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穷人肉

夜已深了,穷人肉还在鹭门画家村西画公司的流水线上默默地描画一幅乔尔乔内的名画“入睡的维纳斯”,耀眼的碘钨灯像火炉一样烤人,光芒从画布上反射到眼里,眼睛酸痛干涩。这幅画伟大的乔尔乔内没有完成,最后由伟大的画家提香完成的,所以从这幅画上既能体会到两个大师各自的艺术风格,又能看到他们各自的艺术风格在同一幅画上浑然天成为令人惊叹的艺术奇迹。尽管是在临摹,制造精致的赝品,他仍然全神贯注,一丝不苟。

他的身上穿着沾满油画颜料的蓝色大褂,那是他们的工作服,如果没有那些五颜六色的颜料点缀,看上去就像菜市场买菜的。在鹭门市画界已经小有名气的他,在这里只不过是一个普通的画师,在这种专门临摹名画的流水线上,没有画家,只有画师,更通俗的称呼叫画匠。与其说这是他的工作,毋宁说这是个赚钱糊口的生意。穷人肉他们成批量制作油画名作,然后由老板出口国外,或者拿到画廊里去出售。

他负责画作细节部分的精雕细描,这需要成熟、细心的画匠手艺,因此工资也比较高,有两种付酬方式供这一类画匠选择:定薪,每个月拿四到五千块的固定薪金。底薪加提成,底薪一千多块,然后根据生产质量和数量,另外提成效益工资。他选择的是定薪,他断定老板不会按照他应得的提成支付他报酬,定薪虽然少,却更稳妥一些。他们用来临摹的样本是另外一幅“入睡的维纳斯”复制品,他从来没有见过原作,看看原作对于他来说近乎于梦想,尽管他非常崇拜那两位意大利画家。然而,他却不得不用他们作品的复制品制造新的复制品,这让他有时候觉得荒唐,有时候觉得痛苦,却又不能不做,不但不能不做,还要尽心尽力仔细认真全力以赴地做好,因为这是金钱赋予他的责任和义务。

在这种矛盾的心态下,他的心情往往处于郁闷状态,比如现在,他就恨不得把面前这幅盗版乔尔乔内的维纳斯给撕了。呈现在他面前的这具伪造的**维纳斯,大面上觉得跟原作没什么区别,可是他却清楚地知道,盗版维纳斯的**跟正版的相差很多,颜色由粉红变成了褐红,也比正版的大了一些,似乎盗版的维纳斯给更多的孩子哺过乳。**的位置还向上偏移了半公分,让维纳斯的招牌部位看上去就如泻了一半气的气球,气嘴朝天撅着还没有扎严。现在,他有三种选择:装傻,把该自己做的细部做好,移交给下一道工序验收。退工,返回给上一道工序,让上一道工序重新做。忍耐,干脆不吭声,自己用油画刀刮掉重新画。

可是,这三种选择都不符合他的风格、理念。装傻,既对不起乔尔乔内和提香,也对不起他自己。退工,他实在懒得跟那种对艺术毫无感觉纯粹的流水线操作工罗嗦,他能够清晰地想象得出,如他退工,上一道工序的画匠必定要跟他解释、抗议、争论个无休无止。忍耐,那还不如当傻子,他最难以忍受的就是忍耐。

既然三种选择都不能成为他的选择,而他又实在难以忍受对艺术大师作品的轻侮、亵渎,他不能忍受对名作的任意作践,不能忍受这种半吊子手艺,描摹没必要也不可能用尺子去丈量画作的每一个细节,要做到这一点并不难,眼力和经验再加一份责任心。上一道工序的画匠连这一点都做不到,这让他感到愤怒、屈辱,尽管人家并没有侮辱他的意思,他却觉得自己受辱了,跟这种人一同复制艺术大师的作品,不就是对自己的侮辱吗?他作出了有点冲动的决定:他用画刀铲起身边五颜六色的颜料,然后幼童涂鸦一样把那幅基本上已经完成的“入睡的维纳斯”涂了个乱七八糟,然后用红色在光怪陆离后现代抽象作品一样的画布上写上了:“马戈壁”三个字,这是最近一段时间网络上最热门的污言秽语谐音。他站起身,从容地脱下蓝大褂卷成一团,又从容而准确地把蓝大褂扔到了上道工序正在瞠目结舌看着他的那个画工脑袋上,离开了这个被称为工作间的假冒伪劣产品生产线。

外面的夜色很深,突然从室内出来,眼睛似乎失去了基本功能,什么也看不见。这种感觉挺怪异,似乎眼球有了独立意志,拼命抵抗大脑感应环境的指令,他只好闭上眼睛,等待着眼睛恢复对大脑的臣服。冲动之下挣脱了庸俗低级化大师名作的精神重负,不再为那种毫无创造性的机械重复劳动而耗费生命,松绑一样的轻松让他有些眩晕,又有些茫然,就如刚刚卸下重负的旅者,刚刚获得免刑释放的囚徒。

再次睁开眼睛,眼睛已经适应了夜色,夜并没有刚开始感觉的那么黑、那么暗,这条街尽管不繁华,路灯却也足以让人分辨清楚四周的景致。他毫无目的地沿着大街行走,没有目的地,没有时间概念,他自己都觉得自己仿佛一个飘浮着的幽灵。马路上不时经过的车辆中,不知道哪一辆发了神经,一路鸣着喇叭呼啸而过,刺耳的噪音如无形的重掌,将他拍回了人间,拍回了现实。他看到零零散散的行人黑黝黝地行走在街上,这阵他反过来觉得那些人更像一些飘浮着的幽灵。

该回家了,他概念中的家,就是那间画室,而不是他父母的住所。他没有打车,也没有等公交车,沿着大街慢慢溜达,刚刚辞了一份工,打车觉得有点奢侈,也有点舍不得。等公交车,太晚了公交车间隔很久,没那份耐心。好在他住的地方离油画街并不远,当时在那里租房子,也就是看中了离赚钱的地方比较近。

走到一根撑着路灯的电杆下面,他忽然有些冲动,一种心灵感觉体验性质的冲动。他掏出手机拨通了宿舍兼画室的电话,可怕的事情发生了,他潜意识里的感觉被证实了,果然有人接听了他的电话,而且还是一个男人。

如果是小蝌蚪这个时候在他的宿舍,接听了电话,相对而言也还正常,他给了她一把钥匙,让她如果想过来玩,恰巧碰到他不在,就可以自己进来。小蝌蚪没有推辞,接过了钥匙,他把这理解为同时也接受了他。然而,接听电话的并不是小蝌蚪,却是一个用本地口音说普通话的男人。

直觉这个东西捉摸不透,既不知道这种超越现实感觉器官、带有预知性质的神秘感觉产生于人体的哪种机制,也无法判断其准确、真实,有的时候他传递的是非常准确的信息,有的时候却也可能仅仅是跟你开了一个玩笑而已。穷人肉并没有直觉的自主意识、主观支配能力。但是从大脑不知道什么地方突然冒出来的那种念头,那种神秘的带有先知先觉性质的信息传递却经常让他着迷,他忍不住就要体验、证实一下。就如现在,直觉再一次告诉他,他的宿舍兼画室里有人,唯一的差别在于:直觉告诉他那是小蝌蚪,而实际上接听电话的却是一个男人。

“你是谁?凭什么闯进我家?我马上报110。”

“哈哈,别紧张,我们认识,我是市局刑警队的,我们接触过。”

穷人肉听出来了,果真是那个曾经向他调查过酒吧谋杀案,他给他们提供了凶嫌癞蛤蟆的警察。

“你们更不应该未经主人同意闯进我的家里,小心我投诉你们。”穷人肉放心了,既然是警察,必然不会偷窃,更不会抢劫,他最担心的是入侵者顺手把小蝌蚪那幅画像给拿跑了。

“我们不是破门撬窗进来的,是你爱人给开的门……”

穷人肉马上明白了,自己最初的直觉并没有错,小蝌蚪今晚的确去了自己那里,然后警察来了,并且接听了他偶然打进去的电话。

“别胡说,她不是我爱人,是我女朋友。”在穷人肉从父母那里得来的概念中,“爱人”这个称呼是妻子或者丈夫的代称。

警察咯咯笑了起来:“爱人不光是夫妻,男女朋友也属于爱人,爱人是泛称,我也没说错……”

穷人肉承认,自己的文字语言概念没有警察的准确,这让他有点没面子,而且,他也没有心思花着电话费跟警察用手机讨论爱人的概念定义问题:“你把电话给我爱……女朋友,我跟她说话。”

小蝌蚪接听了电话:“你赶紧回来吧,他们穿着便衣,说是警察,我也不知道到底是不是……”电话里传来了警察的话音,是跟小蝌蚪的对话:“对不起了,忘了给你看我的证件了,你看看。”

片刻,小蝌蚪对穷人肉说:“他们有警察证件,看样子是真的。”

穷人肉追问他最关心的问题:“他们找我干吗?我没做什么值得他们拜访的事情啊。”

小蝌蚪说:“我问了,他们不说,就说要等你回来,你是不是犯了什么事啊?”

穷人肉回答:“我自认为没有犯什么事,不过那帮警察也说不准,净乱抓人,浪子也没犯什么事,不照样让他们抓去关了好几天,哼,你让他们接电话。”

警察接听了电话:“赵先生,我们找你是好事,你如果现在没有重要的事情,无论如何请回来一趟,别老觉得警察找你就没好事啊。”

直觉又开始发挥作用了,他从警察的声音里断定,确实是好事,起码,不会是坏事,就像浪子那样,莫名奇妙地让人家抓去关上几天。他不再迟疑,咬咬牙找来一辆出租车,上车朝家里奔去,他觉得,不管是好事坏事,都不应该让警察在家里久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