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净肉
净肉挺喜欢鹭门夜色,也许是年轻的时候整天在岗位上过夜生活,很少能有机会欣赏鹭门夜色。那会儿鹭门市还没疯狂开发,夜晚还不像现如今这么乱七八糟满大街霓虹招牌,满马路汽车咆哮,满天空LET大彩灯,连星辰月色都被光怪陆离的色彩遮蔽得不见踪影。那时的鹭门入夜除了几条主要的老牌商业街比如中山街、渡轮广场等处之外,一般的处所都非常静谧,能够看到天上的星辰和月仔。他最爱去的地方还是过去工作的工厂区,那里空空****,寂寥无人,死气沉沉活像一座坟场。
“我出去转一下。”晚饭后,如果净肉这样打声招呼,赵树叶就很放心地让他出去,这句话是赵树叶鉴定他是否处于正常状态的标尺,而且从来没有失误。如果他一声不吭要朝外边走,赵树叶就会拦住他,然后让儿子帮着看守他,哪也不让他去,不吭气就朝外边跑,证明他的精神状态不正常。
今天晚上的夜色和平时没有什么不同,从小区出来,街两旁的路灯静悄悄地把昏黄的亮投射到地面上,远远望去,好像谁在地上画了一连串的圈。此刻正是晚饭后电视播放的黄金时段,百姓们大都守在电视机前消食,所以街上冷冷清清人踪萧索,街旁食杂店却执拗地坚持不懈,点亮招牌,门窗大开,等待着可能上门的生意。净肉拐上了通往云顶山的石板路,朝他的目的地昔日的工厂走去。现在从家里到工厂,路比较远了,如果坐公交车,要三站地。过去他上班下班徒步行走,家里到工厂车间不过就是三五分钟的事情,单身宿舍就跟建在厂区里边差不多。
夜风缕缕拂过面颊,沁人肺腑,夹杂了一丝大海的体味,仿佛在做海鲜广告。不远处,云顶山黑黝黝的躯体坐在天穹之下,一弯月仔顶在它的脑门上,仿佛谁把航标灯装错了地方。这个时候,净肉的精神状态完全正常,他踽踽独行在夜幕之中,心平如水,不知道从什么地方飘来一缕硫烟的味道,很淡,很细,一般人肯定会忽略,根本不会嗅到,可能是谁家做晚饭点燃了蜂窝煤,从煤炉中飘散出来了一丝丝烟味儿。然而,就是这一丝细细的若有若无的硫烟味儿,却让净肉浑身一振,这是工厂的味道,那个年月,每天晚上他们都是在这种味道中度过,不同的是,工厂里的味道更为浓烈,更为呛鼻,里边还有酸雾、氯气的味道。过去的岁月,在工厂里夜以继日为国家为军队提供产品的火热生活,朦朦胧胧却又实实在在的浮现在脑海中,他似乎再次置身于那种充满希望和信仰的日子。
这种感觉,让净肉难得有了惆怅和惘然这种比较高级的意识潜影,他加紧脚步,急匆匆地向工厂赶去,潜意识里,他渴望工厂一如记忆中那样,机器轰鸣,炉火熊熊,上个班的工友们正在打扫卫生,填写交接班记录,等着他去接班。理智上他知道那早已经是过去的时光,在正常情况下,净肉也有理智,就如正常情况下,他绝对不会骂儿子是杂种,犯病了,理智就跑了,让位给不知何处袭来的狂躁和幻觉。
工厂在云顶山下,过去就是依靠云顶山的臂膀隐藏他们不被想象和真实的敌人发觉。现在,工厂用不着云顶山遮蔽了,因为工厂早就已经成了近似于废墟的空楼。如果这块地不属于军方的话,肯定早就已经被开发商变成了商品,变成了银行里的数字。军方从改革开放开始就忙着应付一轮又一轮的裁军整编,没有时间顾得上处置这片闲置的厂区,交给地方又舍不得,就那么扔着。净肉站在荒废的工厂外边,怅然若失,尽管理智刚才就已经告诉他,工厂已经不复存在,可是走到跟前,看到工厂这种墓冢一样的黯然,他仍然像看到亲人的尸首一样忍不住就想哭出来。
蓦然间,从工厂空旷的厂房里传出了压抑的抽泣声,如果不是在夜深人静的此刻,如果不是净肉那神经病人格外敏锐的感觉,可能他也不会听得到从那座废厂房里传出来抽泣。据说,神经病人之所以会发神经病,重要原因就是他们的神经系统格外敏感。如果他是正常人,即便听到了,也会被吓得落荒而逃,在这夜深人静的时候,在这荒僻冷清的破厂房里,听到哀哀的哭泣声,不逃跑的只有两种人:疯子和傻子。
净肉恰恰既有疯子的素质,又有不乏傻子的品性,虽然他此刻从病理学的意义上说,应该属于正常人,然而,他的确不是正常人,他听到了五十米之外厂房里头压抑的抽泣声,他没有一点胆怯的感觉,有的只是好奇,他慢慢地、本能地蹑手蹑脚朝破败空**的厂房踅了过去。靠近了,他听得更清楚了,那是男人压抑的抽泣,粗哑低沉、时断时续,显然,哭泣者也在竭力控制着自己,想停止这吓人的哭泣,却没法停下来。
净肉来到了厂房跟前,厂房的门框窗框不知道什么时候早就被人拆除,黑黢黢的洞口活像没了眼球的眼眶和没了牙齿的大嘴,厂房里边的机器设备、生产设施都已经了无踪影,不知道是被公家卖掉了,还是被人偷光了。哭声在楼上,净肉记起来了,楼上过去是置换工序,并排放着十几口大水缸,弥漫着淡黄的氯气和能把工作服蚀成筛子的酸雾。他们则整夜整夜地守在大水缸旁边,用玻璃皿给水缸里的溶液添加锌粉,用塑料杆搅拌着溶液。
他继续朝楼上走,哭声却停歇了,但是他仍然可以听到不时传过来的抽泣,就像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还没有缓过劲来。楼上并没有想象中黑,月仔淡淡的光像水银一样从窗口泼洒进来,在地上轻轻涂抹了一层银色,把车间地面变成了漂浮着杂物的池塘。一个黑黢黢的人影蹲坐在过去安装着高压反应釜的水泥台上,身旁,丢下了长长一条黑影,就像一个人形的折叠床。净肉如果是正常人,这个时候就应该试探着问一声,招呼一下,可是他的确不是正常人,一直轻手轻脚静悄悄地走到那人身边,连他自己都没有想到的是,那个独自躲在这空旷车间里哭泣的,居然是他的老熟人猴精。
也许深陷在思绪当中,也许净肉的脚步太轻,也许他根本就没有想到这个时候还会有人如他一样跑到这种地方来,净肉来到他的身边,他居然一点都没有察觉,一直到净肉的手轻轻搭在他的肩膀上,他才惊跳起来,从半人高的水泥台上掉落下来,净肉反应灵敏地接住了他:“你干吗呢?”
猴精又惊又吓,踢了净肉一脚,这才想起来问:“你知道我是谁吗?”他用这种办法试探净肉的神经是否正常。
净肉莫名其妙:“猴精啊,我怎么能不知道。”
猴精无奈地摇头叹息:“他妈的,你总算还有清醒的时候。”
净肉从他的嘴里闻到了浓烈的酒气,是鹭门高粱酒,那是一种酒精度高达六十五度的烈性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