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吕仙梦乡
第一个倒霉的是刘魏。那时,他正在山西太原的一家店里休闲。一个花枝招展的小姐正悄悄地和他商量着“敲小背多少钱、敲大背多少钱”,两名警察突然闯了进来,要把他带走。刘魏高声嚷嚷,说是在“正常娱乐”,不愿去。警察告诉他,说他们公司的一个项目出了问题,要他回去协助调查。走到门口,他还恋恋不舍地回过头来,又看了看那小姐的**肥臀。
到了派出所才知道,原来是河东省常务副省长蒲承德的事把他给牵扯了,他提出要走人。派出所很快找到了一个治安方面的理由要扣留他。刘魏无奈地说:“你们要整我,什么理由都能找出来。”
和所有的涉案人员一样,刘魏到办案点后,也像茅坑里的石头样又臭又硬了好一段时间,借调来的办案人员敲打了一次又一次,都敲不出结果。
张北和老郭一起赶过来,和其他办案人员一起分析案情,寻找案件突破口。
两人在看了前段的一些讯问笔录后,进去和他谈了起来。
“据蒲承德和他的秘书江涞源交代,他们曾经帮你介绍过不少工程,替你谋取了不少好处。”张北试探性地问道,“现在,我们想请你自己说说看,你究竟在他们的帮助下拿到了哪些工程,得到了哪些好处?”
“我没有拿到什么工程,也没有拿到什么好处。”刘魏冷冷地道。
“不要封口封得那么快,那么死。”张北推了推眼镜,很不满意地道:“我们代表中央纪委找你谈话,你一定要实事求是。现在,蒲承德已经被中央纪委‘两规’了,他的问题已经基本查清,等待处理了。希望你认清形势,不要再千方百计地维护他,维护他对你没有好处,没有前途。”
“我不是维护他,实在是没有拿到什么工程。你们中央纪委办案,总不能让我说假话吧?”
“一定要我们把那些工程一个个都点出来吗?”张北怒道:“我们不是不掌握,都已经调查过了,完全掌握了。现在是要看你的态度,希望你配合我们调查。”
“那你就点吧。我自己都不清楚,你们怎么会知道呢?”
刘魏以为这些都是办案人员有意套他的话,他估计蒲承德和江涞源都没有交代。
“那个吕仙梦工程是怎么回事?”张北意味深长地说,“这个工程不小啊,你赚得会少吗?”
“没什么赚到。”刘魏很不情愿地说,“这个工程,我是亏本的。”
“你耍什么滑头!”老郭突然一拍桌子,把刘魏吓了一跳。“刚才还是什么工程都没有拿到,现在我们点出了吕仙梦工程,你又说没有赚到!你究竟拿到多少工程,赚到多少,全部给我从实招来!”
这个老郭的讯问法,与中央纪委完全不同,似乎更近似于基层公安的手段,火力很足。
火力一足,刘魏还真有些胆怯,似乎害怕老郭会上来掌嘴似地,只好把头低了下来,侧过脸来看着他们,说:“我是找过蒲承德和江涞源,在江涞源的介绍下,我去拉过一些工程。但是,确实没有什么利润。”
“总共拉了哪些工程?”张北问。
“江涞源介绍了三个工程,一个是薄州市热电厂工程,一个是汉武岛地皮开发的事,这两件都没办成。只有吕仙梦工程办成了,但江涞源只是牵了线,最后是我们公司参与投标后中标的。一起参与投标的有五家公司,我们公司实力雄厚,编标编得好,所以中标了。但是,这个工程也不应该完全说是江涞源介绍的结果,我们自己付出努力的成分更多一些。”
刘魏总想把问题说得轻巧一些,特别是把工程的事尽量与江涞源和蒲承德扯得远些。似乎蒲、江二人现在成了瘟神,谁沾上谁就会被顽固的病菌给击倒、蚕食。
“吕仙梦工程为什么会赚不到钱啊?”张北说,“据我们所知,粮库工程是国家投资的,利润很丰厚,为什么到了你的手上,就变成亏损啦?”
“你们整天坐在办公室里,怎么会知道我们搞工程的有多辛苦。”刘魏不停地吐着苦水,似乎被办案人员推进了痛苦的记忆。“现在的建设工程,与早些年相比,已经有天壤之别了。以前的利润至少有百分之二三十,现在竞争激烈,最多也只有百分之五至十了。在这百分之五至十当中,我们投标要编标,比以前增加了编标费;为了增强竞争力,聘请了很多技术骨干加入施工队伍,工资开销大增。至于请客吃饭,比以前开销更多。管工程项目的菩萨很多,什么建设局、国土局、环保局,县乡村三级政府,等等,哪一路菩萨都不能得罪。我们本想赚个几万块钱花花,可到头来一算,不但没赚,反而还亏了一百多万。”
“听你这么一说,我还真同情你啊?”张北胡乱地安慰道,“那我再问你,你有没有给蒲承德和江涞源送过钱呢?”
“老实说啊,说老实话啊。”刘魏做出一副很老实很本分的样子,看了看两位,说:“本来,我是想送些钱给他们花的。原先我的想法是,从利润中拿出两三万,送给他们,好让他们继续帮助我拉工程。如果赚了十万,我就拿出两三万来,送给他们花点,有钱大家花嘛。可你们想想,结果我不但没赚到钱,反而亏了一百多万,我要再送他们钱,那不是雪上加霜,更加惨不忍睹了吗?就算我愿意送,我们公司上上下下的人,哪个愿意送呢?我可不是一把手,我只是公司的副经理,是副的!”
既然问不出什么个所以然,只好暂时作罢。
走出房间,老郭拍了拍张北的肩膀,轻轻地说:“这个刘魏,看起来没怎么说实话。不是我瞎推理,他可能觉得,如果说赚到钱了,对自己肯定不会有好处,说不定还会要他把赚到的钱退出来,那可是比割他的肉还难受的事。所以,他的这些话几乎都不可信。”
“那怎么办?”张北挪了挪眼镜,斯文中透出一股狠劲:“要不你出面让他吃点苦头?你们检察院……”
“别别别!”老郭很不以为然地道:“你别把我们检察机关看得那么粗,现在不论是纪委还是检察院,日子都不好过,大家都得依法办案、文明办案。领导临走前刚在会上说过,要大家认真学习‘7号文件’呢。”
“哟,看不出来啊,进步挺快的嘛。”张北笑道,“‘7号文件’里有说过文明办案吗?”
“那当然了,主要内容就是讲文明办案的。”老郭认真地道:“要‘尊重被调查人的人格,坚持文明办案。不得以讽刺、挖苦等方式对被调查人进行人格侮辱。不得对被调查人打骂、体罚或变相体罚。……保障被调查人的休息权利。’我可是仔仔细细学过的呀。”
“真没想到啊,老郭,综合素质明显提高嘛。”
“你以为这也能考倒我啊?”老郭也笑了,道:“别看我平时不怎么爱学习,我要真学起来,未必比你这个博士差。”
“这我相信。人都是被逼出来的嘛。我要不是想找个好工作、谋个好差使,何苦要读什么硕士呀,博士呀?”张北指了指鼻梁上的眼镜,夸张地说:“读书可真苦啊!你看,我的两只眼睛就这样活生生被糟踏了。再瞧你,年纪比我大一截,却还长着一双千里眼,你不知道我有多羡慕啊!”
“你这是吃在碗里,看在锅里。”老郭继续开玩笑道:“不是我瞎吹牛,要是我老郭有你这顶博士头衔,那浮江省的检察长,可就轮不到其他人啦!”
两人笑过一阵后,张北又想到了刘魏,便认真地道:“老郭,你看看,下步应该从哪里入手好呢?”
老郭想了想,道:“这事不能急。不是我那个啥,我看还是得围城打援,换个地方进攻。”
“这次的围城打援,怎么围?怎么打?”
“刘魏不是说这项工程没赚钱嘛?我看很可疑。我们不如到工程实地去一趟,再请有关专家论证一下,看看究竟有没有利润。等我们拿到证据后,再给刘魏施加压力,迫使他老实交代。”
“我看可行。”
张北立即与当地纪委取得了联系。在他们的陪同下,大家一同赶往吕仙梦。
“这个地名也怪了,干嘛叫吕仙梦呀?”一上车,老郭就问当地纪委的林常委。
“会不会跟那个什么吕洞宾有牵扯啊?”张北推理道。
“对啊,这个吕仙就是吕洞宾啊。”林常委介绍说,“说吕仙梦你们不一定知道,说黄梁梦,你们就都清楚了,其实是同一个故事。中国最早的小说不是从唐朝的什么传奇开始的么?这个故事就是个传奇小说。说的是唐开元年间,有个读书人卢生进京赶考后名落孙山,闷闷不乐,垂头丧气。在回乡途中,他经过了我们这里,在一客店里遇见了吕道士,卢生向道士诉了苦,道士便拿出一个枕头让他枕上。卢生靠枕而卧,很快进入梦乡,不但娶了美貌妻子,还中了进士,一步步升到了宰相。有一天,他被奸臣诬谄谋反,要把他拉去砍头。他后悔当初不该入仕,还不如过做一个平民百姓安耽。一惊醒来,发现睡前的一切如故,吕道士仍坐在旁边,店主人蒸的黄粱米饭还没熟呢!”
“故事是从小就听说,原来说的就是你们这儿呀?”张北有些恍然大悟,“人生真是变幻莫测啊。今天再一次听这个故事,感想又多了一层。”
“这里原先根据传奇小说而建有一个吕仙祠,改革开放后兴起旅游业,这个乡就改名为吕仙梦乡了。”林常委笑着说,“吕仙梦乡经济还算发达,本来可以撤乡建镇的,但是,很多人觉得吕仙梦镇还不如吕仙梦乡好听,‘吕仙让大家进入梦乡’,听起来比较浪漫,也很吸引人,所以一直就没有改镇。”
边说边笑,车子很快驶入吕仙梦乡,来到吕仙梦粮库门口。
在一幢办公楼附近,眼前立即呈现出锅炉般齐齐耸立的建筑群,看上去很特别。
张北是北方人,以前看到过类似的建筑,只是规模没有这么大。可老郭是南方人,从来没有见过这种玩意儿。他忍不住问林常委:“这种高高的炉子,是用来储粮的?”
“是啊,这就是筒仓。两个连在一起的,高12米,叫做12米两连体筒仓。”林常委用手指着说,“我们河东离首都近,像这样的粮库可不少。吕仙梦粮库属于国家重点工程,因为上面抓得严,工程质量也不错,还是省里的优质工程哩。”
粮库主任也出来了,介绍说:“这样的连体筒仓,现在越来越多了。其他地方,还有六连体的呢。”
老郭看到两个筒仓连住的中间部位,安装着铁梯,就问能不能上去看看。粮库主任点了点头,他就像只猴子似地,迅速爬了上去。到了筒顶,他兴奋地向下面挥了挥手,还“噢噢噢”地喊。
张北指着老郭大笑,对林常委说:“瞧,这个南方人!瞧,这个老郭!见到咱们北方的好玩意儿,竟然高兴得像个孩子!”然后,对老郭喊道:“老顽童,玩够了吧?快下来吧!”
当专案组成员与当地纪委干部一起在会议室里坐下来后不久,县建设局、国土局等相关部门的领导也都赶到了。县招标办的汤主任脸黑黑的,看上去不像个学建筑专业出身的干部,反而像个很霸气的村长。可是,一谈起招投标工作,他的专业知识很快就让大家对他刮目相看。他从“预浇”谈到“现浇”,从“工程量清单”谈到“报价策略与废标条件”,从“公开招标”谈到“邀请招标或议标”。在座的干部们,不知不觉听了一堂建设工程招投标课。
“按照《招投标法》规定,吕仙梦粮库工程显然是应该公开招标的。可是,上面领导打了招呼,说这个工程是国家重点工程,要求我们采取邀请标招或议标的方式进行招标。”汤主任对当时的招标情况还记得非常清楚。“我说,议标肯定是不允许了,如果要搞邀请招标,那就要拿出相当充分的理由,同时,还要拿出县政府办公会议纪要,这样我们才能说服所有的建筑施工企业,否则,大家又会说我们招标办不公正,说我们暗箱操作。”
“这么说,这个工程最后是搞了邀请招标?”张北似乎也知道一点招标知识。
“对,后来县政府还真的为此召开办公会议,并给我们发了纪要,理由是说这个工程涉及到战备安全方面。于是,我们就搞了邀请招标。”
“邀请招标和公开招标有什么区别?”老郭听得云里雾里,但他非要搞明白不可。
“《招标投标法》第十七条规定,招标人采用邀请招标方式的,应当向三个以上具备承担招标项目的能力、资信良好的特定的法人或者其他组织发出投标邀请书。”汤主任继续介绍道:“邀请招标是招标人以投标邀请书邀请接待室的法人或者其他组织参加投标的一种招标方式。这种招标方式与公开招标方式的不同之处,在于它允许招标人向有限数目的特定的法人或其他组织(供应商或承包)发出投标邀请书,而不必发布招标公告。因此,邀请招标可以节约招标投标费用提高效率。但它的风险也很大,特别是在我们国家的邀请招标中,招标人有可能故意邀请一些不符合条件的法人或其他组织作为其内定中标人的陪衬,搞假招标。”
“这个招标人究竟是谁?”老郭继续问。
“因为是省重点工程,资金也是省里下拨的,市里县里也出一部分。所以,招标人主要是省发改委。”汤主任说。
“也就是说,省发改委主持的工程招标,需要你们县招标办来招标和监督?”张北忽然有了个问题。“你们县里会不会感到有些压力?”
“多少有一点。”汤主任说,“特别是省里说这个工程是有人打了招呼的,涉及到战略安全方面的问题,再加上县政府会议的支持,所以我们招标办只是走了个程序,最后这个工程是顺利地由河东省第二建筑公司石家庄分公司中标的。”
“那你知不知道,在石家庄分公司来投标的同时,其他几家都是他们自己找来陪标的呢?”老郭觉得问题可能比较严重。
“那我们肯定不知道,也不敢说。”汤主任笑了笑,黑黑的脸上泛出了紫红。“如果我们知道,当然会及时监督的,但我们那个时候真的不知道。一直到现在,也没有人举报过。”
“这个工程的利润率高不高?”张北提到了要害问题。“会不会亏损啊?”
“那不可能。绝对不可能。”建设局、国土局的领导,一起摇了摇头。
“因为是省重点工程,资金相对比较充裕,拨款也比较及时,没有任何拖欠行为。”还是汤主任最了解这个工程的情况。“当然,因为上面要求创优,在质量上把得也比较严,可能利润率也会适当少低一点,但肯定不会低很多。”
“那么,利润大概会有多少?”老郭问。
“这个不太好说。应该看了详细的造价清单、各种费用清单才知道。”汤主任说,“现在建设工程的利润比以前降低了不少。不过,国家投资的工程,利润仍然比较高,至少还保持在百分之一二十以上。”
“这个工程总投资多少?”张北问。
“好像是五百多万。”汤主任道,“对了,在吕仙梦乡造的粮库,不是一座,而是两座。全部加起来,总投资应该超过一千万了。”
“这么说,利润应该有一两百万了?”张北问。
“如果没有特殊情况,一两百万应该没问题。”
汤主任回答时,其他领导也都点了点头,说“没问题”。
根据汤主任和其他领导的建议,张北和老郭在回到金家庄后,又找到河东省建筑工程公司石家庄分公司了解情况,公司的账目进一步表明,总的利润是比较可观的,不在两百万之下。当然,由于刘魏到这家分公司任职既有聘用性质,又有挂靠性质(拿高额分成),他个人具有较大的灵活性。所以,究竟他赚了多少、开支了多少,一时很难算清楚。
接着,他们又到河东省发改委进行核实,找分管这项工程的副巡视员卢龙。听说中央纪委的人找他,卢龙非常惶恐。他承认,吕仙梦粮库工程是他介绍给刘魏去做的,主要原因,就是常务副省长蒲承德打了招呼,他不敢得罪,所以努力帮他们从中撮合。而且,除了吕仙梦的两座粮库外,他还帮刘魏介绍了其他工程。至于利润情况,他并不知情。最后,他诚恳地说:“我敢向中央纪委保证,我自己没有拿过一分钱。”
有了这些口供和旁证,张北和老郭就有了底气。他们找到刘魏后,狠狠地批了他一通。
“你这个刘魏,很不老实!竟然敢欺骗中央纪委,胆大包天了你!”老郭一边骂一边用那只大茶缸敲击桌子,茶水一缕一缕**到桌子上。“告诉你刘魏,你再不老实,我让你把每个工程赚到的利润,统统作为非法所得上缴给中央纪委,由中央纪委统一上缴给国家财政。”
“我真没赚到什么钱……”刘魏说话的语气迟缓了好多。
“还敢胡说!”老郭站了起来,两手叉腰,猛喝道:“不是我瞎推测,这一切都有实打实的证据。光吕仙梦两座粮库,你就赚了两百万,你以为我不知道?还有别的工程呢?你全部一一给我招来!”
“郭处长!”刘魏开始惶恐。“我想请教一下,如果我交代了,你们是不是要真没收我的钱?”
“那得看你的态度!”张北在一旁插道。不过,狠劲比老郭要逊色些。
“要想不上缴,还得我们俩替你说好话。”老郭严肃地道,“我们有两个条件:一,蒲承德帮你拉了多少工程,让你赚了多少钱,全部要交代清楚。二,你为了感谢蒲承德,前后一次次总共送给他多少钱,全部说清楚。”
“其实也不多,最多一次,也就送了50万。”刘魏慢条斯里地说。
“对了,这个态度有希望!”老郭表扬道:“下面把具体的情况,仔仔细细,一丁一点,全部给我说一遍。”
在老郭和张北的启发下,刘魏又回到了从前时光,从黑河说到河东,从金家庄说到吕仙梦。
对他来说,蒲承德就是他的大贵人,就是他的财神爷,就是他的吕仙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