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浪子

这是一间空旷的房间,除了一张可以升降的病榻,一张看上去很舒适的靠椅,几乎没有任何装饰和用品。房间的墙壁是暗白色的,清洁却不耀眼。那个号称全国最著名的心理学家陈教授,用微笑迎接浪子。浪子真的有点佩服他爸爸了,他爸爸不知道用了什么办法,居然真的把那个全国闻名的心理学权威陈教授给弄到鹭门来了。说是弄,因为浪子实在想不透,他爸爸到底是用什么方式,花了什么代价,才能让这位陈教授屈尊移趾驾临鹭门。以他的人生经验猜测,最大的可能还是通过关系,然后花钱,关系加钱,才请到了这位陈教授。靠权力,他有自知之明,他爸爸的权力还没有延伸到北京。

陈教授没有穿白大褂,很久以前那一次,浪子在北京看他的时候,他穿的是一身白大褂,看上去就像一个不得志的老医生。那一次,陈教授刚刚听完他的自述,就断言他有“恋母情结”,这让浪子对他的医术嗤之以鼻。浪子并不是一个没有文化知识的街头混混,更不是一个文化程度不高只能靠出卖体力糊口的进城务工人员,他对自己有起码的认知能力,他相信,即便是无法自主控制的潜意识、难以言传的情感趋势,他都不会有什么恋母情结。所以,当时他拒绝了这位陈教授对他进一步实施心理矫治的要求。

陈教授长得很体面,红光满面,秃、凸有致的颅顶就如显示智商的展台,金丝眼镜镜片很薄,显然他并不很近视。他穿了一套藏蓝色西装,脖子上那条暗红色的领带跟藏蓝色的西装很合拍,看上去往高档处想,像接见外宾的官员,往低档处想,像二婚新郎。

陈教授微笑,跟他握手:“欢迎你来跟我聊天,我们见过。”

浪子有点紧张,也有点局促:“谢谢您,我们是见过。”

陈教授首先道歉:“那一次我们的谈话有些轻率,请你原谅,今天我们作为朋友,做一次建设性的漫谈,我不是医生,你也不是病人。”

浪子经历了那一切之后,躁气、傲气和骄气已经大大消减,诚心诚意的谦虚:“请陈教授帮助我。”

陈教授让他躺到那张**,搬过那张很舒适的靠椅坐到了他的身侧,然后对他说:“放松,放松,身体放松,大脑放松,什么也不要想,想象你正躺在蔚蓝大海的金色沙滩上,阳光明媚,微风佛面……”

陈教授的声音平和、低沉、缓慢,浪子逐渐进入了恍惚、蒙眬、松弛梦幻状态。他好像在浮云中飘**,又好像在睡梦中沉浮,似乎有人在向自己询问着一些问题,又似乎询问问题的正是他自己:“你爱你的父母吗?”、“你爱你的爸爸吗?”、“你爱你的妈妈吗?”、“你在童年记忆最深刻的一件事情是什么?”、“你回忆一下以前最讨厌的事情,为什么会最讨厌这件事情……”

浪子觉得自己还在童年时期,父亲用自行车驮着他,自行车的横梁上放着一个自制的鞍座,父亲是从托儿所或者小学校接他回家。到家了,父亲连他带车一起扛了起来上楼,他坐在车梁上,却一点也不害怕,因为他确信,父亲绝对不会让他从车梁上摔下来。到了家门口,父亲把他连车一起放下地,一手扶着车,一手去开门,这个时候车子却倒了,他跟车一起摔倒在地……

父亲手忙脚乱的抱他、扶自行车,他摔疼了,大哭起来,母亲出现了,母亲接过他,责骂父亲:“你能干啥?看把儿子摔的,给你说了多少遍,让你分两次,先把儿子送上来,再下去扛自行车,你就是头猪说这么多遍也忘不了。”

父亲嘿嘿笑着:“我去给你扛车子。”然后转身下楼……

他在父亲和母亲的房门外站着,心里满是莫名的恐惧,时间次序到这里有点混乱,好像奶奶死了,又好像奶奶还没有死。他对奶奶并没有什么清晰的认识,只知道奶奶是父亲的妈妈,而印象最深的却是父亲带着他给奶奶守灵,奶奶躺在一张**,像一截干瘪的树干,气息全无,有很多人来给她鞠躬,从那些人的对话中,他知道,奶奶死了。再后来,奶奶就不知道被送到哪里去了,但是,死亡的阴影却留在了他的心里,他不知道死是怎么回事,却知道,死很可怕,死就是永远也找不着了。从那以后,每天晚上他都很害怕,莫名的害怕,害怕了,就想找爸爸,无论是本能还是理智,都告诉他,只有爸爸才能让他不害怕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事情。

不知道是因为奶奶死了他害怕,还是奶奶并没有死而是因为别的原因,时空关系有点混乱,反正那天晚上他特别希望能够和爸爸呆在一起。

他推开了爸爸妈妈的房门……

浪子已经进入了深度催眠状态,正在按照陈教授的引导重温他的童年。这个时候,陈教授按下了安放在座椅扶手上的呼唤铃,随即,治疗室的门被轻轻推开,浪子的爸爸三七开和妈妈姜鲁敏蹑手蹑脚走了进来,三七开有点惴惴不安,悄声屏气地问:“这样不好吧?”

陈教授对他们说:“心理治疗,尤其是孩子的心理治疗,需要父母的协助,不论他说出什么,做出什么,你们都要当作病源症状,需要你们做什么,我会告诉你们的,你们现在要做的就是倾听。”

三七开和姜鲁敏悄悄地站到了一旁,不知道为什么,两个人心脏扑通通跳得凶猛,好像儿子病危正在抢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