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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桃林镇,王志飞是有特别的感情的。他在桃园县做县委副书记时,就多次到过桃林镇。以后当了县长和书记后,又数次到桃林镇检查工作。桃林镇离县城是最远的一个乡镇,地势最低,也最穷。只要那里老百姓的生活没有问题,整个东亭市的情况也就基本上过的去了。

早上起来,他叫司机小韩叫上秘书小于,换了一辆越野车,通知了一下梁秘书长,说自己有事出去一下,就发动车子出发了。王志飞这一次决定谁也不通知,就带上自己的秘书、司机,来一个微服私访。他知道只要通知了梁秘书长,一个电话下去,整个桃园县就会惊动。市委书记来调查,那是压倒一切的大事,县委、县政府肯定会停掉一切工作,全力接待自己。那自己到那里,看到的都是精心准备的,听到的也是演示多次的话,就失去调查的真正意义了。多年做秘书、当领导,王志飞清楚,下面的要想糊弄上面的领导,办法多的是。有句笑话是这样说的,“村骗乡,乡骗县,一直骗到国务院。”虽然话说的有些绝对,但也说出了部分事实。

王志飞觉得,自己要看到真实的基层情况,心里才有底,再说了,他也讨厌官场上的迎来送往,浪费自己的时间不说,也浪费别人的生命。

刚到东亭担任市委书记时,听说他要来东亭视察的消息,当时的县委书记赖春平和县长吴正义提前就忙活开了,等王志飞的车队到了桃园大酒店时,才发现那里已经是人山人海,闹的跟赶庙会的差不多。

最过分的是不知道他们从哪个学校找来了一帮小学生,一个个穿着裙子,站在寒风中,手拿鲜花,左右摇摆着,一边喊着口号,说:“欢迎欢迎,热烈欢迎!”

王志飞一见,心里就气不打一处来,你说一个官员的例行视察,有什么必要打扰这些孩子们,让他们好端端地连学也不得上,站在零下几度的寒风中,为领导营造气氛,这不是活活作孽吗!假如自己的小孩也在其中,谁会不心疼啊!

王志飞一看这些可怜可爱的孩子们,立即命令司机停车,他走出来,摸摸这些孩子们冻得发红的脸蛋说:“谢谢你们了,小朋友,天太冷了,让你们的老师赶快组织你们撤离吧,回去赶快穿上厚衣服,小心别感冒了。”

这时候县委书记赖春平和县长吴正义也忙赶了过来,听见了王志飞说的话,心里知道这次坏了,拍马屁拍到了马腿上了,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的,尴尬的不能行。

王志飞冷冷地看了他们一眼,说:“这样的事情,今后不能再做了,有这个必要吗?你们这不是让我背骂名吗!”说完上了车,一路上没有好脸色,心情半天也没好过来。

王志飞不知道,东亭的干部也是没办法,被各级领导干部逼的,不这样做,怕上级领导嫌弃气氛不热烈。

再说了,从魏良才担任东亭市委书记开始,东亭人就以造假出了名。最经典的例子就是,魏良才执政的时候,为了给自己出政绩,硬闹出了个“黄牛工程”的天大的笑话。

原来魏良才当市委书记的那几年,东亭的工业衰败,农业减产,东亭属于落后地区,又没有什么好样的第三产业。但为了出政绩,为自己捞取政治资本,有人给他出主意,就在全市搞了“黄牛工程”。

魏良才宣称,只要每个东亭的农民家庭养上一头牛,东亭就会成为全中国最大的黄牛基地,然后再发展大规模的养殖,发展食品工业,皮革加工业,把经济的蛋糕迅速做大做强。

那一段时间,东亭的干部言必称养牛,养牛成了各级干部的核心工作,报纸、电台连篇累牍的新闻报道,都是发展养牛的,忽悠的全市农民都知道,东亭一转眼就成了全国最大的养牛基地了。

为了能够上中央电视台的新闻联播,魏良才又宣布,要在东亭召开全国规模最大的黄牛大会,大力宣传东亭人养牛的成就,让全世界都知道,东亭是全中国最大的黄牛基地。.

为了开好这次大会,几乎全部的党政机关工作人员,都被动员起来了,挨村挨户,走村串巷,动员农民,把自己的牛提前牵到举办会议的地方。

农民们嫌麻烦,你想啊,牵着一头牛,一来一回,远的要走几十上百里,近的也要走十几里,就是为了让电视台拍几个镜头,这样的瞎折腾,公开造假,老百姓早就恨死去了。

但上面的指示,没办法,农民们还得执行。为了鼓励农民,有关部门更是出台了一条措施,凡是有农民把牛赶过来的,一头牛给一百块钱。这样才调动了农民的积极性,短时间内,集中了上万头黄牛。

到了会议开幕的日子,除了人山人海的农民,就是一眼望不到边的黄牛阵,那气势,确实在东亭历史上,前所未有。不仅在东亭,就是在全中国,也闻所未闻。

这样自然吸引了记者们的眼球,纷纷拍照,电视台的记者更是兴奋,抓拍了很多精彩的镜头,加上魏良才慷慨激昂的演说的镜头,送到了电视台。最后还真是播出了,让魏良才的心理得到了极大的满足。到外地出差或者开会,谈到东亭,都不忘记向别人炫耀一番。

其实知道内情的老百姓都了解,他这是公开的造假,忽悠上级领导,忽悠全中国人民,目的只有一个,为了自己升官发财。

就有看不过去的人写了举报信,向上级反映他弄虚作假,欺骗领导,愚弄群众,结果魏良才升官的目的并没有当时就达到,调回了省城里,还是正厅级。

车子很快就到了桃园县城,出桃园县城,到桃林镇还有40多公里,路已经差多了。柏油马路路面窄不说,还有不少大大小小的坑,显然是今年洪水过后还没来得及整修。到了桃林镇政府所在地,司机小韩问王志飞,还往哪里开。王志飞告诉他,你就一直往前开,直到走不动为止。出了镇子,路就更差劲了。全是坑坑洼洼的石子和砖头渣路。好在开的是越野车,轿车根本就没办法过。小韩又向前开了有5公里,看看连砖头渣路也没有了,就向右拐进了一个村子。村子里的路还是土路,被机动车轧得到处都是大坑,越野车也根本没办法开了。王志飞就叫小韩把车子停下来,秘书小于打开车门,王志飞就下车,徒步往村子走去。向前走了大约有500米,就到了村口。十几个老百姓聚集在那里开热闹。他们老远就看见有辆汽车往村子里开来,以为是那家的亲戚来了,好奇地看着王志飞和小于。

王志飞热情地给大家打招呼,掏出随身携带的香烟,给每个成年的男人一一敬烟。大家一看王志飞掏出的是好烟,自己一年可能也没有机会抽上一根,忙接着点上火,猛吸一口,狠狠憋在嘴里一会儿,才舍不得似的吐出来。其中有一个50多岁的男人看来是见过一些世面的,就问王志飞找谁?到村子里办什么事?秘书小于忙机灵地指着王志飞介绍说,这是省里农村工作委员会的王主任,我们来是了解一下农村的真实情况,回去以后好写调研报告,给上级领导做汇报。一听是省里来的领导,村民们顿时活跃起来,你一言我一语,向王志飞汇报了自己家里的情况和村干部、乡干部腐败的情况。

村民老李特意把王志飞领到自己家。老李住的是三间砖瓦房,今年洪水来时,被泡了两米深。洪水退去后,简单消毒整理一下,老李又住下了。老李有两个儿子,都娶了媳妇,分开另过了。老李原来和老伴一起住,前年老伴也得病去世了。王志飞问得的是什么病?老李说,老了,身体就那样。我们农民,不像城里人,命贱!有个感冒发烧的,自己随便到集市上包点药吃吃,好了就算,不好了就拖着,也没有钱去看。村子里的老年人,现在几乎都是小病拖着,大病等死。到城里看个病,耗时间不说,光检查费什么这仪器那仪器,一下来就是几百块。我们农民也没有那个闲钱。像我这样还算好的,我的两个儿子、媳妇,虽然说不上特别孝顺,但还算过得去,每年过春节的都会给个一百两百的钱。那些没儿没女的,就更惨了。村子里的老刘,是个五保户,没儿没女,得病死在**几天了,还没有人知道。还是邻居到他家借东西,推开门才发现他已经死了几天了。村子里现在只剩下老人和小孩了,只要能活动有劳动能力的,都出去打工去了,多少挣几个,养活住自己的嘴巴。村子里地少,现在人均不到8分地了,光靠种地,只够填饱肚子的了,有个门头差事,就没法应付。

王志飞又问起了村子里的路的情况。一提路,老李的情绪就更加激动了,气更不打一处来。他说光村子里这条路,乡干部光钱都收了三次了。第一次,还是7年前,乡里号召村民交钱,统一修路,一口人50块钱,村民们都交了。但钱收上去了,却没见修路,说是被乡党委书记挪用,发展乡镇企业了。发展个屁啊,被他们全部糟蹋完了。你到桃林镇上看看,那围着的几个大院子,就是当时开办的几个厂子,现在就只剩下几座空****的房子了。几百万啊,就这样被打了水漂!但就这样,乡党委书记照样升官,听说几年前就调到别的县,做了副县长了。三年前又换了一个乡党委书记,又发动大家交钱修路,一口人也是50块钱。说好的是农民出一部分,县里补贴一部分,乡里再拿一部分,修柏油路面。但钱收上来后,却只见机动三轮车拉的是砖头渣、砂浆,连柏油的影子也不见。推土机简单的轧轧,就算完成了。上边给的钱也不见了影子。去年听说出事了,他用贪污的钱在省城里养了一个情妇,还给情妇买了房子,被自己的揭发出来了。上级有关部门要查他,他听到风声,一不做二不休,干脆跑了。工作也不要了,官也不当了,出去做生意去了。反正他手里贪污的有不少钱,做生意有了本钱,谁拿他也没有办法。去年乡里又号召老百姓交钱修路,结果不论怎么发动,也没有人信了。

王志飞随便到村子里有走了走,大同小异,有人在外打工的人家,日子就过得好一些。房子也盖的气派些。王志飞又到村子里的小学看了看,房子还不错,但整个学校只有60多个孩子上课。有门路的家长纷纷把自己的孩子转到城里去上学了,看来不出两年,这个小学也要关门了。王志飞就想起来自己在老家读书时的小学,那时候一个小学有几百个孩子读书,孩子们生龙活虎,前几年回去一看,也是一副破败的样子,看来城乡的差距是越来越大了。这么多年国家的教育资金过多的集中到城市,导致农村的教育落后到了无法想象的地步。这种差距的逐渐扩大,将导致非常重要的社会问题,如教育的不公平,贫穷的代际遗传等。这样下去,许多家里条件不好的农村孩子,在这样的环境下成长,他们长大后却要和城里孩子一起,在社会上残酷竞争,劣势是明显的。这样因为他们的老子是农民,他们就摆脱不了自己长期处于社会底层的命运,对他们而言,是多么的不公平!

亲自到下面看看,王志飞觉得中国的农村问题是太多了。社会保障问题,看病就医问题,上学难问题,哪一样不解决好,都没办法建设和谐社会。从村民的反映来看,通过上一次的大规模打击,社会治安是比以前好多了,但要让农民真正有安全感,还要使农民看得起病,上得起学,吃得饱饭,在东亭这样一个落后地区,看来也不是一步就能够解决完的。必须踏踏实实,一个问题一个问题地解决,不搞花架子。王志飞觉得,自己身上的担子还很沉重。

回到市里,这几天,王志飞一直在思考,怎么样尽快建立东亭农村的全民最低生活保障制度、医疗保障制度,恰在这个时候,《东亭日报》和东亭电视台的一个专题新闻,又引起了他的注意。

原来,这些天,报纸和电视台都在连篇累牍地宣传一个乡下少年的动人故事,这个少年叫王小龙,15岁,他只有2个月的时候,母亲就离家出走了,父亲本来就有轻微的精神病,受不了妻子离家出走的刺激,一气之下又发了疯,整天游**在外,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家里人找他,四处奔走也找不到,只留下一个就几个月大的孩子,在年事已高的爷爷、奶奶照料下,相依为命。

在爷爷、奶奶的拉扯下,小龙长到了9岁,灾难又一次降临到这个不幸的家庭,先是奶奶突发瘫痪,丧失了行走的能力;随后是爷爷的眼睛得了青光眼病,因为无钱治疗,一天一天拖下去,直到双眼彻底失明,到医院一检查,已经失去了最佳的治疗时机,没有任何治疗的价值了。

就这样,一个仅仅只有九岁的幼儿,从此就承担起照顾瘫痪的奶奶、失明的爷爷的任务,日常还要种田、种菜。种菜还是小事,小时侯小龙就跟着爷爷、奶奶下地,学会了种菜,而种田,因为他还是个没长成的孩子,力气小,实在是干不动,所以,到了收割的季节,他就和村子里的人换工,他帮人家干一般的农活,人家帮他收割庄稼。村子里的人看他可怜,也时不时的帮帮他。

为了照顾爷爷、奶奶,小龙拒绝了住在学校的机会,每天早上,他早早就起来了,为爷爷、奶奶做好一天的饭菜,放在固定的地方。让虽然瘫痪但眼睛还能看得见的奶奶,躺在**,指挥眼睛失明但腿脚还能移动的爷爷,拿饭碗吃饭。为了不耽误学习,六年来,这孩子每天都是跑步上学,几乎很少迟到,学习成绩也很好。

最让人感动的是,这个孩子用辛苦积攒下来的十几元钱,为奶奶的生日买了一个蛋糕,生平第一次,老人才见到蛋糕的样子,竟然不知道这个东西是什么。等小龙点上蜡烛,让奶奶许个愿时,王志飞看到,老人家已经哭的泣不成声了。

王志飞在东亭宾馆的住处,看着电视,一个人看得泪流满面,他心痛,为这个孩子,为这个家庭的不幸;他自惭,为这样的家庭,这样的老百姓,竟然是今天东亭老百姓的真实生活。而与此同时,《东亭日报》和东亭电视台却在掀起一股学习乡下少年王小龙先进事迹的**。《东亭日报》为此特意编发的新闻标题是《一个自强不息的少年》。

王志飞不看则已,看了心里气更是不打一处来,他立即拨通了市委宣传部部长齐旗的电话。

王志飞说:“老齐啊,这几天的新闻你看了没有?关于王小龙的。”

齐旗一见是王志飞打来的,口气又是空前的严厉,就知道坏了,是不是这几天的新闻宣传,并不对王志飞的口味,忙解释说:“书记,我看的不仔细,怎么,有什么不妥当的地方,请书记明示。”

王志飞说:“老齐啊,王小龙这个典型,是不错,是体现了东亭人自强不息的精神,但你想过没有,一个九岁的孩子,却要独自撑起一个家庭,这是东亭的荣誉还是耻辱啊!这说明了我们东亭的老百姓是如何在生存线上挣扎,是东亭各级领导干部的耻辱!是我们共产党人的耻辱!难道我们还要让这样的孩子永远自强不息下去吗?”

齐旗也是从省里下派的,原来在省委宣传部当了十几年的处长、副处长,50多岁了,才得下派,到了东亭,升了个副厅级。他那个宣传部,实在也是个没有多少实权的部门,管了一张报纸,一个电台,一家电视台。东亭又是个落后的地区,报纸、电视台的广告收入都不高,最好的是电视台,一年也不过一千多万,比着富裕的地市,是差的很远的,所以他也就没有多少油水可捞,只是利用手中的权力,收拾收拾那些下属单位的一把手,让他们时不时知的知道知道自己的厉害,进进贡。在市委,他这个宣传部长也是个不太起眼的角色,要看书记、市长的脸色行事,所以,也是个伺候人的官。

受了王志飞的一通好熊,齐旗也是一肚子的气,立即吩咐市委宣传部的办公室主任,迅速通知报社、电台、电视台的一把手到部长办公室开会,传达王书记的指示精神。几个人到来后,不问青红皂白,齐旗对他们就是一通臭骂,说:“你们几个,脑子统统进水了吗?你们整天是干什么吃的?前一段东亭市环卫处出了一个十几岁的清洁工,母亲有病,没办法,小小年纪,就顶替母亲做了清洁工,你们弄了个新闻,说人家是“史上最美丽的清洁工”,结果挨了王书记一通臭批,说假如是我们领导干部自己的闺女,你们愿意她13岁就成为这世上“最美丽的清洁工”吗?刚过去几天啊,你们又弄出来个史上最年轻的男子汉,你们说说,假如是你们在座的各位,你们愿意做这个史上最年轻的男子汉吗?你们啊,一个一个,咋就不长脑子啊!

“史上最美丽的清洁工,最年轻的男子汉,这不是东亭人的骄傲,是耻辱你们知道不知道!今后这样的事迹不要再宣传了,这说明我们东亭人多么落后、多么贫穷、多么凄惨哪!更别说严重侵害青少年权益了。”

几个老总平时在自己的单位,都是牛气冲天,见了部长,一个一个,就成了天下最温顺的孙子,不住的点头,面如土色,回到单位,自然对自己的下属没有好脸色,挨个教训自己的部下,把心中的气出出来。

第二天开始,所有关于王小龙的报道,全部消失了。关于王小龙的新闻,在新闻单位成了禁忌,几乎所有的人都在私下议论,说王书记不喜欢王小龙,不喜欢宣传这个乡下孩子。谁要不想下岗,还是别触这个霉头为好。

一连三天,王志飞都在观察关于王小龙的后续报道,但从所有的新闻上,却再也找不到一丝消息。他一看就明白了,这个齐旗,肯定理解错了,他以为我是让他把王小龙从新闻上封杀掉。

王志飞立即让秘书小于,又打通了齐旗的电话。王志飞说:“老齐啊,我的意思不是不让宣传王小龙,更不是让你们封杀王小龙,事实就是事实,是客观存在的,封杀又能封杀得了吗?自古以来,防民之口,犹如防川,全部是白费心机,多此一举。我的意思是我们不能一味的宣传自强不息的精神,更要宣传我们这个国家、这个政府的社会责任,不能老是要求人家自强、自助、自救,要是那样,要你这个政府干什么?要你这个政党干什么?我们这样不是给老百姓留下爱推卸责任的印象吗?你好好组织一下,让电视台、报纸把握住正确的舆论导向。正确的舆论导向不是故意隐瞒新闻事实,瞪着眼睛说瞎话,愚弄老百姓,如果长此以往,谁还会相信我们的舆论宣传呢!再说了,现在的社会,资讯这么发达,你就是想愚弄,也愚弄不了啊!”

齐旗接着电话,虽然心里一肚子的气,在心里暗暗骂了一句,“他妈的,这伺候人的活,真难啊”,但嘴里却一连声的说:“是,是,我马上去落实,一定按书记的指示办!”

王小龙这件事和桃林镇农村的现状,再联系到以前看到的东亭棉纺织厂下岗职工的情况,让王志飞觉得,东亭最底层老百姓的生活,用水深火热来形容丝毫也不为过。看不起病,上不起学,甚至连吃上一顿饭,都成了非常艰难的事情,这真让稍微有点良心的人心痛。连续好几天,每天出席大的应酬活动,在东亭宾馆里接待省里走马灯一样视察的上级领导和各厅厅长,王志飞看着那一桌桌价值几千元的招待酒宴,喝着价值不菲的名酒,实在有点难以下咽。但想想老书记提醒过自己的,任性不得,在官场混,要入乡随俗,同流合污,要不然就要栽跟头。自己这也是身不由己,于是就强压怒火,忍了。

没完没了的检查,应酬,吃喝,在中国,成了人与人之间增进感情、加强联系的重要纽带,尤其是这官场上的酒宴,最讲一个派。能到东亭来的,别说是省级领导,就是省里的一个副厅级,甚至是处级、科级的官员,在东亭都能受到第一流的接待,这个是东亭几十年的传统。东亭穷,落后,但再穷也不能穷领导,穷接待,接待也是生产力。前几年,林怀水做市委书记时,更是在大大小小的会议上指出,要让东亭成为天下人的朋友,欢迎各方各级领导到东亭检查指导工作,要让人家住好,吃好,玩好,走时还要送上礼物,让人家时不时的想着东亭,下次还来,只有这样,才能扩大东亭的知名度,吸引投资。

于是,东亭的大街小巷,出现了各种档次的饭店、酒楼,海鲜、野味应有尽有,公款吃喝愈演愈烈,东亭老百姓看在眼里,气在心里,就编了不少顺口溜,说当官的是“一顿饭,一头牛,屁股底下一座楼”。

公款吃喝一年要消耗掉东亭财政多少钱,这实在是一个无法确切估计的数字。王志飞有一天,特意把市财政局的局长老董叫到办公室,问他:“老董啊,你是个老财政,东亭各级干部一年的公款吃喝要花多少钱呐?”

老董说:“书记,这个谁也没法确切统计出来,只有大致估算。全国一年说是几千亿,到底是4000亿还是5000亿,专家也是瞎估计。至于我们东亭,900万人民,30多万公务员,这还仅仅是是吃财政饭的,再加上那些自筹自支的单位,估计25个老百姓养一个国家公职人员是基本接近现实的。仅仅人头费一项,东亭市本级财政和各区、县财政,就要投入30几个亿,你说我们老百姓的负担重不重?”

王志飞说:“按这个比例算,我们今天的政府规模要算是东亭历史上最庞大,花费最多、最昂贵的政府了。我们这个人民政府,简直成里“吃民”政府了。漫长的封建社会,官与民的比例一般是八百比一,而我们,却达到了惊人的二十五比一,像这样食之者众,生之者少,老百姓焉能不贫穷!负担焉能不重!精兵简政,精简机构,提了一年又一年,而现实情况是,我们的机构一天比一天庞大,没见减少。这样不但要把东亭财政积累的财富吃光喝净,还要把经济增长的总量化为灰烬,看来不下狠心改革,是不行了。”

老董说:“是啊,不改革是不行了,再这样下去,总有揭不开锅的那一天。现在有些乡镇已经是揭不开锅了。在我们市最落后的几个乡镇,光是债务就有几千万元,要账的天天堵住门,闹的镇长、书记都办不了公,解决不了,只有天天躲避。有的一年到头,连工资也发不下来,乡镇干部长期拿不到工资,有的干脆就辞职不干,到外地打工去了。听说有个镇的镇长都辞职不干了,到南方的一个企业打工去了,工资比我们这里高了好几倍,连公职都不要了。当然,最可怜的是那些当教师的,和学生有感情了,不愿意走,一年到头拿不到工资,只有靠学生从家里凑点面过日子,自己种点菜,报纸上这种情况不让报道,我回老家时,村子里的人告诉我的。”

王志飞说:“有这等事,你早就应该告诉我的,你马上招集教育局和有关部门的领导,你牵头,调查一下,做出一个方案,市财政一定要优先保证全市教师尤其是在农村一线的教师工资按时足额发放,不得有任何拖欠。教师的工资市、县财政单独列支。方案尽快拿上来,我批示后,上市委常委会议研究,尽快落实。”

老董说:“好的,我马上落实,尽快向书记汇报。”

“另外啊,你看我们东亭什么时候可以建立起覆盖全体人民的低保和医保制度,你们市财政今年能不能从增收的几亿元中拿出来一个亿,再让各区县财政都拿出来一点,老百姓再凑一部分,我们先搞个低水平的,等财政有钱了,我们再逐渐提高标准,让东亭老百姓,特别是城市的下岗职工和农村的老百姓看得起病,老有所养,他们实在是太苦了,想到他们的处境,我这个市委书记就钻心的痛,我脸红啊,这个是当前最刻不容缓的事情,你看行不行!”王志飞问。

老董说:“拿出一个亿肯定有困难,我们是穷地方,财政本来就不宽余,前几年东亭上了好多政府工程,大多数是面子工程,劳民伤财,钱花了,都打了水漂,银行的贷款还不了,但担保人却都是市财政,这方面,前市委书记林怀水做的最多。这两年,我们东亭市的财政收入虽然每年都以两位数的数字增长,但毕竟基数很小,增长的总量还是和发达地区没办法比,只有区区五六个亿,就那我们还是费尽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组织起这么多税收收入的。不瞒你说书记,我到大街上随便转一转,就可以看到税管人员向那些擦鞋的、推三轮车的收税,这么给你说吧,目前在东平,除了三陪小姐不缴纳税收外,其余的你几乎找不到不向政府纳税的人。老百姓都私下里议论,说原来是‘国民党税多,共产党会多’,现在是‘共产党会多,税更多’,东亭的老百姓提起缴税,就非常羡慕那些当三陪的小姐,说人家是‘不纳税,无污染,自带设备搞生产;不生女,不生男,不给国家添麻烦。’”老董讲到这里,自顾自的哈哈大笑起来。

他一笑,也搞得王志飞忍俊不禁,哈哈大笑起来。

王志飞说:“老百姓嫌税收负担重,有怨言,是不假,编点顺口溜讽刺讽刺我们这些当官的,出出气,也无可非议,谁让我们坐在这个位子上呢!说实话,我们国家老百姓的负担是太重了,我们国家的税收政策也太粗放,和国际先进国家相比,是有很大的差距,这个现实我们虽然不能明讲,但心里一定要清楚,我们欠老百姓的是太多太多了,我们对不起他们。

“你比如前几年,针对社会上的议论,说我们国家的税收负担过于重,超过了发达国家了,对于这个问题,国家有关部门的领导专门召开记者招待会,在会上公开发表意见,解释我们的政策,最后得出的结论是,我们的税收水平是偏低的,中国老百姓的负担上是合理的。这个结论立即就引发了一批学者的批评,说是公开的撒谎,糊弄老百姓,说假话。有学者更是拿出当年的日本作为参照的对象,说我们的经济总量当年只有日本的一半,而我们的税收总量,却大大高于日本,这说明我们从老百姓手中拿了太多的钱,从经济发展这个蛋糕中所切的比例太大太大了,我们的政府是当今世界最庞大、最消耗资源的政府。仅仅是维持这个庞大政府的运行,就要消耗掉国民生产总值35%左右,这个数字也太惊人了,太可怕了,这是中国老百姓长期贫穷的原因之一啊!我们老是强调,大河里无水小河里干,强调把全民的财力集中到政府手里,这样我们可以集中力量干大事,这是我们的优势;但我们没有倒回来想一想,小河里有水了大河里能会干吗?西方发达国家的政策是藏富于民,而我们的政策却是盯住了老百姓的腰包,刺激老百姓花钱,于是教育产业化,医疗社会化,每一项的政策设计,都是千方百计的掏老百姓那个干瘪的不能再干瘪的腰包,说实话,老百姓腰里要是有钱,他会不知道享受吗?那是人家的救命钱,准备着碰上个天灾人祸的,好救救急,而我们这些年的政策,带来的只有一个后果——内需持续疲软。为什么?因为老百姓手里没钱,就是攒了几个钱,还等着给老人看病,为孩子上学交学费呢,谁还敢消费啊!结果商品就卖不动,大批工厂就要倒闭,所以,我们不能孤立的看待任何一个经济现象,要综合分析,按国际惯例,制定出合理的公共政策,兼顾各方利益,才能促进社会的和谐、持续、全面发展。

“当然,我们对于人家先进的经验,一定要善于学习,敢于学习,比如,我看到一个资料,说美国的俄勒冈州的政府,这几年随着该州房地产业的迅速发展,州政府的税收收入大幅增长,根据该州的法律,税收增长的总量超过预算的5%,就要退税,让全体州民享受经济增长的果实,结果,该州向全体人民按人平均,每人退了几千美元。

“美国的联邦政府制定的税收政策,更是有不少充满了人性化的设计。比如,他们根据每个家庭的年收入,确定退税的比例,我印象一个三口之家,如果年收入在七万美元以下,就可以享受到一定比例的退税,老百姓手里就凭空多了一笔钱,自然敢拿来购物、消费,这样就确保了低收入阶层在物价上涨的情况下,生活水平不会下降的那么快。而我们,不管你有多少钱,要养几口人,只要收入在个税起征点以上,统统按20%缴纳个人所得税。比如,我一个人的工资,养一个人和养十几口人的税负是一样的,这样简直是荒唐透顶,养十几口人我就是穷光蛋一个,我还要缴税,国家这个时候该救济我才对呀!我就不明白,这么简单的道理,难道我们的官员、专家真的不懂吗?我看是装糊涂,就是想千方百计的搜刮老百姓,以为所有的钱都放在官员可以任意支配的大仓库里,自己的手中才有权力,才过瘾。而没想到藏富于民,就是仅仅只是一块钱,在民众手里也比在官员手里更加有效率,因为花别人的钱不心痛,是天下人都知道的道理。有时候我真想找到那些制定税收政策的所谓专家,狠狠的揍他们一顿,为老百姓出口恶气!可惜啊,我们这一级政府,没有自己制定法律的权力,要不然我早给它修改了!

“以前,我们总是说腐朽、没落、垂死的资本主义,但几十年过去了,人家不但没有死,相反还活的越来越好,为什么?因为人家也在改革,人家也在千方百计的改善民生,况且基础比我们好的多,步子比我们大的多,政策的设计更加合理,老百姓得到了越来越多的实惠,社会就越来越和谐,越来越有活力。”

老董说:“对,对,书记,你讲的真好,要么东亭的老百姓都议论,说王书记是东亭历史上水平最高的书记,懂经济,会管理,敢干事,能敢成事,据我了解,王书记在广大群众和干部中的威望是空前绝后的高,前任的书记谁也跟王书记没办法比。按书记这个水平,我看应该当国家领导人,你要是当上了国家领导人,那中国人民就有福气了!”

王志飞看他拍马屁拍个没完,就不耐烦地说:“好了,好了,你就别奉承我了,瞎说瞎说,咱还谈正经事,你到底能拿出来多少钱吧?”

老董说:“六千万还是没问题的,我回去再详细算一算,做个方案,再汇报。”

王志飞说:“好,要尽快,我们早落实一天,东亭的老百姓就稍受一天罪,稍死几个人,对于最困难的家庭,就是每月给他们补贴一两百元钱,对他们也是很大的鼓励,说明我们的政府是想到他们的,没有漠视他们的痛苦,这样挽救了一个家庭,就挽救了早已失去的民心,让老百姓看到希望,有希望,才不会铤而走险,俗话说‘饥寒起盗心’吗,老百姓连肚子都填不饱,病都没办法看,怎么办,只能去偷去抢,社会治安就会恶化,我们在社会保障方面舍不得花钱,就要花钱建大批的监狱,这个道理一定要懂的啊!”

老董说:“是,是,书记,你今天给我上了人生最有意义的一课,我一定永远记住,并落实到工作中去,让书记放心。”

王志飞说:“你看你,又来了,我们之间,就不要老是搞这个报决心、发誓言这老一套了吧,同志之间,最关键的是要坦诚相待,我有许多地方,也需要向你老董学习呢!好了,你回吧,尽快落实,刻不容缓。对于你老董,我还是比较看重的,你和他们不一样,你是个专家型的官员,是东亭为数不多的老财经大学的毕业生,你坐到这个位子,不是靠拉关系,走后门,你是靠自己的真本事,所以我一直没动你,你好好干吧,我一直是信任你的。”

王志飞简简单单的几句话,就把老董搞得诚惶诚恐、感激涕零了,老董虽然是搞技术的出身,但在东亭官场混了多年,也是一个官场通了,他早年和前市长郑作民关系就不错,老牛当了市长,他也相处的很好,是个善于见风使舵的家伙,不过干事情的水平确实也有一套,所以王志飞就一直没有动他。

这一次,王志飞话里有话,旁敲侧击,暗示了自己对他的前途还是有着决定性的作用的,让老董明白,东亭还是我王志飞说了算,这是明摆着的大局。

想想王志飞也觉得累,如今的官场,根本就没有透明的游戏规则,基本上是谁用谁的人,一朝天子一朝臣,大家都心照不宣。自己一个人孤身来到东亭,两眼一抹黑,连身边的秘书、秘书长都是组织上原来安排的,说是组织上,其实都是前任领导的安排。

在中国,你即使是市委书记,也不能完全另起炉灶,因为那根本就不可能,你要是全换了吧,就犯了众怒,就没有人给你干活了,所以王志飞就觉得,这样的体制,确实有点荒唐,团结和意见不同的同志工作,意见本来就不统一,一个主张向东,一个主张向西,怎么团结?你就是想团结,难道能团结得了吗?

说白了,累,像市委的那些办事员,大批的处级和副处级干部,都是利用各种关系进来的,没有关系,谁也休想进到这个大院子来!这是什么地方?堂堂的一个市的市委大院,平头老百姓,你想进来就进来了,哪有那么好的事情!

找工作难,找好工作更难,找有前途能当官的工作难上加难!王志飞想起来,这几年找自己的亲戚、同学稍说也有上百个了,他们都不约而同,给自己的子女找工作,想让王志飞利用自己手中的权力,给他们安排一个好工作,最好能提拔提拔,升一下官,让他们也沾沾光。

每到这个时候,王志飞就特别的烦,不办吧,人家不高兴,说你是人一阔脸就变,忘恩负义;办吧,这个办了,那个不办,更得罪人,说你是一碗水不端平。再说了,找的人实在是太多了,你根本就办不了。说不定办的越多,找的人就更多,永远没有消停的时候。

想想有时候也是苦恼的不得了,权力权力,没有吧,心里不好受,有失落感;有了吧,找的人太多,瞎操不少心,活的越来越累,看来什么东西都是双刃剑,有得就有失,这是生活的不变的真理。想到再干几年,自己或许就退休了,真是永远不想再进这个权力圈了,太累,不自由,失去了太多的东西。

王志飞觉得,自己这一生或许都不会改掉书呆子气了,陡然间和老董讲了那么多,也不知道他听懂了没有,其实自己就是发泄发泄而已,现在的事情,单凭一个人的力量,是改变不了这个世界的,但认命吧,却有点不甘心,看来真是各人有各人的难处。