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无心比干
可能真是久未安睡的缘故,这一觉就睡到八点多,窗外的阳光都艳艳地射了进来。
眼睛被光线所刺,江涞源忽然惊醒,睁开眼睛问:“我怎么会躺在这里?”
“这是你家里呀?”宁晋平静地回答。
“是啊,我不是被‘两规’了吗?怎么又回家了?”
“你昨天自己回来的,傻瓜!”
“对了,想起来了。”江涞源的眼神里又闪现出一片忧郁,“专案组让我回来休息,白天还要去继续谈话。”
“今天晚上还能回来吗?”
“只要我配合办案,以后每天都可以回来。”江涞源说,“要想天天回来,我就得把老板的事说了。”
“别犹豫了,你就畅畅快快地都说了吧。”宁晋劝道,“看你憋得这么难受,我心里也跟着难受。天天这么憋下去,没病都要憋出病来。我们全家,还指望着你呢!”
“我就是怕对不起老板,人不能没有良心啊!”
“这也怪不了你,要怪就怪你们老板自己。”宁晋道,“中央纪委既然已经动手查了,谁都瞒不住,掩盖不住,查清他的问题是迟早的事。与其做他的‘殉葬品’,不如早一天跳出坟墓。你还年轻,还得好好活下去啊!”
江涞源觉得宁晋的话说深沉得奇怪,问:“这几句这么有水平?谁教你的吧?”
“对啊,就是那个齐主任。”宁晋眼睛清澈明亮地道,“他昨天来找我谈过了,让我劝劝你,把眼光放远一点,让你分清利弊,认清形势,别跟着你们老板一起毁了,还连带着把我们这个好好的家也给毁了。”
“唉!”江涞源又叹了口气,“做人真难哪!我连死的心都有!”
“你要死了,我跟着你死!”宁晋突然过来,温柔地说:“我曾发过誓,一辈子爱着你,随着你,我真的愿意随你一道去死。可你想过没有,还有儿子呢?他可还是个孩子,那么天真的一个孩子。你忍心让他孤零零一个人留在世上吗?为什么?就为了你那个老板?就算你老板对你再好,再有恩,也不能让我们一家三口去陪葬吧?”
“你咋说得这么狠?我心痛啊!”
“就算你愿意陪葬,我也愿意。可是,有什么意义呢?毕竟不能把他救回来,不能把他的命换回来。已经到了这一步,你该醒醒了,别往一条道上走到黑。回来吧!”
江涞源穿好鞋,走到门口,宁晋倚着门,深情地说:“晚上还都等你!”
下得楼来,江涞源不停地往回张望,看看自己住的这幢楼,自己家的阳台,阳台上的衣服,还有那些花草。他都非常熟悉,非常爱恋。他告诉自己,如果继续与专案组对抗,可能就不能回来了。他得把这里的一切都铭记在心里,下次回来的时候,可能就是十几年以后的事了。那个时候,家还在么?阳台还在么?花草还在么?宁晋还在么?儿子还在么?
房子肯定还在,只是变旧了;阳台还在,里面空空洞洞了;花草换了主人,或者都枯死了;宁晋改嫁了,她将被另一个男人所拥有。我的天,还有儿子,将跟着母亲和继父生活着,他会过得好吗?会幸福吗?
“不不不!”江涞源摇了摇头,走出了小区大门。
这天上午,齐隆尧的态度非常好,老郭和张北看到他,也都客客气气的。还有那个由大名,居然端了盘水果来,给他增加营养。
江涞源用牙签擢了一片吃,吃到一半,就吃不下了,眼睛红红地,泪水止不住地要往上涌。
“生不如死啊!”他长叹一声道,“反正横也是死,竖也是死。左右都不是人。干脆,我也就成全你们,今天就都说了吧!”
“这样就好,这样就好。”齐隆尧眨巴着眼睛,心里乐得快开花。他把右手伸到后面,做了个写字的动作,让大家做好记录准备。
老郭坐在一旁观察,而张北和由大名则早已准备好了纸笔。
“我们老板的事,我并不是全都知道,其实我也只知道一部分。”江涞源说。
“没关系,知道多少说多少。”齐隆尧说,“你回忆一下,那些企业主送给蒲承德的钱,哪些是经过你手的?或者你知道的?你重点说说。”
“我经手过一部分。比如,蒲曲阳弟弟蒲曲周在北京期间,为我们老板开支了不少。我记得大约有四五次,我们老板急着让我找他拿钱。每次,蒲曲周都给一两万或两三万,这些钱都是由我转交给老板的。对了,还有一次出国前,老板到处找美元,那次我打电话给蒲曲周帮忙,他送了三千美元过来,也是我转交的。”
“其他还有吗?”
“没有了。”
“除了蒲氏兄弟,还有其他企业主呢?”
“其他还有,有个姓王的,叫王无极,是深圳南事顺公司董事长。他也给过钱?”
“怎么给的”
“那年出国前,王无极给我两千美元,让我转交给老板。另外,老板的房子要装修,也让我找他要过钱。王无极提供大约五万块钱,我都用于帮老板买空调、买家具了。”
“还有呢?”
“还有一个李正定,是河东蓝火星公司的董事长。老板要我替他去看望河东在京的老同志,让我找他要钱。他曾经给过我三万块钱,我买了些礼品,分别去看望了这些老同志。”
“接着说。”
“另外还有个叫李迁安,生意做得比较成功。他是河东唐帝实业公司以及其他三家野生动物园的董事长。他和我们老板其他方面的交往我并不清楚,但是有一次,我记得老板让我去昆明买宝石,曾经让我给他打电话要过钱。李迁安给了我两万块钱,我帮老板去昆明买了宝石。”
“买宝石干什么?”
“不知道,反正是我们老板让买的,买来后就交给他了。”
“其他还有吗?”
“嗯,还有。说起买宝石,我又想到了刘魏。这个人生意做得不大,但和我们老板的关系比较久。他是河东第二建筑公司金家庄分公司的副经理。有一次,他也给我两万块钱,我又去了一趟昆明,帮老板买宝石。另外,刘魏还给过一次三万块钱,是那年春节前,老板说要我替他去看望在京的老同志,我买了礼品去看了。这和上次李正定给的三万块钱的用途,是一样的。”
“还有吗?”
“另外还有一个叫邢鹿泉的,是金家庄枣产品公司董事长。他常来找我们老板办事,有时候也孝敬一些购物卡什么的。但大的数目,我并没有经手过。至于其他一些联系密切的企业主,我想没有了。”
“你再想想。”
“真没有了。”
“不用急,你那你想到了再说。”
等齐隆尧的问话告一段落,张北和老郭又上了。他们一左一右,要求江涞源把刚才谈到的一些问题再细化一些。比如,把他们和这些企业主的交往前后,每次要钱送钱的具体细节,拿了钱之后如何一次次花钱的情况,等等,全部谈一次。
谈完以后,张北把做好的笔录交给江涞源看,让他签字并按上手印。
这时,由大名拿了一刀笔录纸过来,让他把整个情况简要回顾一下,算是写个自我陈述,有点回忆录的性质。
齐隆尧轻眨了一下眼睛,对江涞源道:“今天表现很好,别着急。你先吃点东西,休息休息。休息好了,再好好想想,把具体的一些细节通过你自己回忆的角度都一一写下来。”
江涞源点了点头。一行人就都出去了。
齐隆尧把点上的情况,分别向诸赤城主任和分管领导作了汇报。两位领导都很高兴,把齐隆尧表扬了一番,让他把工作做细做实,争取取得更大的突破。
“好啊,来来来,大家边吃边谈!”
因为今天谈话谈得久,工作人员已经把饭菜都送到房间来了。老郭肚子饿,第一个打开饭盒,猛吃起来。由大名年纪轻胃口好,捂着肚子说,“我的肚子也早提意见了。”
“别急别急!”张北博士从床底下找出一瓶白酒来,对大家说:“今天是特殊的日子,我们每人喝点。”然后,把目光对着齐隆尧。
齐隆尧眨着眼睛,笑道:“你个‘酒博士’,中午的禁酒令又忘啦?”
“今天不是特殊日子吗?弟兄们都干得不错,案子突破啦!”
“好好好,今天哥儿们高兴。”齐隆尧把眼睛都笑歪了,道:“我就放你们一码,大家都喝一口,当我没看见。”
“那怎么行?”老郭倒了一杯酒递给齐隆尧,道:“要论今天的功劳,还不是你最高么?你得带头喝这一杯啊,要不,我们怎么好意思喝呢?”
“不是我不喝。”齐隆尧道,“医生不让我喝。”
齐隆尧看了看大家,一个个表情有些特别。就端起酒杯道:“不瞒你们说,我的酒瘾也上来了,今天就破个例——‘酒肉穿肠过,纪律心中留’啊!”
见领导带头,上行下效,个个都动起手来。“酒博士”张北的眼镜片厚,平时视力不佳。可有了酒作伴,今天的动作相当敏捷灵活。一块肉一杯酒,一筷子连着一筷子,几筷子下来,已经二两酒下去了。“啊!好酒——突破啦!好酒!”听他那喊声痛快声,似乎干了一件很了不起的事。
由大名的酒量最小,但脸第一个红了起来。借着酒劲,他向齐隆尧副主任请教道:“齐主任,你说这个案子的突破,我们主要靠的是什么?”
“准备写报告文学啊?”边听边眨眼睛的齐隆尧,美美地笑道,“你不是法学硕士嘛,对文学也感兴趣啊?”
“积累!”张北举起手指,像个老师似地鼓励着学生:“大名,积累很重要。多积累素材,对写论文、写纪实,都是很重要的。我们大名——大名这娃,开始懂得积累了!”
“要说怎么突破这个第一步,确实非常难,也很有感慨。”齐隆尧像答记者问似地,挤着眼说,“但是我想,关键还是我们中央纪委这块牌子硬,我们手里拥有的党纪条规硬,再狡猾、再顽固的腐败分子和涉案对象,迟早总是要向我们缴械投降的!”
“这是往大处说了。”由大名听了很不过瘾,他最想知道的是其中的技巧。“如果从小处说呢?我们专案组是不是采取了什么办案策略?在战略战术上有什么讲究?”
老郭笑了,点评道:“问到点子上了。齐主任,他想学学你的办案技巧。”
“是该学,要不,将来怎么成长,怎么独当一面啊?”张北鼓励道。
“具体的技巧,当然有,你们也都知道啊?还要我来总结吗?”齐隆尧笑道:“开始那阶段,你们北上黑河取证,老郭把它叫作声东击西、围城打援;后来我们见江涞源仍然顽抗、不见棺材不落泪,就又出了一招,叫作——亲情牵制。”
“亲情牵制?”由大名不太理解。
“这一招不是我的发明。”齐隆尧自嘲道:“我哪有这么大的能耐呀?这都是中央纪委和全国各级纪检机关办案的老前辈们发明的。他们在一次次的办案实践中,已经反复运用,屡试不爽啊!”
老郭笑了,道:“这一招还真管用,不是我乱夸,好招法啊!人哪,就是离不开个情字!”
张北又喝了一杯,咏道:“天若有情天亦老,月若无恨月长圆哪!人,都有七情六欲,有七情六欲者才谓人。人间最美是情,最可恨的也是情。因为这个情字,人要犯错、犯罪,人要堕落、腐败,而且还容易被纪委抓住把柄。”
老郭笑道:“经济学家今天不谈经济学,谈起文学和情爱学啦?”
齐隆尧道:“再喝几口,可能就会谈起心理学、生理学啦!我们张北可博学啦!”
由大名在一旁忍不住笑了,“但是!”大家看了看他,他又没说出。
“你们以为我喝醉了吗?就这点酒,能算是中央纪委的水准?”张北挤眉弄眼地道,“我今天,不能多喝。等到蒲承德开了口,整个案子彻底突破了,那个时候啊,嗨,那个时候,我再——”
“海海地喝个够!”大家齐声叫道。
大家喝着聊着,时间过得飞快,已经靠近下午三点了。
突然,江涞源房间的看护人员跑过来报告:“不好了,房间里有情况!”
“什么情况?是自杀吗?”齐隆尧第一个念头就是想到了“自杀”。要知道,对于纪检系统办案来说,出现“自杀”简直是地震;如果“自杀”成功,那整个案子前功尽弃不说,纪委的形象将受到重大摧毁,办案人员注定会受到严重的处分!
“不是自杀,但是,好像是自杀,不,不是!”看护人员心里着急,一时表达不清楚。
“究竟怎么啦?快说!”齐隆尧领着大家一边往外走,一边凶狠地问。
“他一边哭一边撞头,说是死了算了!”被齐主任一骂,看护人员忽然就说出来了。
听到这里,齐隆尧好受了些,问:“现在他旁边有人吗?”
“有。”看护人员说:“另一个看护的在里面劝他。”
“好的,你马上回去,继续劝劝他。”
说完,齐隆尧走到监控室,仔细观察江涞源的情况。
在监察屏幕上,江涞源对着桌子上的笔录纸,嚎啕大哭:“老板啊,老板,我对不起你啊,我不是人啊!我生不如死啊!”
齐隆尧问监控室的人道:“这样有多久啦?”
“有三五分钟了。”对方回答:“他看上去情绪有些失控,而且是突然暴发的。”
齐隆尧一边抓着头皮,一边在屋子里很快地转着。这时,屏幕上的江涞源继续哭道:
“你对我恩重如山啊,老板!”
“我忘恩负义、狠心狗肺啊,老板!”
“我不忠不孝、没有人性啊,老板!”
……
江涞源边哭边喊,声嘶力歇地把脑袋往墙上撞去。好在旁边两个看护人员很尽职,拼命把他往后面拉,一边拉一边劝他“冷静些,别冲动”云云。
齐隆尧两手撑着监控室的椅背,注视着江涞源的一举一动。
当张北、老郭、小由他们走上前来想说什么时,突然发现,齐隆尧的眼眶里擒满了泪,细细的泪丝儿不时往地板上落。
“忠心哪!也是一片忠心!”老郭说。
“既是忠心,也是逆心,说不清楚啊。”张北评论。
“我看了,心里实在难受。”齐隆尧背对着大家,深情地说:“干我们这行的,也很无奈啊。有时候,我自己都觉得有些残忍。”
“别难过了,齐主任。”老郭劝道:“其实,只怪他们自己不守纪律,才会有这么一天。”
“是啊,齐主任。”张北也说:“我们是替党和国家办案,我们对得起良心。”
“你们说得没错,是我上了年纪,多愁善感了。”齐隆尧擦了擦眼泪,自嘲道:“要不是肩扛着党纪,心中藏着国法,我早就陪着他一起哭了。你们可知道,为了执纪办案,有多少次看着这些党员干部,因为我们的严肃查处而生离死别,痛断愁肠;因为我们穷追猛打,他们被逼得走投无路,忍受着情和爱的煎熬。”
齐隆尧继续道:“你们看看这个江涞源,多么有才华、有前途的一个年轻人。在家里,他是有情有义的好丈夫、好父亲,在单位里,他是个忠心耿耿的好部下、好秘书。蒲承德有福气啊,找到这么好一个秘书!可是,他身居高位还要贪图钱财,干了这么多违法违纪的勾当,害得自己的部下生不如死,情同火烤,这是多么残酷的人生一幕啊!”
回过头来,发现旁边几位的眼睛也都湿湿的。
因为江涞源情绪上的问题,专案组傍晚边特地派人把他送回家休息,同时给宁晋打了电话,嘱咐她注意保护,细心体贴。
在宁晋的关心下,江涞源的情绪略有好转,但是,后来的两天时间里,他还是没有写东西。偶尔,也会对着墙壁喊几声“老板!”喊几声“我忘恩负义,我狼心狗肺!”但是,喊的次数越来越少,大多数时候,只是坐在房间里发呆。
“我非常理解你,你是个重情义的人。”见时机差不多,那天下午,齐隆尧走进房间劝道。“可是,你也不能总这样啊,得想开一点,想远一点,是不?现在的一切,并不是你的错,是你们老板——蒲承德自己酿成的恶果,你没有理由为他背黑锅,做他的殉葬品。我告诉你,你一定要搞清楚,你江涞源不是蒲承德的个人财产、私人物品,你是党培养的干部,不要老想着与蒲承德的人身依附关系。你有今天的成绩,你可以感谢蒲承德,但更应该感谢党、感谢组织。前几天,你已经向党组织靠拢了,已经走出第一步了,现在就得继续走下去。党中央、中央纪委,都看着你,关注着你,等着你一步步走过来。”
齐隆尧走后,张北又进来劝道:“爱过了也恨过了,有爱有恨才是人生。现在,就用眼泪祭拜有恩于你的人,拜过了谢过了,就把一切都忘掉吧。听党的话,该做什么就做什么。”
紧随着张北之后,老郭捧了他的那只大茶缸过来,说:“过去的事就好比这杯浓茶,再苦,也得喝下。喝下了,补身体,也补家庭,补亲人。小伙子,退一万步说吧。就算你再孝顺父亲,可是,如果这个父亲已经风烛残年,命若游丝,只剩下最后一口气了,那么,你也没有必要非得把房子都卖了,换回父亲多活第二口气。劝你还是把房子留下,更多地考虑考虑那些健在的亲人,比如你的妻子,你的儿子吧。”
办案人员走后,江涞源痴痴地坐着。这个时候,他看了一眼桌子上的纸团。那本笔录纸,已经被他的泪水一张张浸湿了,然后又被他揉成一个个纸团,进了纸篓里,排在桌子上。
由大名送进了一本新的笔录纸。“但是!”他补充了一句:“总得写吧。”
在由大名“但是”的引导下,江涞源真的开始写了,把他所知道的蒲承德与众企业主之间的不正当经济往来关系,作了详细的回忆。
到了傍晚边,监控室的屏幕上又出现了江涞源嚎啕大哭的情景。齐隆尧等人过来一看,只见江涞源扒在桌子上,捂着笔录纸,哭得不成人样。
“赶快去取笔录纸!”齐隆尧指示道:“肯定是写完了,不能让他又揉成纸团了。”
张北和由大名赶到房间里,一边劝着,一边把笔录纸拿了回来。齐隆尧展开一看,只见那一页页笔录纸上,都是湿湿的。特别是前几页,几乎就没有干的地方。
晚上回到家里,宁晋又让江涞源洗了澡,然后用自己白皙诱人的胴体慰劳他。专案组已经告诉她了,她知道,他为了这个家作出了牺牲,违背了自己一直坚守的所谓做人原则。这个时候,她不想再多说什么,只是想让他享受,享受,再享受。“啊呀,亲爱的。”是的,这些本是他应得的。
这个晚上,江涞源美美地睡了一觉。可是到了后半夜,他却迷迷糊糊地被人带到了天帝面前,旁边站着都是威严恐怖的天官——爱眨眼的齐天官、滑头的郭天官、戴眼镜的张天官,还有那个年轻英俊的由天兵。周围穿来穿去的,是绸缎一般的七彩云朵。
看不见脸的天帝,高叫道:“江涞源,你欠了天国两百万块钱,还不快还来?!”
“我没钱,我身无分文!”江涞源抖抖擞擞地说。
“没钱?没钱就把值钱的东西拿出来卖嘛。”
“我没带任何东西。”
“怎么没有?你身上的东西不都值钱吗?”
“身上的东西?”
“对,你的每只手和脚值十万,肝肺胆肾各值五十万。还有心,心比较值钱,值两百万。你愿意卖哪件?”
“不卖,我哪件都不愿卖。我少不了它们。”
“不卖?”天帝震怒,“不卖就把你脑袋砍下来。”
“别别,别砍,我卖!”
“那你就把心卖了吧。”
“卖了心,还能活吗?”
“能活,当然能活。”天帝肯定道:“没有心,你就成了当年的比干,照样能活。”
“好,那我卖。”
刚一说完,一把刀就雪亮亮地刺进,把江涞源的心活生生地挖了出来。
“好,两百万,卖给谁?谁要?”
“我们要!”齐天官、郭天官、张天官、由天兵忽然变成了普通人,说:“我们中央纪委买下了!”然后,他们驾着一团团白云,大笑而去。
“还我心!还我心!”江涞源伸出手朝他们猛喊:“我的心!”
宁晋猛地推了推,江涞源醒了,满头都是冷汗。“我的心,快给我找找看,我的心在哪里?”宁晋说他在做梦,可他还是说着胡话,“还我心,中央纪委,我不要做比干!”
吃过早饭,江涞源下得楼来。再回首,看了看熟悉的楼,熟悉的阳台,阳台上有衣服和花草。是啊,这些都还在,以后还能天天见到。还有妻子、儿子,都能天天见着。
可是,从此以后,自己的心没有了。一片片黄叶落下,在小区里无力地移动着,就像他的整个人一样。
那天,他特地回了一趟办公室,在那个长满槐树的大院里走了走。
所有熟悉的人,见到他都躲得远远地。
一切是这样的熟悉,一切又是这样的陌生。
槐叶落了,还有再长出来的时候;秋天冬天过了,还有春天来的时候。
被剜去心的人,还能重新找回自己的心吗?
没有人回答他的问题。只有那槐树上的鸟,看着他报以唧唧几声。可能因为叶子越来越少的缘故,它又扑楞一扇翅膀,往别处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