愣了:“我的事情?”

“我一走,市里就有了空缺,按照目前的趋势,吴市长肯定会上,”吴市长是常务副市长,据说和熊书记关系好,多次在常委会上站在熊书记一边和郑市长明争暗斗。常务副市长不跟着市长跑,跟着书记跑,郑市长败北失意也就难免了:“前两天市里召开党政联席会议,处级以上干部都参加了,我可是公开表扬了你,现在想有点后悔,不知道给你带来的是正面效应还是负面效应。”

余二多紧张起来,因为他知道,这是敏感话题,也是禁忌话题,长期从政当官磨练出来的护身本能压制了二的基因发挥:“哦,我刚刚听说,还没顾得上消化。”

郑市长紧盯他的眼睛,他忽然发觉,郑市长真正看你的时候,眼光非常锐利,竟然有些被强光晃眼的感觉:“我别的不多说了,你现在最重要的就是要低调,表扬未必是好事,批评也未必是坏事。”

郑市长这话既可以理解为失意后的拨弄,也可以解释为好心的提醒。想到过去熊书记一直看不上自己,不但从来没有表扬过自己,还因为城关区经济总量的排名拖了全市的后腿多次骂过自己,前不久还经过市效能办公开通报批评了自己,而郑市长却在大会上表扬自己,其中的对抗意味此时才清晰显露出来,余二多突然觉得很冷。

郑市长哈哈一笑:“其实也没有什么,我也知道外界有一些我和熊书记关系的传闻,大多数都是杜撰、猜测,我们配合还是很好的,偶尔在具体问题上有些分歧也是正常的,我们相互都能理解。对了,我找你是别的事情,昨天和大陆集团的合同市里已经签约,项目放在你们区,仅仅这一项,你们区每年就能增加产值八十多个亿,按照目前各区的排名算,一下就能从垫底上升到前三,对这个项目,你作为区长,一定要全力以赴的支持啊。”

余二多再次晕头,手里的茶杯都险些脱手。大陆集团是一家国际知名的化学工业寡头,他们要投资一百多亿美元在海市建造一座生产苯类化工品的工厂。最可怕的是,他们看中的厂址在海市的长滩开发区,长滩开发区是城关区战略规划的长线项目,本意是吸引一批低消耗、无污染的高科技、高附加值产业进驻,因而上报并获得批准了税收优惠政策,为了这件事情,余二多省里、京城跑了几十趟,现在刚刚成型,大陆集团就要在这里建工化工厂,余二多心里是一百个不愿意。

大陆集团看中长滩开发区,要在这里设厂,目的很简单:这里有别处得不到的税收优惠,还有便捷的海陆空交通以及充足的能源供应。对这个项目,郑市长和余二多的意见一致:坚决不同意。他们之所以不同意,原因也并不复杂:这是一个高能耗、重污染的项目,目前在大多数发达国家已经被禁入。最可怕的还是海市大学化工系教授、全国政协委员、中科院院士冯德仁先生的警示:这个化工厂的中间产品遇到空气立刻气化,气化后在常温下就会燃烧爆炸:“如果在长滩开发区设这种工厂就是犯罪,长滩开发区距离海市最繁华的城关区直线距离只有不到五公里,如果发生事故那将是灾难性的。”与其说余二多记住了冯德仁先生的话,毋宁说冯德仁先生说这话时的表情:郑重、严厉,还有忧心忡忡的眼神,就像无形的刻刀,在他心里划下了深深的刻痕。

市委熊书记对这个项目热情很高,多次亲自召开会议进行协调,其实他如果不协调直接拍板也就成了,可是他偏偏要形成集体决议,这就给了郑市长投反票的机会。大老板和二老板意见不统一,除了吴市长表态支持书记,其他市领导都保持沉默,有一次协调会议还把城关区书记区长召集到会听取意见,太平马贼,看到会场气氛压抑,就哼哼哈哈地表态:坚决服从市里决定。而余二多却表态说,市里引进这个项目他没意见,可是不同意放到他们城关区的长滩开发区,他还要拿冯德仁老先生的话做依据,被熊书记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碰了回来:“就是让你们表个态度,多余的话不要在这里啰嗦。”

熊书记这话一出,余二多才明白,自己犯了错误,事先没有探听好上面的风头,结果违逆了熊书记的意见。事后熊书记还臭骂了他一通:“我算明白你们区的GDP为什么会垫底了,市里想法设法帮助你们招商引资,你们自己反而瞻前顾后退缩不前,真是烂泥抹不上墙,扶不起来的阿斗。”

郑市长在上面顶着,余二多在下面唱反调,这件事情就拖了下来,一直没有签约。大陆集团最近突然加大了进攻力度,声称如果海市再继续拖延,他们宁可在税收政策上吃点亏,也要把项目拿到陆市去。

“谁签的?”余二多万万没有想到,就这几天的时间,情况发生了大逆转。

“吴市长代表市政府签的。”

“这么大的事情,媒体怎么都没有报道?”

郑市长暧昧地笑笑:“媒体么,让他们报道他们就报道,不让他们报道他们自然就不会报道。”

“那怎么办?真的把那个毒气工厂、大原子弹放到我们城关区来?这不行,坚决不行。”

郑市长摇头叹息:“已经签约了,再不行也得行了,反正我要走了,你就好自为之吧。”

郑市长说的是真话、实情,事情到了这个地步,要想推翻已经不可能了。余二多被这连续不断的冲击搞得发呆,郑市长却赶他了:“你赶紧回去吧,下周组织部要去你们区考核班子,告诉你一个内部绝密消息:省委组织部派人参与了,你赶紧回去做做准备。”

余二多被大陆集团的毒项目即将落户他们城关区的消息搞得心慌意乱,以至于郑市长最后说得那段话听进了耳朵,竟然没有过脑子。从市政府大楼里出来,他头昏脑胀,就像刚刚从一场大地震的废墟中逃生出来。海市出大事了,这是他的直接反应,至于这大事对他自己有什么影响,他还来不及做理性的判断评估。

他的司机小胡开着他那台本田雅阁从后面追上来堵到了他的前面:“区长,你怎么了?”

他这才想起,自己是坐车来的,钻进车里以后,小胡侧脸看看他:“余区长,你脸色不好,是不是不舒服?我们先去医院看看吧。”

余二多说:“我没事,回区里。”

小胡驾车驶出市府大院,告诉余二多:“市区长,区里贴通知了。”

余二多心思还在海市人事大变局上纠结,没注意听他说话,一直到小胡说了声:“下个礼拜组织部要到区里考核领导班子,”余二多才惊讶了:“你怎么知道的?”

小胡说:“我刚才说话你没听见啊?区里已经贴通知了,下个礼拜市委组织部要来考核领导班子,没有特殊原因,区委区政府工作人员一律不准外出,不准请假。”

余二多又追问了一声:“谁告诉你的?你刚才回区里了?”

小胡说:“没有,张主任来电话告诉我的,还让我告诉你一声。”

余二多没吱声,他明白,这是张大凯通过小胡给他报信。张大凯知道他正在和市长谈话,打手机不方便,就采取了这种方式。区政府办公室主任张大凯和余二多的关系近似于黄小东和他的关系,但是张大凯却不是山东大院里的孩子,而是余二多高中同学的弟弟。当年余二多报考了海市大学,那位高中同学却考取了北大,本科毕业以后又连着读了硕士,毕业后留在了国务院政策研究室。这种高中同学只要处得好,即便多年没联系,一旦见面也和昨日才分手一样熟络,青少年时期建立起来的友情一般不会被时间冲淡变寡。

几年前好久没有联系的老同学突然打电话找余二多,请余二多帮助他弟弟安排个适合的位置。当时他弟弟张大凯在海市老干局办公室当主任科员,那种单位属于犄角旮旯的边缘地带,干好干坏也没有人过问,一般人也不愿意过问,就连机关效能办的督察员都从来不过去,原因倒也可以理解:老干部难缠,能躲远点就躲远点。

在大家都躲着的地方干活,要想出人头地自然机会也就少,张大凯大学毕业以后,考上了公务员,结果一脑袋扎在了老干局的办公室,除了写材料还要给老干部送这送那,包括送葬。努力了五年,还是一个主办科员,正科级。

接过老同学的电话,余二多打电话约了张大凯,见面才想起来张大凯小的时候他就见过,去同学家玩的时候,张大凯也会跟屁股后面。印象中那个瘦伶伶的小男孩十来年没见,已经出息成一个稳重、机敏,一看就是干部的干部。余二多并不是善于拉帮结派的权谋家,但是在一个单位里需要几个体己帮手的道理却也明白,见面之后对张大凯印象很好,就出面东奔西跑,拿了老同学国务院政策研究中心研究员的身份,靠自己的交情连蒙带唬,从编办搞到了编制,又搞定了人事局干部处处长,局里的太平马听说要给区长办公室调人,倒也没有阻拦,忙叨了两三个月,就把张大凯调到了自己的手下,安排在区政府办公室当秘书。

老干局其实是个非常锻炼人的地方,张大凯在老干局被老干部磨砺成才,为人处事非常老道,人也勤快,文笔也很好,就连太平马都非常欣赏他,硬把他要去做了区委办公室副主任。在区委办公室当了两年副主任,享受副处级待遇,行政级别实际上还是正科级。区政府办公室主任调任市政府调研处当了处长,余二多这里有了空缺,便堂堂正正地去跟太平马商量:张大凯干了这么久,应该提职,一直没有合适的位置,现在有了,赶紧让他占上,不然上面再派人就又没有机会了。

太平马是明白人,从政之人,为官谋的就是两个字:提拔。有了机会却不给人家,等于谋财害命,那是要被恨死的。于是忍痛割爱,把张大凯交还给了余二多,张大凯当上了区政府办公室主任,算是成了享受处级待遇的副处级。

由于有了这层关系,余二多和张大凯之间除了正常的、明面上的上下级关系之外,还有一层兄弟之间的关系,背过人去,张大凯也会像黄小东一样喊他余哥。余二多的私事也都交给他去办,相对黄小东而言,花大姐对张大凯也更欣赏一些,觉得张大凯更像个机关干部,而黄小东更像个江湖中人。

余二多拨通了张大凯的手机:“大凯,区里把考评班子的通知贴出来啦?”

张大凯回答的简短明确:“贴了,下午一上班就贴了,是区委办那边贴的,说是马书记的安排。”

余二多哼了一声,挂了电话,心里很不舒服。这种事情太平马起码应该给他打个招呼,他还蒙在鼓里,那边已经公开化了。根据海市干部人事管理改革条例试行方案,在考核干部或者考核领导班子之前,组织人事部门应该向考核对象单位的群众提前发出通知,以便干部群众能够有充分的时间思考、准备,也能够保证尽可能多的干部群众充分行使自己的民主权利,监督考评的程序和考核对象。

问题是,试行方案中并没有规定必须领导班子集体讨论,或者党政主要领导必须都要同意才能发布通知。所以,仅仅从程序上说,太平马的做法没有什么不对,如果硬要挑点瑕疵,也不过就是对余二多不够尊重,事先没有给余二多通气。余二多心里不高兴,却不能因为这么点小事对太平马兴师问罪,那样显得自己太小家子气,他可以想象,如果正面向太平马抗议,太平马肯定会道歉赔不是,反而把自己陷入尴尬之中。尤其是现在,海市政局发生大变之际,自己如果在这些小事上斤斤计较,也太不是时候。就连余二多自己,也没心思在这个时候为这种事情计较。

“小胡,放段音乐听。”

小胡松了口气,明白余二多的气消了,连忙打开音响,车里充满了柔美醇厚的女中音,是降央卓玛在唱《父亲的草原母亲的河》,小胡知道余二多喜欢降央卓玛,喜欢辽阔宽广的草原旋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