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净肉、赵树叶

净肉嘴里开始念叨要跟赵树叶离婚的时候，赵树叶尚没有当真，因为她搞不清楚这是净肉清醒状态下的表示，还是精神又开始错乱了的病态行为。净肉从医院出来以后就变成了另一个人，一个赵树叶根本不认识，或者说需要重新认识的人。他不再背诵毛著，也不再发呆，他和电视成了好朋友，整天守在电视机跟前，从早新闻一直能看到晚新闻结束，中间吃饭却从来不耽搁。他最喜欢看的节目不是电视热剧连播，也不是那些闹哄哄的综艺节目。他最感兴趣的是政论、评论、新闻、法治在线、今日说法之类的节目。

他也会在清晨、傍晚到外面散步，散步的时候不跟任何人说话，独自沉思着漫步前行，仿佛一个哲人或者傻瓜。谁跟他主动打招呼，他也会点头回应人家，态度还满客气、谦逊。偶尔他也会津津有味地站在一旁看别人在街边、公园里做千奇百怪的体育、文娱活动，但却从来没有参与、加入的欲望，仅仅是旁观而已，这种表现也让他既像一个哲人又像一个傻瓜。

有几天净肉趴在桌上写什么，用那光秃秃的左肘压着稿纸，吭哧吭哧写得很费力、很认真。他动笔写东西，是赵树叶结婚以来头一次看到，所以非常好奇，然而，每当她靠近，净肉马上就会用胳膊遮住纸张，眼睛满是拒绝。后来，当净肉拿着几页纸让她签字的时候，她才知道净肉是在写离婚协议书。让赵树叶大为惊讶的是，净肉的字居然写得格外工整、流利。她却不知道，净肉过去曾经是车间出黑板报的宣传员，练就的就是一手流利规范的行书，还会很多种美术字体。

净肉的离婚理由很模糊，也很合理：感情不合多年。为什么会感情不合，没有说明，也没有举例。离婚条件也非常简单：房子现金等等一切资产都归赵树叶，他什么也不要，他要的就是两个字：离婚。赵树叶看着那份书写工整、语句流畅简练的离婚协议书，懵过一阵之后，认定净肉绝对不是说疯话，绝对不是闹着玩，他是清醒的、认真的。

“你真的要离婚？”

净肉不吱声，脸上却写满了坚定不移。赵树叶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在她的心目里，离婚仍然是一件非常不幸、非常丢脸、非常让人看不起的丑事。

“为什么？”

净肉仍然不吱声，满脸的执拗上又增加了新的情绪，那种情绪不说赵树叶也能看得出来：轻蔑、敌意。

“你不说清楚为什么离婚，我不离。”赵树叶态度也很坚决。

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和儿子在净肉心目中担任的是什么角色。净肉恢复了清醒状态之后，很快就适应了清醒的生活，也恢复了清醒的人格觉悟和自尊需求，满足这种觉悟和需求的具体内容和现实指向，就是他不再接受赵树叶母子施加给他的欺骗和羞辱。电视，尤其是那些专门讨论法律和婚姻家庭问题的节目，让长期郁积在他心里的块垒有了消解的方法和渠道，那就是离婚、分手，跟长期蒙骗和羞辱他的赵树叶母子彻底、永远地说拜拜。为了那份尊严和公平，他自认为做出了最大的牺牲：放弃对家庭财产的任何要求，只要求给他自由，给他维护人格尊严的自由。

让他意外的是，赵树叶死活不同意在他拟就的离婚协议书上签字。按照他的预想，只要没有财产要求，跟他这个只剩下一只手的残疾人离婚，应该是赵树叶求之不得的事情，所以他不能理解，为什么赵树叶不愿意跟她离婚：“你为啥不离？”

赵树叶反问：“你为啥离？”

两个人就在这种没完没了的你为什么、我为啥的逻辑纠缠中绕不出来。再后来，净肉消停了几天，不再提离婚这个话题，赵树叶以为他那个劲儿过去了，也就松下心把注意力集中到生意上。万万没想到的是，她接到了法院的传票，净肉居然到法院起诉，要求跟她离婚。法院送来传票的时候，净肉就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电视，电视上正在播放专题节目《婚姻与家庭》。

在传票收据上签字的时候，赵树叶的手颤抖得活像风中的树叶，赵树叶三个字写得活象大风吹皱了的池水。

法院送传票的人走的时候，赵树叶第一次没有送客人，她已经懵了。整个过程中，净肉坐在一旁，就如一个冷漠的旁观者。事情发展到这一步，是赵树叶万万没有想到的，等到脑子有了思考的能力之后，她的第一个反应就是给儿子挂电话，她已经没有能力应对这个局面。对于她来说，走上法庭跟别人打官司就是祸事，因为离婚去打官司，对于赵树叶这样一个农村妇女出身的思维底子来说，更是匪夷所思。局面已经远远超出了她的掌控能力，她只好征召儿子回来主持大局。

儿子接到电话的第二天就回来了，没有带他的女朋友小蝌蚪，这给了赵树叶困窘当中一丝欣然，儿子确实长大了，确实很懂事了，知道家丑不可外扬，她不愿意让儿子的女朋友知道净肉在跟自己闹离婚，这件事情对于她来说，就是家丑。

儿子处理这件事情的态度和方式却大大出乎赵树叶的意料。他进门之后，先问净肉为什么离婚，净肉不说话，用眼睛乜斜他，他便问赵树叶：“妈，你真的不愿意跟他离婚？你还爱他？”

儿子这么问，让赵树叶面红耳赤，瞠目结舌。爱这个字对于赵树叶来说，意义含量跟流氓话差不多。况且，她从来没有想过爱或者不爱这个问题，两个人结婚了，就要在一起过日期，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她的概念跟江湖黑帮差不多。她却从来没有怀疑过自己的观念有什么地方不对。

“我不知道。”赵树叶面对儿子只能这么说。

儿子说：“两个人在一起感觉幸福，就在一起，不幸福，就分开，这很合理。”

赵树叶脱口而出：“离不离不重要，我要的就是为什么离，枪毙挨刀子也总要给个明白话啊。”

儿子看净肉：“你说，为什么要跟我妈离婚？”

净肉仍然没说话，眼神却让人觉得像冰、像火、像刀子。

儿子对赵树叶说：“那就到法庭上让他说清楚，法庭上他不说清楚，人家不会判决。他的离婚原因，我也非常想知道。”

这个时候净肉突然冒出来一句，话是对着穷人肉赵洪说的：“你最好别知道。”

儿子愕然追问：“你什么意思？我有权利知道。”

净肉却又不说话了，梗着脖子满是一副打死我也不说的劲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