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净肉

净肉的生活越来越充满阳光了,在猴精了口子的张罗下,他们家终于搬进了新居,装修得像星级宾馆,换了全套的新家具,捎带着把彩电冰箱洗衣机也一气置全了。房子位于猴精家不远处的莲香社区,一套三室两厅两卫的公寓房。房价很低,每平米两千五百块,猴精也跟着又买了一套房子,赵树叶大为吃惊:“你们家不是有房子了么?怎么又买?”

猴精说:“这一套是投资,简单装修一下先出租,今后儿子结婚可以用,房子涨价了还以卖。”

赵树叶没敢投资买房,她还很不习惯除了钱以外的财产概念,她一向认为,钱只有放在银行里才最可靠,也才是钱。

搬了新居,最大的好处除了居住条件的改善,还扩大了生产规模。原来的两间单身宿舍楼,她动了动脑筋,卖了,改在城乡结合部租了一个院落,专门从事穷人肉的加工。从此以后,她再也不用看邻居们的白眼和脸色,再也不用怕有人到环卫部门投诉她制造臭味和污染。卖了单身宿舍两间房子,她还扩大了生产规模,雇了几个小工进货送货做穷人肉的汤煮漂洗等杂活,她专门进行最后一道工序:炖煮下料。这样一来,她反而轻松了很多,赚的钱也更多了,这都是跟猴精两口子学的。

住进了新房子,连带着人好像都有了新精神,儿子也不再像以往那么蔫着没话了,还有了新朋友:小猴精。小猴精和小净肉都是老猴精给起的外号,每一次他喊小猴精的时候,他儿子就回他一句:老猴精,什么事。每一次他喊小净肉的时候,小净肉就冷冷地瞥他一眼,转身就走,从来不答应。儿子有了小猴精这个朋友,是最让赵树叶可心的事情,儿子进了新学校,而且有了猴精的儿子作伴,两个人一起上学,一起放学,她估计,两个半大小子混在一起,可能一般的同学也不敢欺辱她儿子。

净肉对生活的改变不敏感,他的日子跟普通人不一样,在现实生活之外,他好像还有另一个世界,有时候他去了那个世界,这个世界的人就看不懂他。比方说,他有时候静静地坐在沙发上,不看电视,不说话,不动弹,猴精把这叫“新三不主义”,就那么呆呆地坐着,谁要是跟他说话,不把声音提高八度,不反复冲他嚷嚷他不会有反应,即便有反应了,也是蓦然警觉、恍然梦醒的样子,好像刚刚到外地出差让人家生生叫了回来。

他跟儿子的关系非常冷淡,基本上从来说话,甚至两个人连正眼也都不相互给一个。赵树叶已经习以为常,可是让猴精两口子看着就觉得非常怪异。现在两家住得近了,他们没事也常过来看看。小净肉第一次和小猴精认识的时候,用炭素笔给小猴精画了一幅素描,画得惟妙惟肖,征服了小猴精和老猴精,叶青兰也很喜欢,说把她儿子画俊气了,像个小思想家,还郑重其事的给那幅画镶了个镜框摆到了客厅的茶几上供人欣赏。

猴精也想让小净肉给他画一幅画,说了几次,人家答应得好,就是不动笔。猴精觉得这孩子不可人,就那么点事情,一个长辈求他,他今天拖明天,明天拖后天,太不把他这个长辈放到眼里了。猴精不高兴了就在儿子跟前念叨,儿子告诉他,小净肉讨厌他把他叫小净肉,所以才不给他画。

猴精听了就开始骂人:“小狗崽子,他把他爸爸叫老净肉,他不就是小净肉吗?”到头来,净肉的儿子也没给他画一幅肖像。把猴精气得跑到商店买了一台傻瓜照相机,天天拿着让别人给他照相,还故意把照片拿给净肉和他儿子看,净肉看看照片,指点着照片上的猴精说:“流氓特务。”

净肉的儿子看看照片,连话都没有,做了个极为轻蔑的表情,转身走了。

净肉父子对照片的反应让猴精非常扫兴,也没了继续拿着傻瓜照相机到处找人给他拍照片的兴致。兴致勃勃买的傻瓜照相机冷落到一边,立刻被他儿子接收,成了他儿子的玩具,天天带到学校里给女同学照相,不但要耗费胶卷,照完了还得负责冲洗,无端给家里增加了一笔不大不小的开支。

在家里,净肉父子俩也会起冲突,而且他们之间的冲突从来都是既没有理由也没有营养。净肉说不准哪根神经搭错了,就会没来由地对着儿子骂骂咧咧,骂得很残忍,小杂种那是从小就不离嘴的称呼,现在又加上了笨蛋、蠢货、没用的东西等等。他儿子不会这么破口骂他,可是会用眼睛往死里盯他,如果把他的眼神变成刀子,净肉早就不知道被杀了多少回了。他儿子还会用图画骂他,画一头大肥猪,或者一条相貌狰狞的大狗,然后在上面题字:净肉。

不过父子俩也有好的时候,儿子拿净肉当模特儿,对着净肉写生,净肉也知道儿子在画他,老老实实坐在那儿一动不敢动,深怕一动弹把自己画难看了。画完了,他还知道把画要过来看看,对着上面的他指指点点地告诉儿子:先进模范。每到这个时候,就是赵树叶最有幸福感的时候,看着净肉和儿子和谐相处,她的心里甜丝丝的,觉得自己吃的一切苦、受的所有罪,在这一刻都得到了补偿。

其实,净肉的心理状态如果真的剖开揉碎了诊断一下,并不复杂,遗憾的是谁也不了解他心里想的什么。很多情况下,他忘了那个困扰他的羞辱:儿子的来路不正,在这种时候,他眼里的儿子还是很可爱的,他也很喜欢他,毕竟由他自幼养大,亲情就会自然而然的流露出来。儿子也挺会照顾他,只要他不闹事,儿子每每会给他端洗脚水、会给他端饭盛饭、会让他在作业本、考试卷上签名。如果他头疼脑热,他妈顾不上,也会陪他去医院看病,照顾他吃药喝水。可是一旦那个屈辱的念头涌了出来,儿子在他眼里就成了一滩既恶心又吐不出、咽不下的粘痰。

水深火热,剥离附加的感性价值,单纯用这四个字来形容净肉儿子的生活,恰到好处。纵向说,跟净肉在一起,一会水深,一会火热,水深的时候能把他憋死,火热的时候又能让他满身大汗。横向说,净肉就是水深,赵树叶就是火热,那孩子往往刚在净肉那儿吃尽了水深憋闷的苦头,到了赵树叶这里又得享受火热的母爱,冰火两重天的反复浸泡,那孩子能健康长大倒也可以算作一桩小小的奇迹。

“净肉那小子看他儿子的眼神有时候挺吓人,你发现没有?”猴精请教三七开。

三七开当官年头多了,草根朋友越来越少,现在只剩下猴精算是不拿他当官看,能跟他哥们兄弟样的照旧,所以他闲暇时候需要“换换环境”,就不时跑到猴精那边泡茶瞎聊。净肉他是从来不找的,净肉现在是鹭门市著名的神经病,不但坚持**就是好的观点,还骂政府、骂改革开放,这种神经病政府不会跟他一般见识,可是三七开如果跟他搅在一起,传出去对三七开的仕途发展肯定不会有正面影响。况且,只有神经病没事才会去找另一个神经病消遣,三七开可不是神经病。

三七开倒没太当回事儿:“你也真是没事瞎琢磨,精神病看人应该什么样儿?”

猴精嘿嘿笑:“那倒也是,不过,他那个儿子也够劲,瞅他那个眼神也不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