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猴精

猴精给人的印象其实跟他的内心截然相反,所有跟他相交相知的人,都认为他是个有点义气,却又虚头巴脑,有点小聪明,却又没有大智慧的人。而猴精事实上却是一个性情中人,这从他在商场周旋、生意忙碌之余,夜深人静之时跑到废弃的工厂这儿凭吊往昔就能够看得出来。

晚饭他喝了几杯,喝酒有两个原因:其一是有好菜。叶青兰做了暴炒竹节虾、葱煎螃蟹、姜母鸭、酱油水花蛤、蒜茸空心菜、酱油水金线鱼,还有海蛎煎、封肉……满满当当地摆了一桌。叶青兰做几样家常好菜的原因跟他喝酒的另一个原因重合:他们的装修建材公司正式开业,从此他们将彻底告别烤了十几年的肉串,彻底告别小摊贩的称呼,跟把个体户改称民营工商户一样,从此就成了老板。

明天就要开业典礼,叶青兰提前做几样好菜,叫了弟弟、妹妹、弟妹、妹夫一起来高兴高兴。猴精喝酒有个毛病,别人喝酒可以解忧忘愁,例如著名的曹操先生,在赤壁倒大霉之前,还一个劲念叨“何以解忧,惟有杜康。”他刚好相反,他是“何以忧伤,惟有杜康”。好好的,也会越喝越忧愁,本来是晴天朗日,一喝酒就变成了阴天暴雨。那天人多,本来喝点酒没什么,可是他儿子又给他胸膛里填了一团乱草:考试英语不及格,还没皮没脸让他签字。

猴精跟他那个年代的大多数人一样,当初停课闹革命的时候高兴得差点疯了,后来才发现被人害了,被人剥夺了上学读书掌握知识的权利。懂事以后,这成了他们那一代人终生的隐痛。猴精也跟他那个年代的大多数人一样,把被人偷走的青春渴望寄托在自己的儿女身上,渴望儿女能够得到他们没有得到的东西,实现他们没能实现的理想。猴精也跟绝大多数同龄人一样,对自己的独苗视若珍宝、寄以厚望,好像全世界只有自己的孩子最聪明、最漂亮、最有出息、最有权力得到应该得到的一切。在这种期望指数和盲目自信的潜意识驱使下,结果往往是让人难堪的反讽:他们对子女的失败更缺乏承受力,对子女的过错和失误更加难以接受。看到儿子英语考试不及格,而且还坦然自若地当了别人的面让他在试卷上签字,猴精一下就恼了,如果不在酒劲上,他的反应也许不会那么强烈、那么粗暴,他把儿子的试卷撕了个粉碎,还扑上去要抽他儿子。

猴精是个溺爱孩子的人,孩子长这么大,做错了什么,他有时候会咋咋呼呼地吓唬,却从来没有真正打过孩子。可是今天他那个样子确实吓人,酒劲加火气,那张瘦猴脸涨得通红,好像一条干瘪的蚂蟥突然吸足了人血,筋骨嶙峋的老拳高高举起,好像不实实在在夯到儿子身上就没处安放。眼看着小猴精就要遭受家庭暴力,叶青兰跟她弟弟妹妹们一起围拢过来阻止猴精,劝的劝,拉的拉,硬是组成了一道铁壁铜墙。

儿子的试卷被撕成了雪片,第二天上学没法给老师交待,也大大地伤了自尊,看准了前面有铁壁铜墙护卫,没有挨揍的风险,便哭着闹着跳着脚向猴精叫号:“你凭什么撕我的考卷?你没上学,你上学照样不及格,还不如我呢,我没考及格怪我吗?怪我的遗传基因太差,我就不及格,就不及格,有本事你自己去考。”

猴精彻底失去理智了,酒精不但烤红了他的脸,也烧红了他的眼睛,两颗眼珠就像正在熊熊燃烧的煤球,身体无法冲破叶青兰姐弟们组成的封锁线,恨不得把眼球变成枪弹射向不争气的儿子:“狗崽子,你说对了,你的遗传基因就是太差了,你不是人的遗传基因,你是狗的遗传基因,养条狗都比你强,”然后又对着铜墙铁壁发火:“你们都给我让开,都滚蛋,看我劈了这个没用的东西,我重生一个遗传基因好的,妈的,都给我滚开啊。”

他手舞足蹈地要冲出封锁线“劈”那个没用的东西,叶青兰和弟妹几个拼命地拦他,混乱中,他一拳头挥到了叶青兰的鼻子上,叶青兰本能地用手去擦抹被打痛了的鼻子,却把鼻血抹了满脸,顿时那张徐娘半老风韵犹存的俏脸就盛开成一朵大红花。大家一看见血了,都弄不清楚叶青兰到底受了多重的伤,小舅子心疼姐姐,动了真劲,一把扭住猴精干瘦的胳膊,就势把他按倒在地板上,彻底剥夺了他动粗的权力。

叶青兰也弄不清楚自己到底受了什么伤,只知道自己出血了,一时又气又恼,开始骂人:“猴精你真不是东西,儿子就没有说错,考试不好,就是没有好的遗传基因。你现在越学越没人样了,敢动手打人了,你有本事就把我打死,把我们娘俩都打死。”说到这儿,动了伤心,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边哭边数叨猴精:“我就知道,你的心根本就没在我和儿子身上,自从那条破纱巾没了以后,你就再没把我和儿子当人看,你不说我也能猜得出来,今天当着我弟弟妹妹的面你说清楚,那条蓝纱巾到底是怎么回事儿?你不说我就跟你没完,不过了,离婚,这日子没法过了,人在心不在的,混在一起也没什么意思……”

叶青兰的妹妹跟猴精关系一向不错,人也比较稳重一些,不像叶青兰的弟弟那么没里没外地护着自己的姐姐,听到姐姐的话越说越走板,连忙往回纠正:“姐,该啥事说啥事,你扯那么远干吗?我就不相信,姐夫会把一条旧纱巾看得比你和孩子还重,别生气了,到医院检查一下去,看看别的地方有没有受伤。”说着连拉带拽地硬让她去医院检查伤势,一边说着,一边连连给叶青兰的弟弟使眼色。在这种时候,最好的办法就是把交战双方隔离开来,叶青兰的弟弟倒也不是四六不懂的混球,连忙松开猴精,相帮着连劝带拉地把叶青兰往医院送。

猴精的儿子看到护着自己的大人都要离开,连忙作出无比孝顺、无比温顺的样儿,又是给他妈找外套,又是给他妈穿鞋,大热天的还给他妈找了一条真丝围巾蒙到脸上,说是怕他妈到外边着了风得破伤风。拾掇好了她妈,跟在大人屁股后面一溜了之,彻底避开了危险分子猴精。

猴精这个时候已经没了力气,浑身酸软,也没了发火的底气,在地上爬了一阵,然后起身,守着那一桌餐汤剩饭坐了一会儿,刚才还热闹非凡的房子,此刻是那么冷清、寂静,猴精感到了深深的孤独、寂寞,他起身出门,茫然地在大街上溜达,不知不觉中就来到了过去工作的工厂,来到了蓝纱巾出工伤事故的那个曾经叫作置换的岗位。

猴精独自一个人静静地坐在水泥台上,没了高压反应釜的水泥台像极了拜访祭品的供台,愈加显得这座空****黑黢黢的厂房凄凉、空旷。酒劲渐渐消散,忧伤油然上升,过去那艰苦劳累却又充实,永远不可能再回来的年代让猴精不由自主悲从中来,忍不住哭泣起来。如果还能回到过去,回到那个天天晚上上班都有一份期待,每天白天睡觉的都能梦到爱情的年代,他愿意拿他现在拥有的所有财富去换。他敢肯定的一点是,如果蓝纱巾不出那场事故,他根本就不可能那么早脱离工厂,宁可顶着个体户的难看帽子,冒着开除失业的风险,跑到大街上烤肉串。

“你跑到这儿哭啥呢?死人了?”净肉不是一个多情善感之人,无法理解猴精的心思。

猴精没有回答,净肉也不需要他回答,搞清楚了谁在哭,满足了好奇心,就没了兴致:“你一个人哭吧,我回去睡觉了。”

猴精却叫住了他,问道:“你说,蓝纱巾现在还活着吗?她现在在干什么?”

净肉却连蓝纱巾是谁都想不起来了:“蓝纱巾?你要那东西干吗?哪有男人戴蓝纱巾的。”

猴精以为他又犯病了,连忙又证实了一遍:“那你还认得我是谁吗?”

净肉却认得他:“你不就是猴精吗?今天晚上你问过我好几次了,你是不是犯神经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